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沛澤
淡淡的花香伴著秋天的雨。輪胎碾過長滿鮮花的泥濘之地。在這異鄉(xiāng)的土地上,坐在車里,我聽著秋雨打在鋼鐵上的聲音。很快,難聞的機油味又充盈了我的鼻腔……
“該死,這玩意不動了。”
我聽到身旁機械師的咒罵。他和司機已經一夜沒能合眼。而現(xiàn)在,他還得頂著冰冷的雨水,拖著疲憊的身體,趴到外面去檢查車輛。
有好奇的小伙子爬出裝甲車,看著機械師翻開一個個面板,譏笑機械師被密密麻麻的排線繞得團團轉。
同行的車子停下來,我探出頭,去看我們的朋友。那邊也有小伙子過來湊熱鬧。放眼望去,我卻找不到我想看到的人。
幾個小時前,我們還在高加索小城的酒館里消遣著短暫而寶貴的假期。
他叫米莎·阿列克謝·伊萬諾夫。
在高加索的這幾年,我沒學會太多東西,唯獨和一些老兵一樣愛上了喝酒。他們總是成群結隊地溜到附近的鎮(zhèn)上,跑到小酒館里搞點廉價的伏特加,喝得爛醉如泥,然后再被不敢喝多的新兵拖回去。五大三粗的他們往往把新兵累得夠嗆。
那一年圣誕節(jié),格外寒冷。小鎮(zhèn)的街道被大雪覆蓋,超市停業(yè),交通停擺。慶幸的是,酒館還開著,還有酒喝。在那個寂寞的圣誕夜,我遇到了米莎。
他個子不高,瘦長的臉上長著一雙憂郁的棕色眼睛,我不知他的眼睛是不是從前就這樣悲傷。但吸引我的不是他的樣子,而是他手中的酒。
他沒有和其他兵士一樣暢飲著伏特加,而是一杯又一杯地細品黃色的白蘭地。我有些好奇,去問他為何不喝點更加俄國的酒,比如伏特加。
“你好,我不喜歡白色的酒。”
他的回答令我驚訝。
“可伏特加是透明的?!蔽易穯柕?。
他又飲下一杯酒,沒有回答。
“小子,你沒聽說過在咱這,年輕的人不能回避長者的問題嗎?”
他沒有回答我。屋里的空氣變得和外面一樣冷冰冰的,即使有爐火閃著光,發(fā)著熱。這便是我與他的第一次相識,滑稽而尷尬。
我喝完我的伏特加,走出酒館。小鎮(zhèn)的圣誕遠無家鄉(xiāng)那般富有生機。想起故鄉(xiāng)的村子,從秋收到冬藏,同圣誕一起慶祝豐收,一路上張燈結彩,街道上開滿了歡樂的面孔。至少在我兒時是如此。眼前這座風雪小城里,每個人都閉戶不出,晚上也少有燈火。大雪勢頭減緩,我漫步在街道的一旁,嘴里叼著兜里的最后一根香煙。
當我又走回酒館的門前,發(fā)現(xiàn)一個消瘦的身影正吃力地拖著某物。好奇心驅使我快步上前。于是我看到了那雙憂郁的眸子。
是米莎,他正拖著一個喝醉的士官,他的臉看上去已經凍僵了。
我急忙跑到他身邊,把那名士官架起來。當我扶起那名士官的同時,米莎也癱倒在地上。
“小子,你這么做,結束的可不只是你自己的軍旅生涯。快起來,幫我搭把手。”
他吃力地起身,我們兩個人架著快要變成人棍的小士官走在街頭。還好,此時的雪并不是很大。
兩個人默默無言,只是低頭看著腳下,用力支起昏睡的酒鬼士官??晌疫@樣的話癆哪忍得住寂寞,再次開口向他搭訕:
“嘿,小子,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p>
“您說什么?”他喘著粗氣,但說話的語氣比剛才禮貌了很多。
“你為什么不喜歡喝伏特加呢?”
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后還是緩緩地開口:
“我父親喜歡喝這個酒,喝完就抄起棍子追著我打?!?/p>
“不過,不是所有喝伏特加的人都會那樣?!?/p>
“是的……比如說您?!?/p>
“沒錯,我喝完酒從來沒打過人,哈哈……”
我尷尬地笑了笑,而他也沒有力氣再多說一句話了,好在最后平安地回到了營地。倒霉的士官遭到了處分,不過好在沒有在外面凍成人棍。
在那次相識之后,我們便經常一同去那家小酒館。每次他都會點一杯不一樣的酒。不變的是他憂郁的眼神和永遠不沾的伏特加。
說老實話,他長得并不算丑,應該說還算標致,再加上憂郁的眼神,女人緣本應不差。但這么久了,我還沒見過有女人跟他搭訕過?;蛟S在這座寒冷的小鎮(zhèn),在今天這個冰冷時代,這兒已不再缺少憂郁的眼睛,讓他只能是寒冬里一棵不起眼的枯草。
他告訴我,他來自解體前的阿塞拜疆,那里也曾盛開著鮮花。
我沒有去過那里,在我的印象里,那里盛產石油。那里的人們很富裕,最起碼……比我要富有得多。我上不了大學,也找不到什么工作;軍隊對我來說,是個可以安生的地方。我想我這樣的思想很不健康,但說實在的,在這個時代,有幾個人不想找個可以安生的好工作呢?后來,我大概知道了米莎參軍的原因。
那一年的四月,冰雪漸融,路邊慢慢地長起了野花野草,可仍很少見到美好的陽光,大家還是喜歡夜里溜出去喝悶酒。這天晚上,他喝得格外多,格外多。
“今天是我母親的生日。”
他微紅著眼睛,暈乎乎地小聲告訴我。
“你有給你的母親寫信嗎?”
“沒有?!彼f著,伴隨著一杯剛剛下肚的酒。
“你不想她嗎?我記得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家了?!蔽遗牧伺乃募绨颉?蓳Q來的是一陣嘆息。
“我很小的時候,她便不在了?!?/p>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表現(xiàn)得有些驚訝,但心里并沒有多少意外。當然,接下來也沒有問他具體的細節(jié)。
“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因為白內障再也看不見了。她的眼睛從藍色變成白色,再到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顏色了?!?/p>
“是透明的嗎,就像伏特加。”我小聲說道。
“也許吧……”他擦了擦眼睛,然后接著說,“失明以后,她總是做錯事,總是犯糊涂,那時我的父親還很愛她,每天與她形影不離,無微不至地照顧她;跑遍了全俄最好的醫(yī)院,花光了本就微薄的積蓄。”
“后來呢?”我給他倒了一杯酒,他一口吞下。
“再后來……奔波的途中,她染上了其他的病,可我父親再也沒有錢帶她治病了……你知道,那時候錢可是過了幾天就貶值得厲害?!?/p>
我沉默著。
“很快,她便走了,一天晚上,走在我父親的懷里。她年紀并不老呀,但相比她的同齡人,顯得那么虛弱而消瘦,仿佛一具骷髏……我聽別人這樣形容她。她生了重病后,我就再也沒見到她。她走了之后,父親完全變了。他沒了工作,整日酗酒,喝醉了便砸家打人。喝光了積蓄,就把房子賣掉,到出租屋里繼續(xù)喝。那時我已經十歲了,我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上學。因為我沒有上學的錢,一分錢也沒有。”
“那你去了哪里?”
“我父親沒錢喝酒了,把我賣給了酒館的老板當伙計。之后,我再也沒見過他?!?/p>
說到這里,他哽咽了一下。我給他遞了一杯酒,讓他先別說了。這天是我第一次聽他說這么多話,平時他可是這家小酒館里最安靜的人。
他不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喝酒。他從來沒喝過這么多的酒,很快他便醉倒了,睡著在吧臺上。我背著他走回了營地,一路上都是他的碎碎念,嘴里說著我從沒聽過的奇怪方言,眼角滑下的幾滴淚珠,冷冷地滴在我的后頸上。
這可真是個可憐的人,我已經可以想象到他被賣掉后又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輾轉來到了這里。我不想再讓他揭開自己的傷疤,希望他明天就能忘掉這一切,變回那個寡言而憂郁的米莎。
可我沒想到的是,他雖然醉了,可什么也沒有忘掉,酒精是他傷感的助燃劑。記憶不像火,燃燒之后不會隨著風消散,而是更深地刻在他心靈深處。令我奇怪的是,米莎并不介意與我分享他悲慘的過去。
第二天,他再次邀請我一塊去小鎮(zhèn)上的那家酒館,繼續(xù)帶我回憶他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在酒館的那幾年,我并沒有感覺到和以往的日子有什么區(qū)別,不過酗酒的人從我父親換成了素不相識的路人。我不同于其他的酒保,我是最沒有地位,最下層,最卑微的,是人人都可以欺負的,人人都可以踩在腳下。很多時候,就算我做得再好,沒有一點失誤,也會被酒鬼們拉過來摁在桌上毆打。”他喝下一杯酒,然后拉下自己海魂衫的一角。他告訴我,那是他第一道永久的傷疤。
“有天晚上,我不小心把客人的一瓶酒弄倒了,酒瓶渣子落得到處都是。那人撿起一塊碎片,直接撲過來在我的鎖骨下劃了一道口子?!?/p>
我看他撫摸著那道傷疤。他低著頭,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樣憂郁,像看自己孩子一樣看著那傷疤。
我感到很奇怪,為他加了一杯酒:“怎么,這疤痕還有別的故事?”
“是的,你可真聰明?!彼蛄艘豢诰?,像是在回憶一件美好的事情,嘴角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微笑。
“我的血止不住,從胸前流到腳底……此時此刻,唯一能容納我的地方只有那狹小又陰暗的儲物室,我想都沒想就跑到了那里。每當我遭遇折磨,痛苦的時候,我就到那里去。儲物室最里面的墻上,有一面破碎的鏡子?!?/p>
酒館的儲物室,陰暗而潮濕,散發(fā)著老鼠窩一般污臭的味道——這應該是令人崩潰的地方啊。我心里這樣想。
“我脫下我的上衣,看著已經被鮮血染紅的胸膛,不敢說話,心中滿是恐懼。雖然我內心早已不再畏懼死亡,可真到了這個時候,還是感到害怕??!但我身上已經一無所有了,我連用來擦身體的毛巾都沒有,我只能絕望地看著鏡子,直到……”
他小呡一口威士忌。
“米莎……一個人在用溫柔的聲音呼喚我。鏡子里看到的,是一個女孩的身影……”
“哇哦……”
沒有注意到,在我認真聽他說話的時候,身旁出現(xiàn)了一個姑娘。她留著一頭金色的齊肩短發(fā),水靈的大眼里閃爍著好奇的光,她也在專心致志地聽著米莎的故事。
“接下來,會是很浪漫的故事嗎?”女孩滿眼期待地望著米莎。
“我想,算是吧,可能也不是……”米莎把下巴搭在自己的手上,一臉溫柔地對著女孩說。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神情。
接著,他又把頭轉向一邊,露出他憂郁的眼神。
“她為我抱來一條溫暖的毯子,用酒精和棉球擦拭我受傷的身體;她還輕柔地撫摸我身上那些往日的傷疤……在我耳邊輕聲說,孩子,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我看到他眼角露出了淚光,加上他憂郁的眸子,看得讓人心碎。他向我們描述了那個女人對他溫柔的撫摸,用豐腴的身體把他摟入懷抱,擦去她的眼淚。就像是……
“就像是……我的母親吧?!彼nD一下,喝了一杯酒。
“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女孩貼近了他,輕聲地問道。
“在那之后,我再也沒能見到她,就像我再也見不到我的母親一樣?!泵咨嬷脒吥?,做了一個深呼吸。他深情地望著眼前的女孩,似乎很久沒有遇到這樣愿意聽他傾訴的人了。
“你的母親,她怎么了?”
“你愿意聽嗎?”
“當然,傷心的孩子吶,我愿意聽你給我講到深夜?!?/p>
“我很久沒有遇到愿意和我說話的女孩了,請問,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米莎挪動自己的胳膊,他與那個姑娘的距離更近了。
“娜杰日達(俄語意:希望)?!蹦桥⒘昧肆米约旱亩贪l(fā),“娜杰日達·伊萬諾夫娜·捷列什科娃?!?/p>
“真是個好名字?!本驮诿咨袊@的同時,娜杰日達把她纖細潔白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我覺得我不能繼續(xù)待在這里了,可不能壞了這可憐孩子難得的好事。喝完杯中的伏特加,我走出了酒館。這里的空氣如高加索山上的鮮花,綻開著春意。
“你真的是我的娜杰日達?!边@是我走到門口時,聽到屋內的最后一句話。
很快,米莎這小子便更加頻繁地溜出軍營,而與我一同去酒館的次數(shù)變少了很多。我總是一個人喝著悶酒。直到某天我坐在酒館的窗邊,看到不遠處的路燈下,在清澈的河水邊,那古老的石橋下,看到那對年輕人在熱吻,我禁不住流下了熱淚。此刻的我不只是年長者羨慕他的年輕,更多的是為他找到愛和希望而欣慰吧,雖然我并不曾有過。
我在新生的米莎眼里,看到了不同于以往的眼神。他更富有精神,像是初生的小草。
我希望他們的愛情也可以像小草一樣,滿是韌勁。不過我大概還是高估了他們一見鐘情持續(xù)的時間。
“記得,常給我寫信,好嗎?”
這是娜杰日達上車前,說的最后一句話。她很幸運,可以離開這偏僻的小城,去更遠的地方,更繁華的街市。但米莎只能同我一起,繼續(xù)留在高加索的邊疆。
“我保證,親愛的,可我還是最后懇求你不要離開?!?/p>
米莎緊緊地抱住她,在站臺上,背對著簇動的人群,消失在列車的呼嘯之中。
此后,我很少看到米莎出門,除了訓練便是埋頭在自己的房間里,不斷練習著自己的西里爾字母,精心地準備每一個信封,寫好每一封信,然后滿懷期待地坐在郵政室的一角。
可是,幾個月后,娜杰日達很少再給米莎回信了,而他的熱情卻沒有消散。一次次等待后的失落,等不到信的絕望就像被潑了冷水,給他夢中的戀愛降溫。很快,他的眼睛再一次蒙上了憂郁,越來越深。
那年秋天,他已經很久沒能收到娜杰日達的來信,他又愛上了喝酒,雖然他仍不愿意喝伏特加。
而在昨天晚上,他第一次向我表示,他愿意嘗試一下這杯透明的烈酒,把自己埋葬在充滿麥芽味的醉鄉(xiāng)。
“你知道嗎,我會好多次在夢中醒來,看到堆滿信與花香的小山,然后再在夢中睡去,從夢中醒來,再看到堆滿的回信,再睡去,再醒來,直到看到她站在開滿雛菊的山崗上……”
我真希望他永遠停留在夢里,忘掉愛情給他的傷痛,還有戰(zhàn)爭給他的疲憊。
我想,此時的他可能過于疲倦,還在那輛裝甲車里做著美好的夢。
外面雨水漸停,天空明朗,萬里無云,再無風聲的喧囂。
“那是什么聲音?”
一個我感覺陌生的聲音。
是他,米莎!對著天空大聲叫喊著:
“是引擎!該死的,是引擎的聲音!不是我們的飛機!”
很快,天邊出現(xiàn)了一竄白煙,飛快地撲向這里。
“快跑!有襲擊!”一個士兵瘋狂地喊著。
“就地解散!重復,就地解散!”
士兵們跑出裝甲車,四散奔逃。很快,隨著一聲巨響,一輛裝甲車變成了燃燒的廢鐵。很快,這片土地又恢復了平靜。
一個看上去年輕的士官在統(tǒng)計損失,除了那輛裝甲車外,還有一具除了心臟以外,完好無損的尸體。
一道彈片正中他的心房。
“長官,你可知道他的名字?”那個年輕士官面向我問道。
我用顫抖的雙手拂去身上的灰塵,跪在地上,用手蓋住那雙已經失去光芒、憂郁的眼睛。
“米莎。米莎·阿列克謝·伊萬諾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