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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城往事

    2022-02-09 03:19:05彭興凱
    遼河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小惠

    彭興凱

    我與高成的友誼可以追溯到四十多年前。雖然我現(xiàn)在成了作家,天天貓在家里寫小說,足不出戶,他混跡江湖,無職無業(yè),但我們兩個人的關(guān)系卻依然如舊,時不時地就要聚一聚。

    我們相聚的地方多是趙麗蕓的滿堂紅酒樓,要個小雅間,擺三五樣小菜,開兩瓶小裝二鍋頭,坐在那里慢慢地聊。

    每次相聚,我都要談起他的婚姻問題,讓他抓緊時間找個女人把事情辦了,他卻總是搖頭。其實,高成為什么不肯走進婚姻,我心里跟明鏡兒似的,因為他還惦記著一個女人。有了那個女人,別的女人就統(tǒng)統(tǒng)地不合適了。問題是,他惦記著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卻不惦記他。他純粹就是單相思,那個女人早就嫁了人,孩子都到京城讀大學(xué)去了。

    高成惦記的那個女人是我姐,就是滿堂紅酒樓的老板趙麗蕓。

    不過,趙麗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去酒樓了,她只是以遙控的方式,經(jīng)營著她的第二職業(yè)。她的正式工作是縣文化館的聲樂輔導(dǎo)員,縣里舉辦什么晚會,她還要登臺唱上一嗓子。每次登臺,她都要穿一身火紅色的曳地長裙,頭發(fā)高綰,薄施脂粉,風(fēng)華絕代。

    其實,趙麗蕓從小就是個美人兒,她的美麗遺傳了我媽的基因。

    我媽是縣劇團里的花旦,當(dāng)年她甩著水袖出場時,臺下就會發(fā)出“哇啦”的叫好聲和“呱唧”的巴掌響,男人的眼珠子就會一直追著她轉(zhuǎn)。身為劇團花旦的女兒,我姐想不美麗都不行。

    我姐上小學(xué)時,還沒有露出什么美麗的跡象來,就似一朵野花的小骨朵,躲在葉子下面寂寞待開。讀到初中的時候,她突然迎春綻放,讓天上的太陽都失去了光彩。又過了兩年,讀到高中的時候,她的美麗就燦爛得不成體統(tǒng)了,個子高挑,腰肢細了下去,胸脯高了起來,屁股緊繃繃的,走起路來左搖右擺,搖擺出風(fēng)情與韻味。

    我比我姐小兩歲,我姐突然綻放,美得不成體統(tǒng)的時候,雖然我還是個小屁孩,卻已經(jīng)為擁有如此貌美的姐姐而驕傲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因此,只要覓到機會,我就跟在她的后面跑,像個永遠甩不掉的小尾巴。

    我之所以喜歡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跑,就是為了引人注目。那些目光在落向我姐身上的同時,偶爾也會掉到我的身上來。我是個“病秧子”,長得干干巴巴的,弱不禁風(fēng),像是失去了肥料與水分的黃豆芽,平時是沒有人肯拿正眼瞧我一下的。

    姐姐的美麗讓我受益匪淺,不僅有人對我加之青眼,還有人愛屋及烏向我送上了討好的笑臉。

    那些被我姐迷倒的人,大都是縣城里的機關(guān)子弟。姐姐那一茬兒,機關(guān)子弟差不多有三十來位。他們與我姐同住一個大院,上學(xué)時一同出門,放學(xué)時一道歸家,我姐的身邊就有了前呼后擁的景象。

    總有人向她獻殷勤,我姐喜歡吃杏,他們就爬到樹上去偷摘。我姐喜歡池塘里的荷花,他們就下到水里去采。我姐如果要天上的星星,他們沒準兒會搬把梯子來,爬到天上去摘。

    我姐享受殷勤的時候,我就跟著受惠。

    只是,如此的日子并不長久,那些機關(guān)子弟發(fā)現(xiàn),即便他們怎么對我姐獻殷勤,都是徒勞無用的。我姐像個金枝玉葉的公主,傲氣得不行,壓根兒就不拿正眼看他們。她見到他們,從來都是抬著下巴的。如此一來,他們就選擇了知難而退。當(dāng)再見到我姐時,他們就將殷勤變成了他們的口哨。見到我的時候,就不再愛屋及烏,非但不再,還會將我圍起來進行羞辱與戲弄。

    有人說,趙帥,管我叫姐夫。

    我當(dāng)然不叫,忙低下腦袋,或者逃開。

    有人說,趙帥,你是我的小舅子,對不對?

    我當(dāng)然不認可,又不敢反擊,仍是低下腦袋或者逃開。

    有那么一天,七八個家伙將我圍起來,再次對我進行羞辱時,猛不丁跳出來一個人。那人揮了拳腳,三下兩下,將那七八個家伙給打趴下了。

    那人就是高成。

    高成不是機關(guān)子弟,不過,他的家就住在機關(guān)大院的對過。出了大院門,就能看到他家那間臨街的小破屋,屋上掛著黑色的魚鱗瓦。

    高成屬于我姐那茬兒人,但是沒有讀書上學(xué),當(dāng)我姐背著書包朝學(xué)校跑的時候,他則背著個白色的木頭箱子,在大街上游來蕩去地賣冰棍兒。冰棍兒的消費人群就是我們這些機關(guān)子弟,因此,高成更多的時候是背著冰棍兒箱子在機關(guān)大院里進出。

    盡管大家都對冰棍兒趨之若鶩,卻沒有誰將高成放在眼里,通常見了他,抬抬下巴把他喚過來,將幾枚硬幣一丟,取了冰棍兒便走,連正眼都不曾看他一下。起初,我在見到他的時候,同樣是如此的德行。那天,他路見不平憤然出手,讓那些機關(guān)子弟十分不服氣,第二天就糾集十幾個同伙要報仇雪恨,一個個咬牙切齒的,每人還抄著根黑不溜秋的榆木棍子。

    大院門外,他們狹路相逢。誰料到,高成一點兒都不怕,他將肩上的冰棍兒箱子放下,解開衣服上的扣子,拍拍胸脯道,有種的,來吧。

    有個叫姚紅衛(wèi)的家伙是大院里的孩子王,他歪了歪腦袋,一聲令下,十幾個人便舞著棍子沖了上來。眼看著棍子就要打在高成身上,高成一個掃堂腿,就將沖在前面的家伙掃了個嘴啃泥。他順手將棍子奪過,揮舞著棍子沖向那群家伙。對方縱然有十幾個人,也難以抵擋,頓時抱頭鼠竄,潰敗而去。高成從此名聲大振,機關(guān)子弟再也不敢與他交手。

    那天的打斗我親眼目睹,之后,我所崇拜的人除了趙麗蕓,就是賣冰棍兒的高成了。

    我成了高成手下的走卒,只要不上學(xué),我就同他待在一起。

    只要同高成在一起,我的胸脯就會挺起來,就會在臉上露出神氣活現(xiàn)的表情。

    高成在夏天和秋天賣冰棍,到了冬天和春天,便將木頭箱子丟掉,背著個柳條筐子去城外的樹林子里拾柴火。他去拾柴火的時候,我同樣跟在他后面。

    城外是片樹林子,樹林子那邊是條小河,小河那邊是片白色的沙灘,沙灘的那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蘆葦叢。他將柴火拾滿筐,就會背著我蹚過小河,走過松軟的沙灘,鉆到蘆葦叢里去玩,逮鳥、嚼葦根,捉蘆葦叢中的螞蚱。

    蘆葦叢中的螞蚱相當(dāng)多,秋天里都配了對兒,雌螞蚱都鼓起了大肚子,到了冬天都不死。我們捉住一些,串在樹枝上燒烤。燒熟了的螞蚱紅噴噴的,酥焦焦的,吃在口中能香死人。吃著燒螞蚱或者嚼著葦根,我就聽高成講故事。

    高成的故事都是黃段子。

    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初中,偷偷地喜歡班里一個叫李小惠的女生。李小惠也是大院里的機關(guān)子弟,她雖然不能同我姐相提并論,但是臉蛋圓圓的、艷艷的,似一顆熟透了的小蘋果,讓我十分喜歡。

    有一天,我忍不住告訴他,說自己喜歡李小惠。他則投桃報李向我坦白,說他喜歡我姐趙麗蕓。

    趙麗蕓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進棉紡廠當(dāng)了工人。她在棉紡廠后紡車間當(dāng)了半年絡(luò)紗工,然后調(diào)進了縣劇團,接了我媽的班,成了劇團里的花旦。

    我姐不僅繼承了我媽的美麗,也繼承了我媽的好嗓子。她在上初中的時候就從我媽那里學(xué)會了唱柳琴戲,上高中的時候,已經(jīng)將臺步走得比我媽還要婀娜多姿。她進了縣劇團,唱的第一出戲是《小二黑結(jié)婚》,她扮演的是女主角小芹。她穿著件玫紅色的小夾襖,腦后垂著條粗辮子,小腰一扭一扭地登上臺,一段“清粼粼的水來,藍格瑩瑩的天”,將全城人的心都唱得酥酥的。

    此時的我姐就不是花朵一般地燦爛綻放了,就不是美麗得不成體統(tǒng)了,是已經(jīng)找不到更確切的詞匯來形容了,是美麗得說不清,道不明,一塌糊涂了。

    我姐上學(xué)時,圍著她轉(zhuǎn)的僅是大院里的機關(guān)子弟。現(xiàn)在,除了那些機關(guān)子弟外,又有了新的外延與拓展,比如機關(guān)里的干部、廠子里的工人,還有醫(yī)院里的大夫,學(xué)校里的教師等??偠灾彩悄切┡c我姐性別相異的人,都想把我姐變成自己的媳婦,都在為我姐做著春天的美夢。

    高成亦然。高成對我說,趙帥,你愿意我做你姐夫嗎?

    我說,愿意。

    高成說,你覺得你姐會不會嫁給我呢?

    我說,會的。

    高成卻不樂觀。他嘆口氣對我說,你姐是演員,是天仙一樣的美女,我是個無業(yè)游民,還是農(nóng)村戶口,她怎么會看上我呢?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門第與身份對于婚姻的重要性,說,你天不怕地不怕,我最想讓你當(dāng)我的姐夫。

    他說,所以,我還要努力,要奮斗!

    高成的努力與奮斗,就是發(fā)家致富,他要在小城第一個當(dāng)上萬元戶。那時候,萬元戶的口號剛喊出來,小城里還沒有任何人具備條件。高成決心成為第一人。他不再賣冰棍兒,也不再去樹林子里拾柴火,他將家里的屋墻開了個門臉,朝向大街,在里面擺上貨架,搞起了小賣店,賣些吃的、用的與穿的、戴的。他對我說,現(xiàn)在提倡個體經(jīng)營,當(dāng)個體戶同樣是光榮的,等我成了萬元戶的那一天,就找媒人跟你姐提親。

    在高成的萬元戶夢想還遙遙無期的時候,我姐卻已經(jīng)名花有主。

    我姐成為劇團里的花旦后,足足有三年的時間讓大家來追求,因為我姐的眼光高,根本沒有誰能入她的慧眼。在追求她的男性中,有兩個家伙力度最大,一位是與她住同一個大院的姚紅衛(wèi),另一位是農(nóng)具廠里的工人鄭全。兩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均遭到了我姐的斷然拒絕。那個鄭全還因此成了精神病,連班都無法上了,被家人送進了醫(yī)院。

    在我姐被大家眾星捧月的時候,我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同樣在高考中名落孫山,便和所有落榜的機關(guān)子弟一樣,進棉紡廠當(dāng)了工人。雖然當(dāng)了工人,且是三班倒,我仍然喜歡同高成在一起。見一個個求愛者被我姐拒之門外,我替高成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便趁機向她推薦高成。

    我姐問,高成是誰?

    我說,就是住在大院對過那個賣冰棍的。

    我姐問,這個高成怎么了?

    我說,他比姚紅衛(wèi)與鄭全可厲害多了。

    我姐又問,他怎么個厲害法呢?

    我說,他是個有志氣的人,雖然沒有正式工作,卻要成為咱們縣第一個萬元戶呢!

    萬元戶?我姐撇著嘴,哈哈大笑起來。

    我沒有將我姐的態(tài)度告訴高成。我知道,高成要娶我姐的愿望很可能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要落空。恰恰在這個時候,小城來了位叫呂中國的人。

    呂中國是北京人,是插隊來我們這兒的知青。國家進入新時期,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成為歷史,知青們都紛紛回了城,唯獨呂中國留了下來。他不僅沒有走,還發(fā)下了誓言,要扎根在這里,為這里貢獻自己的理想和青春。他的行為與事跡登上了當(dāng)?shù)氐膱蠹?,沒過多久,他便調(diào)進了縣城,轉(zhuǎn)成國家干部,進了團縣委。

    呂中國第一次在公眾場所露面時,就向小城人展示了他的優(yōu)秀與卓爾不群,他不僅長得一表人才,普通話說得也相當(dāng)標(biāo)準,而且還會唱京劇,在臺上那么一站,賽過宋玉慶與童祥齡。

    我姐和呂中國就是在聯(lián)歡晚會上認識的。那天的晚會上,我姐唱了段柳琴戲《王漢喜借年》,呂中國則唱了段《智取威虎山》中的《我們是工農(nóng)子弟兵》,兩人唱罷,一陣陣掌聲將晚會推上了高潮。

    沒過三天,小城人就知道,那個叫趙麗蕓的小花旦,讓那個北京人呂中國給拿下了。每逢周日,就會看到我姐被呂中國載在一輛“飛鴿”牌自行車上,奔馳在小城的馬路上。呂中國穿件紅色的小背心,猛蹬著車子,我姐則在后面緊緊地摟著他的腰。我姐的披肩發(fā)似黑色的瀑布,被風(fēng)吹起,浪漫飛揚。

    我第一時間向高成報告這個不幸消息時,他看上去很平靜,仿佛這是樁與他無關(guān)的事情。但是,第二天,我再去找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將小賣店關(guān)門,從此不見了蹤影。

    高成再次回到小城時,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

    我原以為我姐名花有主,高成會不再搭理我的,沒想到他回到小城,第一個要見的人便是我。

    當(dāng)時,我正在車間上班,手里握著把割紗刀,正圍著漿紗機巡回檢查,他的出現(xiàn)不僅讓我大吃一驚,也讓全車間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我已經(jīng)有點兒認不出他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只有在電影上才能見到的時髦青年,留起來的長發(fā)打著卷兒,上身是件大花格子襯衫,下身穿著一條喇叭褲,腦門上架著一副蛤蟆鏡。那樣子,有點兒似剛剛走下飛機的飛行員。他的手腕上,竟然戴著兩塊手表,一塊是方的,電子的,一塊是圓的,機械的。

    我問道,你是誰?

    他說,趙帥,你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我說,我覺著有點兒面熟,可是你到底是誰?。?/p>

    他說,我是高成??!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叫道,高成,真是你???這幾年你去哪了?

    高成去了哪里,是他后來告訴我的。我們進了家小餐館,要了幾樣小菜,開了一瓶白酒,坐在那里邊飲邊聊,我才知道在三年的時間里,他差不多將中國跑遍了。他去過北京、西安,到過沈陽、哈爾濱,走過南寧、昆明,除此之外,濟南、上海、南京、合肥,還有杭州、福州什么的,他全去過。最終,他在廣州落了腳。他對我說,他現(xiàn)在富了。

    我問他,你已經(jīng)成了萬元戶?

    他撇撇嘴道,萬元戶算什么?你瞧我這身行頭,沒個十來萬,敢來見你啊?

    我再次瞪大眼睛叫了起來。

    十來萬可不是小數(shù)字,我們這家紡織廠,一千多個工人工作一年的純利潤,也就這么多。我說,你都做了什么大買賣???十來萬,怕我當(dāng)一輩子工人都拿不到。

    他便拿眼睛盯著我說,趙帥,你干脆辭職,跟著我干吧?你現(xiàn)在一個月工資是多少?我給你十倍成不成?

    我草草地計算了一下,我現(xiàn)在的月工資是四十元,十倍便是四百元。如果一個人能拿到四百元的月工資,那可是件大事情。

    有那么一瞬間,我還真動了心,但是很快我就冷靜了下來,撥浪鼓似地搖了搖頭。

    見我拒絕,他沒有再堅持,默默地喝起了酒。我知道,此時此刻,他一定是想起了我姐,只是不想再提及罷了。他不想提及,我自然就裝起了糊涂,準備顧左右而言他時,他卻抬起頭,將目光望了過來,問,你姐還好嗎?

    我說,就那么回事吧。

    我如此說,是想盡量低調(diào)些,怕剌激了他。真實的情況是,我姐好得不得了,特別是同呂中國相愛后,她的美麗就不是一塌糊涂的問題了,也不是難以用詞匯形容的問題了,是美麗得到了極致了,神話與傳說中的仙女們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了。

    呂中國也還好?他繼續(xù)問。

    馬馬虎虎吧。我還是低調(diào)地回答了他。

    他隨后問,你和李小惠,怎么樣了呢?

    我當(dāng)然還在暗戀她,只是,我覺得我的愛情和高成差不多,很可能是單相思。何況,我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只是個紡織廠里的小工人,她雖然同樣沒有考上大學(xué),卻考上了中專,現(xiàn)在在縣人民醫(yī)院當(dāng)護士,天天穿著白大褂,天使似的。她目前雖然還沒有男朋友,卻在社會地位上與我拉開了距離。我給高成的回答,是搖頭與嘆氣。

    高成便鼓勵我說,她只要還沒有男朋友,你就不要放棄,你要大膽去追求。

    實際上,我并沒有死心。我想,自己的條件不夠優(yōu)秀,只要去奮斗,只要干出成績來,就有資本俘獲她的芳心。我選擇奮斗的方向便是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我想當(dāng)作家,等有作品發(fā)表出來,便向她發(fā)起進攻。

    我將想法告訴高成,他沖我豎起了大拇指,說,好!我就知道你是個有志氣的人。接下來他就不再說什么,只是悶悶地喝酒。我想問問他有沒有女朋友,猶豫再三,還是沒有開口。

    那次回來,高成很快就走了,又去了廣州。不過,他在廣州待了十來天,再一次返回了小城。隨之,他就似織布梭,經(jīng)常往返于兩地間。他的錢,就是在去去來來中掙到的。他干的這種行當(dāng),還有個名字,叫倒?fàn)敗?/p>

    我姐與呂中國的婚事則進入倒計時,新房已經(jīng)分下來,在縣委家屬院。雖然是舊房,涂上大白,糊好頂棚,看上去還是嶄新的讓人喜歡。家具則正在打制中,木器廠里的工人正加班加點,力爭在一個月內(nèi)交付。

    呂中國在團縣委工作,觀念新潮,他準備舉辦一個革命化的婚禮,不宴請、不收禮,在國慶節(jié)那天,同我姐去北京旅行結(jié)婚。他們計劃在為期一周的時間里,逛故宮、游北海、去頤和園,登香山、爬長城,當(dāng)然還要去大柵欄與王府井購物。

    我姐美若天仙,卻從來沒有去過北京,她對北京之行充滿了熱切的期待。即將邁入婚姻門檻的我姐,其美麗似乎又上了個新臺階,似天上的太陽,將世界照得無比輝煌。

    八月馬上就要過完,明天就要進入九月,再把九月過完,就迎來那個大喜的日子。然而,誰都沒有想到,就在剛剛進入九月的時候,發(fā)生了一個大意外,呂中國突然知會我姐,說他已經(jīng)另有所愛,要與她分道揚鑣。

    我姐傻了眼,她感到城外的那條小河倒著流了,太陽竟然從西邊出來了。更讓我姐意外的是,呂中國另覓的新歡,竟然是李小惠。這一下子,被打倒的就不僅僅是我姐了,連我也被猛擊了一悶棍。

    我姐遭遇背叛,做出了一件非常極端的事情,她用我刮胡子的小刀片,將腕上的靜脈給割斷了。從她體內(nèi)涌出來的紅色的液體在流淌,還好她被我媽發(fā)現(xiàn)了。

    我姐被救了回來,保住了一條命。

    保住命的我姐情緒低落,關(guān)在家里誰都不搭理。我姐不明白,呂中國憑什么移情別戀,憑什么和那個李小惠好上了呢?他是瘋了還是糊涂了?

    李小惠倒也算是個美人,可是,她哪里有我姐出眾?丟下模樣且不說,我姐是劇團花旦,是公眾人物,是燦爛的明星,你李小惠算個什么鳥啊?只不過是縣醫(yī)院里的小護士,普普通通,名不見經(jīng)傳。唯有一點勝出我姐的,應(yīng)該是李小惠有個當(dāng)官的爸爸。呂中國和她暗渡陳倉時,她爸爸剛好坐上縣委組織部部長的交椅,而我們的爸爸則只是劇團里的小生。他老人家倒是經(jīng)常扮演個宰相、帝王什么的,在舞臺上威威赫赫,指點江山,可是一下臺,就是普通人了。

    我姐不明白,也不服,更咽不下這口惡氣。她在懷里揣了把小刀子,準備給呂中國放放血。

    我姐出了門,直奔豪飲閣大酒店。

    豪飲閣大酒店里,呂中國與李小惠正在舉行婚禮。

    兩人的婚禮采取的是速戰(zhàn)速決策略,結(jié)婚的日子定在了國慶節(jié)那天。而且,婚禮在那位縣委組織部部長的主持下,辦得很是高調(diào)與隆重。小城里的所有機關(guān)干部,一切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收到了大紅請?zhí)?。因此,那天的婚禮賓朋云集,偌大的酒店內(nèi)坐滿了人。

    婚禮正在進行,一對新人穿紅著綠,閃亮登場,來賓們拍起了巴掌。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姐破門而入。她披頭散發(fā),目露兇光,手持刀子,分開大家直奔那對新人。

    婚禮現(xiàn)場頓時大亂,來賓們嚇得哇哇大叫。那對新人傻了眼,還在那里發(fā)呆的時候,我姐已經(jīng)沖到了他們近前,并且亮出了手中的利刃。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我姐的刀子閃著寒光,刺向那個春風(fēng)得意的新郎時,突然闖過來一個人,奮力將刀子奪了過去。

    救了呂中國的人是高成。

    高成倒不是參加婚禮的來賓,他剛剛從廣州返回,半路上正好遇到前往婚禮現(xiàn)場準備行刺的我姐。他看到我姐眼神不對,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便尾隨在我姐的后面了。

    盡管高成救了呂中國,也間接地救了我姐,我姐卻仍然沒有嫁給他。我姐不僅沒有嫁給他,還發(fā)出話來,要單身一輩子,哪個男人都不嫁了。呂中國與李小惠正在新婚燕爾之時,一件詭異的事情猝然發(fā)生。呂中國神秘失蹤了,他去哪了,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包括新婚妻子李小惠。

    過了數(shù)天還沒有呂中國的任何消息時,李小惠慌了神,李小惠的爸爸也慌了神,于是,對縣委組織部部長女婿的尋找,便大規(guī)模地展開了。然而,一周的時間過去了,連公安機關(guān)都介入了,卻仍然沒有新郎的任何消息。又過去了一周,仍然沒有找到呂中國的蹤影,人們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專案組成立,首當(dāng)其沖的嫌疑人便是我姐,其次則是她的同胞弟弟,我。因為只有我們姐弟倆對他仇恨最大。失蹤者甩了我姐,讓她蒙受奇恥大辱,又娶了我暗戀的對象,讓我從此失戀。我們姐弟不殺他,就沒有人殺他了。

    我姐被傳喚,又被放了回來。

    我被傳喚,同樣被放了回來。

    我們都有作案的動機,卻沒有作案的時間和膽量。

    排除了我們姐弟倆,警察的目光就鎖在了高成身上。警察不僅傳喚了他,還拘留了他。

    高成被無罪釋放時,我曾經(jīng)去看過他。我們兩人進了一家小餐館,要了瓶二鍋頭邊飲邊聊。雖然他被放了回來,我卻覺得呂中國的失蹤還真與他有關(guān),因為他是個有著俠義心腸的人,在我和我姐相繼受欺與受難的情況下,他很有可能為我們挺身而出。只不過,他將事情辦得很縝密,警察沒有找到蛛絲馬跡罷了。

    幾杯酒下肚,我看看四下里沒有人,壓低聲音說,成哥,你說實話,那人是不是你給交代的?

    他跳起來,生氣地叫道,趙帥,你胡說什么?我怎么會干犯法的事???

    我說,那你說,呂中國怎么神秘地失蹤了呢?

    他說,那只有鬼知道了。

    我說,不會是你為我和我姐出氣把他殺了吧?

    他聳了聳肩膀道,我才不會呢。他接著說,再者說了,他娶了李小惠,雖然讓你失了戀,卻又給了我機會。你姐現(xiàn)在成了單身,我完全可以去追求她,謝他還來不及呢!

    我雙手一拍,說,對呀,那你抓緊行動。我姐正在受難,最容易被趁虛而入呢。

    他卻慢慢地搖頭,說,你姐是不會答應(yīng)我的,我和她是沒有緣分的。

    我望著他沒有再吭聲。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日漸成熟,特別是搞起文學(xué)創(chuàng)作,讀了許多書之后,我長了不少的見識。我明白高成與我姐之間,還真存在著遙遠的距離與深深的鴻溝,即便高成掙再多的錢,即便我姐被多少人甩掉,她都不會嫁給一個沒有上過幾天學(xué)的無業(yè)游民。

    過了半年,失蹤者的情況仍是毫無所獲,那個專案組只好宣布解散。隨著專案組的解散,我姐竟然再次將戀愛與婚姻納入了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

    曾經(jīng)一段時間,我姐的情緒是消沉的,是充滿了迷茫的,從她的眼神里,從她的身上透出一種淡淡的哀婉與楚楚的凄美。當(dāng)她準備再次投入戀愛,就煥發(fā)出了往日那種燦爛奪目的光彩,就似一朵快枯萎的花遇到了甘霖。而她曾經(jīng)遭遇的悲傷與羞辱,身上殘留的哀婉與凄美,與她的美麗與光彩相交相融,讓她越發(fā)有了動人心魄的魅力。不久,她就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了人,新郎就是那個機關(guān)子弟姚紅衛(wèi)。

    姚紅衛(wèi)同樣沒有考上大學(xué),他和所有的機關(guān)子弟一樣,被分配到紡織廠當(dāng)了工人。不過,他在進紡織廠工作的第二年,就被推薦到市里讀電大。電大畢業(yè),他就離開了紡織廠,到縣經(jīng)委當(dāng)了一名科室干部。我姐嫁給他的條件是,讓他必須走仕途。

    姚紅衛(wèi)答應(yīng)了我姐。

    我姐結(jié)婚的時候,戲已經(jīng)沒有人看,曾經(jīng)風(fēng)光紅火的縣劇團日薄西山。連一張票都賣不出去的時候,有關(guān)部門果斷出手,將劇團解散,所有的演職人員被分配到了縣里的各個企業(yè)。我姐因為是劇團名角,受到特別的關(guān)照,被分到文化館當(dāng)了群眾文化輔導(dǎo)員。

    我姐到文化館不久,經(jīng)濟大潮翻騰著浪花澎湃涌來,一紙文件下發(fā),要求全館人員放下業(yè)務(wù)去經(jīng)商,用創(chuàng)收的錢來彌補經(jīng)費的不足。全館十來名干部紛紛行動,都把掙錢當(dāng)成了頭等大事。

    我姐的滿堂紅酒樓就是此時開辦起來的。酒樓開張,幾乎天天食客滿門,錢就流進了我姐的口袋?;ǖ┩岽蛘闪藗€富婆。

    高成在我姐嫁人后,就不再朝廣州跑,在小城安頓了下來。他沒有正當(dāng)職業(yè),也沒有多少資金創(chuàng)辦什么實體,仍是做倒?fàn)?。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他從外地搞一批海貨,向城里的各個機關(guān)單位推銷;當(dāng)?shù)赜惺裁垂瞎墒焐鲜?,他收購過來,讓外地人拉走。他的人脈比較廣,腦子活,只動動嘴,跑跑腿,就收入不菲。

    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掙了多少錢,他出手十分闊綽,人所共知。

    那幾間臨街的小房子,他重新修造、換瓦。他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名牌,還騎上了摩托車。他戴著頭盔,騎摩托車在大街上飛馳的時候,曾經(jīng)是小城里的一道炫目的風(fēng)景。只是,他一直不肯結(jié)婚。我姐和姚紅衛(wèi)都有了孩子,他還是單身。

    在李小惠成了不明不白的寡婦后,我從失戀中走了出來,開始與一位叫楊芬芳的姑娘將戀愛談得如火如荼,這時,高成仍然是單身。再后來,我姐的孩子都上學(xué)了,我和楊芬芳也有了孩子,他還是沒有結(jié)婚。

    他沒有結(jié)婚,倒是不缺女人。他的摩托車后座上,經(jīng)常載著女人,且更換頻頻。那些女人,還都是有姿有色的女人,親昵地摟著他的腰,將臉蛋貼在他的脊背上,摩托車在飛馳,她們的長發(fā)與裙子便浪漫地飛揚。但是,他并沒有娶女孩子中的某一位。

    時光如梭,轉(zhuǎn)眼就過去了若干年,來到了新的世紀。

    在新世紀又過去了十來年時,天下已是滄海桑田,繞城而過的小河早已不復(fù)存在,縣城也由舊城區(qū)遷移,鱗次櫛比的高樓全部聳立在了北部的山坡上。我曾經(jīng)供職的棉紡廠也倒閉了,我很幸運地在企業(yè)破產(chǎn)前調(diào)離,現(xiàn)在是縣文聯(lián)創(chuàng)作室的專職作家。我寫的那些小說,也登上了全國各地的文學(xué)期刊。我的父輩們呢,則如秋風(fēng)掃蕩的落葉,去了另一個世界。曾經(jīng)在小城一領(lǐng)風(fēng)騷的我們漸次老去,有的已經(jīng)退休,有的早生華發(fā)。

    高成更顯老邁,頭發(fā)全白,背有些駝,臉上布滿了歲月的滄桑。他不再當(dāng)?shù)範(fàn)?,他將房屋的后門重新扒開,在外面擺了個小攤,賣些煙、酒、糖、茶,靠微薄的收入維持生計。從街邊走過,你不會想到那個看上去氣息奄奄的小老頭,曾經(jīng)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英勇少年,曾經(jīng)是個往返于廣州與縣城之間,穿著大花格子襯衣的著名倒?fàn)敗?/p>

    往事如煙,唯有我姐風(fēng)光依舊。

    那個要文化人去掙錢的政策早已成為歷史,她雖然依舊經(jīng)營著滿堂紅酒樓,卻不用再在那里坐班當(dāng)值。文化又成了香餑餑,她回到館里,重新登上了舞臺。她頭發(fā)高綰,紅唇淺點,脂粉薄施,曳地長裙一穿,仍是風(fēng)華絕代,氣象萬千,光彩照人。她的丈夫姚紅衛(wèi)沒有食言,果然當(dāng)上了官,并且一步一步地高升,當(dāng)上了副縣長。

    我姐除了擁有富婆的身份外,又成了一位官太太。

    富婆兼官太太的我姐每天上班的時候,都會從高成擺的那個小攤旁邊走過,有時候騎著一輛電動車,有時候則是徒步,但是不管騎車還是徒步,我姐從來不拿正眼瞧高成一下,仿佛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么一個人。高成卻在看到她的時候總是坐直身體,眼睛牢牢地盯著她看,直到我姐的身影在街上消失。

    我知道高成心里還裝著我姐。我知道高成為什么選擇獨身。我為我姐對高成的態(tài)度產(chǎn)生了強烈的不滿。

    我說,姐,你不該這么對待高成!

    我姐說,我怎么對待他了?

    我說,你為什么見了他連正眼都不看一下?

    我姐說,我憑什么要拿正眼看他呢?

    我說,因為他愛你!

    我姐說,他愛我,我愛他嗎?

    我說,你倒是愛過呂中國,可他卻把你甩了!

    我姐說,所以我想殺了那姓呂的!

    我說,到現(xiàn)在你還嘴硬,那天,若不是高成奮不顧身地攔下了你,指不定你會闖出什么大禍來呢!

    我姐怔了怔,想要說什么,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有說岀來。

    我接著說,趙麗蕓,你應(yīng)該好好謝謝高成,沒有他,就沒有你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

    我姐張了張嘴,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岀來。

    隨后的日子里,我姐去上班的時候,仍舊從高成擺的那個小攤旁邊走,仍是不拿正眼瞧高成一下。我望在眼里,卻已無可奈何。

    兩年以后,一個秋日的午后,我完成了一部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想去找高成聊聊天,便朝他擺攤的地方走去。到了那里,卻沒有看到高成,忙找相鄰的攤主打聽,得到的卻是一個讓我難以接受的噩耗。高成突發(fā)心梗,已于三天前辭世。

    我站在那里呆成了一只木雞。

    我急忙跑到我姐家,在第一時間里將消息告訴了她。

    我姐吃驚地說,趙帥,你別胡說!

    我對我姐說,趙麗蕓,我沒有胡說,是真的!

    我姐立刻變了臉色,怔在那里,接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得涕淚滂沱,響遏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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