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曲士飛
1845年,36歲的美國詩人、小說家、文學(xué)評論家埃德加·愛倫·坡在他的成名作詩歌《烏鴉》中這樣寫道:
于是這只黑鳥把我悲傷的幻覺哄騙成微笑,
以它那老成持重一本正經(jīng)溫文爾雅的容顏,
“冠毛雖被剪除”,我說,“但你顯然不是懦夫,
你這幽靈般可怕的古鴉,漂泊來自夜的彼岸,
請告訴我你尊姓大名,在黑沉沉的冥府陰間!”
烏鴉答曰“永不復(fù)焉”。
時光退回到1839年9月,時年30歲的愛倫·坡寫下小說《厄舍古屋的倒塌》,更多的翻譯作品將這部小說的名字譯為《厄舍府的倒塌》。
在小說中,作者以“我”的第一視角,講述了自己受到邀請前往童年好友羅德里克·厄舍家去陪伴他,在陰森恐怖的厄舍府,“我”見到多年精神失常的厄舍,目睹了其孿生妹妹瑪?shù)铝盏乃劳?。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妹妹竟破棺而出,倒在其兄厄舍的懷中死去。原本精神錯亂脆弱的羅德里克·厄舍也隨之崩潰,厄舍府也在風(fēng)雨飄搖中倒塌。
2021年10月,北京國際影偶藝術(shù)節(jié)上,筆者有幸觀賞了由德國西波拉劇院演出的現(xiàn)場音樂伴奏木偶劇《厄舍古屋崩塌記》。該劇對原著小說的氣氛精準(zhǔn)再現(xiàn),對劇中人物的大膽表現(xiàn),對主題表達的深度挖掘,無不令人嘆服。
該劇呈現(xiàn)伊始便充滿儀式感,帶著憂傷面具的演員緩緩拉動鐵鏈,鐵鏈的另一端拴著一輛小車,小車終于停下。車上雜物中,演員拿出一把琴弓,奏響音樂。
《E大調(diào)提琴序曲》中,“我”娓娓道來:自己接到了30年未見的兒時密友厄舍先生的信,希望能陪伴他。對于厄舍,“我”對他知之甚少……
隨著“我”的不斷前行,破舊的厄舍古屋在舞臺上呈現(xiàn)。這是一座用鐵絲框架搭建起來的房子,上面的破舊毛氈、紙殼用膠帶粘貼著,破敗、凄涼中透著悲傷。如同小說里所說:“那年秋天里,在一個沉悶、安靜的日子里,我穿越一片荒涼的原野,在黃昏時分抵達了厄舍府??吹剿牡谝谎郏业男闹芯陀楷F(xiàn)出一種難以忍受的陰郁情緒,我感到黯然神傷??粗矍暗木跋蟆?突兀的房屋、光禿禿的墻壁、枯萎的樹木枝干,我的心中一片冰涼,感到了一種難以解脫的悲傷?!?/p>
《厄舍古屋的倒塌》被定為恐怖小說。在這部小說中,幾乎包括了恐怖、神秘、超自然、厄運、死亡、頹廢、住著幽靈的老房子、癲狂、家族詛咒等哥特小說的全部元素。
對原著恐怖氣氛的營造以音樂、光影和人物夸張的性格表現(xiàn)等貫穿了全劇,尤其是在瑪?shù)铝罩赖哪菆鰬蛑小T诳焖僦黝}曲《E調(diào)大提琴循環(huán)》的緊張音樂中,舞臺燈光由藍色轉(zhuǎn)紅,那只瘋狂的禿鷲沖向萎靡不振躺倒在床上的厄舍,不停撕咬著,直到被“我”趕走。這禿鷲神似羅德里克·厄舍,似乎正是厄舍妹妹瑪?shù)铝盏木裢饣Q蝾^人身的潘神帶著精神萎頓、殘留一絲紅暈?zāi)樕默數(shù)铝粘鰣觯钡娇粗數(shù)铝漳瓜潞蟀l(fā)出低吼。面對妹妹的“死亡”,厄舍在驚恐中說著瑪?shù)铝帐亲约何ㄒ坏陌閭H,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妻子。在“我”驚訝的問詢中,妹妹和妻子這兩個名字在厄舍口中反復(fù)出現(xiàn)。混亂而傷感,恐怖而令人不敢聯(lián)想,卻又不能控制去想象厄舍兄妹究竟是怎樣面對這種混亂的人倫關(guān)系。
妹妹不在了,當(dāng)“我”用彈奏吉他、閱讀書籍和鼓勵的話語去安慰羅德里克·厄舍無果后,面對羅德里克·厄舍的殘肢斷臂,“我”在鐵籠中驚恐萬狀,直到扼住禿鷲的脖子令它窒息死去。作品對“我”的內(nèi)心情緒變化的外化也借此大膽展示。當(dāng)“我”神不守舍坐在羅德里克·厄舍身邊,聽他唱起《鬼宮》:
??!讓我們哀悼,因為黎明不再降臨在他身上,無比悲涼!
……
曾似鮮花怒放,
而今已成黯淡往事,
欲被歲月埋葬。
對于“我”來說,任何安慰的努力,在對冷、對光甚至對花香都敏感的羅德里克·厄舍面前都是徒勞的。古屋中那時隱時現(xiàn)的奇怪聲音,更是讓兩人不時陷入更深的恐懼中。而那正是后來被羅德里克·厄舍證實是被活埋的妹妹發(fā)出的呻吟。
就這樣,觀眾在恐怖緊張的快速主題曲和伴隨撥弦的輕快循環(huán)曲中往復(fù),那種死亡與神秘詛咒和對生的渴望同時交織在舞臺上。
劇中的厄舍和瑪?shù)铝眨煨蜕贤怀隽诵蜗蟮某舐?,其衰老與病態(tài)的呈現(xiàn)與厄舍的破敗保持風(fēng)格上的統(tǒng)一,強化了人物瀕死的狀態(tài)。
劇中,“我”作為唯一清醒的人,不僅在形象上更貼近生活中的普通人,而且敘述中也保持客觀與冷靜。值得一提的是,“我”作為羅德里克·厄舍好友的角色,同時也作為幾個木偶的操縱者出演,以雙重身份參與到故事的呈現(xiàn)中,并完成換景和道具的轉(zhuǎn)換與擺放等,既完成了演出的參與,也同時強化了偶劇舞臺的“陌生化”效果,自然,真實。
全劇結(jié)束時,羅德里克·厄舍爬進棺材,附身趴在瑪?shù)铝丈砩?,而“我”則一邊說著小說中自己逃離厄舍古屋的過程,演員“我”卻也鉆進了棺材,和羅德里克·厄舍與瑪?shù)铝找黄痱榭s在棺材中。全劇對于主角最后一個定格,正是在羅德里克·厄舍和瑪?shù)铝諆蓮埶廊サ拿婵咨?。兩個面孔看往不同的方向,似乎連經(jīng)歷死亡后都無法面對彼此。
從時代背景上看,在埃德加·愛倫·坡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這一時間段里,西方因工業(yè)革命促成的技術(shù)和經(jīng)濟上的進步對社會的影響開始加劇,各種自然科學(xué)學(xué)科譬如物理、化學(xué)、生物等逐漸成形。由此產(chǎn)生的對舊社會的沖擊也逐漸加深,傳統(tǒng)的、封建的貴族受到了極大沖擊,在現(xiàn)代國家的建立下,很多舊事物都土崩瓦解?;蛟S這一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投射在作者心中,形成了這一次古屋的倒塌。但是愛倫·坡本人坎坷的身世、潦倒的生活,也讓他的作品中充斥著死亡與絕望。不同的是,在同名偶劇對原著的解讀上,這種死亡的主題被附著了更多的悲傷。
正如開篇提到的《烏鴉》中所說“把我悲傷的幻覺哄騙成微笑”,而劇中則是將死亡哄騙成悲傷。
莎士比亞說:“整個世界就是一個舞臺,所有上場的人不過是演員?!蹦敲?,羅德里克·厄舍呈現(xiàn)出頹敗的外表下緩緩跳動的究竟是怎樣的心。作為美國浪漫主義思潮的代表人物,如果說死亡和丑陋也是浪漫主義的呈現(xiàn)內(nèi)容,我以為愛倫·坡原著中的浪漫在偶劇解讀中轉(zhuǎn)換成為了一種對真相了解后對命運的探究。
劇中,古屋、音樂、禿鷲、殘斷的肢體、羅德里克·厄舍《鬼宮》的歌聲、最后被撕碎的相片、充斥舞臺的迷霧……以上種種,無不彌漫著隱喻與象征。
戲劇的重要意義是以個人的命運探討人類的命運,這在偶劇《厄舍古屋崩塌記》中得以彰顯。
關(guān)于影偶的起源,眾說紛紜。但是很多學(xué)者都認為它的產(chǎn)生與神靈、魔法儀式和神秘故事關(guān)系密切。上帝創(chuàng)造人,人創(chuàng)造木偶。這樣,人也可以像神一樣,去創(chuàng)造和操控生命。對于神的行為模仿的背后,其實正是人和上帝的競爭,也正是人努力對命運的探究與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