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與體驗

易高艷

在《煙火漫卷》中，遲子建以哈爾濱為整體背景，以這座城市的獨特景觀作為敘述空間，聚焦于處于繁華背后的都市底層人，關注他們的情感與生存體驗。哈爾濱的獨特空間景觀與人物情感命運交相輝映，作者借此展開了對它的獨特書寫。歷史、文化與現(xiàn)實的交織，使得遲子建的哈爾濱城市書寫具有強烈的反思性和深厚的思想文化意蘊。在該小說中，哈爾濱不僅僅是故事上演的背景和一個城市名稱，它更是歷史文化與都市底層人情感與體驗的載體。

一、空間：城市文化的表征

對城市的書寫，不僅要呈現(xiàn)城市發(fā)展的時間線，還要建構(gòu)城市的空間結(jié)構(gòu)和文化性質(zhì)。城市空間不僅是一個地理方位和人們居住、工作或者娛樂的場所，在某種程度上，它還是城市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載體，無聲無息地影響著人們。對空間的書寫，成為作家進行城市書寫必不可少的部分。建筑師于大衛(wèi)專訪哈爾濱有設計感的建筑，用鏡頭聚焦英國領事館舊址、松浦央行、猶太公墓等老建筑。劉建國尋找孩子的行走軌跡，常涉及與音樂有關的空間，猶太老會堂音樂廳、北方劇院、哈爾濱歌劇院、群力新音樂廳、外灘音樂公園等。黃娥的工作與生活，串聯(lián)起太陽島的啤酒節(jié)、長春街的花市、靖宇街的舊貨市場、眾多的教堂和榆櫻院等具有哈爾濱特色的空間。人物在城市的流動，大體上建構(gòu)出這座城市的文化地圖。此外，遲子建對哈爾濱的教堂與廟宇、底層人民的日常生活空間和夜市的重點構(gòu)建，呈現(xiàn)出她對哈爾濱城市文化的理解。

教堂與廟宇是人們的精神信仰之地，同樣也是文化的載體。阿成認為教堂或廟宇是城市的魂。遲子建同樣選擇了教堂和廟宇作為重要的城市書寫空間，借它們表現(xiàn)哈爾濱的魂。圣·索菲亞教堂、阿列克謝耶夫教堂、圣母守護教堂、基督堂、極樂寺和文廟，是她著重描寫的對象。但她并沒有強調(diào)教堂的指引與教化作用，而是通過黃娥母子的祈禱之旅，意喻這些教堂作為建筑文化的功能。在作者筆下，清真寺在修葺外墻，圣·索菲亞教堂已被改造成哈爾濱建筑藝術博物館，所以黃娥母子無法在其中進行禱告。這樣的書寫無疑消解了教堂本身的指引與教化作用，突出了教堂作為城市文化景觀的功能。正是如此，清真寺作為阿拉伯式建筑的文化功能得以顯現(xiàn)，圣·索菲亞教堂作為拜占庭式建筑的文化功能得以凸顯。黃娥母子最后身處其中的哥特式建筑風格基督教堂，表現(xiàn)的依舊是作為文化景觀的功能。教堂作為具有鮮明特色的城市歷史遺跡，已成為哈爾濱的標志性建筑。加之與中國廟宇建筑的對比，遲子建對這些教堂、廟宇的書寫，是對哈爾濱一直以來中西結(jié)合的城市建筑文化的再現(xiàn)。

無論是地域環(huán)境還是城市空間，往往隱藏著作品意欲表達的多重文化蘊意。新聞電影院在《煙火漫卷》中，同樣是重點建構(gòu)的隱藏著文化意蘊的空間。在新聞電影院，作者描寫了“一出好戲”。她有意讓二人轉(zhuǎn)演員一變，變?yōu)椤按┍然岬钠僚ⅰ?；讓傳統(tǒng)的二人轉(zhuǎn)表演變?yōu)椤俺退赘琛焙汀按灯【啤钡葒W眾取寵的雜耍表演；讓臺下普通觀眾高昂的激情，與二人轉(zhuǎn)表演者大秦、小米低落的士氣形成鮮明對比。在表演者和表演內(nèi)容的變化、兩類觀眾反應的對照之下，隱含作者的擔憂：在城市飛速發(fā)展導致物質(zhì)文明急劇膨脹時，人們該如何對待二人轉(zhuǎn)表演等優(yōu)秀傳統(tǒng)藝術，如何處理好它與快餐式的娛樂文化之間的平衡，這大概就是城市發(fā)展與藝術發(fā)展的矛盾。對于藝術的生存發(fā)展問題，遲子建借小說中人物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劉建華的兒子小李，計劃租下整個榆櫻院，將其改造成二人轉(zhuǎn)劇場，以弘揚本地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這喻示她希望建構(gòu)哈爾濱文化時，不棄傳統(tǒng)，賦予其鮮活的生命力。

她關注底層市民，執(zhí)著于對他們的普通生活與平凡人生的書寫，將建筑空間與市民的生活、價值取向等融合，展現(xiàn)了哈爾濱的底層市民文化。市民文化，正是被群體所認可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等，是城市文化的縮影。教堂、音樂廳與老街等組成的城市空間，以及市民的日常生活和消費方式等在文學書寫中有著內(nèi)在的人格化主題?！稛熁鹇怼肪劢褂诠枮I的日常生活空間—居民樓、榆櫻院和夜市，表現(xiàn)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與價值取向。當下的榆櫻院，城市本地居民與不斷涌入的外來人員，從對立到融洽相處，例如老郭頭與外來人黃娥的和解。他們的和解，是哈爾濱市民包容的價值觀念的一個體現(xiàn)。在哈爾濱夜市，有拖家?guī)Э趤頂[攤兒的，有出獄后再就業(yè)的刑滿釋放人員……兩個空間包容多類人員，有著作者對哈爾濱包容文化的深刻理解。處在這些空間下的這群人，他們都在和生活作斗爭，早出晚歸、失業(yè)、受傷等，都是他們需要面臨的苦難。遲子建對哈爾濱代表性的日常生活空間進行描寫，展現(xiàn)了哈爾濱包容與堅毅的市民性格特征。

榆櫻院是小說中反復敘述的空間，它不僅是日常生活敘事的焦點，這座半土半洋的中華巴洛克小樓，可以說是哈爾濱的歷史變遷、文化性質(zhì)和城市形象的縮影?！皳?jù)說主樓最早是中國人開的戲園，后來成為俄國一個馬戲團的住所，再后來被一個日本商人看上，做了日貨專賣店?！毙堑淖冞w無疑和城市變遷相得益彰。茶莊的味道、畫店老板的故事、綢緞莊的脂粉味又為它增添一份神秘感。作者重點書寫了一樓墻上鑲嵌的兩塊彩繪玻璃，一塊是“圣母懷抱耶穌的圣經(jīng)故事圖案”，一塊是“中國傳統(tǒng)門神荼、郁壘的彩繪”。中西碰撞的玻璃和整座半土半洋的小樓，一起構(gòu)成耐人尋味的混雜空間。榆櫻院的住戶也別有一番講究，有當?shù)厝死瞎^，有具有猶太血統(tǒng)的外來人員翁子安，有蒙古血統(tǒng)的雜拌兒……正如其夾雜榆樹和櫻樹的名字，它的歷史與風格都具有包容混雜性，是哈爾濱城市文化的縮影。

《煙火漫卷》將空間與建筑文化、傳統(tǒng)文化與底層市民文化相結(jié)合，不僅呈現(xiàn)立體包容的哈爾濱空間、底蘊深厚的城市文化，還引發(fā)人們思考在城市飛速發(fā)展的同時，該如何關注人物的文化精神層面以及生存狀態(tài)。這也是作者對文化傳承、對城市靈魂與城市發(fā)展關系的探討。實質(zhì)上，這有作者骨子里對哈爾濱的文化契合與認同。這樣的書寫激活了沉寂的空間，成功突出了空間書寫的可能，代表著遲子建對城市書寫的深層思考。

二、體驗：平民的悲喜劇

處在中國邊陲“年輕”的哈爾濱，混雜中西，不同于皇城古都的威嚴與莊重，不同于沿海大都市的“摩登”與繁華，它更多的是黑土地的內(nèi)斂與蒼涼。遲子建契合這座城市的性格，《煙火漫卷》關注的不是紙醉金迷的上流社會，而是演繹著平民悲喜劇的底層社會，描寫的是他們有悲有喜的情感生活與生存體驗。對普通人的關懷，是遲子建的小說的鮮明特色。

小說描寫了陳秀凄慘的晚年生活，將都市生活的人情世故揭示開來。陳秀一生的不幸，既有社會層面的因素，又有家庭的影響。她中年喪夫，一個人照顧變成植物人的兒子，只有一個兒媳可以依賴。同為女性，她的悲慘遭遇得到了兒媳的同情。如果故事僅僅這樣，那就只是一個底層女性的不幸與悲哀。小說接著描寫陳秀住進榆櫻院后，與老郭頭相識并且產(chǎn)生了感情。這讓兩位鰥寡之人的晚年生活煥發(fā)光彩，陳秀的生活好像也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然而，老郭頭的兒女們，悄悄地把父親的身份證、戶口簿和房產(chǎn)證等證件藏起來；社區(qū)居委會的人員調(diào)解也是和稀泥……家庭與社會對這段感情的不認可，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老齡化這一社會問題（重點是老人的情感問題）。老年人的基本生活得到了保障，那么老年人的情感問題呢？老郭頭二次中風住院后走向死亡，作者沒有交代具體死因，其中的深意已超越黃昏戀不被認可的層面，指向了更為深刻的問題，也表現(xiàn)出了作者的人道主義情懷。

《煙火漫卷》還敘述了都市中青年兩代人復雜的情感矛盾。劉驕華和歷史學教授，雖然相濡以沫地度過了半個多世紀，卻在退休之際上演著欺騙與背叛的戲碼。第三者的出現(xiàn)，無疑是都市人情感破裂的征兆。該小說中幾乎大部分人物都受第三者威脅著：劉驕華對第三者進行了肉體上的復仇，最終弄得兩敗俱傷；翁子安的出現(xiàn)，使得劉建國默默退出；小劉對第三者的插足無能為力，選擇了一個人忍受孤獨與失意。與第三者相對應的是“晚餐”，象征著愛與救贖。然而，在該小說中“晚餐”意象是缺席的。這不同于《第三地晚餐》的敘述：“晚餐”意象頻繁出現(xiàn)，人們最終平安度過“第三地”危機。作者有意改變她一貫的溫情敘事，在《煙火漫卷》中只是將哈爾濱各年齡段男女之間的情感悲喜劇呈現(xiàn)給讀者，沒有過多地給出自己想象與希望的答案。

作者不僅關注都市底層人的情感，還書寫著他們的生存體驗。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城市迅速發(fā)展，出現(xiàn)了農(nóng)民工進城務工的浪潮。龐大的農(nóng)民工既不屬于城市，又不再屬于原本的鄉(xiāng)村，成為外鄉(xiāng)人。他們和城市底層人，一起成了遲子建都市底層書寫的一個重點。小說中的黃娥從七碼頭到哈爾濱，對這座城市有不理解、有不滿，也有欣賞與認可。在七碼頭開客棧時，她便對客人很仗義，不能理解干貨鋪老板稱“平稱”的行為。啤酒節(jié)時，面對臨時搭建的臭烘烘的廁所，她有不滿。但是，看到這座城市的風景時，她是愜意的，每次繞不同的路去上班，也是為了多看哈爾濱的風景。同樣，她也鐘情去太陽島賣啤酒，她感激這里富有同情心的老板，感激能掙到更多的工錢。看到教堂時，她內(nèi)心“有種充實喜悅的感覺”。開“愛心護送車”的劉建國，對天不亮就去醫(yī)院排隊的人們習以為常；有對重癥監(jiān)護室外長椅上家屬的同情；有遇見勢利眼門衛(wèi)時的不好體驗；也有遇見不顧病人死活且只為爭遺產(chǎn)的家人時，對病人的同情和對家屬的憎惡；有護送痊愈出院病人時的輕松與愉悅。在作者筆下，一輛“護送車”連接著人世間的生老病死和人情冷暖。二人轉(zhuǎn)演員小劉和胖丫，在沒演出、沒錢時，經(jīng)歷了餐館老板的拒絕、西餐高昂價格的打擊以及貂皮店老板的看不起。他們在看到二人轉(zhuǎn)表演被改得面目全非時，有氣憤，也有對別人能上臺表演的羨慕。此外，作者還寫到環(huán)衛(wèi)工人看見醉酒者的嘔吐物和狗屎時的厭惡，清早哈欠連天開門營業(yè)的小業(yè)主，等等。這些底層市民的悲歡喜樂，構(gòu)成了作者對哈爾濱的城市體驗書寫，也包含了作者的良知與人道主義情懷。

在《煙火漫卷》講述的哈爾濱發(fā)展故事中，遲子建透過城市獨特空間景觀表現(xiàn)城市文化，寓抽象于具象之中，完成了對立體哈爾濱城市文化的書寫。遲子建的筆觸還深入城市底層社會，關注底層百姓的喜怒哀樂，揭示了都市底層人的精神世界，以及其融入都市后對底層人民的體恤與憐憫。遲子建對獨具魅力的哈爾濱的書寫，既寫出了都市的物理空間與歷史文化層面，又揭示了都市繁華背后的底層人民的精神世界?！稛熁鹇怼芬灿纱司哂辛松詈竦乃囆g價值與社會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