張煒
海上的工作除了拉大網(wǎng)之外,還要駕船到深海里采螺。
采螺的人都是三人一條小船。有人不舍得出力氣,作為懲罰,就被海上老大派去采螺。
那些采螺人的日子有時卻過得蠻自在。我不時看到一些小船從大海里搖上來,靠岸時就從艙里提出一簍海螺。
海螺不像魚那么值錢。采螺人沒白沒黑地干,卻不比拉網(wǎng)人苦多少。因為有時要拉夜網(wǎng),拉網(wǎng)的人一直要在海上過夜。
不知為什么,有一天海上老大對父親說:“你去采螺吧?!?/p>
父親就到了采螺的小船上。
我想父親坐上一條自由自在的小船到大海深處,也沒什么不好。不過拉網(wǎng)只在岸上,而采螺要到深海,我還是多少有點兒替父親害怕。
每一次采螺的小船走了,我就一直坐在岸上等,等他們歸來。
有時小船要出去大半天才能回返,有時只需幾小時就回來了——這要看在海上的收獲,以及風向和海流、漲潮和退潮等。這個我不懂。夜里我因為要等父親回來,就常常留在岸上。
夜深了,直到采螺的船回來,我見到了父親,這才安心。
那些夜晚我常常留下,睡在魚鋪的角落里。打魚人滿身的腥臭氣都散發(fā)出來,我在這些赤裸的身體中間快給擠沒了,怎么也睡不著。實在困了才能睡一會兒,一閉眼就會做一些五顏六色的夢。有時我夢見一些奇怪的黑魚,它們在大海里旋轉,成群結隊地攻擊打魚的人,把大網(wǎng)撕碎,把船掀翻,落水的人全被咬傷,通紅的血噴涌而出……這時我就嚇得再也不能入睡。
父親回岸后困極了,他睡得太沉了。盡管這樣,我還是很想把剛剛做過的夢講給他聽。
有一天我在夢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父親——看到了他們的采螺船。那船上一共三人,一瘦一胖,剩下的一個就是父親了。他們的小船在平靜的海面上行駛著,一直駛進了大海深處。接著黃昏來了。他們采了很多螺,船艙都裝滿了,小船要往回返——剛剛掉頭,就有一位笑嘻嘻的白發(fā)老人踏著海浪走來。父親指著那位老人說:“你,你怎么能在水波上走路?你是人嗎?”另外兩人見了白發(fā)老人都嚇得臉色煞白。老人不說話,走到船上,拍拍三個人的肩膀,然后從衣兜里掏出一束紅色線繩——我覺得那就像紅頭繩;老人不由分說,用這紅繩把三個人的胳膊一一扎好。扎好之后,跟他們擺擺手,重新踏著海浪走了。三個人愣著,都低頭看胳膊上的紅繩,沒有一個人敢解下……
天亮了,我揉著眼睛跟父親走出魚鋪。采螺小船就在浪印上。父親走過去,那兩個人已經(jīng)在等他了。突然我揪住了父親的衣襟說:“爸爸,我怕……”
他轉過臉來“嗯”了一聲,并不想耽擱。我固執(zhí)地揪著他的衣襟。這次他破天荒站住,并認真地看著我。我說我做了一個夢,你一定要聽一聽,這夢里有你呢!他掏出了煙鍋,看了一眼那兩個等他的人,吸著煙等我講下去。
“爸爸,我夢見你們三個人在大海深處被一位老人綁上了紅頭繩!”他皺了皺眉頭。
“你們每個人都被綁上了,一個瘦子一個胖子,最后就是你。”父親伸手指了指在柱子底下站著的那兩個人說:“是他們嗎?”我抬頭看了看:多奇怪啊,一點不錯,他們與夢中的形象一點不差,我記得清清楚楚!
我?guī)缀跏呛爸f:“對,就是他們……”
父親的臉色變得鐵青,他磕了磕煙鍋,把煙鍋插到了褲子口袋里。接著他蹲下來。那兩個采螺的人走過來。父親的臉色又變得蠟黃。他對那兩個人說:“你們去吧,我不能出海了,肚子好痛?!蹦莾蓚€人拍拍手,又找上一個幫手,就要駕船走了。這時父親突然迎著他們的背影喊了一聲:“你們也別去了……”三個人用怪異的眼神看了父親一下,轉身離開了。
他們走了之后,父親就到魚鋪里躺下了。他一口接一口吸煙,一天都不愿和我說話。天漸漸黑下來,采螺船沒有回來??斓桨胍箷r分,外面發(fā)出了尖厲的聲音。有人從魚鋪邊上咚咚跑過,呼喊著什么。
爸爸說:“嗯,有了?!蔽覀兌甲叱鋈ァT瓉碓诠魏么蟮男L,沙子揚上了半空。拉網(wǎng)的人站在海岸上呼叫。
海上老大說:“幸虧大網(wǎng)不在海里,這陣風啊,鬼猛!”
他突然記起了采螺的小船,嚷:“都上來了嗎?”
“還沒有?!?/p>
“天哩,鬼猛……”
紅胡子咕噥著,滿臉的不安。紅胡子一夜沒睡,我和爸爸也沒睡。那條采螺船仍然沒有上岸。第二天早上風才停息。海岸上有幾塊打碎的木板,接著發(fā)現(xiàn)了三具尸體……
所有人一聲不吭。紅胡子吸著涼氣看著父親,有人在流淚??墒歉赣H沒有,他只把我拉到一邊去坐下。父親倚靠著一棵柳樹,掏出煙鍋含到了嘴里——他劃亮火柴,可煙斗是空的……
父親又把火柴扔掉了。他伸出手在我額頭上輕輕撫摸。這手是那么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