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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球類運動“烏拉馬”(Ulama)
在古代體育運動中,石頭材質的裝備并不鮮見。
古代奧林匹克運動會中,鐵餅項目的“餅”,最早用石頭制造,后來才變成鐵制、鉛制或者銅制。
跳遠項目中,運動員會雙手握著一種叫作“哈特雷斯”(Halteres)的器材起跳,通過向后拋出器材所帶動的反作用力增加跳躍距離。哈特雷斯也常用于力量訓練,被視為“最古老的啞鈴”。
但是,若將石制裝備佩戴在身上,完全“反直覺”。畢竟體育運動需要運動員發(fā)揮出最優(yōu)秀的表現,佩戴沉重的裝備,又怎樣完美發(fā)揮呢?
歷史學家花了接近100年,才意識到,一件40公斤重的馬蹄形狀石器,竟然可能是用于中美洲球類運動的“腰帶”。
文物出土于墨西哥的韋拉克魯斯,自1860年起藏于大英博物館。
它大概是公元3世紀至12世紀期間的產物,寬39.5厘米、厚12厘米,用青石制成。其表面有細致的紋理圖案:“馬蹄”前端彎曲的位置雕刻著一張蟾蜍的臉,蟾蜍腿則順著“馬蹄”兩側延伸到“馬蹄”的底部。
起初,人們以為“馬蹄”是一種軛,佩戴在馬匹等負重動物身上。但這種猜測很快被否定:“馬蹄”太沉重,就算是大型家畜承擔也有很大壓力;同時,16世紀西班牙人登陸美洲之前,美洲大陸的原住民并沒有使用負重動物的習慣。
20世紀60年代,更多人確信“馬蹄”與球類運動有關。中美洲可能是最早出現團隊球類運動的地方??脊艑W家發(fā)現了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6世紀的橡膠球、公元前12世紀的球員運動參與者模型,以及接近1500片古代球場遺址。
有的球類活動一直延續(xù)到今天,成為當地的文化特色。例如,墨西哥有一種叫“烏拉馬”(Ulama)的運動,以用前臂、臀部或棍子碰擊球的形式進行,主要目標是不讓球出界、落在本方場地或者越過本方指定界線。參賽者一般會在腰臀位置佩戴護具,以便承受重達6~8公斤的橡膠球的沖擊。
按照現時大英博物館的官方描述,古代的中美洲球類賽事中,球員也佩戴腰帶式護具?!榜R蹄”發(fā)揮模具的作用。工匠將獸皮鋪在“馬蹄”上,按其形狀制作出具有包裹效果的護具。
參賽者一般會在腰臀位置佩戴護具,以便承受重達6~8公斤的橡膠球的沖擊。
在古代跳遠項目中,運動員會雙手握著一種叫作“哈特雷斯”(Halteres)的器材起跳
還有另一種說法—真有人會直接佩戴“馬蹄”。在英國廣播公司(BBC)制作的電臺節(jié)目《大英博物館世界簡史》中,主持人尼爾·麥格雷戈介紹,石制“馬蹄”因帶有布料或柳條編織的軟墊,可戴在腰間,在球賽中保護臀部。
至于大英博物館藏品的具體用途,麥格雷戈引用了美國考古學家邁克爾·惠廷頓的見解:“在運動比賽中戴著三四十公斤重的東西會讓人動作變慢。因此(‘馬蹄’)應該是在比賽前的宗教儀式中使用的。它們象征著比賽中人們真正會使用的腰帶。不過,那些腰帶通常都是用不耐久的材料制成的,無法保存下來?!?/p>
無論“馬蹄”是制作裝備的模具還是宗教儀式的法器,最終還是和球賽有密切關聯。
說到中美洲球類運動,“瑪雅死亡球賽”的傳說流傳甚廣。相關故事一般形容,在神圣的球場上,雙方隊員要奮力爭搶橡膠球,把球送進石墻上的圓環(huán)中。命中圓環(huán)被視為得分,得分高者為勝利者。
傳說最獵奇的部分在于球賽的結局:比賽中有一方將成為祭神的犧牲品,“出人意料”地,犧牲者是從勝方選出。有的版本稱只有隊長犧牲,有的版本則指勝方全員祭神。參賽者“欣然”地接受祭神命運,因為他們的犧牲不僅能保證部落來年發(fā)展昌盛,本人也能榮登仙班。
傳說很有煽動力,球賽涉及犧牲儀式,也非子虛烏有。大量中美洲的古代雕刻、花瓶、圖畫等,描述了球賽后的獻祭場面。不過究竟是誰上斷頭臺值得商榷。
繪制在陶瓷容器上的瑪雅球賽圖畫;位于洪都拉斯科潘的瑪雅球場
大量中美洲的古代雕刻、花瓶、圖畫等,描述了球賽后的獻祭場面。
瑪雅人的創(chuàng)世神話,的確跟球賽有關。史詩《波波爾·烏》(Popol Vuh)記載,死神和一對孿生兄弟在冥界進行球類比賽。孿生兄弟戰(zhàn)勝了死神后飛升到天上,分別成為太陽和月亮。
從故事自洽性來說,勝利者獻祭和失敗者獻祭都說得通。勝利的兄弟飛升了,勝利的球員也要被殺掉才能成仙;失敗的是死神,球賽的失敗者也應該見死神。
當下考古學界主流認為,輸家才是犧牲品。哥本哈根大學跨文化和地區(qū)研究所副教授克里斯托弗·黑爾姆克接受“科學實況”(Live Science)網站采訪時說:“如果最好的運動員總是要成為犧牲品,這就太可怕了。”耶魯大學歷史藝術教授瑪麗·米勒形容某些20世紀的歷史學家是“笨蛋”,“他們不相信瑪雅人會用人來獻祭。(他們說)勝利者會被犧牲同樣是無稽之談”。
大英博物館的官方介紹則直接形容,在“馬蹄”的使用場景中,比賽球場象征通往冥界的入口。參賽者要進行生死攸關的賽事,失利的一方只能走進冥界大門。
關于活人獻祭的傳說,有一定根據,但對著石墻投圓環(huán),則恐怕是非典型項目。
根據現有考古發(fā)現,球賽通常在一個形似英文大寫字母“I”的場地上進行。場地兩端是得分區(qū)域,中間的過道則用作爭搶橡膠球。過道兩側設有斜坡,以便球飛出場地后可以反彈回來。斜坡坡度越大,橡膠球反彈越多、速度越快,對球員的考驗越大。
球場地面是硬地,球員摔倒后很容易受傷。有時候解決部落糾紛需要“文明”一點的辦法時,球賽會取代戰(zhàn)爭成為解決方案,參賽者的拼搶將十分激烈。兩者的共同作用意味著,即使沒有獻祭儀式,中美洲球類運動還是會在大量碰撞摔跌中,制造出血花四濺的場面。
1986年,阿根廷阿茲特克體育場舉辦的世界杯決賽現場
而出現獻祭場面的球賽,很可能是更大型祭祀儀式的一部分。其中,“馬蹄”上的蟾蜍圖案,揭示了當年中美洲部落人民的想法—蟾蜍居住于泥沼之中,一旦鉆進泥里仿佛就消失在地底下。從地面進入地底的習性,令蟾蜍仿佛成為引導死亡的使者。
惠廷頓則基于瑪雅神話進一步分析,球賽代表了天神和死神之間的戰(zhàn)斗,因此球場成為中間地帶,需要擅長在地面地底穿行的蟾蜍,或者其他有類似習性的動物為球賽代言?!斑@種游戲再次突顯了中美洲人的自我定位及其與神靈的關系。”
千百年后,現代美洲人仍然熱衷球類運動。尤其對于“世界第一運動”足球,他們投入的感情,與美洲大陸最早居民對球賽神圣感的認同似乎沒有區(qū)別。墨西哥兩次舉辦世界杯,決賽都在這個國家最大的球場中舉行。墨西哥人將其命名為“阿茲特克”,表達了對本土文化淵源的傳承。最高可容納超過10萬名觀眾的阿茲特克體育場,仿佛是墨西哥歷史上最大的“祭壇”。
1986年,阿根廷在阿茲特克體育場第二次舉起雷米特杯。八強比賽中,核心球員馬拉多納分別用犯規(guī)的“手球”進球和連過五人的傳奇進球,淘汰了死敵英格蘭。能用技術擊倒對手,也能用機敏作弄對手,馬拉多納被視為民族英雄。他本人則用“上帝之手”形容羞辱死敵的痛快。相比古代,敬仰的神變了,但人們依然為從球賽中見證“神跡”而瘋狂。
古代球賽的死亡陰影,在現代美洲足球界也偶有重現。最震撼的莫過于埃斯科巴被殺案。1994年美國世界杯,他代表哥倫比亞國家隊出征。對陣美國的小組賽中,埃斯科巴不幸打進烏龍球,哥倫比亞最終無緣晉級淘汰賽。球隊被淘汰的五天后,他在哥倫比亞一個停車場內被槍殺。與美洲的先民一樣,埃斯科巴也為球賽失敗而付出生命代價。
體育運動—尤其是大型賽事—與神話、宗教、祭祀的聯系從未割裂?,F代奧運會最具象征性的“圣火”,就來自普羅米修斯盜取火種的傳說?,F代美洲足球延續(xù)中美洲球類運動狂熱,自然也不稀奇。正如麥格雷戈在電臺節(jié)目尾聲時說,這種有組織的比賽“游蕩在神圣與世俗的邊界,能成為社會的黏合劑,也能讓社會分化。這是當今社會所有人共同關心的極少數問題之一”。
特約編輯榮智慧 rzh@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