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波
食堂是單位的社交廣場。不少交情尚可的同事,雖在同幢大樓上班,但可能數(shù)年見不上,因為他們從不進食堂。
多數(shù)情況下,食堂很難回避。我有個朋友,某日去過食堂,悲從中來,長嘆說,工作十年了,連個“飯搭子”都沒混上。她調(diào)整了就餐規(guī)律,一到大家的午飯,她就去樓里的游泳池消磨時光。
食堂是職場的隱喻。命運派定的角色,不經(jīng)意間在這里表演得更本色。
比如,窗口負責打米飯的崗位,最見聰明和功夫。我就餐的食堂,原來有位大姐,只要替你打過一兩次飯,就能記住你的飯量。下次你把餐盤伸進去,她那一鏟子切下的蒸米飯,分毫不差;幾百人的飯量,她都能記住,就是讓你自己伸勺子挖飯,都不如她精準。后來換過兩個大姐打飯,效率就差遠了。你會不斷聽到有人喊,哎呀多了多了,哎呀少點少點。
打菜排隊,如果正巧跟在大人物后頭,窗里窗外氣氛微妙。掌勺分菜的大姐,會夸張地給那位重磅人物舀上一大勺。當然,緊隨在后邊的小人物,菜勺里分量也跟著多一點點,接著會逐次回歸公平。這就像文章得有過渡段,拍電影得有空鏡頭,她不能顯得太過分、太勢利。
單位不斷膨脹,新職工慢慢多過老同事。兩者有如山野相遇的異類獸群,互相仔細觀察著對方。從前在食堂,七成以上的同事,我能叫出名字,現(xiàn)在不到一成。
當然,食堂也是時裝斗秀場,一隊女士站在那兒排隊,在恰當距離看,效果不輸模特與T臺。
有個女士夏天永遠是T恤、冬天袖子總是高高挽在肘部,始終梳著馬尾,颯得耀眼。某日她改成披肩發(fā),換了長裙,溫柔線路讓人極不習慣。有個才進單位半年多的大美人兒,哪兒哪兒都好,卻極快地隆起肚子——懷孕了——估計荷爾蒙噴薄的小伙子,均悵然若失。
在食堂看年華流逝,也觀察人的自制與修養(yǎng)。
好些女士的午餐,只點三四個菜,從不吃米飯,所謂“控制碳水”。有的人端餐盤找桌子時,金屬筷子當啷一聲落地,他連頭都不低一下,馬上回筷子筒那兒另取一雙。飯后在洗手池邊,大家挨個漱口洗手,有人會把水甩得你滿身都是。
人生時光漫長,如果有個內(nèi)在分段,食堂時間稱得上是“垃圾時間”,不重要但必不可少。稱進食時間為“垃圾時間”,并無不敬。這個比喻,只是說正常人不會愛食堂如愛家。
每個人的飯點都固定。有人總是喜歡12時20分以后,并非忙,只是討厭排隊和找座位。有人就是11時40分,早吃早了事。所以,這一群人永遠是這一群,而非那一群。就像同一口池塘,投喂相同的餌料,但因魚群品種有異,天然有所不同。
有人吃飯神速,旁邊另有一個精巧的餐盒,那是要趕著再帶給老婆孩子吃的。有人每天上夜班,距離單位好幾公里,但大中午還趕來食堂殷勤報到,只因老婆不做飯,要節(jié)約。生活難免掙扎、摧殘、隔膜和無奈,只有這些舉動能給某些人以某種堅實的底氣。如果有一門食堂哲學存在,這就是它的雙重屬性。
正午,從來是食堂的高峰。光線最盛之時,不適于思考,不適于憂郁,甚至不適于細品慢咽。這個時間,只宜在嗡嗡回響的嘈雜空間里,舉箸微笑。這個時間,只是一個啟悟:你以為你是這單位的主人,而實際只是這世界的客人。
身為單位人,我半輩子平穩(wěn)輾轉(zhuǎn)于各家食堂,只在去年碰上了異狀。新冠肺炎疫情最嚴重時,食堂規(guī)定按部門分時段就餐,由此打破了規(guī)律進餐者的時間外殼。有些食堂,還要求一桌一人,每位進餐者只能面朝同一方向。這么反常的食堂,幸虧不是常態(tài)。
摘自《城市金融報》2021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