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占偉
一
焦叔叔在部隊當過領(lǐng)導,具體啥官、啥級別,我不曉得,聽說不低,比礦建四大隊大隊長要高。大隊長屬正科級,管理四個中隊、十二個小隊,還有后勤、人事、計劃、財務(wù)等七個辦公室,轄制七八百號人,超過一個營的人數(shù),還是挺威風的。焦叔叔做電焊,我見過他上班。我家兩間單身宿舍,后窗外堆著銹跡斑斑的鋼管、鋼筋、鋼板、角鋼和工字鋼這些東西。當然了,狗尾巴草,蒿草,自己發(fā)芽的桑樹、構(gòu)樹也雜然其間。這里是預制場。過年時,我媽把鹵肉炸魚丸子麻葉掛窗戶外面,經(jīng)常招來貓咪偷食。我們兄弟三人,用一塊油炸帶魚做誘餌,設(shè)計謀捕獲一只小貓,將其馴化,成為我們家的一分子。
預制場里擺著幾臺刷成黃色、板凳大小的電焊機,焊機上盤著電線。還有兩臺安有輪子、像拖拉機的大電焊機,自帶發(fā)電功能,以備不時之需。焊機經(jīng)常吱吱吱吱,像老鼠叫著,閃出強悍的光芒,歡快地工作著。穿藍工作服的男男女女,量尺寸,下料,氧氣切割,電焊焊接,忙得不亦樂乎。堅硬的“鋼字輩”家伙,在他們手底下,乖乖地組合成門、窗、柜子、桌子和建筑工具,也能變成凳子、蒜臼、蒜錘等家用器具,很是神奇。電焊工簡直就是用鋼鐵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家,我和哥哥都很羨慕。
焦叔叔經(jīng)?;燠E在藍工服的人群里,他頭戴護目鏡,胳膊上套帆布長手套,腰掛長長短短螺絲刀、扳手之類的工具,走路挺胸抬頭,別看個子不高,但氣勢很足。他手里握著焊槍時,氣勢就更足了,有如統(tǒng)治千軍萬馬。我能從走路姿勢認出他。我家放案板的鐵柜子,刷成綠漆,就是焦叔叔焊接的,鋼板與鋼板焊接處,焊條行走的軌跡清晰可見,熔化的焊條金屬液,一層一層,如水的波紋,絲絲分明。我家?guī)讉€靠背凳子,也是焦叔叔做的。
電焊的火花,絢爛奪目,似煙花綻放。接近傍晚,幾個焊工加班預制一扇鐵柵欄門。因為下午三點多,大院大門被一輛失控油罐車撞成麻花,幸無人員傷亡。剛放暑假,去環(huán)江河野回來的哥哥,癡情地看著四處飛濺的焊花,黃昏讓焊花更肆無忌憚,更多姿多彩。晚飯時分,哥哥的眼睛就腫成一條縫,不敢看光,淚眼婆娑,色彩紅艷,看起來很可憐,甚至有些楚楚動人。弟弟說像仙桃,我覺得不像,仙桃怎么能有一條縫呢。我覺得像腫起來的嘴巴,或者說像電視里看過的熱狗。
焦叔叔說,滴人奶能治。我爸說,哪來人奶,這院子里到處都是老婆娘,哪有奶娃的。焦叔叔說,別急。說罷他轉(zhuǎn)身走了。
剛吃過晚飯,焦叔叔推門而入,手里提著一個裝香油的小玻璃瓶,瓶子里盛著半瓶微微發(fā)黃的灰白液體。還熱乎著呢,焦叔叔把瓶子礅到圓餐桌上,液體晃蕩起來。母親趕緊端起瓶子,去旁邊的單身宿舍,給躺著床上的哥哥點,就像點藥水。哥哥哼哼著不肯睜開眼睛。我知道這奶是誰的。
爸爸說,咱倆整兩杯,他從床底下取出過年時買的城固大曲,56度呢,鳳香型。焦叔叔說,啥鳳香型、醬香型的,這酒還算可以,不嗆人,綿,軟。焦叔叔好酒,我爸的酒量,也就是瓶子蓋的水平,兩杯白酒下肚,就滿臉通紅,神情恍惚。他雖不能喝,倒從不賴酒。老鄉(xiāng)們曉得爸爸指甲蓋大小的酒量,也不逼他多喝。酒打開,爸爸喊我取兩個酒盅,我跑到隔壁單身宿舍取來兩個無腳酒杯。爸爸小心翼翼斟上酒,酒味彌漫開來。焦叔叔湊酒盅上聞了聞,說,這是真酒,假酒太多了。
焦叔叔老家在安徽亳州,我總把亳州念成“豪”州,他指著我說,你看看,不念書咋能行。他一喝酒就說,曹操就是俺們亳州人,天下第一的大英雄。我就頂他,曹阿瞞,白臉,大奸臣。焦叔叔“吱”一聲,吞下一口酒,慢悠悠地說,孩子,你太小了,不懂事,哪有啥奸臣忠臣,成王敗寇,你要多讀書。我瞪他一眼,哼了一聲,壞人就是壞人,裝什么好人。我最后一句話有所指。
油田上,安徽人少,他們就和稍微多一點的河南人攀老鄉(xiāng),互相走動,像親戚一樣。這些走動消弭著他們的孤獨感,人,害怕孤獨。亳州緊依河南,聽豫劇,種麥子,吃面條,習俗與河南無二。
焦叔叔當兵比爸爸晚幾年,轉(zhuǎn)業(yè)到石油上比爸爸晚十幾年。我爸掂瓦刀,泥瓦工,與磚頭沙子水泥打交道。焦叔叔是焊工。在我看來,都是干活的,沒啥高低貴賤。其實還是有高低貴賤的,焦叔叔和爸爸吃國家糧,城鎮(zhèn)戶口,有紅色的《市鎮(zhèn)居民糧油供應證》。只不過,他們都在農(nóng)村老家討的媳婦,老婆孩子都是農(nóng)村戶口,屬于俗稱的“一頭沉”家庭。每年收麥子,過年,他們都要往老家跑。
我爸奔波煩了,將六畝多耕地包給村西頭一戶生了五個女兒的人家耕種,把全家?guī)У降V區(qū)。我弟弟是在礦區(qū)出生的。在礦區(qū),農(nóng)村戶口低人一等,是二等公民,很多福利享受不到。城鎮(zhèn)戶口能分到兩室一廳甚至三室一廳的單元樓房,每個月供應糧食、蔬菜、食用油。“一頭沉”家庭只能住宿舍,換高價糧票,買高價糧。不過日子雖苦,比在農(nóng)村還是好很多。
我家剛來時擠在一間單身宿舍,后來,爸爸給管后勤的老馮提了兩瓶隴南春、兩條紅塔山,又要來一間宿舍,住宿條件大為改觀。兩間宿舍挨著,我們兄弟三個住一間,廚房也在我們這邊。父母住另一間,沙發(fā)和電視在他們那間,算是客廳。我最羨慕單元樓房有廁所,有閉路電視。廁所讓人免于大冬天一趟趟跑公共廁所,一趟三四百米呢。閉路電視經(jīng)常播放香港武打片,《射雕英雄傳》《八仙過?!芬槐楸椴ァ6壹译娨?,只能收到可憐的六七個臺,其余頻道,閃爍著白茫茫一片雪花。
二
焦叔叔還在來回奔波。爸爸勸他把老婆孩子接來。焦叔叔不肯,他瞪一眼爸爸說,每年回老家一兩趟,看看棉花,割割麥子,接一接老家地氣,要不然人就干死了,說話都不利索。爸爸知道,礦建四大隊的人都知道,焦叔叔有個相好的,他舍不得。
焦叔叔相好的在礦建四大隊大門口,也就是五里坡開一家面館,叫群英面館。群英就是女人名字,姓張,人長得很排場,條子好,要腰有腰,要翹有翹,皮膚白,眼睛大,微胖,殘留的高原紅痕跡,讓她的臉總是泛出令人心曠神怡的紅暈,就像若隱若現(xiàn)的羞怯,讓她看起來更迷人。柔媚是讓男人傾倒的利器,柔能克剛,柔弱者生之徒。
這個女人,我們孩子都想多看兩眼,何況大人,更何況焦叔叔這般老婆在一千多里地外的男人呢。五里坡,顧名思義,離縣城五里。從五里坡往南,一路下坡,設(shè)計院,勘探院,鉆采院沿柏油馬路一字排開。石油上流傳一句順口溜:上了五里坡,高工比驢多。
張群英帶著兩個孩子,老大是女孩,我上下學的路上,經(jīng)常看見小姑娘坐店門口,趴圓凳上寫作業(yè)。老二是男孩,整天在飯館里竄來竄去。飯館雇了一個胖乎乎的婦女,兩個人既是廚師,又是服務(wù)員。
焦叔叔總想著發(fā)大財。工作之余,他經(jīng)常跑私人小工隊干私活,焊管線,做鋼結(jié)構(gòu),焊大棚,只要給錢,他就去。礦建工人有大把時間,冬天地上凍后,一鐵鎬下去,地上只鑿出一個白點,搞不成施工,工人就回基地學習、練兵,基本上就算放假了。焦叔叔喜歡到群英飯館幫工,一去就鉆進廚房,摘菜,和面,拉面,鹵臊子,下面,甚至端飯、收碗、洗碗這些活計都干,儼然老板。當然了,飯館不給他發(fā)工資,飯倒是管的。
礦建四大隊的人說起焦叔叔,就撇一下嘴,甚至吐一口唾沫。“他,哎,作風不行,往人家寡婦家里鉆啥,還鉆得那么勤快?!蔽覍故迨宓谋梢囊p,畢竟是關(guān)系很好的老鄉(xiāng)。不過,我還是對他滿懷戒心。我爸經(jīng)常在幾百里外的陜北吳起或者安塞工地。我爸一說去工地,就是這兩個地方,石油開發(fā)的主戰(zhàn)場在那里。焦叔叔輪休時,經(jīng)常來我家看電視。
我家電視是十九寸,黃河彩電,立在找江浙人打制的一排柜子中間。揪扯出兩根天線,砰砰砰摁頻道,能收到中央一臺、二臺、五臺,甘肅臺,慶陽臺,還是很清晰的,油田上電視轉(zhuǎn)播塔聳立在南山頭上,仰頭可見,能看見塔上白色的圓鍋。單身職工有一臺三十多寸的大電視,每晚抬到籃球場臺階上,播放礦區(qū)閉路電視。觀眾大多是孩子們和老年人,年輕的單身職工,都忙著打籃球、踢足球和躲在環(huán)江河邊卿卿我我呢。焦叔叔不去看大電視,來我家看。
電視里播放《渴望》,焦叔叔明顯上了癮,新聞聯(lián)播一結(jié)束,他就敲門。我已快速寫完作業(yè),沒好氣地開門讓他進來。媽媽讓我給焦叔叔倒茶或者拿水果,我裝著沉浸在電視節(jié)目里面的樣子,不給他弄。焦叔叔坐在小凳子上,跟我媽聊天,什么劉慧芳太可憐了,宋大成真是個好人,王滬生是陳世美,太不是東西了。媽媽坐沙發(fā)上,納鞋底,打毛衣,手里不停。我就坐媽媽旁邊,裝模作樣拿著一本書。其實我的真實意圖是監(jiān)視焦叔叔,他竟然還有臉罵王滬生。當然了,電視我也看得稀里嘩啦的,不時抹眼淚。我還陪他們看《上海一家人》,我很喜歡李羚扮演的沈若男。
印象最深的一個場面是,那天播放文藝晚會,有個女歌手唱《望星空》:
夜蒙蒙,望星空,
我在尋找一顆星一顆星。
它是那么明亮,它是那么深情,
那是我早已熟悉的眼睛……
焦叔叔竟然哭了,我有點吃驚地看著他。
焦叔叔竟然主動終結(jié)了單身漢生活,我自己給自己安排的,光榮的監(jiān)視使命結(jié)束了。
那年冬天,雪很大,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半個多月,積雪有一尺多厚,最厚之處,能陷到膝蓋。焦叔叔冒著嚴寒回老家,接來老婆和孩子。焦叔叔老婆,也就是焦姨,短頭發(fā),個子矮小,低眉順眼,和人說話垂著頭,偶爾抬起來,眼睛和你交接一下,中電一樣,慌忙又沉下頭。我媽讓喊她樹芝姨。
焦叔叔接家人的原因,不是他和群英關(guān)系黯淡了,而是路途中事件頻發(fā)。他和群英的關(guān)系依然閃閃發(fā)亮。
在探親回來的路上,焦叔叔買一堆袁大頭,興沖沖拉我爸去縣南頭的建設(shè)銀行鑒定。假的,端著茶水杯的胖工作人員看一眼就扔出這兩個字。他水杯里沉著半杯茶葉。焦叔叔又是發(fā)煙,又是堆笑,再看看,再看看,怎么能是假的呢,都有國家鑒定證書呢。胖工作人員捏起一枚,翻過來覆過去仔細辨別,又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指甲捏夾著,側(cè)面對著嘴,使勁吹一口,放到耳朵邊上,皺著眉毛聽。聽罷,他將這枚扔到眾多袁大頭里說,假的,全都是假的。“全”字發(fā)音又長又重。
焦叔叔還上過易拉罐中獎的當,中過撿到錢平分的圈套。我爸說他,你太愛發(fā)財了,天上真能掉餡餅。焦叔叔啜一口酒說,說不定哪天就砸上了。
兩顆門牙讓焦叔叔下定了決心。收完麥子,他返回單位上班,在西安下火車,三更半夜,公交全停。鬼使神差,焦叔叔登上一輛車門凹陷滿身刮痕的夏利,去油田設(shè)在興慶路的辦事處。車里還坐著一個男人,大夏天竟然戴一頂帽子,一言不發(fā),焦叔叔以為是其他乘客。在紅彤彤的路燈,夏利車一路疾馳,焦叔叔分辨不出東西南北,只是感覺不像以往的路線。
路燈越來越稀疏,直至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夜晚變成無邊無際的龐然大物。車開行在深不見底的黑暗里,車燈有氣無力。焦叔叔說,錯了吧,路錯了吧。開車的男人目光里咬著一股狠勁,說,沒錯,怎么能錯呢,開十幾年了,回到城里就開,老司機了。
夏利車停下來,野草和水的氣息透過車門縫隙,往車里鉆。焦叔叔聞到水的腥味,還裹挾著一股淡淡的下水道味道。
司機坐焦叔叔右邊,一左一右兩個男人夾持著他,車廂里陡然悶熱起來。戴帽子男人手里玩弄著一把匕首,匕首不知道反射的什么光,忽明忽暗的。司機說,都別客套了,錢拿出來吧。焦叔叔身上只剩六七十塊錢,他全部交出來。兩人嫌少,遍搜他全身,搜內(nèi)褲時,焦叔叔稍一掙扎,戴帽子男人一拳就打過來,正中焦叔叔面門。這人明顯練過。焦叔叔嘴里泛出腥味,兩顆硬東西含在嘴里。
一頓拳打腳踢,兩人將焦叔叔扔下車,發(fā)動車揚長而去。紅色的尾燈湮滅在夜色里,焦叔叔也陷落到黑暗里,只有天上微弱的星光,在努力沖淡夜的黑暗,可惜星光勢力太單薄了,夜依然濃稠,幾乎凝固。遠處,傳來火車汽笛聲,這是一片河灘,河水緩緩流著,流水聲若隱若現(xiàn),青蛙鳴叫,眾多的蟲子也鳴叫著。焦叔叔說,他根本就沒有感覺到蚊子,第二天,身上紅包一片一片的。嘴里多出的硬東西,是焦叔叔兩顆上門牙,他無力地將門牙吐到河水里。焦叔叔的行李被拉走了,里面有5斤花生米,4斤棉花。
兩顆牙齒換來舉家搬遷。
焦叔叔全家是臘月二十一到的,大雪讓他們多走了一天,花費了四天時間。多出的一天是西安到慶陽的路程,平日里,早上六點出發(fā),下午四五點就到,雪太深,車速很慢,半夜十二點,大巴車把他們放在西峰汽車站一個簡陋寒冷的招待所,不得不滯留一晚。
他們到礦區(qū)的當晚,媽媽用打包帶編制的提籃,送去一籃菜,四五個土豆,一棵白菜,兩個青蘿卜,三個紅蘿卜,還有十來個雞蛋。我媽推門進去,焦姨正嗆蔥花,靠窗擺著一臺簡易煤油爐,燃燒不旺,散發(fā)出強勁的黑煙,很是嗆人。煙味中,透出幾縷蔥花的香味,這是生活的氣息。案板上散開著搟好的面條。
第二天中午,我媽做了三四個家常菜,燉一只雞,請焦叔叔全家到我家吃飯。焦叔叔三個孩子,老大健康,上初三,跟我一個年級,說話就臉紅,低垂著頭,像焦姨了。老二叫建設(shè),上六年級,個子不高,看起來很機靈,隨焦叔叔了。老三建紅,上三年級,小鼻子小臉,模樣挺清秀的,只是還沒有長開。三個孩子都喜歡雪,在安徽老家,雪存不住。我媽沒女兒,飯桌上不知道怎么說起來了,三言兩語,她就認老三建紅做了干女兒。焦叔叔說,快給你干娘磕頭。建紅就趴地上噔噔磕頭,一屋子人笑起來。
全家來礦區(qū)后,焦叔叔不太光明正大地去群英飯館幫忙了。顯然,樹芝姨并不知道張群英的存在。張群英在五里坡下,靠環(huán)江河邊,租了兩孔窯洞,焦叔叔開始喜歡下到坡底,沿著環(huán)江河散步了。
健康學習成績,在全年級數(shù)一數(shù)二。不知道啥原因,插班轉(zhuǎn)入的學生,只要是從東邊來的,成績都嚇人,一考試就是前幾名。健康學習非常勤奮,他和我一樣,沒有城鎮(zhèn)戶口,不能考技校和中專,只能考高中。他的目標是石油大學,回來開發(fā)石油,建設(shè)油田。我跟健康關(guān)系很好,上下學一起走。冬天的早晨,天黑就出門了,天上星星很繁盛,健康說,這里的星星,比俺老家要多,要密,要亮。我抬頭看一眼說,這里海拔高,黃土高原,離星星近。
最終,健康連尸骨也未找到??旄呖嫉囊粋€傍晚,健康和四個同學在環(huán)江河河道里背書。殘陽如血,鋪滿西邊的天空,南邊的夕陽顏色淺,越往北越深,北面的天空,黑而紅,環(huán)江河是從北面來的。突然,轟鳴聲從遠處傳來,如同千萬匹馬奔騰。人們不知道聲音從何而來。
巨大的水頭奔涌而來,就像一條巨龍盤著河道撲過來。上游發(fā)洪水了,在河道開闊處的人往兩邊跑去,躲過一劫。而健康他們五個,在河道最狹窄處,兩邊是幾米高的河床,河床是一層一層陡峭的沉積頁巖,慢慢爬,是可以爬上去的。但水來得太迅疾了,他們都卷入水中。
洪水退后,環(huán)江河除了河灘上曬出很多龜裂的條紋之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人們順著環(huán)江河往下游搜尋,找到四個孩子的遺體,但健康的沒有找到。人們順著河流,一直找到?jīng)芎樱冀K沒有找到。或許,健康沖入渭河,沿著黃河去了大海。
焦叔叔喝酒更多了,經(jīng)常醉醺醺,搖搖擺擺的。他不去環(huán)江河邊散步了。
三
東南亞爆發(fā)了金融危機。危機如肇發(fā)于太平洋季風,風力強勁,吹來源源不斷的壞消息。工人們的收入自由落體下降,前景黯淡無光。我不知道,東南亞金融危機怎么能跟遙遠西北內(nèi)陸的石油礦區(qū),發(fā)生血肉淋漓的關(guān)系。
企業(yè)開始改革,改革就要一部分人付出代價。焦叔叔買斷了工齡。礦區(qū)幾個月沒發(fā)獎金,工資只發(fā)70%,這點收入,讓焦叔叔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捉襟見肘。單位給兩條路,一條是買斷工齡,一年工齡價值四千五百,焦叔叔工齡從當兵時算,扒拉來扒拉去,還是二十七年,能拿到十二萬一千五百元。第二條路是繼續(xù)在崗位上,干買斷人的活,工作量增加,長期發(fā)70%工資,甚至更低,每個月就幾百塊錢。兩條路都狹窄,晦暗不明,籠罩在濃稠的霧里。
焦叔叔選擇買斷工齡,有手藝,怕啥,他勸我爸。是的,焦叔叔出去干一次活,一天掙兩三百。我爸膽小如鼠,毫無闖勁,他選擇賴崗位上,好死不如賴活著,背靠大樹好乘涼,車到山前必有路,他不知道從哪搜出這些句子,勸焦叔叔。焦叔叔深吸一口煙說,活得太賴,就不是活了。房子里煙霧繚繞,能熏死螞蟻,煙灰缸里堆著長長短短的煙頭,每一根煙頭都承載著一段深思熟慮,一段反反復復的糾結(jié)。
我爸又堅持幾年,東南亞金融危機陰霾消散,雨過天晴,企業(yè)效益好轉(zhuǎn),甚至出乎意料地好。單位給爸爸升了兩級半工資,讓他提前退休了。有知識有文化的年輕人要補充進來,老家伙得離開。
買斷工齡激發(fā)了焦叔叔的活力,他戒了酒,整日在外奔波,皮膚曬得黝黑油亮。焦叔叔夢想拉起一支工隊,承包工程。他離夢想越來越近,已經(jīng)開始承接分項工程,最多時,領(lǐng)著十來個人干活。
焦叔叔來找我爸,他給我爸說,干得順心不,啥時候一起弄,做技術(shù)指導。爸爸說,你那是電焊,我不懂。焦叔叔說,啥工種都需要,再說了,你站旁邊看著,工程質(zhì)量就能保證。爸爸說,我考慮考慮。
我爸的考慮還沒有醞釀成果實,焦叔叔夢想的交響就戛然而止了,而且停止得很徹底,很絕情,如同正全力投入打游戲的電腦屏幕,突然被拔去電源,變成一片黑乎乎的死寂。
焦叔叔出事時我哥哥在跟前。哥哥技校畢業(yè),學的修井,常年在野外一線,沒事就喝大酒,三次胃大出血,有一次血色素掉到3克,醫(yī)院下達兩次病危通知書。哥哥的命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女朋友卻跑了。他心灰意冷,讓爸爸找人調(diào)回礦建四大隊當了焊工。他剛剛出師,能將兩根管子一圈圈燒結(jié)起來,偶爾也出來干私活。
工程是焦叔叔轉(zhuǎn)包來的,一段七百多米直徑三寸的原油管線。四臺排列在一起的油井,從地下抽出來石油后,機泵將油加壓,通過這條管線匯入集輸站的大油罐。石油再從小集輸站進入更大的站,最后經(jīng)過管道或者裝上汽車火車,輸送到石油加工廠,煉制成汽油柴油煤油液化氣。每一種產(chǎn)品都包含著汗水,都蘊藏著辛勞。
管溝就像戰(zhàn)壕,隨著地勢,深淺不一。深的地方達到四五米,淺的地方也有兩三米。挖管溝的是另一個工隊,十來個來自靖遠縣的民工。有的地段用人工,有的用機械,那時機械還不普及。管子要360度焊接,焊上面時,趴著焊。焊下面就要躺著焊,左手拿護目面罩,右手拿著焊槍。焦叔叔給我哥說,趴著焊脖子疼,躺著倒是舒服。其實躺著焊也很折磨人,空間狹窄,施展不開,胳膊舉得酸疼,不時有土滑落下來,搞得灰頭土臉的。焊渣也往下掉,身體要包裹嚴實。
這一天異乎尋常的安靜,沒有風,樹不動,云不動,似乎時間也停滯著,只有幾只斑鳩從管子跳到護坡上,又從護坡跳到管子上。一大早七點多,大家就開始干活了。哥哥和焦叔叔,兩把焊槍,一前一后,吱啦啦響。不一會,管溝里就彌漫了焊條藥皮燃燒后的嗆人氣味。工程已經(jīng)完成一多半了,再有六七天,就能收工回家了。
焊罷兩道焊口后,焦叔叔和哥哥爬出管溝,坐在一堆管子上曬太陽。哥哥掏出香煙,扔給焦叔叔一根。焦叔叔接上,放鼻子下聞了聞,說,好啊,你都抽窄版猴了,比你老爹抽得都好。哥哥說,不就是一盒煙嘛。焦叔叔說,不就一盒煙,你爸媽拉扯你們?nèi)齻€,太不容易了。哥哥嘿嘿笑了笑,不說話。兩個人分別點著煙,幾口吞下去,舒適爬滿全身。哥哥索性躺管子上,瞇縫著眼睛說,今天搞上四十米。焦叔叔說,搞就搞。焦叔叔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去看焊條的包裝,焊條是甲方提供的,來了一批新焊條。焦叔叔蹲下,拿起焊條包裝紙箱,嘴里嘟噥著:E4303,怎么感覺燒起來不對勁,原來是J422,20號碳鋼,還好,匹配著呢。
陽光很通透,到處明晃晃的,草已經(jīng)完全綠了,春天結(jié)結(jié)實實地降臨了。天已經(jīng)很亮了,天空還能隱約看到月亮。真是奇怪,焦叔叔說。哥哥抬頭看天,確實掛著半盞透明的月亮,月亮周圍,一定聚集著星星,只不過,太陽光太強了,星星看不見。
事情的發(fā)生毫無征兆,如果強要尋找征兆,上下跳躍的斑鳩,白天的月亮就是征兆??上Вl能理解這些呢,他們不是獵人海力布,聽不懂鳥語,更不是占星家,看不懂星象。突然,就像接到命令,管溝兩側(cè)的黃土傾瀉下來,塌方位置正在焦叔叔仰面臥躺的上方,焊槍還在響,焦叔叔就被埋在了下面。哥哥被埋到肚臍處,他扔掉焊槍,大聲呼救,幾個人跑過來,慌忙不擇路,從塌方的土上跳下去。他們拉著哥哥的胳膊,把哥哥拽出來。哥哥的鞋子和襪子,被黃土吃掉了。
驚魂未定,哥哥突然喊起來,焦,焦秀強,埋在底下。哪有焦叔叔啊,只有一根尚未防腐保溫、布滿鐵銹的黃色鋼管從土堆兩邊伸出來,沿著管溝往遠處延伸開去。幾個人發(fā)瘋地刨起來,塵土飛揚。他們邊刨,土還在往下溜,哥哥的手指都刨出了血,右手中指指甲脫落了。
在一輛挖掘機的幫助下,一個小時后,焦叔叔再次回到春天的空氣里。他幾乎與土結(jié)合到一起,或者變成土的一部分,身體尚熱,但氣息全無。他清理出來的臉,顏色灰而青。他右手扔牢牢握著焊槍,左手抓著面罩,面罩上濕乎乎的。黃土高原溫暖厚重生長萬物的黃土啊,收納了焦叔叔。哥哥給我說這件事時內(nèi)心沉痛,手掰不開啊,左手還殘留著面罩把柄,右手骨頭都掰斷了。還有,哥哥沉默一下,抽口煙說,焦叔叔躺的位置,原來是我的焊口,那個地方特殊,有個45度彎頭,焊口我焊不牢。我說,你可千萬別內(nèi)疚。哥哥沉默一下說,這都是命,也沒啥內(nèi)疚的。
事故第二天,私人工隊周老板給樹芝姨拿來五千塊錢,之后再無露面,遍尋不得。焦叔叔在冰棺里凍了將近半個月,終于開了追悼會。
四
焦叔叔葬禮那天,天氣很不好。從早晨開始,天就變了顏色,剛開始呈現(xiàn)出濃重的灰白色。隨著風力加大,顏色逐步加深,最終變成濃郁的灰黃色。天空像被一塊巨大的陳舊亞麻粗布包裹起來,很是壓抑。剛剛變綠的柳樹在發(fā)黃的風中搖擺著,徒勞掙扎。是的,與龐大的天空相較量,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的。
焦叔叔葬禮上來了三個陌生人,最高的那個人穿著軍裝,兩杠三星;一個眉毛很長,很多都白了;最矮的那個下巴深陷,還瘸著腿。他們是焦叔叔的戰(zhàn)友。最遠的從青海趕過來。這些人面向焦叔叔遺體,排成一排,三鞠躬后,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樹芝姨低垂著頭,只顧流眼淚。建設(shè)和建紅站他旁邊,一身縞素,場面很是恓惶。參加追悼會的人倒是不少,礦建四大隊十四戶河南人、三戶安徽人都來了,甚至有山東和江蘇人也來了。單位上也來了不少同事。焦叔叔安徽老家來七個親戚,他大姐、二姐夫和弟弟兩口子,還有三個年輕人。他的大姐夫和二姐,都已經(jīng)先他而去了。
張群英竟然帶著兩個孩子也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她眼睛紅腫,面色蠟黃,像生了一場大病。她沒有哀號,也沒流淚,該流的應該已經(jīng)都流過了。她讓兩個孩子跪下,小男孩顯然不知道在干什么,但這種場合的嚴肅氣氛,讓他臉上也很嚴肅。兩個孩子跟著母親,順從地跪下,三個背影單薄如紙片。女人垂下頭去,磕在地上,兩個孩子也垂下頭,磕到地上。張群英竟然上了兩萬的禮金,掌管賬目的魏師傅驚訝地張大嘴巴。我家才隨了一百塊錢,大部分都是五十。小男孩的眉眼,與健康越來越像,當然,也與焦叔叔的遺像越來越像。
單位照顧樹芝姨,安排她到勞動服務(wù)公司下屬巖棉廠上班,我媽也在那個廠。廠子在環(huán)江河邊,三面環(huán)水,圍墻圈起來,如同一個半島。巖棉保溫性能優(yōu)良,包在管子上,能保持管子里油或者水的溫度。但巖棉這種東西很扎人,手摸過巖棉,再摸身上,身上就像千萬條針扎一樣。她們上班,都全副武裝,天氣再熱,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后來,我聽說,樹芝姨去了群英面館,她做手工臊子面很拿手,工資也開得很高。
追悼會后,樹芝姨中午在隴原大酒店答謝賓朋。父親帶著我,和那幾個陌生人同桌。穿軍裝的姓韋,眉毛很長的姓柳,凹下巴叔叔姓吳。飯桌上,聊起了焦叔叔。
韋叔叔夾一?;ㄉ?,放入嘴里,長嘆一口氣,說:老焦命苦,人,有時候要看命。部隊上,他已經(jīng)做到了營長,負責后勤,我曾經(jīng)是他的手下。你們知道吧,南方打仗,那幾年不經(jīng)常唱《十五的月亮》《望星空》《血染的風采》這些歌嘛,現(xiàn)在唱的人少了。唉,估計慢慢就沒有人唱了,都看韓國明星呢。這些歌就是唱給我們的。
老焦去前線送物資,領(lǐng)一個班,十二個人,走到半路,碰見一隊敵軍押著咱們的兩個人,敵人有十來個。老焦要奪回來,拉不住他啊。就這樣,我們就沖了上去。誰知道不遠處有一大隊敵軍。如果結(jié)果換一下,老焦現(xiàn)在就是英雄。實際結(jié)果是另一回事,我們十二個人,犧牲一個,重傷一個,被俘兩個。老焦被我們拖回來了。
半路上,重傷的小高要說話,他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他是陜北的兵,一口濃得化不開的陜北話,鼻音很重。小高握著老焦的手說,營長,我不行了。老焦抹著淚說,堅持住,快到醫(yī)院了,你一定行。小李無力地擺擺手說,我,我給你交代個事……事。我們趴上去,小李臉色灰白。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說,老家……家……米脂……有……有個女孩,還沒結(jié)婚,她信里說懷孕了,本來,下個月探親,我倆就結(jié)婚,結(jié)……結(jié)不成……成了。小李臉上竟然浮現(xiàn)出笑容,他吞下一口唾沫,凝聚起全身力量,繼續(xù)說,告訴她,不要留孩子,不要留……
小高犧牲了。老焦擅自指揮,造成重大損失,撤銷職務(wù),記過處分。老焦要請假去陜北,部隊不允許,他不辭而別。幾天后,他帶回來一個肚子微隆臉膛紅通通的鄉(xiāng)村女孩,說是小高未婚妻,讓部隊收留,而且要把孩子生下來。是小李的種,老焦和領(lǐng)導吵鬧起來。正打仗呢,部隊怎能隨便收留呢,加上老焦不辭而別的賬,最終讓他提前轉(zhuǎn)業(yè)了。
我突然明白了,張群英就是那個懷著遺腹子的女孩。
那天夜里,彌漫的黃沙突然消失,天空中浮現(xiàn)出灰白的云朵,云朵之間,甚至云朵之后,掛著很多星星,它們不管明亮,還是黯淡,都在深厚的天幕上一閃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