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唐代,活得最明白的大臣,為李泌;活得最明白的詩人,為白居易;活得最明白的武將,莫過于這位尉遲敬德了。
其中,李泌,實在了不起,自始至終,明白他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明白他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什么時候不該做什么。他侍候過李唐五代帝王,需要他時,他在;不需要他時,歸隱。這種明白,是屬于智慧型的。白居易就略差一點了,他并非一開始就明白、就清醒,畢竟曾經(jīng)面折廷爭過,曾經(jīng)流放落魄過,而是經(jīng)過挫折,經(jīng)過跌宕,才找好自己的位置,才站穩(wěn)自己的腳跟,這種于迷失中得來的明白,屬于覺悟型的。
尉遲敬德,朔州人,鮮卑族,唐開國功臣。至于這位武將,則完完全全獲得了壓迫型的明白、被逼型的明白、不得不明白的明白。話說回來,無論什么樣的明白,也比始終不明白要強上百倍。
李世民發(fā)動的玄武門之變,得以成功,尉遲敬德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要是沒有他,李世民能否坐穩(wěn)江山,還真是沒把握。據(jù)《新唐書》記載,李建成進宮,被埋伏在玄武門的李世民,舉弓射殺?!半[太子死,敬德領騎七十趨玄武門。王馬逸(李世民從馬上掉下來的體面說法),墜林下,元吉將奪弓窘王,敬德馳叱之,元吉走,遂射殺之?!?/p>
《舊唐書》也記載道:“(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建成既死,敬德領七十騎躡踵繼至,元吉走馬東奔,左右射之墜馬。太宗所乘馬又逸于林下,橫被所絆,墜不能興。元吉遽來奪弓,垂欲相扼,敬德躍馬叱之。于是,步走欲歸武德殿,敬德奔逐射殺之。”這時,“宮、府兵屯玄武門,戰(zhàn)不解,敬德持二首示之,乃去”。
在秦王府的評功總結(jié)會上,唐太宗認為:“敬德與長孫無忌為第一,各賜絹萬匹。齊王府財幣器物,封其全邸,盡賜敬德。”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王朝歷史中,功臣通常不大好當。第一,功高震主,做皇帝的早晚要除掉你;第二,居功自傲,做皇帝的不會永遠庇護你;第三,輝煌不再,做皇帝的未必總是需要你;第四,老本吃光,走向反面,到那時,就別怪做皇帝的不念舊情了。因此,功臣往往不得善終。
尉遲敬德是位武將,“好訐直,負其功,每見無忌、玄齡、如晦等短長,必面折廷辯,由是與執(zhí)政不平。三年,出為襄州都督”。可見,他和歷代居功自傲的臣下一樣,不但誰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背久了這樣一個功臣包袱,連皇帝也不大買賬了??梢韵胂?,李世民對他不會太愉快的,所以,把他外放了。貞觀六年,“累遷同州刺史,嘗侍宴慶善宮,時有班在其上者,敬德怒曰:‘汝有何功?合坐我上!’任城王道宗次其下,因解喻之。敬德勃然,拳毆道宗目,幾至眇,太宗不懌而罷”。
這次,是在李世民的出生地武功舉行宴會,憶往昔崢嶸歲月,看今朝豪情滿懷。宴會上,尉遲恭想起自己,無論是在戰(zhàn)場上浴血奮戰(zhàn),還是在玄武門之變中的赫赫戰(zhàn)功,有點興奮,有些激動,也有些失落,對“次序”排在自己之前的某公不滿:“你有什么功勞?憑什么排在我前面?”座次排在尉遲之下的李道宗,是當今皇帝李世民的堂弟,跟隨李世民打天下,也是有功勞的。看到尉遲發(fā)飆,過來勸解幾句。哪想到,喝高了以后的尉遲恭,根本不能控制自己,動手就打。為爭座次,把勸架人的眼睛差點打瞎,也實在太過分了,難怪唐太宗一甩袖子,離席而去。結(jié)果,宴會在不愉快的氣氛中提前結(jié)束。
李世民到底要有修養(yǎng)多了,找他聊天,一下子就提到漢代的淮陰侯韓信:“朕覽漢史,見高祖功臣獲全者少,意常尤之。及居大位以來,常欲保全功臣,令子孫無絕。然卿居官輒犯憲法,方知韓、彭夷戮,非漢祖之愆。國家大事,唯賞與罰,非分之恩,不可數(shù)行,勉自謹飭,無貽后悔也?!?/p>
沒有韓信的十面埋伏,劉邦未必能打敗項羽,但韓信恃功不服,終于被劉邦收拾了,用這樣再明確不過的訊息,給老兄先敲一次警鐘,到時候,別怪朕不講情面。
據(jù)《資治通鑒》記載,從此“敬德晚年閑居,修飭池臺,奏清商樂以自奉養(yǎng),不交通賓客,凡十六年,年七十四,以病終,朝廷恩禮甚厚”?!杜f唐書》和《新唐書》都這樣寫到他晚年的大轉(zhuǎn)變:“末年篤信仙方,飛煉金石,服食云母粉,穿筑池臺,崇飾羅綺,嘗奏清商樂以自奉養(yǎng),不與人交通,年七十四,以病終,朝廷恩禮甚厚。”固然,他明白得不容易,但終于還是明白了。雖然,李世民和尉遲恭是歷史的個例,但這種明白與被明白的人際關系,卻是永遠都會存在著的社會常態(tài),也許,有些參考價值。
摘自《河北日報》2020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