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凡
羅天北要去見一個人,確切地說去見一個女孩,這個女孩一周前來他的店里當(dāng)了服務(wù)員。
讓羅天北注意這個服務(wù)員的人是姚梅,姚梅一大早打來電話,問這個服務(wù)員的情況。
羅天北開了兩家西餐店,店里的服務(wù)員也是走馬燈似的,你來我往比較頻繁。對于姚梅介紹的這個服務(wù)員,羅天北并沒有多想,姚梅只說這妮兒在自己那里調(diào)教不來,又不忍心她露宿街頭,所以就介紹她去羅天北的店里。
調(diào)教不來這句話羅天北一聽就懂,無非是不愿意那啥一類的女孩,但他不明白一貫唯利是圖的姚梅,怎么會對這個“調(diào)教”不來的女孩上心呢。
羅天北和姚梅算不上有什么深交,也就是生意場上的往來。姚梅的神通羅天北早有耳聞,所以羅天北除了偶爾嘴上開開姚梅的玩笑,對她格外客氣。
姚梅說她最初并不想管這個叫海棠的女孩,但她倆境況相似,都是爹死娘嫁的情形,看到海棠就想起了當(dāng)年的自己。說到這里,姚梅還強調(diào)了一下,這個叫海棠的女孩爹倒沒有死,而是“丟”了。
姚梅的話一落地,羅天北就感覺有東西蟄了自己一下,后脊梁一陣一陣發(fā)涼,因為海棠這個名字讓羅天北心里一沉,甚至還那么……
匆匆掛斷姚梅的電話,羅天北就開始想海棠。海棠這個名字像爬桿一樣,一節(jié)一節(jié)從他記憶最深處顯現(xiàn)。雖然有十年之久,雖然叫海棠的女孩大有人在,可羅天北聽到海棠二字心里還是難受。記得有一年慶“五一”,羅天北的店外擺放了很多花,一盆一盆很是好看。羅天北不認(rèn)識這種花叫什么名字,就問身邊的伙計,伙計說叫“海棠”,這花就是海棠花。聽到海棠二字,羅天北的心里像被人擰了一把,也是像剛才那樣后脊梁冒涼氣,他馬上叫人趕緊把花挪走。
海棠花紅艷艷的,但絕對不能擺放在羅天北的店外。店里的人都知道羅老板忌諱花,再有什么慶祝節(jié)日之類的事,都是擺放葉狀的植物,絕對不敢再擺放花。
羅天北知道自己并不忌諱花,他忌諱的是“海棠”這兩個字。一說到海棠,羅天北就會聯(lián)想到一件事,這件事讓他感覺邪惡,甚至還有人性的貪。在姚梅沒有講海棠的名字之前,羅天北根本沒有想別的,這幾年他一直在努力著,努力著忘記和海棠有關(guān)的事。可是,那事有點像噩夢,時不時讓他難受幾下,或者叫他不自在。
羅天北到店里時,海棠并不當(dāng)班,而且也不在店里,店里人說新來的服務(wù)員不叫海棠,叫雪融。羅天北又打電話給姚梅,問介紹來店里的女孩到底叫雪融還是叫海棠,姚梅說她說自己叫什么就叫什么。
這個叫雪融或海棠的女孩上晚班,四點多才會來。羅天北有點失望,但又有點高興。他問店里的人新來的服務(wù)員多大年齡,本來他想問她長什么樣,覺得這樣不合適,就改問年齡。當(dāng)羅天北聽說這個女孩十七八歲時,心里又往下沉了一下。因為他算了一下時間,十七八歲剛好又吻合了。
海棠,海棠!一上午的時間,羅天北一直在想和海棠有關(guān)的事。
這些年羅天北有意無意在回避這件事,他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回過后溝橋村了,唯一的一次回后溝橋村,還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天不亮后他又離開了。后溝橋村被羅天北扔到歲月的另一頭,有關(guān)村里的長長短短他實在不愿意去想。若按照羅天北第一次離家來算,他離開后溝橋村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
后溝橋村對于羅天北來說是一道疤,應(yīng)該說那件事對于羅天北來說是一道疤,這道疤讓羅天北感覺疼痛,且非常之疼痛。
這些年羅天北一直在努力著,努力著忘記這道疤的疼痛,忘記后溝橋村,可后溝橋村就像一個活著的物體,動不動就跑到他的夢里來。只要夢到后溝橋村,羅天北就得好幾天不能平復(fù)自己。那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甚至一滴水珠,都那么清晰地鑲嵌在羅天北的記憶里。有很多次羅天北想回后溝橋村,可他害怕,沒有勇氣回去。奇怪的是這幾年母親也不說要回后溝橋村了,母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愿意再回后溝橋村的,就是羅天北和母親說了那件事以后。
羅天北在后溝橋村屬于四代單傳,從他爺?shù)牡谴綘?、爹、他剛好四代。所以,在后溝橋村,羅天北幾乎沒有什么枝上的親人,兩個姐姐也被他帶到了城里。
羅天北在后溝橋村輩分很高,一般人都叫他爺或者太爺。海棠她爹就給羅天北叫爺,不過,海棠她爹叫羅天北不光叫爺,前面還要加上他的小名。羅天北的小名叫百成,海棠她爹叫羅天北為百成爺。打從羅天北出生那天起,后溝橋村的人就這么叫他,這一度讓羅天北感覺煩惱,尤其是那些年齡看著像他爺?shù)娜私小?/p>
后溝橋村的人對輩分很在意,爺就是爺,太爺就是太爺,就算是表爺,也叫表爺。在羅天北很小的時候,經(jīng)常有人對著他說長胡子的孫子光屁股的爺。羅天北不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就回家問母親,母親趕緊抓一條褲子給他穿上。
是不是爺其實很好區(qū)分的,就如羅天北,給他叫爺?shù)幕蛘呤翘珷數(shù)那懊娑技由纤男∶?,百成爺或百成老太爺就成了后溝橋村人對他的稱呼。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羅天北在后溝橋村不自主地就被孤立了,雖然他不是真正的“爺”和“太爺”,但也得端上爺和太爺?shù)募茏?。對那些“晚輩”們說話就不能不著調(diào),更不能輕易和他們說笑話。
羅天北在后溝橋村由于輩分高,所以朋友也少,再加上羅天北一直上學(xué),和村里的人打交道更少了,除了同姓幾個人以外。
羅天北連續(xù)考了兩年大學(xué)都沒有考上,第三年,也是他父親去世的那一年,羅天北決定不考了,外出打工。那時羅天北剛剛十九歲。
羅天北和海棠她爹,還有后溝橋村另外兩個給他叫爺?shù)哪腥?,到山西給人架線。這是羅天北第一次出遠(yuǎn)門,外面的世界對于他來說一點兒也不繽紛,甚至讓他覺得比家里還苦澀。幾十個男人窩在一個工棚里,氣味臭得能熏死人,更可氣的是開飯的時候都是搶飯,羅天北總是礙于學(xué)生身份,從不和那些人搶,這樣到他碗里的菜總是很少。海棠她爹經(jīng)常把自己搶到的飯菜分給羅天北一半,說他還在長身體,吃不飽會影響長個子的。羅天北說自己都十九歲了,不會再長個子了。海棠她爹說,誰說的,二十三還猛一躥呢,說他都當(dāng)?shù)诉€長個子呢。
海棠她爹比羅天北大六歲,另外兩個一個是立名,另一個和他們不同姓。立名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在他們四人中年齡是最大的。若按照親疏來算,他們四個人中立名和海棠她爹最近,立名的爺和海棠她爹的爺是親弟兄。
說是到山西打工,在沒有打工之前,“工”在羅天北的想象中是美好的,真的打起了工,羅天北才知道什么叫打工。那種活苦,在山窩子里架線,真是又苦又累而且吃不好睡不好。雖然又苦又累,羅天北還是堅持著,他想好了,打完這次工回家繼續(xù)考學(xué)。
羅天北和海棠她爹在山西待了五六個月,就在他們準(zhǔn)備回家的時候,也就是架線的工作到了尾聲,他們又遇上了新活兒,下窯挖煤。山西的煤窯多,私人的煤窯也多,煤窯主給工人開出的工資也高,那時候在山西私人開的小煤窯雨后春筍一般“呼呼”起來很多。海棠她爹和另外兩個人都下井挖煤了,羅天北沒有去,因為他知道那事有危險,自己是家里獨苗,兩個姐姐已經(jīng)出嫁,萬一出個什么事,母親一人擔(dān)當(dāng)不起,所以,羅天北堅決不下井挖煤。
給私人煤窯挖煤時,工錢按天結(jié)算,干一天結(jié)一天。每次挖煤回來,海棠她爹就給羅天北看他挖煤掙的錢,海棠她爹數(shù)著錢滿臉都是歡笑。那時海棠五歲還是六歲,羅天北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海棠她爹拿著錢算,這些錢干什么事,那些錢干什么事。羅天北記得最清楚的是海棠她爹特意留出一百塊錢準(zhǔn)備給海棠買玩具。
羅天北知道,農(nóng)村孩子一般是不買玩具的,海棠她爹竟然要給海棠買玩具,這讓羅天北對海棠她爹刮目相看。更讓羅天北覺得奇怪的是,村里人一般都是喜歡男孩,可海棠她爹卻喜歡女孩。海棠她爹說自己沒有大本事,有一個女孩就好,只要不讓她餓著凍著,將來長大還不用操心給孩子娶媳婦。那時候羅天北剛剛讀完路遙的小說《平凡的世界》,羅天北覺得海棠她爹就是《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安,他雖然生在農(nóng)村,干著農(nóng)村人的活兒,可他身上就是有一種和農(nóng)民不一樣的勁頭。
羅天北他們四個人中,那兩人好像不怎么跟他們貼近,只有羅天北和海棠她爹說一些閑話。羅天北給海棠她爹講《平凡的世界》,讓羅天北驚奇的是,海棠她爹不僅知道《平凡的世界》,還知道《人生》。海棠她爹說《平凡的世界》里那個孫少平也挖煤,他說下井挖煤對咱農(nóng)村人來說是最好的活兒。
海棠她爹當(dāng)然沒有看過路遙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他是從收音機里聽的。海棠她爹對羅天北說:“我要是高加林,也想娶城里那個?!闭f完這話,海棠她爹看了看羅天北,那種對他寄予厚望的眼神,讓羅天北心里一震。
就在羅天北鉚足勁準(zhǔn)備回家備戰(zhàn)高考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國家對大學(xué)生取消了分配制度。羅天北絕望到極致,他不知道自己該用什么樣的方法或者方式跳出農(nóng)門,考上大學(xué)國家也不管了,那還考學(xué)干什么?羅天北覺得自己的人生一下黑暗了。就在羅天北為自己的事情煩惱的時候,昨天出去挖煤的三個人,早上只回來兩個。沒有回來的那個人就是海棠她爹。羅天北當(dāng)時煩著,所以也沒有問立名海棠她爹去了哪里,立名他們也沒有說。
接下來的兩天立名他們也沒有再去挖煤,而是去找什么人說什么事了。到第三天的時候,他們住的地方來了一個人。那人說:“事情就這樣解決,我也是看在都是老鄉(xiāng)的份上才幫這個忙,你們這邊說下去五個人,另外一邊說下去四個,到底是四個還是五個,搞不清楚了,更要命的是,那兩個人已經(jīng)被老板弄走了,現(xiàn)在只有你們倆了,找誰去證明。”
看著立名他們垂頭喪氣的樣子,羅天北感覺出事了,而且這事還不是小事。最后那個人留下三萬塊錢,讓他們自己處理這個事情,他不再管了。
羅天北沒有參與“處理”事,是立名他們做的主。那天海棠她爹下有沒有下井,他們兩個也說不清,反正現(xiàn)在是第三天了,海棠她爹還沒有回來。羅天北說他肯定是下井了,不然怎么不回來。他們下井本來都是偷偷摸摸去的,就算不偷偷摸摸,也不算正規(guī)?,F(xiàn)在另一個人找不到了,他們不知道該找誰負(fù)責(zé)這個事。
當(dāng)時那個留錢的人說得清楚,三萬塊錢是封口費,這事就這么結(jié)束了,至于他們的人出事沒出事都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同村的另一個人說:“出來咱們四個,回去咱們?nèi)齻€,這事咋說呢?”立名一個勁抽煙,一句話也不說。
最后,立名拿出一萬塊錢給羅天北,又拿了一萬給同村的男人,很顯然,剩下的一萬留給他自己。當(dāng)時羅天北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當(dāng)立名讓他們收拾行李回家的時候,羅天北明白了。立名說:“回家我們統(tǒng)一口徑,就說海棠她爹在火車站和我們走散了,我們?nèi)嗽诨疖囌镜攘艘惶煲灰挂矝]有等到人?!?/p>
同村的男人沒有說話,羅天北也沒有說話,那一萬塊錢塞到他們手里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捏了好幾次它的厚度。
羅天北記得當(dāng)時他們討論了海棠她爹這個事,說還是不說。立名說:“那天我們倆先下的井,海棠她爹下沒下真的不知道,再說,也沒有聽說哪個出事呀?萬一海棠她爹不是出事了,而是……我們先回去,反正海棠她爹也不是小孩,等等再說?!?/p>
立名還說不管海棠她爹是死是活,這個事都不能說,因為海棠還小,若是說海棠她爹出事了,海棠的媽肯定會改嫁,那就苦了海棠了。
海棠她爹到底怎么樣了,羅天北真的不知道,是不是下井了他更是說不清。當(dāng)時羅天北的心里特別矛盾,他希望海棠她爹最好別出什么事,可有時他心里又會想別的。立名他們回家的時候,羅天北沒有跟著他們一起回,而是去了上海。羅天北想,就算這輩子不考學(xué)了,也要到中國最大的城市看看。
后來羅天北到了上海,這里的世界和山西不一樣,羅天北先在一家飯店打工,后又到一家西餐廳。在飯店打工的時候,羅天北看到了自己的機會,他很用心地和大廚們搞好關(guān)系,一點兒一點兒在他們身上學(xué)本事。中餐和西餐,羅天北幾乎全會,他的工資一天比一天高,五年時間不到,羅天北就從上?;氐絃 城開自己的店了。
后來的事情,羅天北也陸續(xù)聽說,海棠她媽等了海棠她爹三年,見他還是沒有消息就改嫁了。海棠的爺爺死了,海棠被她姑領(lǐng)養(yǎng)了。
當(dāng)羅天北聽姚梅說給他介紹的服務(wù)員也“丟”了一個爹時,羅天北心里就有點忐忑,誰都知道世界很大,這個海棠就那么巧是那個海棠。羅天北在腦子里搜尋著海棠的樣子,雖然羅天北和海棠家距離不近,但海棠的樣子羅天北還是記得。海棠的長相像海棠她爹,羅天北甚至想起了海棠她爹抱著海棠到他家串門的樣子。海棠頭上扎一個朝天辮,乖巧可愛。羅天北記得母親當(dāng)時還給海棠拿了一塊紅薯,她就那樣安安靜靜地坐在父親的腿上吃著。海棠她爹是來找羅天北商量他們到山西架線的事,那一年,海棠她爹二十五歲。
羅天北見到海棠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海棠滿面紅光,看著很興奮的樣子。她剛剛從外面回來,和海棠同住的服務(wù)員說海棠有空就往外跑,尤其是火車站附近。羅天北認(rèn)出了海棠,雖然他見海棠的時候海棠還很小,若是換個環(huán)境可能他認(rèn)不出海棠,但在特定時段里,羅天北還是認(rèn)出了海棠。
羅天北說:“海棠,你叫海棠!”
海棠望著羅天北,她的臉慢慢地打開,海棠說:“我不叫海棠,我叫雪融。”然后海棠把頭低下了。海棠沒有身份證,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海棠是海棠,不過,海棠來羅天北的店里沒有,在姚梅那里有,姚梅知道海棠叫羅海棠。
海棠不承認(rèn)自己是海棠,羅天北一時不知該如何和她講話,他能看得出海棠很緊張很害怕,羅天北對海棠說:“沒事,好好干吧,這里就是你的家。”
羅天北想問海棠你怎么不上學(xué)了?可他話沒有說出口。對于一個寄人籬下的孩子,雖然海棠跟著她姑,可那畢竟不是自己的父母,這些年海棠的生活怎么樣,他是可以想象的。突然羅天北想起了一件事,就問海棠:“他們說你下了班老往外跑,還總是去火車站附近,以后不要往那地方去,不安全。”
海棠說:“我去找俺爸……”
羅天北好像被打了一棒,他看看海棠,不知道該如何接她下面的話。海棠居然還相信她爹活著。羅天北不能阻止海棠去火車站找她爸,海棠認(rèn)為她爸沒有死,她爸只是“丟”了,那她一定能把他找回來。
這幾年在外闖蕩,什么樣的人他羅天北沒有見識過,借錢需要打條,領(lǐng)工資需要簽字,什么樣的事情都講究有憑有據(jù),沒有人再像海棠她爹那樣信任他,也沒有人再把自己碗里的菜往他碗里夾。海棠她爹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他知道只要把錢交給羅天北,那些錢就會……
羅天北越想越覺得自己齷齪、卑鄙,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抓起桌子上的杯子,“砰”一聲摔得粉碎。這么多年他有那么多機會救贖罪過,居然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淡化掉了,這是老天爺開眼了嗎?又讓海棠找上門來,海棠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痛苦,比痛苦還痛苦的詞羅天北想不起來了。他承認(rèn)這幾年自己和自己玩起了捉迷藏,后溝橋村那個羅天北被他藏起來了,那個坦蕩的、正直的、一心想考大學(xué)跳出龍門的羅天北被他用障眼法隱去了。
現(xiàn)在活著的是“約伯西餐”的老板羅天北,一個從上海學(xué)藝歸來的羅天北,一個懂生財之道,人際往來的羅天北。
一萬五千三,這個數(shù)字一直壓著羅天北。雖然羅天北堅信,立名和同村那個男人也不會說出這事,可他自己心里是太清楚了。
羅天北記得很清楚,那時候L 城的房子才幾百元一平方米,上海的房子也不過一千多,而且是位置好的。前年市里要求他們這些私營老板向災(zāi)區(qū)捐款,羅天北一下捐出去五萬。捐了五萬羅天北沒有感覺自己做了好事,因為他還是被那一萬五千三壓著。
一萬五千三讓羅天北成為一個罪人,一個惡人,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
海棠沒有到羅天北家吃飯,羅天北讓妻子去叫海棠,海棠居然不愿意去。海棠不愿意到羅天北家吃飯,更不愿意到他家住,海棠說她現(xiàn)在挺好的。
就在羅天北想著下一步該如何對待海棠時,海棠卻突然離開了羅天北的“約伯西餐”,去哪里了誰也不知道,因為海棠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而是偷偷地走掉了。羅天北一下慌了,甚至大罵妻子沒有及時跟他說海棠離開了。妻子當(dāng)然不知道店里走了一個服務(wù)員羅天北為什么這么著急,她的氣和羅天北的急相差十萬八千里……
海棠怎么離開了呢,海棠為什么要離開?她一個女孩子,又沒有見過世面,她會到哪里去呢?
羅天北讓店里的人去找,到火車站附近去找,沒有結(jié)果。羅天北又問和海棠同住的女孩,是不是誰欺負(fù)海棠了。領(lǐng)班說沒有人敢欺負(fù)海棠,都知道老板對她好。羅天北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海棠為什么會離開,他要去找海棠,一定要找到海棠。
羅天北要回后溝橋村了,那個和他捉了很多年迷藏的羅天北終于要現(xiàn)身了。
羅天北找到了立名,立名得了偏癱,已經(jīng)嘴歪眼斜不成個樣子。立名的孩子都在外面打工,他老婆跟著孩子,只留立名一個人在家,日子過得很慘淡。羅天北見到立名后丟給他五千塊錢,因為立名老的樣子讓羅天北有點難過。
立名說海棠好幾年沒有回過后溝橋村了,他現(xiàn)在都不認(rèn)識她了。說這話的時候立名把頭低了,他沒有敢看羅天北。羅天北想問當(dāng)時他們倆回村后是啥情況,話到嘴邊羅天北又咽回去了。羅天北聽說海棠爺爺死的時候,立名主動提出為他摔“老盆”。
那些事情立名沒有提,羅天北也沒有提,他們就那樣默默地坐著。后來羅天北又找到了海棠她媽,和她說了海棠的事,說海棠到了他的店里,但又不吭不哈走了。海棠她媽還不知道海棠去L 城了,還以為海棠在她姑家。
海棠她媽哭了,她說自從自己改嫁以后,海棠和她就生分了,每次她去海棠的姑家看海棠,海棠都不和她說話。海棠她媽拜托羅天北一定要找到海棠,一定要好好幫幫這個孩子,她說海棠太可憐了。
羅天北掏出一沓錢給海棠她媽,海棠她媽死活不要,說自己的日子還能過得去。海棠她媽望著羅天北,流露出祈求表情,她的樣子是那樣地卑微。
海棠她媽說:“海棠一直記恨我,心里有啥話也不和我說了?!焙L乃龐屢贿呌檬植裂蹨I一邊說,“看在當(dāng)年你和海棠她爸一起出去的份上,想想辦法,無論如何找到海棠。爺呀!你別生海棠的氣,別和孩子一般見識。”
聽海棠她媽說這些,再加上她堅決不要羅天北給的錢,羅天北心里就更加難受。
羅天北說:“當(dāng)年都怨我,怨我沒有攔住他?!绷_天北低下了頭。
海棠她媽說:“看你說的百成爺,咋能怨你?是他自己沒有本事?!焙L乃龐尩难廴τ旨t了,她吸溜一下鼻涕“要是他能像你一樣,丟幾年能風(fēng)光地回來,海棠……”
海棠她媽沒有把下面的話說完。不管是海棠她媽還是后溝橋村其他人,他們都相信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海棠她爹已經(jīng)沒有了,只有海棠不相信。
羅天北又去了海棠的姑家,海棠的姑還在病著,就因為她病了,海棠才有機會去L城找她爸。海棠的姑說海棠一直說要去L城找她爸,每次都是她攔著,說海棠太小不能去。海棠的姑說海棠性格有點孤僻,不和別人玩也不多說話,跟她也不多說,就是偶爾問問她爸是咋丟的。海棠她姑說海棠始終相信“丟”的東西能找回來,一直說等將來長大去L 城找他爸。
羅天北給海棠她姑留下一萬塊錢,說當(dāng)初他借了海棠她爹的錢。海棠的姑知道這錢不是借的,因為海棠她爹怎么掙也掙不來一萬塊錢,但有人把一萬塊錢給她,她推辭了幾下也就收下了。海棠她姑知道羅天北在外面干了大事,掙了大錢……
海棠的戶口還在后溝橋村,因為無法確定海棠她爹的死活?;睾鬁蠘虼宓臅r候羅天北看到了海棠家的房子,周圍都是小洋樓,只有海棠家的房子是磚房,正房已經(jīng)塌了,破敗荒涼。羅天北記得,當(dāng)初海棠她爹結(jié)婚的時候,這房子是全村最好的。
還是沒有海棠一點點兒消息,羅天北特別著急,他覺得如果在這個時候海棠要再出點什么事,那他就徹底地罪大惡極了。
那天羅天北多喝了點兒酒,就給姚梅打電話,姚梅也是心事重重的樣子,說了一會兒話羅天北才知道,今天是姚梅父親的祭日。
姚梅喝了很多酒,羅天北也喝了很多酒。姚梅不斷重復(fù)一句話,“你說人活著為了啥”?羅天北沒有回答姚梅的問題,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羅天北想起小時候,自己已經(jīng)很大了,父親還是愿意背著他。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父親就會到學(xué)校去接他,而別的孩子總是自己回家。最讓羅天北難忘的,就是父親趕集回來,他總是給羅天北買各式各樣的吃食,有時是一個肉盒,有時是燒餅夾牛肉,還有時是水煎包。那個時候,羅天北特別盼望父親去趕集,要是哪天他饞了,讓父親去趕集,父親也是會去的。
羅天北想到自己的父親,也就想到了海棠的父親,想到了海棠。海棠上學(xué)的時候……羅天北就那樣呆呆地望著窗外。
窗外的天不晴朗,有點欲哭無淚的感覺。羅天北又喝了一些酒,人就徹底地醉了,話也就多起來了。羅天北和姚梅說著后溝橋村,說著自己的父親,最后,羅天北又把話題落到海棠的身上。羅天北說他和海棠她爹到山西去架線,海棠她爹把五千三給他連眼睛都不眨。說海棠她爹夾起一塊肉的時候就念叨海棠,每次海棠她爹都會把肉留到最后吃,好像海棠過一會兒會來一樣。
羅天北說著海棠她爹,忍不住嗚嗚地哭了,借著酒勁,他太想讓自己大哭一場了……
羅天北繼續(xù)找海棠,他決定找到海棠后,不再提她爸爸?;蛟S姚梅說的對,就讓他一直丟著,不過,一萬五千三對羅天北來說就是一個咒,這一生一世都要被它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