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達令
在初中念寄宿學校的時候,有次很偶然地被同學木木邀請去她家里過周末。她的媽媽熱情而溫柔地接待了我,隨后就到廚房里準備做晚餐的食材。過了一會兒,她的爸爸下班回家。我跟叔叔打了招呼、做了自我介紹后,他也直接去了廚房。
不久之后晚餐就開始了。如今回想起來,那應該是我人生中吃到的為數不多算得上極致、精美的家常菜。其中,我最喜歡的一道菜是茄子煲,軟糯鮮香,入口爽滑,極為過癮。這是我在自己家從來沒有吃到過的一道菜,也是我第一次結識這道菜,以及在后來的人生里喜歡上茄子這種食材的契機。
也是在那晚的餐桌上,我知道了木木的父母是同一家單位的員工。木木的媽媽是一名文員,爸爸則是單位飯?zhí)美锏恼粕状髲N。在平時,因為爸爸上班的時候已經在廚房待得夠久了,所以都是由木木的媽媽來負責做飯。但是我去她家里的那個周末,飯菜都是由木木爸爸來掌勺。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份至高無上的被尊敬和被關照。我像一個幸運的闖入者,吃到了一位大廚親自烹飪的家常菜,也開啟了我跟茄子的緣分。
之所以提到茄子,是因為那個周末我相繼吃到了幾種不同的由茄子加工的菜:魚香茄子、炸茄條、蒜蓉肉末蒸茄子、涼拌茄子、糖酥茄餅。在我們周日晚上準備回學校時,木木的媽媽還打包了兩份釀茄盒,讓我們晚上當夜宵吃。在后來的人生里,這是一個讓我無比懷念的周末。
過了一段日子,木木再次邀請我去她家吃晚餐。這次還加入了另外一個女生——涼子,她是我們同年級隔壁班的同學。后來我才知道,涼子的爸爸跟木木的爸爸在同一家單位,涼子的媽媽是一位小學老師。因為家里老人生病,涼子的爸媽需要回鄉(xiāng)下一趟,所以就把她送到了木木家里度過周末。
那同樣是一個愉快的周末,除了木木的父母給我們烹飪的精美飯菜之外,還有很多水果和小吃。在那個夜晚,我們三個女孩交換了彼此的一些秘密。如今想來,無非是一些很小的哀愁,或者一些瑣碎的快樂。
木木說在她家有一個原則,叫作“天大地大,吃飯最大”。每次不管發(fā)生什么不愉快,比如,考試考砸了或媽媽的工作不順心,木木的爸爸都會召喚一家人先吃過晚飯,再討論那些憂愁的事。
而涼子的家庭景象卻換了一個樣板。涼子有一位嚴格的母親,除了在學校認真工作,下了班回到家里對涼子沒有半分松弛,反而是加倍督查。有時遇上考試成績不好,涼子的媽媽心情糟糕,那天的晚飯也跟著遭殃。涼子的爸爸是個性情中人,不會指責媽媽,但是也不會站出來為涼子說上幾句。用涼子那天晚上跟木木的“對聯(lián)呼應”來說,她家的原則是“天大地大,功課最大”。涼子說不上不喜歡自己的爸媽,但就是隱隱約約地不大愿意回家。即便周末回到家里,她總是祈禱著父母有安排,這樣她就可以暫時躲到同學家里,或者干脆自己去小吃街把飯解決了。
那個夜晚我講述自己的版本是:我的父母跟涼子的爸媽很像,父親是個老好人,母親則掌管家里的大小事情;但是跟涼子的媽媽不同的是,我并沒有在自己的學業(yè)上受到多少被監(jiān)督的施壓,我是自己唯一的負責人。
到了后半夜,我們三個女孩依舊還在暢聊。木木的媽媽敲了房間的門,給我們送來幾杯酸奶跟一碟核桃仁。我跟涼子都連連羨慕加嘆氣,換作是我們兩個人的母親,早就說我們不聽話,不早睡覺,對身體不好。
那個學期里,這樣的夜晚在后來還有過幾次。如今想來那真是一個無比幸福的學年,即便處在學業(yè)壓力之下,以及青春期里的諸多煩惱環(huán)繞,但是因為有了木木、涼子,外加上那些口味不同的茄子,以及午夜里的彼此傾訴,都成了舊日回憶里為數不多的珍寶。
初中畢業(yè)后,我考到了市里的高中,木木和涼子留在縣城里的高中就讀。再后來,木木考上了省內的一所師范學校,準備成為老師;我則是考到武漢的學校,選擇了自己喜歡的新聞系。至于涼子,是的,涼子太厲害了,直接考到了北京的一所外語學院。在那個年紀里,在別人的眼里,我們都前程似錦,會擁有美好的將來。
大學期間,我們三個人在某個寒假約著碰了一次面。木木照舊邀請我們去她家里吃飯,由她爸爸親自下廚,她的媽媽對我們依舊溫柔友善。我從來沒有見過涼子的家人,只是在這一次的交談中,越發(fā)知道了涼子的心境比起我們的少女時代,憂傷了很多,也穩(wěn)重了許多。
眼看著就要大學畢業(yè),涼子的媽媽已經開始走動人脈,安排她回到縣城的事業(yè)單位里工作。涼子沒有回應母親,她想去國外讀研,或者留在北京做同傳翻譯,但這是她的母親無法接受的。
木木倒是如常,像從前那樣松弛。我們三個人當初的高考成績她是最差的那一個,但她的心境和個性卻是最為自在的那一個。她留在了省內的學校,照舊每個月都想辦法回家,吃爸爸親自做的飯菜。不像我和涼子,路途遙遠,只能在寒暑假才能回家,并且這樣的假期,我們也沒有那么想回到自己的家中。我留在武漢的報社實習,涼子在北京的一家培訓學校當英語老師。
轉眼過去多年,木木大學畢業(yè)后,在我們家鄉(xiāng)的市里當老師。她照舊跟父母一起生活,直到前些年結婚成家,她跟先生商量著,把各自的父母安排在同一個小區(qū)里,相互照顧,但也不會有那么多摩擦。木木先后生了兩個孩子,交給兩邊的老人照顧。她熱情投入自己的職業(yè),越發(fā)有成就,已經成了一所重點高中的教育組負責人。
至于涼子, 大學畢業(yè)后,她對母親的安排做了妥協(xié),在縣城里的教育局工作了兩年多。在涼子后來的回憶里,那是她人生中最為灰暗的兩年。
母親把她自己滿意的許多男生, 逐一推薦給涼子相親,即便當時涼子已經有了一位大學男友,男友在北京工作。按照母親的說法,涼子早晚都會在縣城里安家,所以提前給涼子買好了在她單位附近的新房。至于后來涼子是如何跟那位大學男友分開,其中母親的干預比重有多少,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最后涼子失去了愛人,同時生了一場重病。她在家休息了半年,后來借著休養(yǎng)生息的名義,去云南住了一個多月。其間她還去了幾趟北京,跟從前的大學同學見面。
旅行結束回到家,涼子說她找到了新工作,在北京一家外企。涼子的母親頓時大哭起來,那天照舊沒有做晚飯。涼子外出去了小時候很喜歡的一家餐館,打包了幾樣菜,其中有一道茄子煲,一并帶回了家里。
涼子跟父母道歉,拜托爸爸照顧好媽媽,然后打包行李去了北京。在北京生活的那幾年,涼子很少接聽母親的電話,“她一直在哭,在鬧,像個孩子一樣”。她試圖安撫過母親,但后來終究確定了,這不是她一個人努力就能解決的事。
涼子并沒有留在北京。幾年之后,她遇到了自己現(xiàn)在的先生。男生是廣東人,出差去北京,在一次展會上認識了涼子。異地交往了兩年多,涼子決定跟男友回到珠海安家落戶。涼子生了一個女兒,涼子的母親來看望孩子,很快就被涼子用客氣的方式“送走”了。涼子說,媽媽老了,她的那股勁兒還在?!暗俏液軕c幸,我已經長大了,我知道要努力去主導自己的人生了?!?h3>三
木木就像是這世上其他擁有小確幸的女性一樣,一直生活在自由、友善、開明、彼此坦誠和尊重的家庭屋檐之下。從父母到現(xiàn)在的小家庭,她總是被溫馨地呵護著,像個不愿長大、也不必長大的少女媽媽。
涼子則是那一類篤定的獨立女性,一邊照顧家庭,一邊努力工作著。先生是個合拍的戰(zhàn)友,但他們各自都有一個強勢的母親。涼子說,其實這也是她跟先生相互知交的部分:像是被圍困在同一個井底的青蛙,他們認出了彼此。他們知道余下的人生里,兩個人可能都會被原有的家庭模式間接而持續(xù)地影響著,但他們還是決定攜手同行,試著看看能不能創(chuàng)造一個自己的真正家園。涼子說,她的先生小時候不喜歡回家,因為父母的關系不好,餐桌上的時間是他最難熬的童年時刻。涼子告訴她的先生說,她也不喜歡回家,即便父母的關系并不糟糕,但是晚餐也很不快樂。
“最快樂的,當然是木木家的晚餐了?!边@是我跟涼子不約而同打出來的一句話。
我保證,這并非“總是羨慕別人家的幸福就是比自己的要更好更多”的那一類狹隘念頭,而是我和涼子都真心感激在曾經的過往年歲里,在木木家的晚餐中,在木木爸爸處理茄子的諸多花樣中,在木木媽媽的貼心里——我們曾經見到過所謂的幸福家庭、幸福生活的樣子。于是,涼子知道了她想要成為什么樣的母親,而我也知道了我需要跟自己陰霾密布的過往進行切割。然后我們這樣的孩子,才能帶著對故鄉(xiāng)的眷戀與懷念,但是不必跟為難自己的人和事在一起,而后去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生活。
那天夜里結束交談,我再次翻開新加坡作家尤今在她的散文集里寫到的一個篇章。她說她的一位朋友曾經誠摯地邀請自己去一家餐館用餐,并且推薦一道招牌菜叫作“點石成金”。
這位朋友說,許多本來不愛吃茄子的人都愛上了這道菜,因為“它雖是茄子,卻全無茄子味”。而尤今卻“仿佛聽到了盤中茄子委屈的嗚咽”——茄子好吃,就是因為它有著無可取代的茄子味。然而現(xiàn)在這種處理食材的方式,無情地剝奪掉茄子原來的本性,刻意將其改造成四不像的東西,居然還大言不慚地美其名曰“點石成金”。尤今說:“如果它生下來是一條茄子,就讓它做一條快樂的茄子吧!不要將一己的欲望硬加諸它,更不要以自我的意愿去改變它。”
這世間的茄子,就是這世上的木木、涼子和我。茄子的外表紫色閃耀,形狀大小不一。茄子的烹飪方式多種多樣,就像是這世間的幸福和不幸也參差不同。而一旦將茄子用適合的方式進行烹飪,它會是這世上口感最為豐盛的美食之一。
而憂傷的茄子不再好看,更不再美味。茄子沒法變成冬瓜,或者別的蔬菜。它只能成為它自己原有的本性,在這個基礎之上,綻放不同的命運滋味。
木木是留下來的茄子,我跟涼子是已然離開的茄子。我們心中仍有故土,我們仍舊敬重與愛戴我們的父母。我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創(chuàng)建了屬于“我們這一代”的故鄉(xiāng),而后安置好“茄子”體內的靈魂。沒有人會希望自己無家可歸的,對吧?
讓我們回家,飛奔回到你喜歡的那個家。
(水云間摘自“她在江湖漂”微信公眾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