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鄉(xiāng)間倫理與因果認知（評論）

讀包馬喬的《落栗》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加繆的最后一部小說《第一個人》中的一句話——貧窮是未設吊橋的堡壘。在我看來，這短短的一句話、一個比喻，便說透了貧窮的內(nèi)部肌理與封閉狀態(tài)。因為，貧窮不僅僅是經(jīng)濟現(xiàn)狀的指標，它還會衍生一系列與視野、心理、秩序等相關的問題。許多時候，當我們在打量和描述貧窮的時候，肯定不只是物質(zhì)層面的打量和描述，它必然會連帶諸多的生命紋理和人生反應。

《落栗》寫的是鄉(xiāng)下人，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在泥土里刨食的鄉(xiāng)下人。貧窮既是他們的標簽，也是他們作出一切選擇的前提，更是他們努力的動力：因為貧窮，他們渴望改變，因為貧窮，他們種姜;還是因為貧窮，他們把錢交給于躍江期盼著錢能生錢……然而，意愿只能是意愿，它無法取代現(xiàn)實的邏輯，無法消除人世的殘酷。在貧窮的限制下，那些樸實而又狡黠的人們，不僅缺乏廣闊的視野，也缺乏基本的常識和判斷。他們只能看到眼前的得失與現(xiàn)世報的是非。所以，他們注定容易輕信，也注定需要為輕信買單。正如他們的勞作帶來了財富，他們的“投資”卻血本無歸。兩種不同的結(jié)果，卻源自相同的期盼。這是一種讓人心痛的結(jié)局，它不僅撕毀了底層人卑微的希望幻象，也傷害了古老的心靈秩序。

從故事的層面看，作為信用社職工的于躍江利用職務之便，給鄉(xiāng)親們設了一個大局，坑了他們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在鄉(xiāng)親們的唾罵聲中，于躍江死了，他的兒媳婦楊秋星自殺了，他的兒子于德明最終也死在了車禍中?？梢赃@樣說，流行于民間的因果報應，讓這篇小說有了中國古典小說的起承轉(zhuǎn)合，有了東方意義的善惡分辨。但也正因如此，故事的脈絡格外清晰，清晰到與讀者的預判高度一致。在讀到于躍江給鄉(xiāng)親們打出白條的時候，我?guī)缀跻呀?jīng)猜到了后面的情節(jié)。就小說而言，這種過于順暢的情節(jié)推進雖然可以保證正常的閱讀速度，卻也因之減少了一些情節(jié)反轉(zhuǎn)帶來的印象與驚喜。

應該說，這個故事的整體框架并無多少新意，它無非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以及這個騙局帶來的人世紛爭與人情冷暖。讓我感興趣的不是這些，而是人們在這場騙局中的情感表達。在于躍江幫助他們聯(lián)系姜商的時候，在于躍江為他們描繪錢生錢的愿景的時候，在于躍江給他們送去獎品的時候，于躍江是他們眼中的財神，是他們心中的貴人，是他們的叔叔、侄子或者爺爺。然而，當他們終于明白，正是這個財神和貴人讓他們的錢都打了水漂之后，他們父子便一下子成了仇人，財神和貴人自然不是了，就連最基本的倫理身份也都陷入了尷尬。張彩燈和紅富闖入于德明家，在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之后，紅富竟然像禽獸一樣侮辱了楊秋星。我們知道，在以血緣為基礎的鄉(xiāng)間倫理秩序中，一個村子的人們，不只是同姓之間，就是異姓之間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然而，在利益沖突面前，這一切都顯得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擊。相對于理性的觀察與分析，感性的憤怒與仇恨來得總是那么快。于是憤怒和仇恨淹沒了人倫，日常的人際關系充滿了欲望的污點。誰都有足夠的理由去表達憤怒，但這種表達并不是理性的結(jié)果，它帶有太多的原始成分。

而在于躍江父子先后死去尤其是于德明死于非命以后，那種不共戴天的仇恨竟然就這樣釋然了——最初“我的母親一再鼓勵我把于躍江寫下來，最好是用真名，寫完后發(fā)給于德明那個狗日的。但是現(xiàn)在于德明沒有等到我的小說面世就已經(jīng)死了。之前母親談到于躍江父子倆恨得牙癢癢，如今嘴里松了那口勁兒，意思是說，“恨已經(jīng)解了，你寫也行，不寫也行”。從切齒的詛咒到可有可無的淡然，母親的態(tài)度折射出一種古老的人情世故與恩怨理解。這是一種植根于大地的鄉(xiāng)間倫理。在這種倫理譜系里，“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就是天地的法律，它維系著人們對塵世的信任，維系著人們對苦難的寬容。在他們看來，于躍江父子雖然作惡多端，但老天已經(jīng)懲罰了他們，接下來，日子還得繼續(xù)，人生還得繼續(xù)。因而，一切就這么不了了之，沒有法律的最終判決，鄉(xiāng)下人以自己的方式結(jié)束了這場恩怨。沒有人再找于躍江的孫子于路生的麻煩，沒有人再糾纏于父債子還的民間方式。傷痛還在，但已經(jīng)不再流血，而是結(jié)了痂，成了回憶。這就是鄉(xiāng)下人對因果報應的樸素認知，直接，簡單，但又說不清楚?？梢赃@樣說，正是貧窮的背景讓這些鄉(xiāng)下人以民間的方式接受了既成的事實，他們可以極端，也可以遺忘，在理性之外，在情理之中。

你無法譴責那些在極端與遺忘之間突變的人們，這是他們的認知，是他們能夠理解并接受的因果輪回。正如他們在挖姜窯時看到的人臉與于躍江病重時的臉高度吻合，正如于躍江在父母的墳地埋下的落栗沒有發(fā)芽一樣，這種帶有預言性質(zhì)的感應不是科學，但它卻在某種意義上滿足了人們對是非因果的猜想。在這個價值秩序中，善惡猶如黑白兩色，沒有調(diào)和的余地。而那些在泥土里掙扎求生的人們，也正是靠了這帶有因果的感應，讓受傷的靈魂獲得了精神的安慰。20多歲的包馬喬能夠通過一個故事表達這樣的發(fā)現(xiàn)，實屬難得。

除此之外，作者對鄉(xiāng)村風俗的描寫也極見功力。比如對遷墳過程的呈現(xiàn)，那既是一種存在距離的觀察，也是一種現(xiàn)實的關照，是一種傳統(tǒng)與人心的物質(zhì)外化。這是世道人心的土壤，它必須以這種方式呈現(xiàn)出來，后面的情節(jié)才有根基。尤其是對熱水器商家下鄉(xiāng)搞促銷的那段描寫，看似荒誕不經(jīng)，實則是對貧窮產(chǎn)生的心理格局的一次精準呈現(xiàn)。他們沒有見過世面，但并不妨礙他們對文明的幻想，他們不說精神追求，但并不代表他們沒有對精神的好奇。在人妖面前，他們驚慌失措又躍躍欲試，每個人都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倫理身份，而是以自然人的熱情回應那些他們也許并不明白的一切?！柏毟F是未設吊橋的堡壘”，在這個堡壘中，沒有吊橋，所以就缺乏與外界文明的交流，但堡壘之中，秩序仍然存在。只是，這種黏滯的秩序缺乏流動的活力，在外界的刺激下，人們的種種幻想、種種渴望、種種失態(tài)，都在傳遞那種因貧窮而生的生命狀態(tài)，可笑而又可悲。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有改變自己、讓自身抵達文明的念頭，但現(xiàn)實限制了他們的想象，也限制了他們正常的欲望表達。而這種內(nèi)外的錯位與落差，才是這篇小說最讓人難過的地方。

應該說，這篇小說完成得不錯，有深度，也有才情。不足之處在于人物的塑造上，還缺少足夠的人設鋪墊，尤其是于躍江父子，他們的人格指認和行事作風都失于簡單化，沒有完成豐滿立體的打磨，所以，人物顯得單薄，缺少感染力和真實感。這是作者在今后的創(chuàng)作中應該注意的環(huán)節(jié)。

作者簡介：辛泊平，70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詩歌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秦皇島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學》《詩刊》等海內(nèi)外百余家報刊發(fā)表作品并入選數(shù)十種選本。出版有詩歌評論集《讀一首詩，讓時光安靜》、《與詩相遇》，隨筆集《怎樣看一部電影》等。曾獲《詩選刊》中國年度詩歌評論獎、河北省文藝評論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