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文
楷書作為書法入門的最優(yōu)選擇,由于其尚可在日常書寫中發(fā)揮功效,往往更受青睞。楷書教材的選擇上,歐、顏、柳、趙四體各有千秋,相較之下,顏體除法度森嚴外,更具有其他書體所不具備的美學意蘊。這種美學意蘊超越傳統(tǒng)書法的形式,以其獨有的生命力和表現力感染書寫者,對于青少年學習書法和領悟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是大有裨益的。本文試從顏真卿書法所具備的規(guī)范作用和教化意義,以及其書法中所蘊含的民族精神在當代社會的價值彰顯三個方面來論述其作為青少年書法教育教材的德育意義。
書法的初學階段,最應重視的當屬于法度的灌輸,特別是青少年階段,如若沒有確立相應的規(guī)則,誤入歧途的概率將大大增加。書法作為藝術,歸根結底就是因為“法”的確立,早在東漢時期蔡邕便以《筆論》《九勢八訣》等文論述書寫規(guī)則。書法雖“肇于自然”,但從客觀存在轉換為具有審美意義和價值的藝術本體,是需要借鑒和領悟的,這也是文字成為藝術的根基。整理前人書寫經驗和遵循自然之理,最終形成法度化、規(guī)范化的學習章程,將枯燥抽象的線條轉化為可以具體掌握并運用得當的書寫規(guī)范,毫無疑問是青少年初學書法的關鍵因素。
晉人書尚韻,唐人書尚法,宋人書尚意,每個時代展示的藝術風尚不盡相同。唐人的審美趨向側重于“法”,這里的“法”其實也就是將前人書寫的運筆、結體經驗化,并加以合理的創(chuàng)造,從而形成與時代精神相符的審美風尚。永嘉南渡,華夏大地長期處于南北分治,書風亦受之影響:南方多平正和美,北方多峻嚴雄渾。隋雖一統(tǒng)南北,但享國短暫;唐初軍國多務,多因循舊制,南北書風雖逐漸融合,但尚未成熟;至唐中期,社會環(huán)境日趨穩(wěn)定,書藝風氣日熾,尚“法”書風日益完善。顏真卿的書法便是這一時期的代表?!霸娭劣诙抛用?,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蘇軾將詩文書畫各取一個代表,將顏真卿甚至立于書圣之上,可見后世對顏書的推崇。
盛唐作為華夏最為強盛時期的代表,歷代皆視其為評判王朝強弱的標桿,而顏書作為這一時期的高峰,則負起書法規(guī)范確立的重任。顏書、杜詩、韓文把盛唐那種雄豪壯偉的氣勢情緒納入規(guī)范,即嚴格地收納凝煉在一定形式、規(guī)格、律令中,不再是可能而不可習、可至而不可學的天才美,而成為人人可學而至、可習而能的人工美,但又保留了前者那種磅礴的氣概和情勢,只是加上了一種形式上的嚴密約束和嚴格規(guī)范。這種約束和規(guī)范即是后世所謂的唐“法”。青少年書法初學階段最需把握的也即是“法”,以顏楷為例,書風雖作者早年與晚年稍有差異,但勻穩(wěn)謹嚴、雄偉博大的整體風貌均未脫離。如《多寶塔碑》,王世貞評其“結法尤整密”,明人孫鑛亦指出,“此是魯公最勻穩(wěn)書”。作為顏真卿的中年之作,其法度森嚴于此可見一斑。而《麻姑山仙壇記》傳世版本很多,特別是小字版本,多有疑偽者,歐陽修即以“此記遒峻緊結”且“尤為精悍”之論打消疑偽者顧慮。元人郝極在觀摩《大唐中興頌》摩崖后,大發(fā)感慨:“書至于顏魯公,魯公之書又至于《中興領》,故為書家規(guī)矩準繩之大匠。河朔嘗見三數本皆完好,而森森如劍戟,有不可犯之色?!焙笫乐T家多以“規(guī)矩”“準繩”來品評,可見顏楷的規(guī)范性和普及程度早已深入人心。
顏楷的法度,前人多有論述,且細致詳盡,此處不再贅議。青少年學書以顏楷為宗,除了可以獲得書寫的規(guī)范,還可以更深層次地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禮?!岸Y”作為人們的社會行為規(guī)范,一直貫穿華夏文明,無處不在。唐之興盛,在于文治,文治的核心就是重視禮治。但是歷經安史之亂,朝廷綱紀已無復可言,振舉綱紀成為唐代中后期的首要任務,而顏真卿正是唐肅宗欽點恢復以禮治國的首席代表。這不僅僅是因為顏真卿世代傳承的家學淵源,更多的是其“深達禮體”的名仕風范。顏真卿任禮儀使期間,曾編撰《禮樂集》十卷,其中禮尚古質,禮尊其義的基本原則無一不是孔子“禮者,天地之序也”的價值再生。在實踐領域,同樣采用以禮為本,施之教化的措施,終促成“澆風莫競,文政大行”的理想狀態(tài)。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鳖佌媲涞目瑫鳛榍嗌倌陮W書入門的教材,不僅可以規(guī)范書寫準則,還從更深層次規(guī)范他們的行為準則,在“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的教導下,樹立起“有恥且格”的人格理想,這對青少年正確理解傳統(tǒng)書法精神是必不可少的。
真正評定顏真卿書法格調與價值的是宋儒。唐末五代,干戈頻起,“士大夫忠義之氣,至于五季,變化殆盡”,士人亦不能從容于書藝賞玩。宋初太祖統(tǒng)一華夏,并“盡令武臣讀書,知為治之道”,斯風丕變。儒家的崛起也帶動書法的復興,因為在士人眼中,書法是具備“載道”功能的,而書法自身所含括的美學意蘊亦有利于儒家經典文獻的傳播與流布。
確立以顏真卿為宋儒的典范的,首推歐陽修。他不僅修撰《新唐書》將顏真卿的“忠義之士”形象重塑,更是在其編著的《集古錄》中收集諸多顏真卿的書法遺跡,將其書法價值上升為儒家規(guī)范進行推崇。受此影響,宋人學顏之風大盛,贊賞其人書俱佳的詩賦更是多不勝數。如石介《顏魯公太師》有詩云:“唐家六世樹威恩,外建藩翰御不賓。二十三州同陷賊,平原猶有一忠臣。”張元干拜訪顏魯公像感慨:“我公人物第一流,皇天后土明忠義?!焙檫~更是將顏真卿評為古之完人:“顏魯公忠義大節(jié),照映今古,豈唯唐朝人士罕見比倫,自漢以來殆可屈指也?!倍苯踊蜷g接受其書風影響的士人,更是將宋代書學的復興推向高峰。
宋代士人賦詩作文表面上看是頌揚顏真卿其人其字,由表及里卻是從另一角度不斷加強和凝聚儒家文化的精髓。重塑顏真卿的典范,實則是重構儒家文化。五代士人“摯手絆足,動觸羅網,不知何以全生也”的困境亟需宋代士人將儒學的復興放在首位?!傲異u道缺而貪冒成俗,風化之薄久矣”危機下,顏真卿其人忠義氣節(jié)的儒士形象,其字端莊雄厚的美學意蘊,兩者的契合正是砥礪士風、復興儒家正統(tǒng)的最佳形象。
顏真卿楷書筆力雄健,氣象渾厚,結體端莊方正。筆法上將篆籀筆意融入線條中,藏鋒逆入,頓挫有致,結構外密中疏,舒展擴大,見其字便“知其抱忠赤、秉節(jié)義”“使人望之凜然”。朱長文在《續(xù)書斷》中指出:“惜哉!其發(fā)于筆翰,則剛毅雄特,體嚴法備,如忠臣義士,正色立朝,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故觀《中興頌》,則宏偉發(fā)揚,狀其功德之盛;觀《家廟碑》,則莊重篤實,見其承家之謹;觀《仙壇記》,則秀穎超舉,像其志氣之妙;觀《元次山銘》,則淳涵深厚,見其業(yè)履之純。余皆可以類考?!敝焓纤摰摹昂陚グl(fā)揚”“莊重篤實”“秀穎超舉”“淳涵深厚”等審美觀完全契合儒家“深厚、高致、宏闊”的審美取向,具有儒家的美學特性。更深層次的理解則是儒家“中和之美”最直觀的筆墨表現。
青少年初學書法,除了工整書寫之外,更需要理解書法中所蘊含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和藝術精神?!肮蕰疄楣Γ魈斓?,翼衛(wèi)教經者也”“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中國書畫自古就承載著教化作用,并非全然抒情言志和情緒宣泄,更多的是需要輔佐儒家學說,灌輸圣賢之理。熊秉明在《中國書法體系》中強調:無論在西方或者在中國都有這樣一派藝術家和藝術理論家,他們認為藝術不是玩弄技巧的事,也不是純粹抒情的事,藝術創(chuàng)作雖然是個人活動,但含有社會意義,通過作品,藝術家影響到多數人,所以他有一種責任。藝術家應該有一正確的道德意識,通過作品,把這一道德意識感染給別人。雷德侯在《米芾與中國書法的古典傳統(tǒng)》中也指出:藝術的功用應有助于培養(yǎng)人格。由于儒家體現了一種超越一切的社會倫理,這就決定了藝術必須為社會服務。儒教認為個人和社會須遵循的倫理規(guī)范應超越于藝術之上,這種觀點貫穿于中國藝術史和藝術理論,書法也不例外。青少年的書法教材選擇無疑會影響其今后對書法更深層次的認知,而顏真卿其書其人背后所蘊含的儒家教化意義,顯然是最為合適的典范。
“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根脈,其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guī)范,不僅是我們中國人思想和精神的內核,對解決人類問題也有重要價值。要把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標識提煉出來、展示出來,把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當代價值、世界意義的文化精髓提煉出來、展示出來?!边@是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其核心點即在于如何將中華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融入現代生活,從而更好地推動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力和感染力。書法作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自然也承擔著文化復興的使命。但是書法作為一種實用文字的轉化,僅僅憑借單一的線條往往無法完整詮釋其精神內涵,更多的還是需要深究其抽象線條背后所涵括的美學意蘊。青少年在初學書法的階段需要選擇規(guī)范且深有內涵的教材,才能在新時代厚植民族自信,并將傳統(tǒng)書法古為今用,真正彰顯出書法在現實生活中的獨特魅力,顏真卿的楷書正是不二之選。
顏真卿的楷書除了包含傳統(tǒng)文化“禮”與“中和”的美學意蘊,亦包含具有時代創(chuàng)新精神的“新”。這種“新”并非無法可循的隨意創(chuàng)造,而是在前人的基礎上重新歸納總結,并以此形成新的規(guī)范和標準。杜甫詩“書貴瘦硬方通神”,這是顏書行世之前的舊標準;蘇軾詩“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這是顏書風行之后的新標準。兩者標準的變化也可看出盛唐與中唐之交的變化,即從秀媚崢嶸轉向豐腴厚重,這也是當時思想轉變和政治需求的結果。開元之前,女皇武氏大肆引佛以抗衡儒家男尊女卑思想;開元初期,玄宗則扶植道家,直至安史之亂危機,士人方覺儒家仁義道德的重要性,佛老之說僅僅是理想,在真正治家治國時,儒家的倫理規(guī)范和內在精神才是唯一良藥。顏真卿的家學淵源注定其一生所承擔的使命,無論是其遠祖顏回的“樂道忘憂”,還是近祖顏之推“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業(yè)”的《顏氏家訓》,無一不透露出顏氏家族文化中忠義道德的傳承。正如顏真卿稱頌祖德所言:“其后忠義孝悌,文學才業(yè),布在青史,粲然可知。”在顏氏優(yōu)良家風、家學的浸染和特定的政治環(huán)境下,顏真卿“精忠奉國”的道德價值和積極樂觀的精神品格在華夏大地熠熠生輝。
中華民族歷經苦難,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終于迎來了偉大的復興。在這一階段,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勤勞勇敢、自強不息、團結統(tǒng)一、愛好和平的民族精神是當代青少年所應當展現的精神面貌。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所蘊涵的深厚底蘊對于增加青少年的民族自信和價值觀的確立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而顏真卿其人其書的藝術特征正是完美的典范。其當代價值具體有三。其一,顏真卿的書法是書法藝術史上的“集大成者”。蘇軾曾言:“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顏真卿在五十歲之前多是繼承和吸收前人的書法遺產,轉益多師,博采眾長。五十歲之后,則“雄秀獨出,一變古法”,他突破前人桎梏,在前人基礎上創(chuàng)新并逐漸形成獨有的審美趣味,這與其“漢魏以還,雅道微缺,梁陳斯降,宮體聿興”文質并重的文學觀是一致的,這種書法價值觀亦為后世樹立起新的美學規(guī)范,這正與當代創(chuàng)新精神的價值核心吻合。其二,顏真卿書法所展現的“氣象渾厚”“端方雄偉”既能展現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也可以增強民族自信。所謂“雄渾”,《二十四詩品》以其宏大壯美、浩蕩氣勢將之列為第一,而顏真卿楷書所彰顯的“磅礴之力”和“真實之力”正是其凜然正氣下的真情流露?!邦佌媲淙珥椉畳旒祝畤埮磐?,硬弩欲張,鐵柱將立,杰然有不可犯之色?!泵总酪砸鞯姆绞綄㈩仌臍鈩莅蹴缑鑼懙牧芰鼙M職,清人王文治更是引杜甫《戲為六絕句》中的“碧海掣鯨魚”,以雄渾壯美之態(tài)稱頌顏書,可見顏真卿書法的開闊氣象。顏真卿書法所展現的正是當代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深厚底蘊和民族自信,是中華文化屹立于世界之巔的最佳代表。其三,顏真卿“人書俱佳”的典范在現實生活中對青少年的成長更具有實際意義。宋儒推崇顏真卿,除了其書法高妙之外,亦蘊含對其高尚人格的贊許。蘇軾說:“昔賢謂,見佞人書跡,人眼便有睢旴、側媚之態(tài),惟恐其污人,不可近也。予觀顏平原書,凜凜正色,如在廊廟,直立鯁論,天威不能屈?!蓖ㄟ^見其字便能感受到“凜然正色”,這無疑是儒家教化下最理想的狀態(tài),即文書合一,這樣的感染力也非一般書家可及。青少年學習顏真卿書法便能感知其人格魅力,在創(chuàng)作中亦能展現自身優(yōu)良品格,這樣的實際意義顯然是復興中華傳統(tǒng)文化亟需的。
書法作為一個抽象而又具體的命題,自其產生以來即具有多重意義,它承載著記述華夏文明的功用,同時還涵蓋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實用性與藝術性的高度統(tǒng)一早已成為華夏民族精神的物化形態(tài)。書法的審美價值由早期的追求技法和實用,逐漸轉向其所展現的精神氣格,即“形質”與“神采”并重下的風格面貌才是書法藝術的完整體觀??v觀歷史,書法的發(fā)展脈絡實則與時代發(fā)展的審美需求是并行的,作為書法藝術創(chuàng)造的主體,書家筆下流淌的是其對現實生活的感悟,以及思維和情感的迸發(fā)?!把?,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揚雄此論雖有片面性,但不可否定的是書法的確具有涵括書寫者品性與德行的深層內涵,這種品評書法的方式也被后世奉為圭臬。青少年作為繼承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未來,在書法學習的取法上,不能僅僅重視技法而忽略其背后所蘊含的精神價值,只有兩者兼具才能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現代化和走向世界的過程中,獲得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