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

白林

一

“狼又回來了?！?/p>

鄧加憂心忡忡地說。

鄧加說話慢條斯理，一句話總是要停頓分成幾截才能講完，就像口里含著一坨干牛肉，咬嚼不斷，卻又要吞咽下去所造成說話的停頓，既要不停地咀嚼吞咽，又要顧及說話一樣。但鄧加不是結(jié)巴，他說話斷斷續(xù)續(xù)的痛苦是因為轉(zhuǎn)譯，將本族的語言在頭腦中完成對應(yīng)的漢語詞匯，尋找轉(zhuǎn)換與表達所造成的。

不知道從哪一輩人開始，鄧加及先人為著生存這個理由，需要掌握一門別族的語言才行。而在本族內(nèi)交流時，他卻不是這樣，可以用一口流利的本民族語言表達。

造成鄧加這種口頭表達障礙的原因，在多年以后，鄧加認為是身份問題。

而探究鄧加及其部族的身份問題，勢必難免會牽扯到歷史的淵源。

最初，鄧加的先人和部族的身份并不復(fù)雜，就是游牧民族。

大約一千多年前吧，這支游牧部族從甘青高原往黃河上游地帶遷徙。遷徙的原因一是人口的增多，原來的草原不足以養(yǎng)活那么多的嘴，人的嘴和牲畜的嘴。二是部族內(nèi)部的兄弟之爭，兄長這支部落不得不離開。三是本部族與其他部族之間的戰(zhàn)爭。

這支離開大西北的部族，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輾轉(zhuǎn)遷徙過程中，又與當(dāng)?shù)氐耐林l(fā)生戰(zhàn)爭，結(jié)果屢戰(zhàn)屢敗。一支部族的生存法則，便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那些肥美的草原，盡管誘人，但當(dāng)本部族無力用武力來征服時，只能繼續(xù)朝大西南遷徙。

如果不是數(shù)次外力作用的迫使，或者是在漫長而復(fù)雜的過程中巨大的慣性驅(qū)使，那么，鄧加的身份仍然還是牧民。戰(zhàn)爭是最初的外力，面對強大的對手，在無法戰(zhàn)勝對手，即將面臨滅頂之災(zāi)的時候，最明智的策略則是避讓，逃進類似“避風(fēng)港”般偏遠的角落繼續(xù)生活。

只有生存活下來才是正確的選擇。

然而，這個世界其實并不是完全孤立的存在，沒有一個地方真的就是世外桃源。

狼不是這支部族的圖騰。但是，狼卻像幽靈般始終與這支部族如影隨形。狼并不一定就是這支部族離開遙遠出發(fā)地的狼，狼的故鄉(xiāng)在草原、山林，在這支游牧部族不斷地遷徙過程中，始終處于生物鏈的頂端動物。因而，狼與牧人之間，始終貫穿于整個部族的遷徙史。

當(dāng)然，狼在遭遇生態(tài)危機的時候，也一樣可以選擇逃離，跑到鮮為人知的犄角旮旯里躲起來，先活下來。趨利避害，既是人的生命本能，同樣也是狼的本能。

在鄧加出生后的十幾年里，甚至在更長的時間范圍內(nèi)，狼突然不再回到這個曾經(jīng)每天面臨殺戮而提心吊膽的領(lǐng)地。

然而，人卻不能。尤其是歷經(jīng)幾十代人的定居繁衍生息之后，最終得以生存下來的地方，牧人自然會依著生存的法則，逐步建立起內(nèi)部嚴格而封閉的秩序，形成新的習(xí)慣，新的法則。

或許是從那個遙遠的第一場戰(zhàn)爭開始，整個部族因為落敗而元氣大傷，一直就沒能恢復(fù)元氣。所以，戰(zhàn)爭肯定不是優(yōu)先的選項，剩下的就只能是適應(yīng)。適應(yīng)自然，適應(yīng)部族內(nèi)部的婚喪嫁娶、生老病死和適應(yīng)與這個世界始終存在的相處和循環(huán)。

“狼是冬天回來的。”鄧加打著手勢，仿佛順手從腰間抽出一把刀，在虛擬中握著，朝下使勁揮砍一樣，很氣派地特意強調(diào)這點，“是在冬天的夜晚。我咋知道的呢，先是一匹狼，站在牧場那邊的山崗上嚎叫，聽到狼嚎叫的聲音，我就知道狼回來了?！?/p>

“你能肯定？”珠塔將信將疑地眨著眼睛，還是有點不相信。

“這個肯定假不了的?！编嚰虞p聲地嘆息了一聲，就跟心里裝著的東西蘇醒似的。他察覺到自己所敘述的狼的故事不被人相信，就如同自己失去了人們的信任一樣。

這多少讓他有些生氣，臉部的肌肉突然痙攣起來抽動著，像是把內(nèi)心的痛苦從身體內(nèi)部某處隱藏的地方給逼出來了似的，可他不想過早地暴露出來，竭力想要掩飾一個男人的鎮(zhèn)定與從容。

因受到打擊，于是，他固執(zhí)地用近乎獨白式的自言自語起來，一改邊思考邊說話，說一截留一截的習(xí)慣節(jié)奏，說話也變得流暢起來，“那天下了場雪，大約是快到年底的樣子，具體是幾號記不清楚了，我去縣牧場的庵房內(nèi)收拾東西，就聽見了狼嚎叫的聲音，不，不，不是一匹狼，而是一群狼，只不過嚎叫的只是一匹頭狼，距離也較遠，加上又在下雪，只能看到狼模糊的影子在山崗上游走?！?/p>

鄧加跟珠塔說這話的時候是在次年的初春。老寨子里的女人和部分青壯年又都準備去牧場，將淘汰剩下的牦牛從圈養(yǎng)了一個冬天的棚子里趕出來，沿著老寨子背后的曲折牧道上山。

望著這批年齡跟自己相仿的女人，及少數(shù)身體還行的老年人，仍然頑強地想把什么東西給保持下來的倔犟，不像過去這個時節(jié)來臨的時候，寨子里的男女老少，臉上帶著興奮喜悅的神情，開始一年之計在于春的勞碌。人們帶著帳篷和生活用具，騎在馬背上，寬大的氆氌懷中抱著孩子一起去牧場的情形，在鄧加的心目中仿佛歷歷在目。

鄧加在心底感嘆道，變了，一切都變了。

鄧加覺得鼻子有些發(fā)酸，一些話在他心里憋了好久，覺得再不講出來，自己就憋不住了。于是，他就找到了珠塔。

珠塔聽了他說的話之后的反應(yīng)，令鄧加倍感失望。在鄧加的眼中，狼又回來了，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隨著畜牧業(yè)的衰落，有關(guān)牧場的話題讓人覺得沮喪，感覺這是另外一種生活一樣。

鄧加不想答理珠塔。

他覺得跟一個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的人站在一起，完全就是浪費時間。他背過身子，強調(diào)了最后一句，大聲地說道，“我相信聲音是不會欺騙人的！”

珠塔顯然被鄧加自說自話給驚到了，他尷尬地笑了笑，捋了一把自己卷曲而油黑的頭發(fā)，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狼不說是多少年沒有出現(xiàn)了么，隨著社會的進程發(fā)展，不說是匹活生生具體的狼，就是狼這個詞匯也都好久沒有聽人提起了。就跟寨子里許多的陳年舊事漸漸在遺忘的過程中，仿佛已經(jīng)消失了一般。

珠塔竭力回憶著。

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自己還是個五歲的小孩子時，聽在世的爺爺提起過狼。在七十年代幾匹壯年的公狼，半夜沖進他家的牛圈，將一頭半拉子大的牛犢拖走活生生地給咬死了。

狼在攻擊牛的時候顯得很有章法，狼與狼之間有著明確的分工。所以，爺爺說，看見了狼，唯一的辦法就是逃命，不要輕易地去招惹一群餓狼。除非你手中有枝自動步槍，才能與狼抗衡。

珠塔對狼幾乎沒有什么概念，突然聽到鄧加說起狼回來的事情，無異于聽到鄧加說看見了蜘蛛俠從電影虛擬的場景里來到了這個偏遠的半農(nóng)半牧的地方一樣，禁不住“咯咯”地大笑了起來，沖著鄧加離去的背影調(diào)侃道，“鄧加，你真會編故事。”

說起蜘蛛俠，那還是珠塔在少年時代跑到縣城看電影的事情了。

鄧加離開，因不相信他講的故事而發(fā)愣的珠塔，來到自己將要建新房的宅基地前，望著那還是一片蒿草的坪地，他知道這里與珠塔的宅基地毗鄰，只不過珠塔倆兄弟已經(jīng)將長滿蒿草的宅基地給平整了出來，也打算建一所房子。

這片坪地在老寨子山坡底下河谷公路堡坎上邊的一處臺地內(nèi)。本來，鄧加是想將自己在老寨子的舊房子給拆了，原址原建一幢水泥建筑的樓房，像城里人一樣過起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小日子?？扇绻嚰诱嬉疫@么干，他不僅拿不到政府的建房補貼，而且，舊房子拆不成不說，新的宅基地也很有可能得不到審批而泡湯。

重新規(guī)劃的宅基地，就是因為隨著老寨子里人口增多，原有的房子不夠住，老房子又年久失修，一個家庭兄弟姊妹長大了，要分家，要結(jié)婚都需要重新建房。

老房子都是兩層，最多是局部三層。全部是就地取材，木架子穿斗結(jié)構(gòu)。由于是建在四五十度的斜坡小臺地內(nèi)，土地金貴，朝東的一面，類似吊腳樓一般，用木頭支撐著，時間一長，這些木頭就要腐朽，需要及時更換，每次更換別提有多么麻煩了。先是要找到合適的木料，加工之后，還要找懂得這門建筑工藝的匠人。就說木料吧，需要提前個半年向林業(yè)部門申請，好不容易報批了下來，可懂得這門手藝的匠人卻老了，干不動活了。寨子里許多的老匠人隨著年紀漸老，有好些人都已經(jīng)去世了。

老房子結(jié)構(gòu)是進深狹窄，空間布局不合理，門又低矮。年生最早的房子還設(shè)計了假門，想要走進客廳，進了大門，就是一面狹長的夾墻，僅能供一個人通過。夾墻內(nèi)又暗，稍不小心，就完全摸不清東南西北。

這也是一種防范措施，不知道情況的歹人突然闖入，因為假門的巧妙設(shè)計，那是要吃大苦頭的。底層的客廳中央設(shè)計類似天井的通風(fēng)口，通風(fēng)口正對著的底下，就是火塘?；鹛晾锏幕鸩荒芟纾绻鹣缌?，對這個家里的人就不吉利，意味著將要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因此，客廳內(nèi)成天煙霧彌漫，初來乍到的人適應(yīng)不了，被客廳內(nèi)終日裊繞的煙霧給熏得眼淚水長淌。睡房白天都要開燈，通風(fēng)和采光都不好。二層要通過樓梯，一種樓梯就是原木直接砍出的獨木梯，上樓需要平衡能力，還有一種兩邊有扶手的樓梯，很陡的樓梯。

所以，說起建房鄧加就變得憂心忡忡。

他不想離開老寨子?！敖鸶C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況且，一個人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不是想離開就能離開得了的。盡管新的宅基地距離老寨子也不遠，但卻缺乏了一種時間里浸淫的味道，熟悉的親切，需要經(jīng)過好長的時間才能適應(yīng)得心安理得。倘若要離開，除非是迫不得已的不可抗拒。一句話，就是不方便。況且，這并不是整體的老寨子全部搬遷，就是需要建房的人，通過向政府申請，才能在指定的地點建房。

不過，新的宅基地也有好處，政府先把道路給規(guī)劃建成，用電用水和管網(wǎng)都是預(yù)先給弄好了的。不像老寨子，村道狹窄而復(fù)雜，電線如同蜘蛛網(wǎng)似的密布在房屋的上空，生活用水也不方便，過去是在溪邊打水，后來是修建水窖，再后來就是安裝自來水，從很遠的高山上采用化工制造的水管子供水，但到了冬天水管子被凍住了，還得去挑水吃。

凡事有利就有弊。這些鄧加都明白，他是舍不得，是感情上的留戀。說到情感，鄧加心里五味雜陳，他跟珠塔兄弟不一樣，他是可以離開老寨子去外地生活的人，就是情感中的難以割舍，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待在自己出生的地方。

珠塔兄弟動作快，不像鄧加行事老是猶豫不決。人的一生，往往就是因猶豫而錯失掉不少的機會。珠塔父母早亡，打小他和哥哥一起被舅舅帶大。

現(xiàn)在，珠塔成了家，妻子跟寨子里的人上了山，這回主要不是去放牧，而是去挖蟲草。哥哥去了外地打工，嫂子在鄉(xiāng)政府公路旁邊開了一家餐館。哥哥的孩子和珠塔的孩子都由珠塔來帶。這要擱在以前，帶孩子都是女人家的事情，一個大男人在家?guī)Ш⒆樱谡永锏睦先丝磥?，覺得不可思議。這跟觀念有關(guān)，珠塔結(jié)婚結(jié)得遲，在外打工多年觀念也隨著發(fā)生了變化，不再認為女人帶孩子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珠塔性格開朗，如果不是正在建房脫不開身，那么，珠塔也會跟妻子一道上山去挖蟲草。

珠塔身材修長，皮膚黢黑，生著一頭天然的卷發(fā)，油亮而濃密，五官端正，大眼睛，一笑就露出潔白的牙齒。夜里妻子尤里經(jīng)常拿珠塔的皮膚黑說事，“如果把你丟到煤堆里，你不笑，不需要隱蔽，簡直都發(fā)現(xiàn)不了。”妻子豐滿的身子在他的懷中扭動著。

珠塔回敬著妻子，“那你的腰呢，比水桶都還粗，我就納悶了，女人一旦生了娃娃，腰就咋不像當(dāng)姑娘時苗條了呢，咋就漸漸地變得比水桶還粗了呢。這不稀奇，我奇怪的是，你居然爬山還成，跟個土撥鼠似的，拖著圓渾油光的身子，哎，卻靈巧得很。是不是你腰里邊安裝了一臺發(fā)動機，讓我看一看……”每次夫妻倆睡在臨時搭建的帳篷內(nèi)鋪在草坪上的氈子上時，序曲就是從對彼此的皮膚，身材的調(diào)情開始，最后以彼此的精疲力竭而收場。

珠塔兄弟倆一直沒有房子，父母的房子還是“民改”時分配的保管室。父母雙亡之后，珠塔兄弟倆跟著舅舅一起生活，打少年時開始就幫著舅舅到縣牧場放牛，父母的房子又被大隊重新分配給了別人。兄弟倆只好跟著舅舅生活，舅舅年紀大了之后，珠塔兄弟一直就住在牧場上的庵房里。后來，因草場退化又都外出打工。

因此，到了今天兄弟倆才想起要建房，當(dāng)政府決定另外劃宅基地建房時，兄弟倆沒有絲毫的猶豫，就開始了建房。除了政府有一筆建房補助外，還需要珠塔兄弟繼續(xù)掙錢，自己補貼一部分，才能湊齊建房的全部費用。

在建房這件事上，珠塔和鄧加所想的不一樣，珠塔兄弟倆是需要房子，鄧加是選擇到底是就地建房，還是離開寨子去外地。

二

狼回來的消息一夜之間就在老寨子里傳開了。

狼的歸來喚醒著寨子里的人久遠而深沉的記憶，就像撬開已經(jīng)鈣化了許久的厚殼，在曠野里的夜晚，一群眼睛里閃著綠瑩瑩光芒的生靈，行走在風(fēng)雪交加的山崗，開始重新準備禍害山崗底下在草場中游走的牦牛。

狼同時也喚醒了人們心里貯藏的英雄意識和英雄情結(jié)。狼在人們的心目中是兇殘強大的象征。消滅狼，就意味著人是更強大的生物。能夠打到狼的獵人，就是寨子里的人心目中的英雄。

寨子里的老人是見過狼的。但，見到過狼的老人在世的亦不多了。

鄧加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那么，也是在此之前不知道會有狼出現(xiàn)一樣。人們幾乎把狼給忘記了，把狼給遺忘得太久了。

他們暗自揣想，狼咋會又回來了呢，這么多年的時光流逝，人們忙著生活，適應(yīng)生活中不愿意面臨的改變，哪里還有心思和精力去想狼的事情呢。既然狼又回來了，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激起了一陣漣漪。那么，狼又是咋存活下來的呢，狼又為什么突然想回來了呢。這只能說，狼這畜牲，生命力太頑強了，幾十年都不曾出現(xiàn)過了。現(xiàn)在，狼跟死去的什么東西又復(fù)活了一般，重新回到這片草原和峽谷結(jié)合部地帶的高山牧場里來了。

抑或是遺忘太久的緣故，寨子里的人對于狼并沒有什么好印象，更不會朝著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好的方面去聯(lián)想?？偸怯X得多少要發(fā)生一點什么事，才能對狼回來這件事有所應(yīng)驗才對。

對于老寨子里的人來說，狼又回來了到底是兇是吉，誰也無法說清楚。

老寨子叫達弄。

達弄漢語里就是老虎的意思。

關(guān)于達弄寨的由來在寨子里的老人口口相傳中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八百多年前的虎年，第一批遷徙來到這里的先民在此建房定居。還有一種說法比較富有詩意，整個寨子是座落在山川形勝，像一只老虎背脊一樣起伏的山坡臺地間。

老虎，在達弄寨的人所信奉的宗教教派里邊還含有財神的意思。先民當(dāng)中有知識的人，在建寨子時是看過風(fēng)水的。所以，老寨子里的人相信，達弄寨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

這也是鄧加不愿意離開老寨子，想在老寨子拆除舊房子，原址原建的原因。鄧加的想法跟珠塔兄弟不同，珠塔兄弟是急需建成一幢房子，好早點將兄弟各自的家給安置下來。

從老寨子?xùn)|邊山脊線延伸出去的山包，就是這只老虎的腦袋，在那里的臺地里建有一座寺院。過去，像出現(xiàn)狼這種事情時，寨子里的人就會找到寺院里的住持喇嘛占一卦，問一下兇吉。現(xiàn)在，但凡有個什么琢磨不定的事情時，寨子里的人則會悄悄地跑到寨子里學(xué)問最大的元老師家里，向元老師請教能夠解釋清楚的答案。

元老師是寨子里最有學(xué)問的人，有學(xué)問的人可不就是應(yīng)該來承擔(dān)著授業(yè)解惑釋疑的責(zé)任么。

元老師是地區(qū)行政學(xué)院的副教授，退休想回到寨子里定居。不過，元老師又是個閑不住的人，一般只在內(nèi)地天氣潮濕，或者最炎熱的時候才會回到寨子里居住一段時間。

鄧加非常羨慕元老師這種候鳥式的生活。

在鄧加跟珠塔說起見到狼的事情之前，他在春節(jié)期間也曾悄悄跑到元老師的家里，希望從元老師的嘴中聽到跟村民不一樣的見識。

“這是好事呀?！痹蠋熥诩抑锌蛷d的火爐旁邊，客廳的另外一側(cè)正在建個書房，元老師說，“落葉歸根吧，在外漂泊了大半輩子，總算熬到退休了。人老了，最終是要回到寨子里來的。我若有個書房，就有了看書的地方，二天老得扭不動了，也好有個打發(fā)剩下時間的地方?！?/p>

達弄寨所在地海拔三千多米，夏季干燥涼爽的氣候，令元老師身體很受用。他年近七旬，最受不了的就是內(nèi)地夏天和冬天的氣候，在最熱和最冷的時候，都要犯濕疹，只有回到老家住上一陣子，不用吃藥，濕疹便會自然痊愈。

他說，“大城市有什么好。就是夏天熱，皮膚濕咂咂的。冬天潮濕，皮膚跟不透氣似的，尤其是霧霾，簡直讓人受不了。還是家鄉(xiāng)好啊，空氣純凈干爽，大家又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人也熟悉，不像大城市，門對門都不認識，萬一老死在床上，尸體都發(fā)臭了，恐怕都沒人知曉?！?/p>

元老師打算過完春節(jié)，又去外地。說到這里時，元老師又會自辯說，“畢竟外地大城市醫(yī)療條件呀要好得多，文化生活也豐富，老年人有個病痛，在外地大城市的醫(yī)院好辦一點。我在外幾十年，除了得了一身的病，啥子都沒有得到。”元老師說的話，在鄧加看來總是充滿著自相矛盾的悖論。

當(dāng)鄧加向元老師問起咋看狼回來這件事時，元老師從低矮的小木桌上拿起一只圓形的眼鏡，這是元老師的習(xí)慣，每次跟人正式談話之前總是會這樣，先要把眼鏡戴上，才顯得正式莊重。元老師身材不高，下巴尖尖的，留著懷舊式的八字胡，這是他的審美。圓圓的眼鏡片后邊瞪著骨碌轉(zhuǎn)動的眼睛，聽到鄧加說起狼又回來時，繼續(xù)慢條斯理地說道，“這說明了什么呢？嗯？”

他頓了頓，像在課堂講課時一樣，先是設(shè)問，又像是在問鄧加。目光卻越過這只老式圓形眼鏡金屬架的上方，盯著鄧加，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像是要把自己的思維守住，不被自己的咳嗽給打斷給震散跑掉一般，“這說明，咳咳，說明，哎，咳咳咳，看我這感冒，一直都不好?！?/p>

鄧加聽到元老師不停地咳嗽，心也跟著縮緊著，他心里著急，又不好意思打斷元老師劇烈的咳嗽聲，起身為元老師羼著銅壺熬的馬茶，“您喝口茶水，緩一緩。別急，慢慢說?！?/p>

“這說明生態(tài)變好了？我只是操心一點啊，狼回來了，你們的牦牛、犏牛都淘汰沒了，狼吃什么呢？安？搞不好，狼又會消失了嘛。”

元老師透著學(xué)者長遠的憂慮，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三

鄧加一直沒有結(jié)婚。

如果把鄧加的憂心忡忡當(dāng)作是一塊核桃饃。那么，像掰核桃饃一樣給一點點地掰開，就得從他年輕的時候說起。

起初，鄧加也跟珠塔兄弟一樣，跟著老寨子里的人一起，在每年開春的時候去縣牧場放牛。

放牛，騎在馬背間，驅(qū)趕著成群的牦牛，使年輕的鄧加覺得自己像一個王者，威風(fēng)凜凜。覆蓋在隆起的丘陵狀山崗的青草延綿而舒展，就像一張巨大的氈子覆蓋著立體的山原。藍天白云底下，是一大片青翠的草場，策馬疾馳，仿佛世間萬物都被征服似的，快意激蕩在鄧加的心田。

縣牧場的山腳有條叫半當(dāng)?shù)男『恿?，騎馬過河，看著濺起的水花在自己四周發(fā)出歡快的聲響，鄧加放開喉嚨縱情地唱著牧歌，歌聲在山谷間回聲應(yīng)和。

鄧加是家中的獨子，他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姐妹倆那時也在不遠的帳篷內(nèi)成天干活。姐姐在架火熬茶，妹妹在帳篷外面的牛圈擠牛奶。一家人的日子，雖說過得清苦，但卻充滿著歡樂。

在放牛的間隙挖野藥。將挖到的重樓、芍藥和蟲草、貝母賣給外地來收藥材的人，始終就是鄧加樂此不疲的事情。

鄧加也很少下山。

游牧仿佛更能讓人體味自由一般，有著面對大自然無拘無束的酣暢。最重要的是到了冬天，半當(dāng)河兩岸會結(jié)冰，厚薄不一的冰層，越抵近岸邊冰層就越厚，河流的中間卻仍然清澈如玉地流淌。半當(dāng)河水不深，僅能淹沒在馬肚圓渾弧形最低的部位，這時騎馬過河，鄧加將自己的雙腳從馬鞍內(nèi)退出來，打著盤腿坐在馬背上，他的騎術(shù)很好，在過河時就能避免河水將靴子給打濕，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保持身體的平衡和熟悉馬的脾氣，不然，馬如果尥蹶子或者在河中受驚，就會摔倒在河里。

過了河，鄧加從馬背麻利地跳下來，發(fā)現(xiàn)馬的肚子和馬腿部的毛發(fā)，居然結(jié)了一串串大小不一的冰凌，就像璀璨的項鏈，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每次過河，鄧加就是去找在河對岸草場放牧的一個姑娘。

達弄寨的人生活就是如此。

冬天來臨的時候，除了老、弱、病、殘的人一直留守在寨子里外，其他的人從牧場又會搬回到寨子，在自己家烤火取暖，誰還愿意在冰雪的季節(jié)里，守在牧場里挨凍呢。

后來，姐姐和妹妹陸續(xù)都嫁人，只剩下鄧加一個人在牧場里孤獨地生活。時間長了，他覺得自己快成了啞巴，沒有人來跟自己說話，開心和不開心，也就只有自己一個人心里清楚。

孤獨的滋味并不好受。

每天醒來，面對著白雪皚皚的群山，紫杉樹枝上積滿的白雪，除了上樓，將庵房二樓里存積的草料成捆地給搬下來喂牛，就是曠野寒風(fēng)呼嘯而過的孤單。內(nèi)心涌動的渴望，令他總是產(chǎn)生幻想，就像每天中午準時飛臨而來的鷹隼，在蔚藍色的天空展示著雜耍般的飛翔。

如同風(fēng)暴過湖，到了鄧加成年之后，森工局的人開來了。

林業(yè)工人在采伐的同時，生活翻起的浪花散落在大地的身體上，攪動著牧場和寨子寂靜的日子。

這是鄧加和父親、爺爺這輩人從未遇過的。既不是戰(zhàn)爭，又不是其他部族的驅(qū)趕，而是在歷史長河中發(fā)生新的變故。

鄧加跟寨子里同齡人一樣，對森工的到來，抱著新奇的態(tài)度。覺得日子不再是放牛挖藥，白天騎馬放牧，夜晚唱著牧歌充實而單調(diào)。而是突然來了一批操著外地口音的人，這些人聽不懂本族的話，語言的交流還需鄧加與小伙伴們?nèi)W(xué)習(xí)對方的話，彼此才能弄明白意思。說來也是件挺有意思的文化現(xiàn)象，跟東北人學(xué)漢話的，居然能夠說著一口地道的東北方言，什么“咱們那嘎達”，張口就來。而鄧加卻是跟一位四川內(nèi)江人學(xué)漢話，居然學(xué)成一口內(nèi)江的方言，比如內(nèi)江人把“吃肉”發(fā)音成“吃入”。以致后來旅游業(yè)興起的時候，外地的游客跑到達弄寨，聽到寨子里的人居然會用各地的方言跟他們來交流時，不禁豎起大拇指夸贊道，“你們真是語言的天才呀，學(xué)啥像啥，啥子話張口就來，嘖嘖?！?/p>

鄧加在放牧之余，偶爾跑到林場打工，主要幫著抬木材、裝卸木料，宣泄著旺盛的精力。順便也將鋸掉的樹枝當(dāng)成柴禾撿拾，用牲口或者拖拉機運輸回老寨子里。

那是鄧加第一次見到集材機、卷揚機之類的現(xiàn)代化大型機器，這讓少年時的他感到非常驚奇，那是跟他在牧場里生活的單調(diào)枯燥完全不一樣的陌生和新鮮。令他對機器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是不久后油鋸裝備的到來，隨著“轟隆”的一聲，工人一拉手中的繩把，一圈金屬牙齒狀的齒輪閃亮著銀色的光澤轉(zhuǎn)著圓圈般飛速運轉(zhuǎn)起來。一個工人托舉著油鋸站在樹林間的大樹旁邊，對準著樹干根部，油鋸的牙齒非常輕巧地咬進樹身內(nèi)部，一會兒的功夫，隨著一陣油煙伴隨著“轟隆”的聲音，鋸末粉狀的木屑從樹身體內(nèi)部不斷地涌出，在樹根周邊堆積一片散發(fā)著油松味道的圓圈，緊接著樹干發(fā)出“咔嚓”的斷裂聲音，不一會兒，一棵上百年的針葉松樹如同龐然大物一般轟然倒下，順著陡峭的山坡滑行，碧綠的青草叢如同為這棵剛被采伐的大樹上了潤滑油似的飛速竄動，碰到其它的樹木也被其下沖的巨大慣性給打斷……

兩個工人一組，在彼此安全的距離范圍，工人們戴著藤條安全帽子。林間樹梢之上疏漏下來的陽光照耀著，帽子隨著鋸樹的動作晃動著，一片的大樹不斷地在倒下，倒下，就像不斷倒下的尸體一般橫七豎八地仰臥在山坡里。

又一組工人上去，先是將樹枝就地用油鋸給鋸斷，然后，又把樹干鋸成一截一截的。這時，橫架在高空的鋼纜，在河谷空地安裝的卷揚機操縱之下，一個工人站在卷揚機的旁邊，還有一個工人站在高高的山崗上，彼此通過紅色、綠色的小旗，彼此打著旗語聯(lián)絡(luò)指揮著將集材運輸下山，還有一組的工人負責(zé)將鋸成一截一截的木材歸攏，用細鋼纜給捆好，隨著一聲長長的哨聲響起，聽到指令的人操縱卷揚機發(fā)出“唿唿”的啟動聲音，將捆好的木材吊起來，通過索道滑輪，將對面山崗坡里的木材輸送到山下的空地，在木材跟鋼纜運行摩擦?xí)r，空中就會發(fā)出一陣火花，別提有多么壯觀了。

木材輸送到了河谷的空地之后，又被重新捆綁，由吊車一根一根地吊到等著裝運的解放牌和東風(fēng)牌卡車貨廂里，由于人手不夠，往卡車里解纜裝運時，林場就會臨時召集附近寨子里的青壯勞力來從事這類繁重的工作。

青少年鄧加目睹著采伐作業(yè)的整個過程。大片的山林，就像群山茂密的頭發(fā)被剪成了禿子一般，在大樹倒下的地方，草失去了天然的庇護，很快就枯萎。只有等到來年，才能長出雜草。所以，在他的心中對于森林的毀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沒有想到，這對后來整個這片區(qū)域的放牧?xí)a(chǎn)生革命式的影響，隨著森林面積一年一年的縮小，草場也開始在逐步地退化，人進樹倒，人進草退。

寨子里的老人就跟森工發(fā)生了沖突，不僅是后來的采伐涉及到了神山上生長的樹，而且，對放牧的限制多了起來。在村民的觀念里，這里的山林、草場原本就是先人留下來，供他們放牛生存的地方。盡管這不是面對面的真刀真槍對著干的戰(zhàn)爭，實際上，跟一場戰(zhàn)爭也差不多。過去可以自由穿行去放牧的地點，現(xiàn)在居然成了國營林場的地盤。工人們也覺得委屈，甚至認為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不講道理，我們是為了國家建設(shè)需要而來采伐木材，村民們咋就這么不理解呢？最后，官司打到政府，說是支援國家建設(shè)，廣大牧民要發(fā)揚主人翁的風(fēng)格，作出犧牲。到了“退耕還林”和“退草還牧”工程實施時，牧人才拿到了國家的政策性補助。森工也早就轉(zhuǎn)產(chǎn)，從砍樹的人變成了種樹的人。

寨子里的老人說，也就是從那時起，狼也就消失了。

老人說，狼是受不了森林中彌漫的油煙味道才消失的。即或是打獵，不是非常出色的獵人，一般人是打不了狼的。因此，在鄧加青少年時，只在寨子里最出色的獵人家的門框上，見到過被剝了皮風(fēng)干的狼皮，炫耀一般掛在門框上，以示曾經(jīng)獵獲過狼。

狼皮內(nèi)填充著青稞的秸稈，狼的眼睛如同空洞一樣空空如也，除了狼嘴巴里殘留的牙齒，還能想像得到狼活著的時候兇狠的神情，沒了眼睛的狼皮，如同關(guān)閉了通往心靈的窗戶，看不見狼的內(nèi)心世界，就是一匹死狼，就是一匹沒有了靈魂的狼，一匹連行尸走肉都算不上的狼標本。

狼因為偷襲牛羊，注定要成為獵物。

尤其是到了冬天，狼沒了吃的。這時，牛也一樣，也沒了吃的。牧人只得提前準備貯藏過冬的草料。堆放在庵房的樓上，庵房又叫木摞子。當(dāng)?shù)赜械氖菢淠荆瑢]有剝掉樹皮的圓木，以簡單地榫卯方式，重著摞著在一起。庵房并不是集中連片，不像老寨子的房子自然形成一個村落，而是孤獨地聳立在牧場各自不同的地方。

庵房為一樓一底的結(jié)構(gòu)，底層是牧人住宿的地方，二樓四面通透，堆放著干草料。在低矮的房門側(cè)邊，支著一根獨木梯，梯子是一根圓木，用刀斧順著下粗上細砍出一格一格的梯格，斜搭在通往二樓的木板邊。

底層幽暗，三塊石頭一口鍋，牧人住宿在庵房的季節(jié)，用馬或者牦牛馱來青稞糧食，或者如果待的時間不長，就在馬褡褳內(nèi)裝入糌粑、酥油、茶磚，以及鍋碗瓢盆，帶上鹽巴，從附近的半當(dāng)河溪流里打來水，撿拾來柴禾，熬著馬茶。

縣牧場一半是高山草原，一半是森林，牧人根據(jù)不同的季節(jié)，分別在不同的海拔設(shè)有庵房，建在海拔較低地方的庵房所在地叫“冬牧場”。在海拔高一些的庵房所在地叫“秋牧場”。高海拔的牧草枯萎時間早一些，河谷里的牧場牧草枯萎時間晚一些，牧人就是根據(jù)牧草的枯萎季節(jié)來決定遷徙的日子。

與翻過雪山，去西邊大草原上的牧民不一樣，西邊大草原上的牧民過的是逐草而居的游牧生活。而達弄寨的村民不是這樣，除了在牧場放牛以外，在寨子臺地之下的河谷還要種植青稞、胡豆、玉米等莊稼。因此，寨子里最辛苦的就是女人，不僅要放牧，到了秋天還要去收割青稞。春天播種的時候，她們忙碌的身影在田里，夏天忙碌的時候，她們又在帳篷外擠牛奶，打酥油，回到家里（帳篷內(nèi)）還要熬茶，做飯。

鄧加的少年和青年時代，就是在半農(nóng)半牧狀態(tài)的生活中度過的。

此后，因大片的原始森林消失，導(dǎo)致草場退化。使得牧人不得不淘汰掉一批牦牛。也就是說，牛多了，草場承載不起。然而，淘汰什么牛，又是一件令牧人撓頭的事情。

鄧加不明白，淘汰的不僅是牛，連他自己的身份在時間不知不覺的推移過程中也發(fā)生了改變，仿佛也被淘汰了似的。

這是鄧加想了好久，也沒想明白的東西。

自己好腳好手的，一場戀愛讓自己對女人死了心，可最終的結(jié)果卻咋就會要離開牧場呢。戀愛莫非跟草場退化有著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嗎？但他心里清楚，不離開牧場不行，如果不離開牧場，自己就得去喝西北風(fēng)。

牧場的結(jié)局，除了整頭地出售牦牛，就是出售牛奶和由牛奶加工的酥油，及在加工酥油過程中產(chǎn)生的奶渣。再就是挖野藥，但挖野藥是有季節(jié)性的。這幾乎是一個牧民家庭一年全部的收入來源。要不，就是外出去打工。

鄧加的姐姐和妹妹，幾乎沒讀過書，到了適合的年齡，只得嫁人。在嫁人之后，有了孩子，就沒時間和精力來照顧?quán)嚰恿恕?/p>

喝著牧場自產(chǎn)的牛奶，鄧加自言自語道，“到底是自產(chǎn)的牛奶，正宗哪。喝著都有一股草香的味道，哪里像買來的牛奶，喝得心里沒有底，發(fā)慌，根本嗅不到草香的味道?！?/p>

這跟奶牛吃的草和草場是否被污染有關(guān)，奶牛在吃草時，還會吃花，吃了什么草，什么花，產(chǎn)的牛奶就是什么味道，城市里的人哪里懂其中的奧妙呢。

自己家的牛淘汰之后，鄧加待不住了。

他想起自己在林場還沒有搬遷之前，跟珠塔的哥哥偷偷地將停放在無人看管的卡車發(fā)動開走的情形。鄧加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天才，他只是在司機發(fā)動車輛時站在高處看，透過駕駛室的窗口，看這些外地來的司機，在駕駛室內(nèi)手腳如何配合，看著看著，就學(xué)會了開車。他跟珠塔的哥哥就將一輛解放牌卡車開跑了。在林區(qū)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差點翻車，鬧出人命。結(jié)果，把縣公安局都給驚動了，派出所的所長騎著三輪摩托車追了好半天，才把鄧加和坐在駕駛室里嚇得瑟瑟發(fā)抖的珠塔的哥哥給追上……

那時鄧加覺得司機是這個世界上最牛的人。

司機開著卡車，想去哪里，把汽車一發(fā)動，一溜煙的工夫，就跑得無影無蹤。

這還不是最牛的。最牛的是，司機有時還在駕駛室內(nèi)，帶著一個風(fēng)騷妖冶的年輕女人，想干嘛，就干嘛。

在冬天來臨之前，司機從山外捎來點新鮮蔬菜和豬肉，包括工段長都得巴結(jié)司機說，“下次再來的時候，多帶點排骨和清油哈?！?/p>

林場工段一到冬天就沒新鮮蔬菜吃，只能是白菜、土豆，這些經(jīng)擱好保存的蔬菜，不過，有這樣的生活就算不錯了。一到大雪封山，時間一長，連白菜、土豆都沒得吃。

鄧加喜歡汽車，甚至，在他青少年時期最崇拜的人，就是拉木材的卡車司機。

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森工在歷史長河中，就像一陣風(fēng)，成為達弄寨集體的記憶。然而，森工除了教會鄧加這代人各地的方言，還教會了他們包餃子，燒麻婆豆腐，以及看不見的屬于生活的東西。

經(jīng)過奮斗，最終鄧加成為寨子里第一個買汽車的人。

四

鄉(xiāng)政府公路旁邊開了一家餐館。

來了一個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長得漂亮的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珠塔哥哥的妻子。

當(dāng)外人問起她的丈夫時，她總是隨口答道，“他外出打工去了。”

餐館生意不錯，鄉(xiāng)政府的人，上邊來鄉(xiāng)上檢查工作的人，修公路的工人和附近寨子里的人，都愛跑到餐館里吃飯。

過去，森工有個炊事員退休后，沒回老家安度晚年。就在鄉(xiāng)政府旁開了一家餐館，炊事員炒了一輩子的菜，手藝不錯。達弄海拔高，日照時間長，蔬菜長得好，炊事員就將老伴從老家弄來，在餐館后邊荒坡種菜，做了二十年的生意。后來，炊事員歲數(shù)大了，就關(guān)了餐館回到了內(nèi)地。

鄉(xiāng)政府雖說有自己的職工食堂，可架不住現(xiàn)在的人嘴吃刁了。所以，當(dāng)珠塔哥哥的妻子又來開起餐館時，正好填補了這個空檔。

現(xiàn)在，寨子里種蔬菜的人少了，每周就有一個外地人開著小貨車，跑到寨子里，小貨車車頂架著一只電喇叭，事先已錄好這個外地人的叫賣聲，反復(fù)地輪流播放，“賣蔬菜，賣茄子、賣黃瓜、辣椒，豬肉，有排骨，有豬蹄子——”

鄧加每天到了天黑時，都要來到餐館吃飯。

他每次都是老三樣，一盤花生米、一盤鹵牛肉，還有一盤青椒炒肉絲。鄧加平時自己不煮飯，現(xiàn)在他有錢了，那些年外出跑運輸掙了不少的錢。他現(xiàn)在除了等上山的人回來，幫助他一起平整宅基地外，每天也就無所事事。

“鄧加哥，您來了？”老遠，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就看見了他。天色將晚，餐館內(nèi)的燈光照亮著外面的公路，鄧加從公路那邊一搖一晃地走上來。

“今天咋這么晚才來吃飯呢？”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穿著一身合體的氆氌，勾勒出少婦身體的曲線。她每天把自己捯飭得干凈漂亮，身材苗條，瓜子臉，透著生意人的精明干練，只是眉宇間像是隱藏著什么心事似的。

“哦，有點事耽擱了。”

“還是老三樣嗎？”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這讓她在寨子里成為大家暗地摹仿的對象。

“唔，再來一瓶啤酒?！编嚰幼哌M店內(nèi)，坐在飯桌邊，繼續(xù)想著自己的心事。很快，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麻利地將“老三樣”給端上了桌，她邊替鄧加開著啤酒，邊繼續(xù)問鄧加，“鄧加哥，您那個‘誠信茶館’開得咋樣了？我聽說生意不錯?！?/p>

“唔，一般吧?！?/p>

這個女人聽后，知道效益還不錯。做生意的人說一般，意思是生意不錯，生意人是不會把真話說出來的。

但鄧加今天顯然沒有跟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聊天的興致，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著她。

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提到的“誠信茶館”，是在去年秋天，因為修公路，來了不少的筑路工程人員和工人。鄧加頭腦活泛，將自己臨時居住的房子，稍加裝修改成了一間寬敞的“茶樓”。其實，說茶樓也不準確，就是一間平房，鄧加安裝了太陽能燒開水，茶葉和茶具都是他從縣城超市購買來的，他自己也并不天天守著“茶樓”經(jīng)營，而是在“茶樓”外面用紙板寫了一個廣告“誠信茶樓，喝茶自理，一杯十元”。

“茶樓”毗鄰筑路工程項目部，每天來項目部的人，傍晚下了工的工人，勞累了一天，回到自己臨時的居住地，希望能夠喝上一杯熱茶。鄧加看到了這個商機，就想出了這個辦法。

其實，只有鄧加自己心里清楚，那是不得已而為之。鄧加沒結(jié)婚，每天還要忙著建房報建審圖紙，籌備建材等一大堆事。他一個人根本就顧不過來。工人和項目部的人也守信用，每天自己泡了茶，喝了茶，不僅將十元錢自覺投進鄧加特意準備的紙箱內(nèi)，而且，還將茶杯洗得干干凈凈。久而久之，這間“茶樓”也就贏得了“誠信茶樓”的聲譽。

“茶樓”這個概念顯然來自城里。鄧加在三十來歲時開始跑運輸，也算是寨子里見過世面的人。他也就順手將“茶樓”這個名稱給安在自己開的茶鋪上了。他甚至懶得去自己“茶樓”，他相信現(xiàn)在的人，不會為十元錢占他的便宜。

隨著歲數(shù)漸大，到了夜晚，對于鄧加而言是難熬的。年輕時到了夜晚倒床就睡，一覺就能睡到大天亮，過了五十歲之后，瞌睡也少了，半天也睡不著。睡不著的時候，人就要胡思亂想，越想也就越睡不著覺。

他喝了一瓶啤酒，走在回老寨子的路上。

老寨子距離鄉(xiāng)政府大約五華里的路，建在半山的臺地里。從外觀上來看，老寨子的房屋錯落有致、鱗次櫛比，全部是木頭建筑。老寨子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吃水問題。過去，寨子山背后有條溪流，清澈甘甜，寨子里的人用水，牲畜的吃水全依靠這條溪流，林場撤出之后，這條溪流突然斷流，只能通過修建水窖來蓄水和接通水管，解決老寨子的生活用水問題。

老寨子還有一個最大的安全隱患就是全部使用木頭建筑，防火也是個最大的問題。

老寨子之所以古老，就在于自打建成寨子迄今已有八百年的歷史。八百年是咋過來的，鄧加具體不太清楚，他清楚的是打自己記事起，這個寨子是如何變化的。

所以，當(dāng)林場這個外力消遁之后，旅游這個外力不由任何人的左右卻來臨了。這是鄧加憂心忡忡的饃饃將被掰開又一層?xùn)|西。

起初，鄧加和寨子里的年輕人一樣為旅游的到來而興奮雀躍著。甚至，連縣牧場也有了盼頭。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總是要在希望、失望、絕望的經(jīng)歷中，又迎來新的希望。

鄧加的想法簡單而實際，那就是先開著卡車跑運輸，去掙一筆錢，然后，就購買一輛大巴車跑旅游。但像鄧加獨自一人單打獨斗，即使是開卡車跑運輸，那也得掛靠一家公司才行。公司要收鄧加一筆管理費，而且，業(yè)主經(jīng)常拖欠鄧加的運費。這是令鄧加萬萬沒有料到的事情。他的想法太天真了，鄧加以為跑運輸，將貨物安全按時送到業(yè)主指定的地點，那么，業(yè)主就該給自己結(jié)賬。這原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就跟在牧場里的生活一樣簡單明了。鄧加想不明白，社會咋就變得那么復(fù)雜，人心叵測了呢。為了利益，人咋就變得不講信用了呢。

鄧加吃了虧，只能找一家運輸公司來掛靠。他滿以為有了車，掙到錢自己真能如愿以償可以離開達弄，甚至他還幻想，等到自己掙到了錢，就在城里購買一套商品房，讓自己成為城里人，讓自己過上城市里的生活。

鄧加邊走邊回憶著自己的前半生，當(dāng)他來到自己的宅基地時，看見珠塔也還沒休息，珠塔動作快，才十幾天的功夫，都開始準備立房架子了，幾個從外地被珠塔請來的木匠，就著高高掛起的大燈泡，連夜在加工著木料。

珠塔的宅基地在鄧加的宅基地所在臺地底下的臺地里，走路用不了幾分鐘的時間，鄧加看著自己的宅基地還是長滿著雜草。心里想著，請人吧，人工費又高。況且，寨子里的人修房子，都是由寨子里的青壯年前來幫忙，輪流打著幫工。珠塔沒有猶豫，夏秋之交，趁著寨子里的青壯從山上回來的間隙，很好地安排時間，結(jié)果啥都沒有耽誤。

鄧加猶豫不決，結(jié)果把工期給耽誤了，就像他的愛情。

鄧加睡不著，心想不如去珠塔的宅基地工地上轉(zhuǎn)一轉(zhuǎn)，睡覺時間還早。況且，鄧加一想起自己在老寨子里的房子，就生氣，拆除是拆除了，就是不能重新原址建房。

縣里的文化部門說，老寨子正在申報傳統(tǒng)文化村落保護項目，一旦申報成功了，將來再引進一家公司來進行整體的包裝和打造，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振興鄉(xiāng)村。老寨子里的傳統(tǒng)民居就是將來的旅游賣點。因此，現(xiàn)在只能保持現(xiàn)狀，誰也不準在老寨子里亂搭亂建。

“嘿，嘿，兩個光棍漢，都睡不著了?！?/p>

珠塔看見鄧加走過來，邊調(diào)侃著鄧加，邊轉(zhuǎn)身從帳篷內(nèi)取出兩把塑料凳子，順手從紙箱里抽出兩瓶啤酒，“現(xiàn)在著急沒用，來，喝酒，想那么多干嘛。”

“就是，想那么多干嘛，我不像你，可以想老婆?！编嚰余絿伭艘痪?。他平時不愛喝酒，但是，今晚他又特別地想喝酒。

“哎，說說你過去的女朋友吧？反正，沒外人，又沒球事。”珠塔“咕嘟咕嘟”嘴對著啤酒瓶口喝著，寨子里的男人喝啤酒都這樣，難得使用一次酒杯，嫌麻煩，不如用牙齒直接咬開啤酒蓋，嘴對著瓶子吹，大口大口地喝起來痛快。

“過去的事了，有啥好說的。”鄧加也跟珠塔喝酒的動作一樣，他卻因走神被嗆了一口，弄得衣襟前到處都是啤酒。

“慢點喝，真是個急性子，喝口酒都要把自己給嗆到了?！?/p>

“你是一切都順，不像我。”

“那都是驢屎表皮光，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你不清楚罷了。”珠塔被鄧加這么一說，也變得憂心忡忡起來。

“你看嘛，‘退牧還草’了之后，犏牛就沒有用處，耕地用不上了，再說，就剩下自家房前屋后的那點自留地，幾鋤頭就搞惦的事情，哪里用得著犏牛來耕地呢。犏牛沒了用處，就只好被淘汰了。再說，犏牛一生下來，要喝奶不說，每年春雪，又會凍死不少。林下的草場退化得厲害，唉，現(xiàn)在除了牦母牛，還有奶牛，數(shù)量也不多了?！?/p>

“是啊，養(yǎng)牛是莫法了。奶牛產(chǎn)的那點奶，自己喝還成，像酥油，差不多要費十斤牛奶，才能得到一公斤的酥油，基本勉強自給自足，哪里有多余酥油出售?！?/p>

“哎，你不是還有‘誠信茶樓’嗎，一年下來，少說也得有個兩三萬的收入吧?！?/p>

“那還不是臨時打的主意，公路遲早是要竣工的，到時項目部的人和工人一撤走，‘茶樓’的生意還不就泡湯了？”

“不說我了，說一說你吧，挖蟲草的生意咋樣？”

“蟲草生意也不好做，價格太不穩(wěn)定，今年垮價太兇了，前年一根蟲草，好的還能賣一百元一根，現(xiàn)在，也就賣到二三十元一根，我看照這樣下去，很快就會垮到二十元以下了?！?/p>

珠塔和鄧加先是坐著喝，喝著喝著，就進了帳篷，躺下，邊吹邊喝，漸漸的兩人進入了夢鄉(xiāng)。珠塔照管的兩個孩子，在鄉(xiāng)政府中心小學(xué)讀書，一個在上小學(xué)四年級，一個才上二年級，中心小學(xué)采取的是寄宿制，只有到了周末才回家，平常都是住校。珠塔哥哥的妻子平時就住在自己的餐館里，只有到了周末，孩子們回到家的時候，她才能抽空跑回來，給孩子洗一洗衣裳，弄點好吃的菜。

“狼回來了，我和你卻要下山定居了?！?/p>

鄧加閉著眼睛說起這句話時，珠塔早就打起了鼾，就跟受到了傳染似的，一會兒的功夫，鄧加也開始鼾聲如雷起來。

五

即使是在夏天，雪山上仍然還有著積雪。

積雪于是就成了挖蟲草的人的一個參照物。只有攀登到了雪線附近的時候，才有可能發(fā)現(xiàn)蟲草。

珠塔家建房還有三四萬塊錢的缺口，這成了珠塔的妻子尤里上山來挖蟲草的動因。

尤里是梭磨河山那邊寨子的人，珠塔哥哥漂亮的妻子卻是大渡河那邊的人。這對幼年失怙的兄弟分別娶了外面的女人，這讓老寨子里的人議論了許久。珠塔兄弟都是在外面打工的時候，認識了各自現(xiàn)在的妻子。

人們之所以議論，就在于在珠塔兄弟之后，九十年代出生的男孩子好腳好手的，人也勤快，長得也英俊，大都跑到外地打工，或者是在九寨溝景區(qū)各個藝術(shù)團當(dāng)演員。結(jié)識交往了女友，帶回寨子里來，這些見過世面的年輕女孩子，無不為這里的自然風(fēng)光贊嘆?？娠L(fēng)光欣賞幾天還行，卻當(dāng)不了飯吃，要結(jié)婚就得面對柴米油鹽醬醋茶，老寨子又在距離縣城一百多公里之外，草原牧區(qū)跟峽谷農(nóng)區(qū)的結(jié)合部，海拔又高。這讓在城市里生活習(xí)慣了的女孩子感到不方便、不習(xí)慣，久而久之，娶媳婦難，就成了年輕一代最頭痛的事情。寨子里的女孩子，要么讀書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幾乎都不愿意回來，要么，就是找了一個外地的男友，嫁到外地。九寨溝發(fā)生“8.8”地震之后，寨子里的男孩子、女孩子所在的藝術(shù)團全部歇業(yè)，他們只得紛紛背起行囊，遠走他鄉(xiāng)。

珠塔對鄧加說，“小時候真是窮啊，父母死得早，我和哥哥住在舅舅家的‘草樓’里，我還記得冬天就只有一床被子，就是我一個人蓋，也只能蓋到半邊的身子，半截腿都還露在外面，實在凍得不行了，也只能將捆好的料草給解開當(dāng)被子。一到冬天，腳趾、手、耳朵都凍起凍瘡。到了春天，就跟著隊上的人去牧場放牛，啥子苦都吃過了?！?/p>

珠塔兄弟生得英俊，很討女孩子的喜歡。

珠塔感嘆著，“我現(xiàn)在挺知足的，媳婦也娶了，房子也快動工了?！?/p>

珠塔和鄧加在第二天中午，繼續(xù)聊著。珠塔一直想知道鄧加為啥不結(jié)婚，鄧加口緊，他又笑了，主動說著跟尤里相識及家里的事情。

尤里一眼就相中了珠塔。

在馬爾康的建筑工地上，尤里干著搬磚的活，珠塔干著泥瓦工的活。一個二十好幾的老丫頭，一個快三十出頭的光棍漢，一個是牧人，一個是農(nóng)民。不過，愛情跟這無關(guān)，而是跟緣份有關(guān)，緣份來了，愛情自然就會發(fā)生。他們的相識相愛充滿著象征的意味，珠塔心地善良，在達弄寨子里，卻找不到女友，在他離開了家鄉(xiāng)去打工的時候，才認識了尤里，喜歡上了尤里。

從夏天到冬天來臨前，是牧場里相對輕閑的時間，珠塔覺得無事可干，就想到了外出打工掙錢。都是歲數(shù)不小的姑娘小伙子，相處的時間一長，彼此就產(chǎn)生了微妙的情愫。尤里家中姊妹多，家也在一個高半山村，珠塔去過尤里的家，他平常話少，到了尤里的家，二話不說，幫著家里做事，珠塔還年輕，有的是力氣，下地幫著收割青稞，跟著村里的人一起去干活，尤里的父母漸漸地喜歡上這個外地來的小伙子，尤里聽著珠塔說著牧場上的事情，對別處的生活充滿了向往。盡管尤里只是初中畢業(yè)，可她喜歡看小說，幻想有一天，自己心目中的白馬王子能夠帶著自己遠走他鄉(xiāng)。珠塔為人穩(wěn)重，人又長得帥，符合尤里心中的那個人的形象。只是當(dāng)她跟著珠塔來到這個偏遠的地方時，她沒有想到珠塔的家是那么地貧窮，起初她跟別的姑娘一樣，不習(xí)慣這種半牧半農(nóng)的生活，愛情固然美好，可愛情不能因為貧窮而被綁架。

哥哥的性格比弟弟珠塔暴躁，他是在康定城的一家小酒吧，認識的這個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的女子。那時哥哥掙到了錢，跑到這個酒吧里喝酒，這個女子當(dāng)時在酒吧里當(dāng)服務(wù)員，有一次，幾個在酒吧里喝大了的年輕人正在調(diào)戲她，哥哥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動了粗，跟人打了一架。肯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女孩子打架的男子，于是，就贏得了姑娘的芳心。這個故事既老套，又沒多少新意。結(jié)果，哥哥被當(dāng)?shù)嘏沙鏊o拘留了十五天，放出來之后，他倆就好上了。

珠塔兄弟的婚禮是在老寨子舉辦的。寨子里的人幾乎能來的都來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喝酒，跳鍋莊熱鬧了幾天。

這也要看是什么情況，不是所有寨子里的男孩子都找不到媳婦，像又好吃，自己又懶的男孩子，哪個女子愿意嫁給他呢，這樣的男孩子，家里一般都不富裕，家境也不好，除非哪個女子太不開眼了，跑到這個偏僻的地方，生活又不方便，將來子女受教育，自己老了看病，都不像大地方那么方便。愛情也是要吃飯穿衣的。

當(dāng)年輕激情的潮水般退卻，剩下的就是過日子具體而瑣碎的現(xiàn)實。

那就是建房。

老寨子沒有地基，要建房，就只能重新選址。兄弟倆跟鄧加的情況不同，鄧加是原本有自己的房子，兄弟倆除了有一間在縣牧場的庵房，幾乎就是一無所有。總不可能讓兩個漂亮的新娘子住在荒無人煙的高山牧場吧。

縣牧場原是國營單位，實行大包干之后，隨著最后一批職工的退休，縣牧場實際上就成了一處老寨子的人放牧的地方。只不過，人們口頭習(xí)慣地將那片高山牧場還是叫縣牧場。

牧場的春天來得晚，差不多是要等到四月上旬，高山的草才開始漸漸地發(fā)芽，到了中下旬的時候，便是產(chǎn)牛崽的高峰期，每當(dāng)?shù)搅诉@個季節(jié)，就會迎來一場春雪。在珠塔的記憶中，春雪比冬雪來得綿密，冬雪由于氣溫的原因會形成積雪，但是，幾天的太陽照曬，積雪也會融化。只有雪線之上的積雪，才終年不化。近幾年，因全球氣候轉(zhuǎn)暖的緣故，積雪的覆蓋面積則不斷地退化。過去，覆蓋的冰原雪原面積大，現(xiàn)在到了七八月，雪山如同豹子表皮的花紋，已經(jīng)變得斑駁不堪。

老寨子的人把挖蟲草叫“照蟲草”。

照蟲草既是指寨子里的青壯年勞力幾乎全體出動，去上山掙錢的行為，也是指在挖蟲草的過程中具體的動作。

蟲草可不是想挖就能挖到的，需要非常細致如掃描一般的眼力，人在雪線附近的草場上，雙腿跪在草坪里，慢慢地挪動，完全是憑借著眼力，比“地毯式”搜索還要仔細百倍才行。

蟲草，蟲草，冬為蟲，夏為草。如果不仔細觀察，很容易跟雜生的草叢混為一體。植物在這點上，跟動物有些類似，到了不同的季節(jié)，動物會自動地將自己身體的顏色變得與周邊的植被環(huán)境顏色幾乎一模一樣，這是動物本能地自我保護，植物也一樣，除了專業(yè)人員，其他人很難分得清一片葉子的區(qū)別。

照蟲草的意思還指人的眼睛要像電燈一樣，照亮著犄角旮旯，雙腿膝蓋跪在草坪上，屁股朝天撅著，雙手撫摸著一寸一寸將要照過的區(qū)域。很有可能，眼力不濟，你在前面照過一遍，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反而是落在后面沿著原路尋找的人卻發(fā)現(xiàn)了蟲草。

所以，寨子里的人說，照蟲草時，一半要靠眼力，還有一半要靠運氣。

運氣這個東西，有點說不清，道不明。

尤里的運氣就非常好，她幾乎每次上山挖蟲草都不會落空，區(qū)別只是挖到的蟲草數(shù)量與品級的多少、好壞。

照蟲草的人，最多只能準備一周食品的量，用牲口馱著負重爬山。也就是說，到了第八天的時候，就一定要下山回到寨子里。由于蟲草的生長是有季節(jié)性的，休息一兩天后，便又準備好七天的干糧再次上山。

到了晚上，睡覺只能從雪線附近退下來，找到一棵大樹底下，或者是巖洞。當(dāng)然，有巖洞是最理想不過的。

那他們不是牧民嗎，為什么不帶帳篷呢？簡單地說，帳篷太重了。上山的路差不多是一天一夜的行程，幾乎都是坡度在四五十度的陡峭山坡，帶上帳篷既笨重，攀登山巖又不方便。山上空曠的地方風(fēng)大，不保暖，扎上帳篷很可能被風(fēng)刮跑。僻靜的地方，幾乎都是陡峭的巖窩，又很難安頓得下帳篷。況且，照蟲草也好，挖蟲草也罷，都是個體的行為，從來沒有合作之說，蟲草本來就是越挖越少，完全憑借個人的能力，最多就是結(jié)伴而行。

雪線附近天氣變幻莫測，出太陽時暴曬，曬得人脫皮。太陽一旦被云層遮擋，立即溫度下降，尤其是到了夜晚，睡在大樹底下，透過密集的針葉樹梢，間或能夠看見滿天的繁星。況且尤里勞累了一天，哪里還有心思來欣賞星空的燦爛。

在許多的時候，就是一場伴隨著漂移而來的云層的降雨。先是密集的樹葉響起“沙沙”的聲音，這也要看雨水的大小，如果是下小雨還好，濃密的樹葉還能遮擋一陣，隔了一會，雨珠就會順著樹葉和樹枝流淌，晶瑩而透亮的雨珠，滴落著，滴落著，“簌簌”地打在樹下睡著的人的衣上、臉上，把人從睡夢中驚醒。猛地一抬頭，一滴冰涼的雨珠就落在了臉部，鼻子、嘴巴上，甚至，直接打在眼眶里，涌起一陣酸痛襲來，睡意跑得無影無蹤。

“這時要是在家里就好了?！?/p>

尤里從樹下鋪著綿軟的樹梢與草里坐起來，她發(fā)現(xiàn)一起而來的同伴跟自己一樣，男人睡在另外一邊，吸著香煙，煙頭忽明忽暗的，如同鬼火一般，發(fā)著牢騷，講著葷的素的段子，女人們則披頭散發(fā)，發(fā)愣。

“想得美，這時要是在家里，抱著婆娘睡覺，誰還想跑到這鬼地方受罪呢?！?/p>

“你們該想得過了，多少都挖到了。我今天一根都沒挖到，唉，錢不好掙呀?！?/p>

“就是，花錢如同水沖沙，掙錢如同針挑土哪！”

“來，擠暖和，太冷了?！?/p>

大家圍攏在了一起，等著抽煙的那個男子好不容易將樹枝給點燃，火光這才照亮了每個人的臉龐。

“注意山火?！?/p>

“曉得的?！?/p>

六

轉(zhuǎn)眼就到了秋天。

珠塔終于湊齊了建房的錢。有了錢，建房的進度顯然加快了。珠塔的房子沒有照老寨子里的式樣來修建，他找了一位設(shè)計師，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局部二層。大斜屋面，外墻用的是木板來裝修，客廳面積大，可以容納得下二十幾號人來喝酒。珠塔知道自從政府實行“退耕還林”政策以來，哪里還有像過去那么粗、那么理想的木料來作房架，他只能仿造，將梁柱先用鋼筋水泥建造，然后再噴涂木料色的顏色。

有了珠塔家的房子做樣板，鄧加這才明白自己的房子要建成什么模樣。

鄧加是一個人，他用不著建珠塔那么大面積的房子，而是縮小一半的面積。挖蟲草的季節(jié)過去，寨子里的青壯勞力陸續(xù)回來。鄧加建房的進度也加快了起來。

有了房子，大家自然又說起了旅游?？陕糜问怯袟l件的，路、通訊、醫(yī)療保障、食品供應(yīng)等等，在許多時候，寨子里的人的思維如同在街道上看見一位美女，你看上了這個美女，人家美女卻未必能夠看得起你，這就叫“一廂情愿”。

這讓鄧加感慨不已，從放牧到跑運輸，再到開“茶樓”，自己的身份和人們對他的稱呼隨著時代的變遷也在不斷地發(fā)生著改變。從牧人，貨車師傅，老板，到無所事事的半老男人，這種改變不僅讓他從一個少年，走到了年過半百的壯年，而且，也讓他對家的思念越來越強烈了。

家，對于他而言，首先是要有一個女主人，要有一個結(jié)婚對象的女人。這樣，他的家才算是基本完整的。其次，還要有兒女。可兒女長大了，也要成家，然后，鄧加就會有孫子或者外孫，最后，家就演變成一個家族，就像一棵大樹枝繁葉茂。寨子里像他這把年紀的人，早就當(dāng)上爺爺或者外公了，而今他自己卻仍然是孑然一身。

奔波勞碌了大半生，有些事他是想開了。然而，對有些事他還沒想明白。他心想，只有到自己把所有的事都想明白的時候，自己才不會在寨子里的人面前顯得憂心忡忡。

狼又回來了。

狼這畜牲繁殖力很強，從山上挖蟲草的人回來也在說，他們也碰見狼了，不是一匹，也不是七八匹，而是一群，大約有二三十匹。狼占據(jù)著高山牧場，站在雪線附近，遠遠注視著挖蟲草的人。而人卻是要從高山牧場里退卻，這是鄧加始終想不明白的事情。

一個擁有八百年歷史的達弄老寨子，其實有著太多的秘密。

甚至，到后來鄧加不結(jié)婚也成了一樁秘密。說鄧加癡情也行，就是自己喜歡的女子嫁了人，他心里始終放不下她，對別的女人就是沒感覺，喜歡不起來。

還有珠塔的哥哥，到底是在外打工，還是因為別的什么緣故回不了家，這也是一樁秘密。

把一位三十出頭如花似玉的少婦丟在寨子山腳下的一家餐館里，成天忙個不停，這讓鄧加想起一部外國電影，叫《幸福的黃手帕》。

餐館公路的坡坎里到處插滿了紅的、綠的、藍的風(fēng)馬旗，每到傍晚的時候，河谷里刮起的風(fēng)，讓這些五顏六色的旗幟迎風(fēng)飄舞。鄧加知道，雖說那不是珠塔哥哥的妻子插的旗幟，但那何嘗不是一個女人天天期盼著丈夫歸來的暗示呢。

鄧加眼看著這一片草坪，草坪里的雜草被他自己請來的工人給挖走，他覺得過去牧場里的草就是像這樣一天天地消失的。

鄧加有些留戀不舍，可即使再留戀不舍又能怎樣呢。無論如何，自己建起了房，是要守在這里的。不像寨子里的年輕人，出去了，就再不回來了。最多就是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通過手機跟家里的人視頻，聊上幾句話，就算是見了個面。

鄧加想到這里，居然產(chǎn)生了為自己不結(jié)婚而慶幸的想法。

父母都在火化之后被自己給送上了山，自己沒兒沒女，也就少了一份親情的牽掛。這樣也好，等房子建成了，自己安裝上太陽能、電視、電腦，沒事的時候，看一看電視、電腦，泡一杯茶，在自己房子陽臺里曬太陽?；蛘邔嵲跓o聊的時候，就去“神仙坪”森林里走一走。

神仙坪及附近大片的原始森林之所以能夠保護下來，簡直就是一個奇跡。寨子里當(dāng)年雖向森工讓步，但對神仙坪里生長的大樹說是神樹，寨子里的人堅決不讓砍伐，這才保護了下來。

去神仙坪隔著一條河，生長著百年的針葉松，初夏時節(jié)，傍晚的一場雨水過后，第二天太陽出來時，神仙坪原始森林的樹下，就生長出了大片的蘑菇菌類，空氣中散發(fā)著松香和草香的味道。過去，林場里的人是決不會放過，他們背著竹簍、拎起麻布口袋，跑到林中，采摘著蘑菇菌類。然后，找一片空地晾曬，到了過年回家探親的時候，就將曬干的蘑菇菌類給背回去，煎、炒、燉、熬，弄成一盤盤清香鮮美的佳肴，把對在這里生活的日子，連同越來越久遠的記憶就著酒一并吃下去。

老寨子里的人很少去采摘。他們有著自己的飲食習(xí)慣，牛肉、羊肉，還有熬一銅壺的馬茶。再不，就是酥油糌粑加牛奶。其情形在鄧加看來，寨子跟森工就如同是這條河水，在不同的年生，左邊的流量大時，就將右邊的水流給擠向一旁，相反，右邊的流量大時，便又將左邊的水流給擠向一旁。但，最終是融合在了一起，共同奔向了遠方。

然而，河流的變幻是肉眼能夠看得見的。人心的變化卻是看不到的，只能夠感受得到。

鄧加回憶著，在他知道自己的房子不能在老寨修建的時候，他去了縣牧場，當(dāng)他仔細地檢查自己的庵房木料，是否還可以拆遷一部分，用于將要建的房子時，他猛地就聽見了一匹狼發(fā)出的嚎叫聲音。

“嗚嗚——”鄧加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被這突如其來的嚎叫聲給嚇了一跳，他以為是附近其他的牧人在裝怪，夜晚學(xué)著狼嚎的聲音故意來嚇他。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本能尋找著什么，他是想到了過去庵房的木頭墻壁間，曾經(jīng)掛著一枝叉子槍，卻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墻壁間是空空如也。

“要是槍在就好了?！?/p>

他喃喃自語著，風(fēng)雪從山崗那邊不斷地吹刮了過來，雪花并不大，但卻綿密，一陣比一陣緊。他這才恍然大悟過來，政府早就在二十多年前將獵槍等危險管制物品給收繳了。

鄧加并沒慌張，相反，他只是覺得驚奇。如果不是一直不停的風(fēng)雪，他都想悄悄地摸進那片山崗，想近距離地去觀察個究竟。

站在山崗之上的那匹狼，體格碩壯，完全不把一切放在眼中的王者樣子，這讓鄧加有點生氣，要是槍還在，倒不是非要擊斃這匹狼，就是一聲槍響，相信也能讓這匹不知好歹的頭狼嚇得屁滾尿流。

到底鄧加是見過世面的人，他生完氣過后，又覺得心里說不清為什么會涌上一陣欣喜。當(dāng)了大半輩子的牧人，居然連匹狼都沒見過。這要是傳出去，不是狼丟人，而是自己丟人。你說自己是牧人，哪怕是少年時候，哪怕是青年的時候，你總不能說，就是看不見狼，我才不當(dāng)?shù)哪寥税桑也湃ギ?dāng)了一名司機，我才害氣這一輩子都不結(jié)婚？！

鄧加“咯咯”地笑了，他自己都覺得這是什么邏輯呢？

然而，當(dāng)他聽到這一聲狼嚎叫，又看見在風(fēng)雪交加所形成的幕障里，晃動著幾匹狼的身影時，他的笑聲戛然而止，他覺得自己的臉龐有什么東西在蠕動，感覺皮膚在發(fā)癢，他以為是蚊蚋之類的，這次他反應(yīng)極快，大冬天的，哪里有什么蚊蚋。

他順手撫摸了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流下被寒風(fēng)凍得冰涼的眼淚。

七

有一點鄧加是清楚的，定居之后，就意味自己不再是牧人了。

這跟大草原上生活的牧民不同。殘酷的現(xiàn)實告訴了他，牧人的角色退出舞臺，也并不意味自己還可以從事農(nóng)耕。所謂“半牧半農(nóng)”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了過去式，成為一曲牧歌。

到了鄧加這代人，還要學(xué)會適應(yīng)時代，而不是時代來適應(yīng)他。

鄧加現(xiàn)在是為自己的身份問題而發(fā)愁。過去他是為溫飽發(fā)愁，甚至一度為到底是在老寨子里建房，還是在新宅基地建房而糾結(jié)，但自從冬天他看見了狼，他也漸漸地不糾結(jié)了。

說他是牧人，犏牛完全被淘汰了。幾年后，牧場又因為要修建一條鐵路，一條現(xiàn)代化的高鐵而被征用了。

說他是農(nóng)民，除了少許的自留地，不少的村民甚至連蔬菜都懶得去種，而是栽種下了一些適應(yīng)高海拔的鮮花，說是美化自己的家園。

當(dāng)然，從戶口本上來看，他還是個牧民。

到了冬天第一場雪降下來的時候，元老師又回來了。

元老師也成了光棍。只不過元老師是老伴去世了，他又沒有再婚而成了一名鰥夫。這次回來，元老師身體明顯的不如從前了，最要命的是元老師家的火塘在夜里熄滅了一次。

元老師不在寨子里居住的時候，家里平時由他的侄女在照管，火塘里的火始終不熄，在他回來的當(dāng)天，侄女以為元老師在，也就偷了個懶，元老師因為習(xí)慣有侄女經(jīng)管，再說，離開家鄉(xiāng)大半輩子，他哪里經(jīng)管得了火塘呢。

鄧加又去看元老師，說起了結(jié)婚的事情。

“結(jié)婚太麻煩了，再說，我的年紀大了，一個人挺好的?！?/p>

這點鄧加跟元老師有同感，他這次并不是一個人去元老師的家看他，而是帶著珠塔和珠塔的妻子尤里一塊兒去的。

元老師的書房落成了，書房比珠塔家的客廳還大，書架內(nèi)擺滿了密密麻麻的書籍，看得珠塔直咂舌頭，“啊嘖嘖，這么多的書啊?！?/p>

“人家元老師是教授，書當(dāng)然就多了啊?！庇壤锸堑谝淮蝸碓蠋煹募遥齾s沒有半點的扭捏，而是落落大方地說話。

“尤里，我要糾正你一下，是副教授，不是教授?！庇壤锫犃?，背過身沖鄧加吐了吐舌頭，意思是真是個書呆子，凡事都那么地較真干嘛。

“說說你吧，鄧加?！?/p>

元老師招呼大家落坐在寬大的沙發(fā)里之后，尤里臨時充當(dāng)起了主婦的角色，跟著元老師的侄女一道，忙著在書房外間的火爐旁邊熬茶，準備著一些小點心。

“我沒啥好說的?！编嚰雍戎钟筒?，面部表情夸張。

“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呢？”元老師仍然不依不饒追問道。

“錯過該結(jié)婚的時候了，所以，就不結(jié)婚了唄?！?/p>

鄧加越是故作輕松，元老師內(nèi)心就越是心痛，嘆息了一聲，“好了，我也不鼓搗問你了，你愿意講就講，不愿意講就算了?！?/p>

“我是有一個問題。”鄧加又次吊起了元老師的胃口。

“什么問題？”

“身份問題。”

“嘿，嘿，我就知道你鄧加，這就是你不結(jié)婚的壞處，你如果結(jié)了婚，有個女人來照顧你，就不會成天東想西想的?！?/p>

“我想了好久，是，從身份證、戶口簿上看，我仍就是一個牧民，或者是農(nóng)民。這要擱在過去，這也不是個問題。是，我要是轉(zhuǎn)成城鎮(zhèn)戶口，這也挺簡單，挺容易，現(xiàn)在的政策我懂。可是，我就是不想轉(zhuǎn)戶口，那么，我現(xiàn)在的身份又是什么？”

“你還是牧民哪。”

元老師愣了半天，撓著頭發(fā)稀疏有些謝頂?shù)哪X袋，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嘿，嘿，元老師，你狡猾狡猾的。心里知道，嘴巴上就是不說。是不是？”

“鄧加，我是沒想到，你一個牧民，這要擱到機關(guān)單位里，也是快要到退休的年紀了，你所提出的這個問題，涉及得太復(fù)雜了，我一時半會兒給你說不清楚?！?/p>

“就是，快過年了，連元老師都說不清楚的事情，緊到問啥子?！敝樗黹_了話題，他給元老師說了一件開心的事，“尤里懷上了，要生二胎了?！?/p>

“好，好?！?/p>

“現(xiàn)在國家放開了生二胎的政策，原先對我們民族是可以生二胎的，只是控制三胎。我是說，現(xiàn)在條件好了，憑啥不生？我又不是養(yǎng)不活，你是說吧，元老師？”

“我替你說了吧，你第一個孩子是個丫頭，你就盼著生個兒子?，F(xiàn)在，你們兄弟房子也建成了，政策又允許，這是好事。”

聊著，聊著，又說到了狼。

鄧加突然冒了一句，“你們說，狼回來吃啥子呢？我要去尋找到狼，想知道個究竟，我不想等到老?！?/p>

鄧加這句話，說得人傷感起來，大家久久地沉默不語。

鄧加在自己的房子修好之后，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要重返牧場，去尋找那些狼。

鄧加說看見了狼不是傳奇，他要去尋找到狼，才成了寨子里的人心目中的傳奇。

就在鄧加上山開始尋找狼的那天夜晚，元老師不慎在雪地滑了一跤，他躺在書房的沙發(fā)里落下了最后那一口氣，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被人發(fā)現(xiàn)。

寨子里的人紛紛來到了元老師的家，發(fā)現(xiàn)了雪地里有一行奇怪的腳印，這才恍然大悟了過來，原來有關(guān)狼回來的兇吉最終應(yīng)驗到了元老師的身上。

寨子里的人說，元老師是因為受到了狼的意外驚嚇而誘發(fā)了腦溢血過世的。這愈激發(fā)了鄧加要去尋找狼的決心。

鄧加沒驚動任何人，帶著七天的干糧，又去了縣牧場。他騎著自己家那匹黃馬上路了。

到了冬天，通往縣牧場的機耕道結(jié)冰，車輛是無法在崎嶇結(jié)了冰的路上行駛的。

鄧加好久都沒騎過馬了。他穿著一件雪青色的羽絨服，將馬牽到房子背后的一處坡坎下邊，自己站在坡坎內(nèi)，這是一匹老馬，骨瘦嶙峋，鄧加覺得自己跟這匹老馬一樣，身體沒有從前靈活了，所以，他只能選擇這樣一種方式來上馬。

他雙手拽著韁繩，先是一只腳踩進馬鞍鐙子內(nèi)，借助居高臨下的沖力，翻身上了馬。老馬識途，這匹毛發(fā)焦黃的馬，走在積冰的道間，打了一個響鼻，鄧加看見馬的鼻孔內(nèi)冒出一股熱汽，就跟冬天的清早河面彌漫起的晨霧樣，一會兒，馬的鼻子和嘴巴間的毛發(fā)結(jié)了一層冰霧，寒風(fēng)從河谷吹過來，刮在臉部如同刀片一般。鄧加坐在馬背里，竭力想挺直起腰，聽見了自己的骨節(jié)發(fā)出“嘎嘎”的響聲。

“到底是歲月不饒人哪。”

鄧加感慨著，年輕的時候，即或是在冰天雪地騎馬，他仗著體力好，身體靈巧，也不在話下，他會繞過因為山上流淌下來的溪水而結(jié)冰的路面，選擇在林間打馬飛奔。林間冰少，只是積著厚厚的軟雪，打馬飛奔，憑借的就是眼力，反應(yīng)迅捷，前方出現(xiàn)的樹枝，能夠提前及時地避讓，最多就是樹條偶爾抽打在臉部，火辣辣的生疼。在林間騎馬還可以抄近路，只有熟練的騎手才會這樣做。顯示自己的騎術(shù)高明，節(jié)約時間，直到跑得人困馬乏?？赡且脖妊刂鴻C耕路上山強，馬在林間幾乎是走直線，不像機耕路，彎彎折折，遇山繞道，遇水架橋。如果是在夏天，遇到河流時，牧人絲毫不會猶豫騎馬過河，這比開車要節(jié)省不少的時間。

到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鄧加騎馬總算趕到了縣牧場。

狼不像牛，牛幾乎是固定在自己熟悉的草場吃草。狼不是，狼始終是游動的，行蹤飄忽不定，鄧加心里清楚，狼是夜游的動物，白天極少出來活動，除非是發(fā)生了意外情況，狼在白天一般只管匆忙地走自己的路，決不會逗留。

跟過去放牧?xí)r一樣，鄧加來到了自己的庵房，他最終沒舍得拆掉自己的庵房，就算自己不會再來，他也希望庵房隨著歲月腐爛，就像自己的情感埋葬在這片高山曠野，那也總比拆除掉，什么都沒有留下一樣強。老寨子里的房子一拆除，他就后悔了，覺得自己唯一的念想沒有了落腳之處，以后就只能在回憶中去想象自己的老房子了。

他在庵房內(nèi)生起了火取暖。

將帶來的酥油糌粑從口袋內(nèi)取出，擱到庵房內(nèi)僅存的長條凳子上，然后，出了庵房去半當(dāng)河邊打水，他拎著一把被柴火煙熏得黢黑的茶壺，在河邊順手撿拾起一塊鵝卵石，蹲在河邊的冰層，隨著他的右手揚起落下，河面響起冰裂的聲音，“嘩——嘩——”冰被凍得堅硬，具有彈性一般，鄧加覺得力量不夠，于是，他加快了節(jié)奏不停地使勁砸著冰面，濺起的冰渣彈跳在他的衣服和臉上，他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繼續(xù)用力地砸著。

“嘩啦——”

冰面裂開了一道暗藍色的冰縫，伴隨著冰裂開的聲音，山谷間回蕩著凍冰突然裂開的巨響，把鄧加嚇了一跳。凍冰裂開時如同亂竄的火苗，從他的腳邊先是向河中分開，接著像是被巨大的慣性撕開，樹枝一般延伸，緊接著很快就被上游激流的沖力給推開，匯入河中心未結(jié)冰的地帶，就像河流發(fā)出的怒吼，由于兩岸的冰層將平時河流的寬度給擠扁了，于是所有的力量匯聚在了一起，破裂的冰塊沉入下去，又被冰和雪水迅速地給挺舉出了水面，攸地飛速消失在下游。

鄧加打了一壺水，在他剛要走進庵房的時候，他突然又聽到了一聲嚎叫。

這回狼不是在山崗，而是在他年輕時過河約會的那片林間的草場。

聽到了狼的嚎叫聲，鄧加既興奮又激動，他恨不能立馬放下茶壺，騎上馬過河去追蹤，親手宰了這匹狼。

他沒有料到，狼會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悄悄地溜到元老師家的廚房后邊，打算將元老師拴在那里的一只山羊給叼走，本來元老師跟鄧加約好的，準備第二天的冬至節(jié)幫元老師將山羊給宰了，大家熱鬧一下的。元老師聽見了廚房里的動靜，他急忙從臥室披衣起床，從木樓梯走下來來到戶外，卻不慎滑倒摔了一跤。

元老師萬萬沒料到，狼居然會來光顧自己的家。

他平常都是一個人在老房子居住，白天侄女來給他煮飯，碰巧侄女第二天有事，再說，反正鄧加到了中午就會過來幫忙，也就沒在意。

狼聽見驚動了主人，撒開腿迅速地逃離了現(xiàn)場。

狼始終是怕人的，它原本是想像一個小偷一樣，悄悄地將羊給偷走。聽到了主人的吆喝，“哪個？”狼只好打消了主意，在饑餓和保命之間，狼還是本能地選擇了逃命。

鄧加的心事，只有元老師清楚。

鄧加的戀人彭措，是一位公認的美人兒，但彭措有個生理上的缺陷秘密，那就是她有狐臭。俗話說，爹臭臭一個，娘臭臭一窩。鄧加的父母生前堅決反對這門親事。鄧加又是個孝子，他不能違背父母的意愿。可他就是在心里放不下彭措。之后，彭措離開了牧場，遠嫁了他鄉(xiāng)，從此音信杳無。

到了第七天，鄧加幾乎尋遍了牧場，始終不見狼的蹤影。

鄧加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外來的東西是個人無法抗拒的，比如砍伐森林，旅游。那么，狼呢，狼回來也是無法抗拒的嗎？鄧加覺得單個對單個，狼肯定不是人的對手，除非你遇到了群狼。

問題是當(dāng)鄧加急切地想要尋找狼時，狼始終不跟他碰面，他更清楚，就算是看見了狼，縱然是騎馬去追，也未必有狼的速度快，最終還是抓不住狼，抓不住狼自己的良心還是過不去，就不能給元老師的在天之靈一個交代。

說來說去，人在狼面前還是顯得渺小。就像人在社會發(fā)展進程大潮中顯得渺小一樣?；蛟S只有確定自己不再是牧人時，才能告慰元老師吧。

鄧加猛然悟出，狼其實是并不需要保護的。就像我們生存的地球，哪里輪得上人來保護呢，跟人相比，地球才是更古老的生命，地球比人類更加古老。是先有了地球，后才有的人類。其實是地球一直在保護人類，人類只要心存敬畏，跟地球和睦相處就得了。

鄧加這么一想，也就放棄了尋找。

跟上山的人比，鄧加年紀大了，最初尋找狼的沖動，是為著元老師的在天之靈。但隨著時間流逝，狼極具靈性，仿佛跟他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始終不跟他照面。高山牧場，天寒地凍，時間一長，身體吃不消。盡管他心間有著不少沒想明白的問題，身份問題，婚姻問題，房子問題等，但他相信時間最終總會給出答案。

他覺得心田始終有首牧歌，一首古老的牧歌，一首需要重新填詞的牧歌。他堅信草場假以時日，是會恢復(fù)的。森林假以時日，也會恢復(fù)的。甚至，他想過待到房子落成的時候，他要去旅游，去遙遠的北方，去尋找自己部族的發(fā)祥之地，沿著祖先遷徙的線路去尋找一番。

當(dāng)他騎著馬，回到了自己新房子前時，珠塔知道他去了牧場。但具體又不知道鄧加跑到牧場干嘛去了。

“鄧加，你大冬天的，跑到牧場賞雪嗎？”

珠塔的意思是說，這么冷的天氣，你鄧加不待在家里烤火，冬天寨子里剩下的牛差不多也都吆回來了，挖蟲草季節(jié)也不對，猜了半天，珠塔也猜不透鄧加到底想干嘛。

“我累了，累了?！?/p>

鄧加嘴緊，就是不說自己到底去干嘛了。

“你真的找到狼了嗎？”

許是被珠塔問煩了，鄧加突然冒出了一句，“我不是去尋找狼?！?/p>

“那你究竟去找什么呢？”

“牧歌?！编嚰悠届o地回答著。他心想，那是首古老的牧歌。

臨近春節(jié)，珠塔外出打工的哥哥仍然沒有回來，他的妻子只好關(guān)了門歇業(yè)，回自己的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