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哥
立冬那天,北京大風(fēng)雪。
我小時候在這種天氣里,對涮羊肉特別向往。如今人到中年,脂肪常年過剩,待著就胖,不吃都肚歪,像立冬這樣的大風(fēng)大雪天也絕不敢毫無顧忌地大吃一氣了。
但涮羊肉于我最初、最美好的味道并不在館子里,甚至不在嘴里。我們家的宇宙中心是我舅姥爺家。涮羊肉在我家有特殊意義,因為它幾乎形成了我母親對“好飯”的根本概念。以至于到現(xiàn)在她提到“吃點好的”,涮鍋子必能有一席之地,一百年不動搖。
我舅姥爺是大廠工人,收入穩(wěn)定,兩口子一生無子,幫襯我姥姥這支親戚帶過不少家里的孩子,連我的嬰兒時期,都有很長時間在他家度過。
我母親在她兄妹六人里行四,不上不下,既沒權(quán)威也不受寵,但唯獨受我舅姥爺喜歡,在他家待過不少日子。我母親印象里最好的飯,大半是在我舅姥爺家吃的,而涮羊肉則是其中翹楚。
過年節(jié)的時候,我們會三五家十幾個大小人兒湊到一起去到他那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吃涮羊肉。在這些日子里,那個放在磚頭墊起來的床底下的暗紅色銅鍋得以重見天日。
在家里涮羊肉,從起火養(yǎng)炭就開始有觀賞性。眼見著黑石頭一樣的炭塊慢慢變成銀色的、泛著紅光、隨氣流忽明忽暗、仿佛會呼吸的寶石,總覺著下一秒里面就會蹦出葫蘆娃的大娃來。
銅鍋端上桌前怕從鍋膽里掉下來的炭渣燙了桌面,須得用一搪瓷的托盤盛上一盤底兒水墊在下面。大“煙囪”冒煙,鍋蓋緊蓋,從鏤花的鍋壁花紋和搪瓷托盤水的倒影里可以看到火苗跳動,跟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一樣。
十幾平方米的屋子要坐下大小十幾人吃飯,人人同時舉著筷子夾菜吃飯都成了困難,而吃會兒停會兒,每個人動筷節(jié)奏不同的涮羊肉最合適,因為擺弄得開。
一家子人圍著煉丹爐坐好,各種葷素涮品和涼菜上桌,這一頓就可以開始了。涮的步驟平常無奇,菜的味道也沒特殊,但吃的過程精彩。吃涮羊肉沒有著急的,也沒有菜涼的擔(dān)憂,吃飯時話就密。大家酒酣耳熱胡吹亂侃,能聽到不少平時聽不到的八卦和故事,我把它們記下來存在我的小資料庫里——茲要不提我學(xué)習(xí)和考試,簡直完美。
這一餐時間會很長,經(jīng)常從中午吃到下午。我有一次窩在床上聽著大人聊天困了,爐子熱、鍋子熱、肚子飽、身子暖,一切都符合睡覺的條件,睜眼一看外面天色已經(jīng)有點暗下來。
我會觀察舅姥爺,把他涮菜、夾肉,喝酒、咀嚼,表情、動作,一一與我從我母親那里聽到而腦補的故事場景對應(yīng),繼而盯著發(fā)光的爐膛把這個故事修正、完善。
銅鍋像涮羊肉一樣把七八家人涮在一起,熱鬧,溫暖。我一度認(rèn)為這種羈絆像涮羊肉的美味一樣無懈可擊,但多年后發(fā)現(xiàn)終究抵不過生活和現(xiàn)實的挑釁,有人因為一些家庭問題發(fā)生紛爭不再走動不能見面。能坐在一起的人越來越少,湊在一起的阻礙越來越大,年節(jié)時再去舅姥爺家,一家兩家自成一隊,分成幾撥的人哪一撥也不值當(dāng)再支起那架銅鍋。我已經(jīng)忘記了在他家最后一次涮羊肉是什么時候。我連舅姥爺?shù)淖詈笠幻婢挂矝]見到。
前些天看了幾條天氣預(yù)測,說今冬會格外寒冷。這么會兒工夫,外面的風(fēng)雪又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