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娓
看房子是樣累心活兒。當(dāng)年,工作單位還在九山,比著算著,就選擇了這一間。
來這兒沒幾年,頂層八樓與其下七層之間的門道就被關(guān)閉了。對八樓三戶人家的情況,下邊的人一般無從了解,也不想知曉,但我家頂上住著的802的相關(guān)信息卻總是喧嚷著、擁擠著闖入耳膜。
原先是一位單身女子,我無意探究人家的私生活,所以請允許我略去不記。大約十年前,房子賣給了現(xiàn)在的這一家。他們搬來的時候,上上下下,我們都看見了,夫妻倆帶著個女孩,妻子和我們差不多年齡,丈夫卻要老很多,而女孩卻小,大約才幼兒園中班或者大班吧。
普普通通的日子普普通通地過,我也從沒想到要和誰的生活發(fā)生交錯。
那是一個周末,我和女兒在家享受暖暖的時光。響起門鈴聲,我以為是煤氣公司來人看表,或者網(wǎng)絡(luò)檢修人員找錯了門。先開窗,看不到人,只聽見一個老年女性的聲音:“哎——哎——開一下門!開一下門!”我好生奇怪。瞥向門那邊,卻見一位老者面朝著緊閉的防盜門站立,癡癡地等我打開。
雖然不明就里,我的心臟卻禁不住幾聲敲擊,輕輕地把門鎖擰開,因為看到她是緊貼著房門的,所以又不敢推,而是控制著松手,露出一道縫隙。門外的人立即抓拉把手,門,于是大開。
“啊?你,你不是我的兒媳婦呀!”
“請問,您找誰?”
“我,我找我兒子,我兒子叫××,我兒媳婦叫×××……我就出去了一下,怎么就變了呢?”
我大致有點曉得,這位老太太患了阿爾茲海默癥,陰差陽錯地找到了我的門上。因為都只是從書本上獲得知識,沒有任何直接交流的經(jīng)驗,我只好以不變應(yīng)萬變,總能問得出些什么來。但事實證明,這是徒勞,她一直堅持她就是從這里出發(fā),然后下樓,再回來,怎么就錯了呢!
看她激動、急切的樣子,我真的心疼。本想等我問清楚了送她回去,結(jié)果,她半天沒有說出一點線索,雙方都不知所措。
“阿婆,我搬張凳子來吧,您先歇歇!”我還能怎樣?讓女兒先回房做作業(yè),這邊則開著門,我陪她坐,由她慢慢想。
時間飛逝,但事情沒有任何進展。
一個多小時后,有人過了七樓,繼續(xù)往上走,驀地覺出此處有異,好奇中回頭看了下我這里,“哦,這不是802的老人嘛!她怎么會在這兒?”
我趕緊追問,她說:“老人八十來歲了,聽說記憶不大好。是不是剛才又走錯了?”
我請她先別關(guān)上那樓道的門,然后扶老人上去。果然,老太太見到802就沖過去用手中的鑰匙開門,“吧嗒”,老人進去了。
那天晚上,我家門外什么動靜也沒有。先生嘀咕了句:“這么大個人,連聲感謝也不會說!”我倒是安慰他:“老人的記憶里興許早就什么都沒了,兒子、兒媳婦怎么能知道這件事呢?”從此以后,我知道這家還有個失憶的老人。
相安無事中光陰一晃而過。最近三四年,有孩童蹦跳、奔跑的越來越大的動靜開始從頭頂上攪擾我們?!∧_掌“咚”地落地,沿著對角線數(shù)十個交叉快跑,中間夾雜了重心降低,臀、腳并用的鈍響,忽而又來一聲高空墜物……起初是每到休息日午睡時它會帶給我疑惑,“樓上的不是一個女孩子嗎?按年齡推算,她都已經(jīng)要讀初二初三了,怎么還會這樣,每天哪吒鬧海般?”后來發(fā)展到有時半夜十二點開始,一直折騰到凌晨一點半,我實在難以忍受,才叫先生上去跟對方提一提。
先生回來,悻悻地說:“802的應(yīng)了?!蔽覇枺骸澳堑降资鞘裁绰曇??”先生說:“不知道。801的恰好在門口,說了句‘他家誰會那么吵啊?倒是有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他也不接話?!睂擂?,這樣就意味著他相當(dāng)大度,而我們有可能屬于無理取鬧……雖然我不想窺視別人的隱私,但如果把真相歪解,那我心里還是有點不舒坦的。照這樣的解釋,希區(qū)柯克的《精神病患者》一劇該每天都在我家頂上上演著?!澳阈艈??”說這話的時候,我斷定當(dāng)事人有意隱藏了一些什么,而這個問號終將會被拉直,成為驚嘆號。
某天夜里,頂上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又將我從睡夢中強拉出來,我不得不思考:“……不一樣,不是一個人在蹦跶,他家一定發(fā)生了事兒……”
次日中午,我坐在餐桌前吃飯,夏日的烈焰將樓梯映照得通亮,窗外的畫面透過藍色玻璃,都以剪影的形式投射在我的眼底。這時候,802父女的對話在樓梯上響起。父親呼叫女兒,讓先把他手里的東西接過去,女兒遠遠地跑在前頭,已經(jīng)打開樓道的門,直奔自己的家,嚷著回答:“我要先開門哪!受不了啦!”
然后我就看見那個男人的背影——背上趴了一個小孩——緩緩地往八樓走。行至樓梯拐彎處,女人的身影才跟上,用一只手護著小孩的身體,一同上去。五六分鐘后,男人重又下來,從七樓地面撿起什么東西,再回到那樓道門后,“啪——”關(guān)上門。估計這么熱的天,做父親的也不舍得讓女兒再多跑一趟,自己那時候真抓不住了暫時放下的東西,最后還是自己下去把它取回……
一陣發(fā)蒙。其實只不過是印證,事情和我原先料想的八九分符合。這戶人家除了女兒,還有一個小孩,可他們一直隱瞞這部分事實,哪怕是比鄰而居者,也不知道有這么個人存在。那么,唯一可能的緣由是——小孩有病。所以,當(dāng)我們沒有逼問,當(dāng)801直接作了自己認為最合理的推想(客觀上,起到了替他推擋的作用),他都不置可否,能不言則不言。如果繼續(xù)猜測下去,甚至,他當(dāng)初搬到這兒來,也可能就在躲避一個熟悉而又不敢面對的環(huán)境……
問號,正接受外力的拉抻、錘打,漸漸彈開它的彎鉤?,F(xiàn)在,那個男子的“老”相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它很大程度上不是自然的、生理的,而是精神的、心理的,他被一老一小兩頭牽掛著,耗盡心血。何況,他在乎別人的眼光。這樣的男人,無疑是苦的,如果他自己不能解救自己,不只衰老,連抑郁、病弱都會提前和他拉上關(guān)系……
房子住了二十來年,慢慢地,滋長起一些依戀,所以,對于換房,我一直不曾特別熱心。然而,小區(qū)老舊了,最關(guān)鍵的,是七樓,沒個電梯,醫(yī)生說,我的膝蓋已經(jīng)對我下過命令,“少走,乃至不走樓梯”。我終究要盡快離開這里。
下一次,我會遇見怎樣的頂上人家呢?嗯,是生活的秘密,也是上天的神機。
責(zé)任編輯:孫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