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多年前,我在一所中學念書,學校建在荒山下,學校背后的荒山綿延無盡,站在山頭,常常生出宇宙洪荒般的感慨來。
無師自通地,我們學會用一種方法來抵抗那種荒涼感——給荒山加上很多想象、很多傳說,發(fā)生在古代的戰(zhàn)爭、深山里的外星人基地、未知城市,在同學們的傳說中漸漸完善起來。在傳說里,早先畢業(yè)的同學,曾經看到過飛行物,在深夜時分,看到山背后有奇異的光芒,至于山洞里的寶藏、兇案,更是經常出現(xiàn)的傳說種類。傳說越豐富,荒山給我們的壓迫感越弱,在我們離開那里時,那座山的每個山頭、每個山洞,都有了名字,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故事,荒山變成了老熟人,不再像從前那樣龐大而兇悍。而這些由我們創(chuàng)造的故事,還將流傳下去,匯入新生的故事里,幫助他們抵御黑夜、抵抗荒涼。
揚·馬特爾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所描繪的,也是這樣一種體驗——以人的目光去凝視那些無人性的事物,使之柔和起來、豐富起來。在故事里,少年和家人乘船出海,遇到事故,在經歷了極其悲慘的遭遇后,少年幸存、上岸,但他講給調查者的,卻是另一個故事,他和一只孟加拉虎在海上漂流,他依靠自己的智慧馴服了猛虎,最終存活下來。調查者不相信他所說的,他于是講述了自己真正的經歷,并要調查者做出選擇,要那個有動物的故事,還是沒動物的故事?調查者選擇了那個有動物的故事,那個把悲傷、恐懼隱藏起來的故事。
在我們的語境里,“故事”正在變成庸俗的詞,“故事”意味著低俗的消遣,意味著說教,“故事”是一種工具,商人用來牟利,企業(yè)用來包裹企業(yè)精神,“故事”的偉大之處,“故事”的初始意義,漸漸被掩埋了——那是一種獨屬于人類的能力,我們用自己的體驗,給所有可知不可知的事物加上想象、打上柔光,那些事物因此變成了鏡子,處處映照出人性之光,它本身的堅硬、無情,因此被忽略?!肮适隆闭f明了人的存在感以及一代代人積累下的記憶、情感的存在感。
有段時間,我特別不耐煩那些與動物、山川、天空、星座有關的傳說,認為那不過是自作多情,掩蓋了自然冷酷無情的本質。但如果沒有這些傳說,星球一開始就是以充滿坑洞、在漆黑的宇宙里緩緩漂浮的巖石形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那將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我們得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四周,投向宇宙,給它們加上故事,加上傳說,一旦有了故事,它們似乎就屬于我們,似乎曾經被我們抵達,生存的荒謬感就被壓制下去了。所以,《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有個老人說,“這個故事可以讓你相信上帝”,評論家則認為它是一個“關于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的寓言”。
在無邊的重洋里,孤舟上的少年,將可怖的現(xiàn)實變成了一個可以被人接受的故事,支撐著自己的半條命,而我們行走荒莽世界,給每座山、每條河流命名、編出傳說、修路鋪橋,為的是將漠然的星球變成一個可以被我們接受的故事。
這是種荒謬的努力,卻是此時此刻我們唯一能做的努力:用故事照出尺寸之光,在這個脆弱的氣泡里生存,并且柔潤地生存。
(選自《對這個殘酷的世界說情話》,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
賞析
故事這個詞,在本文里有著三層意思。一層是作者自己在荒山里的中學讀書時,和同學們一起通過想象編造的關于荒山的故事;一層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的少年自己講述的故事;另一層是作者引申出的“給每座山、每條河流命名、編出傳說、修路鋪橋,為的是將漠然的星球變成一個可以被我們接受的故事”。第一個故事是現(xiàn)實里的少年為了“抵御黑夜、抵抗荒涼”創(chuàng)作的故事;第二個故事是書里的少年在無邊大海上孤舟漂泊時為了排遣寂寞消除恐懼創(chuàng)造出來的故事;最后一個故事則是以前面的兩個故事為類比,指出人類處在地球之上,在浩瀚無際的宇宙里,也恰如坐在地球之舟上,孤獨漫長的人生旅途,需要故事照亮自己。
三個故事,面對的都是同樣的精神境遇,荒涼、恐懼和孤獨,但是因為虛構出有聲有色、有來有往的生動情節(jié),故事因此生發(fā)出真實的堅韌的力量,如同一道光,照亮漫長而短暫的生命,讓世界變得溫柔而溫暖。
一棵長在大名鼎鼎的古樹下的小草,如果一直自慚形穢,自然是一生郁郁寡歡。它應該像一根“會思想的蘆葦”,有理想,有獨立的價值觀。它需要學會傾聽風的聲音,需要看看天上不斷變幻的云。它還會和路過的螞蟻、瓢蟲和蜻蜓都有了對話和交流,漸漸有些或濃或淡的感情。當然,風、云、螞蟻、瓢蟲和蜻蜓都會離開,但是這沒有關系。小草時而孤獨,時而激動,畢竟自己就是自己人生故事里的主人公,明天永遠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