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勃
一
對于夜晚的未知的恐懼,是我童年的夢魘。
在那個日頭的最后一縷光已經(jīng)被完全塞進(jìn)夜幕背后的傍晚,院子里的天空逐漸暗淡下來。站在我家廚房朝大門那邊望去,甚至都看不清父親腳上穿的鞋,而只有他模糊的身影還在院子里忙碌。我早早就趴在炕上聽奶奶瞇著眼睛念口口:
瓜啦啦婆,
愛吃煙。
把被兒著了一大灘,
蹴后院里,
哭老漢。
我剛學(xué)會,準(zhǔn)備跑出去給姐姐們炫耀。這時,有人從后面拍了拍我。我扭頭一看,一個黑影披頭散發(fā)彎著腰站在我跟前。我“哇”的一聲,哭喊著翻到奶奶身后,窩在墻角不住地發(fā)抖。這時,只見四姐“咯咯咯”地笑得直不起腰來。
我娃回來!我娃回來!奶奶一把把我拉進(jìn)懷里,一只手不停地摸著我的腦袋給我“叫魂”。
死女子,看我明不打斷你的腿!奶奶看我慢慢緩過神來了,轉(zhuǎn)而開始罵四姐。四姐一看形勢不對,嚇得扭頭跑出了屋子。
叫嘛嗚把碎女子抓去!看她還敢嚇我牛牛娃呀不?
奶奶嘴里念叨的嘛嗚,是大人們專門用來嚇唬碎娃的一聽上去就叫人毛骨悚然的東西。至今從沒有人見過,究竟是怪獸還是異禽,誰也說不清。只記得有一個瓜呆娃娃喊了一句:“我要看嘛嗚!”就被他奶捂住嘴巴,然后叫來神婆“念弄”了一晌午。自此,所有大人和娃娃都算是領(lǐng)略了嘛嗚的厲害,以后只要娃娃不聽話,大人一句“叫嘛嗚拉去!”保管頂用。
幼年的我,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三歲以前,都是奶奶在哄我,所以我也沒少被嘛嗚嚇唬。在我鬧得最兇的時候,奶奶喊一聲:“嘛嗚來啦!”無論我在哪里,無論在干啥,都會沒了命地跑回家,關(guān)上門,然后鉆到奶奶或者母親身后,把腦袋伸進(jìn)炕柜里,只把屁股露到外面,活脫脫像一只受了驚的鴕鳥。只等奶奶或者母親微笑著輕輕拍著我的脊背,“狗娃,狗娃”地喚著我的小名兒時,我才會慢慢把腦袋從炕柜里移出來。接著,又慢騰騰地伸長脖子朝院子里望去,小心翼翼地問道:“嘛嗚走啦么?”每當(dāng)?shù)玫娇隙ǖ幕卮饡r,這才徹底放下心來,隨即從炕柜里翻滾出來重新恢復(fù)了調(diào)皮的本性。
其實(shí),大人們越是把嘛嗚說得害怕,我越會在心里泛起好奇的水花。我也說不清為啥,我清楚地記得奶奶每次說嘛嗚時,眼睛總會一下子睜大,然后額頭上就會多出幾條皺紋,同時一只胳膊還會下意識地伸過來把我攏在她懷里。奶奶說話的口氣會變得低沉,說得很快。尤其是在學(xué)嘛嗚的聲音時,往往都會變得面目猙獰,發(fā)出的吼叫聲能把屋檐上的土震下來。有幾次,我明明看見奶奶嘴巴剛張開,一連串字眼就從里頭竄了出來。
總之,那時的我,每每想起嘛嗚都會不由得脊背一涼。奶奶是愛我的,勝過了對四個姐姐所有的愛。我信奶奶說的話,嘛嗚肯定是長得害怕得不得了,并且專門吃碎娃的怪獸。
可是,可是嘛嗚到底是啥樣子呢?
二
嘛嗚不就是貓嘛?狗蛋用一副嘲諷的口氣說道,嘛嗚跟貓的叫聲那么像,肯定是貓!
貓一點(diǎn)都不嚇人?肯定不是貓!要不然大人們就不會拿來嚇咱了。強(qiáng)娃用一副不容置疑的語氣“回?fù)簟惫返暗臒o禮。
對啊,貓的叫聲是“mia——wu——”不是嘛嗚。軍軍也附和道。
我看嘛嗚是貓頭鷹,專門黑了出來活動。
貓頭鷹叫我一彈弓就打下來啦,那有啥害怕的?
啊,啊要不然嘛嗚就是臥在澇池底的怪物,等黑了冒一股煙就出來拉娃娃來了。
你見了?
我沒,沒見。
啊,你說得跟你見了一樣。
得是嘛嗚跟龍一樣,只有天上才有?毛毛怯生生地補(bǔ)了一句。
照你那么說,那還是個神物哩!是不是眼睛跟簸箕一樣,嘴一張開跟村里的澇池一樣大啊?哈哈!
咱都沒有見過嘛嗚,說不定還真是天上的東西哩。
我看你幾個得是把《西游記》看多了,世上根本沒有天宮,沒天宮了就沒有玉皇大帝、沒有神仙么。
那,嘛嗚到底長啥樣子嘛?
人群一陣沉默。大家一個個漫無目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沒有一個人能夠說服所有人,也沒有一個人能被大家說服。答案,就是這么奇妙。輕而易舉得來的,也是最容易被拋到腦后的。慢慢地,有人開始摳起了手指頭,有人開始玩弄兜里的木柄手槍,有人干脆瞇著眼睛看起了頭頂?shù)娜疹^。
氣氛有些冷,大家都在等著啥,可能是一聲命令,也可能是一個足以說服所有人的結(jié)論。
我看,我看咱尋嘛嗚走!不知哪里冒出的邪勁,平日里膽子最小的我,突然從嘴里擠出這么一句。
尋嘛嗚?好辦法!我們的老大黑熊發(fā)話了。
在哪搭尋?
對哩,哪搭有嘛嗚?
啊,我要是知道嘛嗚在哪搭,還尋啥哩?黑熊明顯來了氣。
人群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黑熊掃視了一下人群,往地上唾了一口,說道:誰跟我尋嘛嗚走!
這下所有人都表示默認(rèn)。
黑熊再一次掃視了一下人群,看大家都沒有反對的意思,臉上的肌肉松動了一些。他把袖子往上挽了幾下,又看了一眼日頭說:尋嘛嗚要黑了尋哩,你都先回去,咱黑了在老槐樹下集合,我倒要看一看嘛嗚到底長啥樣子!
三
尋找嘛嗚的確可算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我能很清晰地感覺到,所有人都是懷著跟我一模一樣的心情來參與這個“行動”的。那就是用極大的好奇死死壓制著內(nèi)心對于嘛嗚的恐懼。甚至可以說,這是一次對自己內(nèi)心承受極限的一次勇敢挑戰(zhàn)。
黑熊對于我們能夠一個不少地準(zhǔn)時集合在老槐樹下還是十分滿意的。他背著手,在我們松松散散的人群面前來回踱步,以便讓我們都能感覺到他陷入了怎樣深刻的思考當(dāng)中。只見他一會兒抬起頭望望天空,一會兒又低下頭,眉頭緊皺。我們逐漸收起了起初的竊竊私語,全都伸長脖子隨著黑熊來回走動開始轉(zhuǎn)動脖子。我們平生第一次發(fā)現(xiàn)黑熊這個家伙變得高大了,他的影子在月光下逐漸拉長,然后又變短,接著又變長。是我最先發(fā)現(xiàn)黑熊影子里隱藏的這個秘密的。記得我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我左邊的乖娃,乖娃低頭一看,眼神里瞬間就對黑熊多了崇拜,就連我也順帶著跟著沾了光。乖娃見了我,也是哥長哥短地叫。
我知道了!黑熊猛然的一聲喊,將我們從胡思亂想中拉回到現(xiàn)實(shí)中。
這一聲喊產(chǎn)生的魔力將我們的脖子牢牢捏住,我們只能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等待接下來的“命令”。我承認(rèn),那一刻,我對黑熊的崇拜又加重了一層。
先從桃園尋!
桃園?我們齊聲確認(rèn)。
就是的,桃園!黑熊把手插在腰里,望著距離我們七八百米遠(yuǎn)的桃園方向。咱從遠(yuǎn)往近里找,桃園是咱莊子里最遠(yuǎn)的。就從桃園尋!
我們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只能繼續(xù)用沉默來表示服從。
桃園孤零零地矗立在野地里,是一片三五畝地大的林子,是莊子里的老光棍友友叔前幾年承包的。友友叔是個出了名的好心腸,見了誰家娃都恨不得用他胡子拉碴的臉“扎”幾下,我們見了友友叔是既高興又害怕。友友叔有個特點(diǎn),黑了一定要回屋里去睡。哪怕是“掛果”的緊要關(guān)頭,他頂多把狗拴在桃園,然后背著手一路哼哼著就回去了。
這個時節(jié),桃子還沒有掛果,友友叔白天在桃園收拾收拾雜草,用鐵剪子調(diào)調(diào)樹枝,不等天黑就牽著狗回去了。所以,桃園黑了肯定沒人也沒狗。
不過,我們還是有點(diǎn)害怕。畢竟桃園離莊子有點(diǎn)遠(yuǎn),借著月光往去走,冷風(fēng)吹來,不由得讓人渾身發(fā)冷,心里發(fā)毛。我們借著僅有的幾只手電,朝跟莊子相反的方向走去。十幾個人走在一起,誰也不敢掉隊,誰也不敢說多余的話,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緊到桃園!大家的腳步越走越急,夜里的風(fēng)越吹越冷,每個人的脖子上、臉蛋上、額頭上、胳膊上、手上,甚至指頭蛋上都是冰涼冰涼的。氣氛顯得緊張而又沉悶,就連黑熊都一臉認(rèn)真,眼睛瞪得老大,嘴里發(fā)出“吭哧吭哧”的聲音。桃園眼看就要到了,月亮卻被一大團(tuán)云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用說,天變得更黑了。我們的眼睛逐漸失去了觀察的功能,耳朵卻變得異常靈敏。手電筒發(fā)出的光柱不僅沒有起到照明的作用,反而還成了嚇唬我們的利器。黑熊拿著手電筒走在最前頭,二娃和強(qiáng)龍各拿著一只手電筒走在隊伍的最后頭。我由于走得有點(diǎn)急,一步?jīng)]踩穩(wěn)差點(diǎn)跌倒。幸虧身邊的乖娃拉了我一把,我剛準(zhǔn)備感謝乖娃,一轉(zhuǎn)頭無意間瞥見強(qiáng)龍的手電光照到二娃的下巴那里,二娃的臉霎時間亮得讓人發(fā)滲。我“哇”的一聲,接著我身邊幾個伙伴被我嚇到了,也跟著慘叫起來。隊伍一時間有點(diǎn)亂,黑熊趕緊跑過來看,知道緣由后把我們幾個臭罵了一頓,然后威脅了幾句那幾個打退堂鼓的家伙,帶著隊伍繼續(xù)往前走。
桃園總算是到了。一人多高的桃樹衛(wèi)兵般整齊地矗立在地里,我們幾乎能聞見淡淡的桃香,大家緊繃著的神經(jīng)稍微放松了些。黑熊把我們幾個按照手電筒的數(shù)量分成了三個小組,分別在桃園的東、南、北三個方向找。乖娃建議我們找一些桃木棍子來,萬一要是找見嘛嗚還可以防身,運(yùn)氣好了還可以幫助我們抓住嘛嗚。黑熊采納了這個建議,我們的行動隨即開始。
嘛嗚——嘛嗚——你在哪搭?
嘛嗚,你趕緊出來呀!
嘛嗚,嘛嗚,你出來叫我把你看嘎!
我們借著手電光在桃園的角落里開始搜尋,就像是在找丟了的一條小狗或者一只小貓。我們彎著腰在桃樹的股杈下艱難行進(jìn)著,嘛嗚卻和我們玩起來捉迷藏。任憑我們怎么找都不現(xiàn)身,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手電光慢慢暗了下來。經(jīng)驗告訴我們,手電的電池快沒電了。黑熊不斷地催我們加快進(jìn)度,要在手電沒電之前把整個桃園全都“搜”一遍。這樣,下一次就不用來這里找第二回了。我們不敢怠慢,加緊了腳步。剛開始還有人喊,后來都叫不出聲了。直到我們?nèi)齻€小組在桃園的西門口匯合,黑熊正要宣布桃園沒有嘛嗚時,卻聽到了一陣響動。
我們一時間全都緊張了起來,大家把棍子緊緊抓在手里,一步一步慢慢往過挪。
嘛——嗚——
我們幾乎都聽見了這么一聲慢吞吞,像是故意讓我們都能聽清的叫聲。是嘛嗚!黑熊小聲告訴大家。大家緊緊靠在一起,眼睛死死盯著發(fā)出聲音的那個角落,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嘛嗚,嘛——嗚!
??!乖娃最先扔掉棍子,撒腿朝莊子的方向跑去。頃刻間,我們都沒了命地奔向桃園的出口。黑熊也擠在人群里,逃命似地往回跑。剛剛還看上去團(tuán)結(jié)一致的隊伍,轉(zhuǎn)眼工夫就做了鳥獸散。
哈哈哈哈哈哈,你們這些崽娃子呀!
一個聲音從我們身后傳來,聽上去挺熟悉。我們又遠(yuǎn)遠(yuǎn)地停了下來,全都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著。
是友友叔!強(qiáng)娃最先聽出了那個聲音。
就是我!你們一群崽娃子大半夜的不在屋里,跑到我桃園來得是要偷桃子?
不是,不是友友叔,我都在尋嘛嗚!
尋嘛嗚,哈哈哈,我就說么,你一個一個嘛嗚長、嘛嗚短地叫。嘛嗚怎么會在我的桃園里呀?要尋也該在城壕跟土窯哪些莊子的角角落落去尋么,嘛嗚咋會來野地里呀?
友友叔說得對,咱回,明晚去城壕尋嘛嗚!友友叔的話把黑熊給提醒了。
我們在友友叔驚詫的目光里,摸著夜色回到了早已熟睡的莊子里,偷偷躺在鼾聲如雷的父母身邊做起了在城壕里找到嘛嗚的夢。哪怕,我們始終看不清嘛嗚到底長啥樣子。
四
不用說,在城壕的搜索仍然是在晚上。
這一次,我們想辦法帶來了更多的手電,因為吸取了上一回的教訓(xùn),這一回并沒有全都打開。不僅如此,黑熊還給我們做了更加充分的準(zhǔn)備。黑熊信心滿滿,我們都信心滿滿。
不過,出乎我們預(yù)料的是,這一次竟然有幾個人沒有來。也就是說,我們的隊伍沒有擴(kuò)大反而縮小了,氣得黑熊罵那幾個“膽小鬼”。
我們都在心里埋怨那幾個家伙,都認(rèn)為這一次肯定能找見嘛嗚。這樣一來,就能破解天下所有娃娃心里的疑問了。
城壕就在莊子里,所以我們抵達(dá)的時間甚至都沒有集合的時間長。不一會兒,我們就分成三個小組,分頭在城壕坑坑洼洼的荒草中瞇著眼睛“搜索”了。城壕不寬,最窄處還沒有我家院子寬。城壕卻很長,站在這頭幾乎看不清那頭。
我們?nèi)齻€小組在三束光柱的指引下由南向北,對城壕展開了地毯式“搜查”。我們高一腳低一腳地行進(jìn)著,月亮一會兒在頭頂給我們幫忙照亮,一會兒又鉆到云層里去“充電”。樹上不知名的小鳥時不時叫喚幾聲,這些都絲毫沒有分散我們的注意力。
真是不看不知道?。∥覀兌贾莱呛臼莻€垃圾場,卻沒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垃圾場”里頭竟然有這么多垃圾:小到瓶瓶罐罐,大到舊家具、爛衣服,甚至還有吃了老鼠藥、被隨意扔過來的豬貓狗羊的尸首。不過,這些依然不足以吸引我們的注意力。
哎喲!不知是誰猛然叫了一聲。我們的隊伍頓時亂作一團(tuán),大家都還以為是誰找到了嘛嗚。跑過來一看,原來是強(qiáng)娃一不小心踩到了一頭死豬身上,嚇得跳了起來。不幸的是,強(qiáng)娃在落地的時候沒踩穩(wěn)可把腳給崴了。
強(qiáng)娃,你真是,真是,哎,咋么說來著?黑熊氣得指著強(qiáng)娃,嘴唇直發(fā)抖。
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時,還真有人能接上這句話,順便給黑熊“提了個醒”。
啊對!強(qiáng)娃你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快到上頭坐著去,回時我叫你!
強(qiáng)娃被人扶上順著城壕的小路上去,在上面坐著,看樣子很疼。不過,我們還是顧不上他。因為沒有人愿意送他回去,大家都想看一看嘛嗚的樣子。要是還是自己找到的,那可就更美了。這可是件天大的事,至少在當(dāng)時我們都這么認(rèn)為。
實(shí)在說不上來為啥,我們像是得了魔障一樣,一門心思地在城壕里“搜索”。直到聽不見強(qiáng)娃的哼哼聲,直到在距離城壕那一頭還差幾米的距離,直到我們都被身后一聲很響的響聲驚動,才一起提著棍子瘋了一樣跑過去。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真的就跟一群發(fā)了瘋的野獸一樣朝響聲那邊飛奔過去。全然不像第一次在桃園那里時,稍微一點(diǎn)響動就能把我們嚇個半死的樣子。
當(dāng)我們喘著粗氣,用棍子撥開雜草,用手電光去照那個角落時,發(fā)現(xiàn)是一個塑料袋。軍軍一個箭步上去,提起塑料袋倒出了一些衛(wèi)生紙和一個醋瓶子。我們甚至都沒有興趣去分析到底是誰的垃圾,就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剛才“搜尋”的地方走去。
沒過多久,整個城壕被我們?nèi)肌八选绷艘槐?,并沒有如我們所愿,還是沒有找到嘛嗚。
看來,嘛嗚也沒有在城壕。
五
“從前,有一只大嘛嗚,它住在森林里。它每天都要吃小動物來填飽肚子,喝河里的水來潤潤喉嚨。有一天,大嘛嗚又餓了。它就在門口大叫了兩聲‘嘛嗚——嘛嗚——’小動物們聽見后都嚇得躲了起來。小山羊躲了起來,小鴨子躲了起來,小狗躲起來,小兔子也躲了起來……大嘛嗚在森林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看不見一個小動物。它就生氣了,它聽見牛牛娃還沒睡,就要來吃我娃!我娃趕緊睡,悄悄地它聽不到響動就吃不成了?!?/p>
奶奶摟著我給我講嘛嗚的故事,我聽見嘛嗚要來吃我,一害怕,不由得抖了一下身子,閉上眼睛就不動彈了。
不清楚我到底睡到了啥會兒,反正我醒來時是在澇池岸邊。日頭在我頭頂發(fā)出毒辣的光,路上的人來來往往全都跟沒看見我一樣。算了,沒看見就沒看見,我翻身起來就要往回走。平日里幾分鐘的路程,我卻在澇池岸邊轉(zhuǎn)了圈圈。不管我怎么走,都是在圍著澇池走。一圈下來又回到原地,再一圈下來還是原地。我不知道為啥會這樣,就蹲在澇池岸,把腦袋埋在膝蓋里大聲叫喚。澇池里的青蛙故意欺負(fù)我,我叫喚一聲,它們就整齊劃一地“呱”一聲來逗我。
臭青蛙,爛青蛙,你們還看我笑話!我咒罵著撿起一塊石頭朝澇池扔去。誰曾想,青蛙竟然把頭露出水面,啊嗚一口把我扔過去的石頭給吃了。我被嚇了一跳,我雖然年齡小,但是我知道青蛙只吃蟲子,咋么還會吃石頭哩?我又扔了幾塊石頭過去,都被不同的青蛙用嘴接住。青蛙們把我的憤怒當(dāng)成了恩賜,叫得更歡了。我沒有辦法,只好不再理實(shí)它們,只顧自己難過。我真害怕,一直在澇池岸邊回不去屋里可該咋辦呀?奶奶肯定急得在院子里拄著拐棍轉(zhuǎn)起了圈圈,姐姐喊我的聲音肯定都把柳樹巷的老鼠都吵得不敢出來。
可是,可是我回不去呀!我像是被施了法一樣,完全由不得自己。我看著澇池里的水一點(diǎn)一點(diǎn)溢了上來,慢慢浸濕了我的布底鞋。我大聲哭喊,還是沒有一個人理實(shí)我,我成了沒人管的娃娃了。澇池水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在往上漲,已經(jīng)淹了我的腳把骨。我在驚叫中發(fā)現(xiàn),水并沒有淹到岸邊的路上去,只是圍著我不斷上漲。
這個時候,青蛙們早就不見了蹤影。我沒有了發(fā)泄的對象,只能一聲一聲地哭喊。直到把嗓子哭得喊不出聲,然后甩開兩條胳膊在齊腰深的水里狠命地捶打,我陷入一種極度的恐懼和絕望之中。慢慢地,我沒有一點(diǎn)力氣再鬧騰了,就把眼睛一閉順勢倒了下去。我不打算活了,就這樣死了算了。
可是,就在我倒下去身子接觸到水面的一瞬間,像是碰到了彈簧,我又被彈了一下,整個人又立在了原地。哎?這是咋回事哩?水里還安了彈簧嗎?我走幾步過去,彎下腰用手在水里撥來撥去,根本就沒有彈簧么。這還怪了!啥都沒有咋么還能把人彈起來?這一次,我用盡力氣在水里跳了起來。這一跳的后果是我被更大的力氣推向了空中,差一點(diǎn)掛在澇池岸最高的皂角樹上。我從十幾米高的空中直直落了下來,兩個腳剛一碰到水面,就像踩到了實(shí)騰騰的土地上一樣。我站在了水面上,我驚得低頭看,發(fā)現(xiàn)我的腳底下還有青蛙產(chǎn)的卵,也就是小蝌蚪擺著尾巴游來游去哩。我感受到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控制了我,我成了一個完全沒有自由的俘虜。沒錯,只能是俘虜。我站在水面上一臉的茫然,任憑皂角樹時不時掉下來的皂角落到我周圍的水面上。
你在尋我?這時,一個聲音從我腳底下傳來。我清晰地看到,腳底下的水面慢慢地打起了漩渦。
你是誰?我已經(jīng)完全不知道害怕了。
我就是你要找的嘛嗚!你跟一伙子碎娃不是在桃園跟城壕尋我嗎?
嗯,我要看看你的樣子!
你就只想看看我,這么簡單嗎?
嗯,就是想看看你!大人們老拿你嚇唬我們這些娃娃,我就是要看看你到底長啥樣?有那么嚇人么?
哈哈哈,我在你心里,就是出來你也看不清我的樣子。
我不信!
你不信我也沒辦法。
你出來!叫我看嘎!反正我也活不成了,早都不怕你了。
嘛嗚不說話了,水面慢慢恢復(fù)了平靜。
你不要走!我看你才是膽小鬼,連個碎娃都害怕。
哈哈哈,我說了我在你心里,你看不清我的樣子。
我不信,你出來,我就要看你!
水面又一次打起了漩渦,逐漸地,漩渦越抬越高,慢慢高到跟我一樣。水開始退去,一個樣子十分模糊的怪物出現(xiàn)在我眼前。怪物看上去跟我個子一樣高,背彎成了一張弓,渾身魚鱗跟一尺長的紅毛,手上只有三個手指,臉上一片模糊。任我怎么看都看不清它的樣子,所以我實(shí)在說不上來它的鼻子、嘴和眼睛是咋樣的??赡芨揪蜎]有這些東西,也可能小得看不見。嘛嗚一動不動地讓我看了好一會兒,我還是看了個不清不楚。
看清了嗎?
看不清,你就跟個不愛干凈的娃娃一樣,臉上叫一層厚厚的東西給糊住了。
哈哈哈,你不是我,你肯定看不清我。嘛嗚說完就一點(diǎn)一點(diǎn)沉到了水里。你記住,我在你心里!最后,嘛嗚還在水底說了這么一句。
我還在發(fā)愣時,被很多只手從后面推了一下,就這么站在了我家門前。
我的身子抽了一下,猛然間睜開眼睛,看到奶奶在我跟前睡得正香。
六
我昨晚也夢到了嘛嗚。
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夢到了!
我們七嘴八舌地吆喝起來。隨后,相互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奇怪,這么多人做夢都能夢到一搭。
啊,你誰看清嘛嗚了?黑熊興奮地問我們。
沒看清么。
看不清。
我怎么看都看不清。
我也看不清,只記得長了一身的紅毛。
不是紅毛,是綠毛!
不是綠毛,是黃毛!
啥黃毛?明明是黑毛!
你能分來顏色不?就是紅毛!
我們又爭得不可開交了,卻對嘛嗚最后說的那句話——我在你的心里!聽得很清楚,當(dāng)然也就沒有任何偏差。面對黑熊的詢問,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
長在咱心里?這話是啥意思?黑熊一只手摸著后腦勺,臉上滿是疑惑。其實(shí),我們都是滿臉疑惑。嘛嗚說的這話到底是啥意思?還在咱心里?
我知道了!軍軍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喊道,嘛嗚跟孫悟空一樣有七十二變,能進(jìn)到咱的夢里。
哦——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對這個解釋感到贊同。只有乖娃和黑熊還半信半疑地繼續(xù)琢磨著。
要是會七十二變,還能進(jìn)到咱夢里,那為啥遲不進(jìn)早不進(jìn),偏偏昨晚上進(jìn)?為啥只有咱幾個能夢到,別的娃娃和大人咋么夢不到?
你不信就對了!軍軍有點(diǎn)不高興,把頭扭到一邊不說話了。
黑熊的話引起了我們的廣泛討論,最后還是一致認(rèn)為嘛嗚是在跟我們捉迷藏,故意哄我們哩。我們應(yīng)該繼續(xù)找下去,只有找到它,才能解開所有的謎底。
隨后的十來天里,我們還去了村里被遺棄的幾孔窯洞、澇池岸、燒木炭的碳窯、廢棄的土院和廈子房、破敗的水塔、三四座廟,幾乎尋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還是沒有找到嘛嗚。嘛嗚就像一個影子,隨時在我們周圍,卻怎么都讓我們摸不到、看不著。
我們開始懷疑,嘛嗚是不是在更遠(yuǎn)的地方。
要不,往遠(yuǎn)處尋走?這個時候,有人提議我們繼續(xù)擴(kuò)大“搜索”范圍。沒想到卻得到了黑熊的反對:
遠(yuǎn)處?往東還是往西?往南還是往北?遠(yuǎn)到啥地方?黑了能走回來不?
大家又一次不說話了。
嘛嗚要是真在遠(yuǎn)處,也就不會大老遠(yuǎn)來嚇唬咱了。經(jīng)過了這么多波折的黑熊突然變得成熟了:我想世上所有娃娃都沒有那么聽話,大人都拿嘛嗚嚇娃娃。我姑家我姐在西安哩都知道嘛嗚,說她是叫嘛嗚嚇大的,西安離咱遠(yuǎn)的十天都走不到。
那,就是說西安也有嘛嗚。我看不僅僅只有一個嘛嗚,而是到處都有嘛嗚。
既然嘛嗚這么多,為啥咱尋了這么長時間都尋不到呀?
嘛嗚這么多,有誰真正見過嘛嗚了?黑熊突然變得出奇的冷靜,他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從沒有聽過哪個娃娃說他見過嘛嗚,也沒有誰能說出嘛嗚到底長啥樣子。沒有誰能像咱一樣這么多天一直都在尋嘛嗚,我看嘛嗚真的是在咱心里呀!
黑熊哥,你說的咋么跟嘛嗚說的一樣呀?
嘛嗚根本就不怕咱,也不怕咱尋它。咱這么尋了一遍,連嘛嗚一根毛都尋不見,說明啥?肯定根本沒有嘛嗚呀!不信了,咱都回去問問屋里大人,看誰見過嘛嗚,要是有,明來給我說,咱照著樣子去尋。
第二天,倒是有幾個娃娃來跟黑熊說他屋里的大人見過嘛嗚。不過,他們說的全都不一樣,誰都說服不了誰。
嘛嗚在哪搭?在咱心里呀!黑熊更加確信了這個判斷,我們都確信了這個判斷。
七
“從前,有一只大嘛嗚……”
多年以后,當(dāng)妻子還給女兒重復(fù)著這個古老的故事時,我才明白:原來所有的童年都少不了嘛嗚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