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雪

宋明煒

過完八十年代最后一個暑假，我升入高中二年級。這意味著自由的日子從此結(jié)束了，高考前的每一天都得數(shù)著過。但此前整整一個夏天里，我沒看過一頁課本。這是一段酷熱、不安的時期，窗外的烈日令人望而生畏，街上的樹木都被烤得卷起了葉子。我感到這是自己最后的時機，我得好好想一想，我將來到底想干什么，我還能否過一種自己想要的生活。

八月中旬下起令人驚恐的大雨，每到半夜我都被雷聲驚醒，閃電映在窗簾布上，使室內(nèi)瞬間變得異樣，桌椅和木書架失去輪廓，成為一塊塊白色的影子。隱約之中，我聽到爸爸在隔壁房間咳嗽，輕輕走動。但在這種時刻，所有熟悉的人和事都遠(yuǎn)去了，我像是被獨自留在一個時空無邊的地方。我沉浸在各種奇異的臆想中，心里涌起一陣陣激動。我做夢也在想要拼命掙脫此刻的身軀。

開學(xué)后，我去向美術(shù)老師借素描室的鑰匙，我告訴他我決心已定，預(yù)備兩年后報考美術(shù)學(xué)院。美術(shù)老師雖說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人，頭發(fā)卻已日漸稀疏。他本人三年前畢業(yè)于浙江美院，我本以為我的決定會讓他高興，但他一言未發(fā)，只是面無表情地把鑰匙遞給了我。

素描室在校園一幢上世紀(jì)四十年代歐式舊樓的底層，陽光斜斜地照進來，里面堆著各式各樣的石膏塑像和幾何模型，光打上去，黑白色陰影分明。我會在下午課外活動時間來到這里，這時美術(shù)老師已經(jīng)回家，偌大的畫室只屬于我一個人。我擺好模型，在紙上沉著下筆，聽到筆尖磨擦紙面的沙沙聲，這讓我心安、感到滿足。這是校園最僻靜的一個角落，只偶爾傳來操場上的喧鬧聲。隔了那樣遠(yuǎn)的距離，其實什么也聽不清，那模糊的聲音對于我，就像是意味著世界與我無關(guān)的另一端。

長久以來，我羨慕那些憤世嫉俗、我行我素的藝術(shù)家，我渴望成為他們，相信那樣便也拯救了我自己。我想象的生活遠(yuǎn)離現(xiàn)實，那里一片清風(fēng)明月，我用不著和任何人打交道，也不必關(guān)心任何事，我只是一個盯著鏡子孤芳自賞的偏狹鬼，時而傲慢自大，時而又心灰意冷。整個暑假，我大門不出一步，在酷熱中讀各種能找到的書籍，夏日的風(fēng)令人暈眩，加上那種過度的狂想，使我一定看上去既蒼白又抑郁。父母對我日益沉默的趨向感到憂慮，他們問我為什么不看電視，怎么不和同學(xué)出去玩，有一天傍晚，爸爸甚至破天荒提出想和我一起去游泳。開學(xué)以后，他們好幾次主動要我?guī)瑢W(xué)到家里來玩。我覺得他們的這種過分關(guān)心很不應(yīng)該，我不是好好的嗎？當(dāng)我喜歡獨處，我是在思考自己的人生，對于這樣的問題又有誰能幫得上忙呢。我關(guān)起門聽音樂，聲音開得很響。我在紙上胡亂涂抹，畫人像和抽象圖形。日子一天天過去了。

在那一段時間里，我想象的生活和現(xiàn)實交接的地方，有一位住在我家樓下的畫家。他留長發(fā)，極瘦，每次我看到他的身影都緊張得快要閉過氣去，他像行走在空中，高傲、鎮(zhèn)靜，旁若無人地邁著步子，目光收在很窄的范圍內(nèi)，對周圍的一切都毫無興趣。

每天我放學(xué)一走進“文聯(lián)”家屬大院，總期待他出現(xiàn)在眼前。有時他在大院門口買報紙，有時匆匆向外走去，有時他就站在路邊，吸著香煙，看上去像在等人，或者他和我一樣，是在沉思默想。我從未見過他與人交談，他該有多么孤獨啊，他的孤獨使他從人群里分離出來，使他的形象完全嵌入我的想象。有一次，好奇心驅(qū)使我向爸爸問起這個人，爸爸看了我一眼，便警告我不許和他來往，然后繼續(xù)讀他的報紙，好像這就已經(jīng)回答了我的問題。但我還是從別人那里零星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他叫王方，是從南方來的一位畫家，在歐洲和日本都舉辦過畫展。我也逐漸明白爸爸警告的內(nèi)容，他的污點是他曾在拘留所蹲過半個月，原因出在風(fēng)化問題上。其實我的明白也只能算是一知半解，傳話人每當(dāng)講到這里，語氣便愈加神秘起來，語焉不詳卻充滿暗示，而這給以我想象的空間卻十分有限。

雖然如此，我認(rèn)為他是無辜的，或者他是被有意陷害，或者這干脆就是污蔑和謠言。即便他果真有罪，我看過好多藝術(shù)家的傳記，有些人因罪惡的生活成就為大師，藝術(shù)家總要打破世俗常規(guī)，他們依天才行事，他們本人才是世界的審判者。在我心中，他的形象反倒因此變得更加令人敬畏。我所煩惱的只是無從和他接近，特別是爸爸警告過我之后，我不敢再在家里提到他的名字，而在樓道里每次與他擦肩而過時，我沒有勇氣主動和他講話。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緊張，我裝出對他視而不見的冷漠表情，當(dāng)然我知道他對我才是真正視而不見。

但沒過多久，這個畫家從我們大院里消失了。爸爸有一次像是偶然提及，又或者是故意對我提到似的，說這個人被“文聯(lián)”開除公職了。我問原因，爸爸卻不肯再講，只含糊地說那都是大人的事情。王方連一本畫冊也沒出過，我只是在幾本舊雜志上看到他的作品，他的畫風(fēng)朦朧、陰郁，我完全看不懂，卻依然非常喜歡。

秋天到了，樹葉變成金黃色，天空一片蔚藍(lán)。清晨，我們像一群群綿羊，被老師們的吆喝聲鞭打著，在學(xué)校附近的大街上跑步。然后我們一路高唱革命歌曲，回到教室等待上課。我因為打定主意要考美院，不再像其他同學(xué)那樣，對各類文化課程全力以赴。我在課桌下放一本翻譯小說，上課的時間便很好打發(fā)。

教室窗外有一棵梧桐樹，陽光透過茂密的樹冠照進來，形成一些細(xì)細(xì)小小的光斑。有風(fēng)吹過的時候，那些光斑在臨窗的同學(xué)身上輕輕躍動。九月底的一天，有個女生從高三轉(zhuǎn)到我們班里，她的位子便被安排在窗口。她叫許安，沒有同學(xué)知道她為什么降班。她個頭不高，手腳纖細(xì)，愛穿深色衣服和黑皮鞋，留著短短的蘑菇頭，她的膚色白皙，陽光照上去，猶如透明一般。她極少講話，看上去像心不在焉，也或者因為留級，不樂意和人交談。她的座位和我在一排，每當(dāng)我偏頭向窗外望去的時候，目光會不自覺中途落到她的身上。從側(cè)面看去，她的脖頸是一段柔美的曲線，嫵媚的起伏令我的目光像觸電一般短路。我糾結(jié)于是向窗外看去，還是不看，這無意義的糾結(jié)從深秋到初冬延續(xù)了不短的時間。許安似乎是一個不怕冷的女孩，她不像其他女生那樣，早早地就在脖子上系圍脖、扎絲巾，無論刮風(fēng)下雨，她的脖頸始終裸露著。這給了我無限的機會，使我在課本每一頁的邊角上畫滿那段曲線。

在將近十七歲的時候，漂亮女生對于我來說，與寧靜的音樂、潔白的雕塑、光明的圖畫一樣，那是一種引領(lǐng)人生向上的美好，在現(xiàn)實中卻又是不能正視的禁忌。許安的名字，在男生中間被無數(shù)次褻瀆，加以令人面紅耳赤的評語，但她無言地走進教室，靜靜坐下，她的美沒有一點兒陰影，讓我心底里泛起溫暖。我在日記中開始寫下一些詞不達(dá)意的詩句形容我的感覺：我在冬天遇到的初雪，在我陰郁的天空中，雪是如此神秘，照亮人生應(yīng)有的良辰美景。

生命的走向是無法預(yù)測的，透過一個階段的心情和思想，另一個階段的生活往往已經(jīng)初露端倪，只是我們還無法察覺。它悄悄隱藏在我們心底的深處，在時間和事件的滋養(yǎng)下緩緩抽芽、成長。在我正講述的這一段生活中，透過我對孤獨藝術(shù)家的想象，一種新的情感像海底的暗潮，正在形成人生中新的方面。許安出現(xiàn)在我眼前，如同一種宿命，那暗潮涌上水面，激起波浪，我的整個世界開始有了色彩。那些涼爽的秋夜里，我無心看書，思緒不由自主胡亂飄蕩。我甚至在一些最無關(guān)的場合會突然想到許安，比如在晚飯桌上，我的臉孔會漲得通紅，父母疑惑地看著我，我只得匆忙想出幾句笑話來說。夜深的時候，我經(jīng)常醒來，坐在床上，盯著黑暗里不知名的東西，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感到懊惱。

十月的一天，我們班出外郊游，我隨身帶自己的畫夾，準(zhǔn)備伺機偷偷跑到一邊去畫寫生。但在這種場合根本沒有秘密可以保守，先是兩個男生搶去翻看，后來又傳到女生那里。許安也在那群女生中間，我聽著那一陣陣爆發(fā)出的笑聲，試圖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向落葉堆積的樹林里走去。我不時向她們望去，發(fā)現(xiàn)許安并未加入其他女生的議論。她在安靜地看我的畫。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這一天我記得清清楚楚：天上剛剛下過小雨，地面潮濕，柏油顆粒壘起。空氣的清新不僅使身體感覺舒適，而且眼睛也受到愉悅。我跳上一輛開向市里的公共汽車，車上的人很多，我擠向售票員，這時突然看到許安正擠在我身體的一側(cè)，她顯然也看到了我。感謝上帝保佑我在這一刻表現(xiàn)從容，我繼續(xù)擠過去買了票，然后再擠回來，費力地與她保持一種面對面、卻又不會緊貼到一起的姿勢。這是我第一次離她這么近。她穿了一件淡黃色毛線衫，可能搽過什么潤膚品，周身散發(fā)著好聞的香氣。她的眼睛清澈、明亮，里面映出車窗邊框、手臂和我自己被縮小了不同倍數(shù)的影子。

“你到市里是去買東西嗎？”過了半天我才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接著便漲紅了臉，覺得這問題蠢到極點。她大方地說，不是，她是在回家。她大概注意到了我的臉紅，因為她不出聲地笑了起來，轉(zhuǎn)過臉去，過了一會兒，她面對我，用一種非常友好如同大姐姐的語氣問我：“你準(zhǔn)備考美院嗎？”我說是的，又問：“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努力把話說得鎮(zhèn)靜自若，以一種平常的方式使對話進行下去。但她卻又轉(zhuǎn)開臉去，說：“因為我看到你的畫了。你畫得很好啊?！敝笏悴辉僬f話，像在看窗外，車子此時正經(jīng)過那個年代城市最繁華的一條商業(yè)街，雨后的商店鋪面都閃著俗氣的色彩。

她不再把臉轉(zhuǎn)向我，問候和談話顯然已經(jīng)結(jié)束，我愣在那里，任由心情被無名的激動顛簸著，卻也開始滿意于這種無言的相處。這一時刻顯得漫長，帶有一種迷離的超現(xiàn)實感覺，這似乎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但又好像正是我所想象的樣子，我感到一種不知所以的幸福。我心里顫抖，幾乎要祈禱這輛汽車永遠(yuǎn)不要停下來。公共汽車慢悠悠地開過一站又一站，很多人下了車，也有很多人上車，車上依然很擠。然后她也要下車了。

她低頭向我說聲再見，往車門擠去，車停以后，我看到她向一條胡同里走去。車突然又開動，我被晃得一個趔趄。有個男人補到她剛才的位置，一股久未洗過的頭發(fā)臟味鉆進我的鼻孔，我急忙轉(zhuǎn)過身去看向車窗的另外一側(cè)。

對往事的回憶，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經(jīng)常有一些完全無關(guān)的印象，會在我頭腦中牢牢駐下。比如韋一琳，長久以來這個瘦弱的女生在我記憶里總是倚墻而立。她睜著一雙大大的黑眼睛，一動不動地靠在墻壁上，正當(dāng)中午時分，樹影婆娑，她的身上落滿耀眼的光斑。她有一半浙江血統(tǒng)，皮膚潔白如雪，但身體卻削瘦，十六歲時胸脯平坦得沒有一點起伏。記憶中，她從來不笑，在一些歡樂的場合，她只是努力抿著兩片天生鮮紅的嘴唇，神情恬靜，略帶一絲憂傷?，F(xiàn)在，多年以后，當(dāng)有人提起她時，總愛稱贊她的笑容燦爛奪目，但在我的記憶中，她從來不笑?；蛟S那些人記住了她鮮紅的嘴唇，它們性感迷人，令人驚艷，這與她孩童般的神情形成難忘的對照。或許還有人記得她打網(wǎng)球的情景，她軟軟的長發(fā)束在腦后，系一條藍(lán)色的發(fā)帶，她跳起來接球，揮動球拍，但沒過多久便氣喘吁吁，蒼白的臉龐漸漸變成粉紅。韋一琳，這個瘦弱單薄如一張紙似的女孩，在她長出胸部，身材變得豐盈之前，便從我的生活消失了。有人說她生了肺病，轉(zhuǎn)去南方爺爺家養(yǎng)病，但她一去便無任何音訊，不知她是否會考上大學(xué)，是否會戀愛，甚至不知她的生死。透過漫長濃稠的時間，我看見韋一琳倚墻而立若有所思的形象，陽光照耀之下，她的肌膚變得蒼白，若有若無。在我的記憶之中，她的形象永久地停留在這一刻，而這一刻牢牢地印下，便不再褪色，也不再會有任何一絲一毫的變化了。

再如在教室中坐在我前面的張健，他總是莫名其妙地唉聲嘆氣。有一天上晚自習(xí)，大家正在安靜地寫作業(yè)，他突然站起來，大聲嘆著氣跑了出去。他讓人感到我們的負(fù)擔(dān)太多，我們的生活出了毛病。他難得一笑，獨自在那里悶悶不樂。中午上課前，他狂奔進來，神情緊張，好像剛跑完一千米似的。但也有時，他非常愿意與人交往，同時他總想走向常規(guī)的反面，例如他會突然和老師頂嘴，語氣中卻有幽默，容易得到老師的寬宥。在元旦晚會上，他很想學(xué)跳舞，有會跳的男生教他走步，他認(rèn)真地在一旁練習(xí)，雖然最后他仍鼓不起勇氣去請女生。但總有許多時候，張健的煩躁難以克制，他大聲地嘆出來：真煩人啊！煩死了！他的煩躁讓人不知所措，心里感到不安。我們最初互不理會，但最終我主動與他攀談，他的態(tài)度很友好。不久以后，他告訴我他要力爭考上某某大學(xué)，那是非常難以企及的目標(biāo)，而他的口氣卻極認(rèn)真。我不知道他最后的去向，也許他還是落了榜，而他嘆氣、不安、悶悶不樂的神情，卻像是一道異樣的光芒，撕裂開我的記憶，穿過十幾年的光陰，一直照到我的眼前。

高三上學(xué)期，我突然停止畫畫。我把素描室的鑰匙還給美術(shù)老師時，他毫不感到驚訝，只若無其事地把它收到辦公桌里，甚至都沒問我放棄的原因。我開始一天當(dāng)作兩天用，發(fā)狂一般度過了一段非人的日子。我拼命往腦子里塞進代數(shù)公式、古文和歷史年表，有時候我感到自己喪失了記憶和感覺，因為整個內(nèi)心都已經(jīng)被完完全全地填滿了。

高考的時候，父母不厭其煩地六次把我送進考場。我的感覺是基本上考砸了，但沒想到成績居然相當(dāng)不錯，連班主任都大吃一驚。一個月之后，我接到一所外地大學(xué)英文系的錄取通知書。然后便開始渾渾噩噩地參加班里同學(xué)舉行的送別聚餐，前后大約一共舉行了八次。其實考到外地的同學(xué)連我在內(nèi)也只有五個，為什么多舉行三次，我至今也沒有弄懂。

原來我在班里一向是獨來獨往，幾乎從不與人多說話，臨到最后送別的一刻，我居然多次和同學(xué)抱頭痛哭，結(jié)果無論是那些功課好的，還是那些一貫調(diào)皮搗蛋的，竟無一例外地全都把我當(dāng)成了知己。他們甚至說，我早就是大伙欽佩的對象，只是平時看來孤傲、難以接近，可要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又有哪個是不孤傲的呢？雖然我對這說法表示反對，最終也解釋不清為何總是顯得那樣落落寡歡。在那段時間里，我已記不清多少次和大家走在大街上，突然便扯開喉嚨，用狼嚎似的嗓音唱歌。唱得次數(shù)最多的可能是羅大佑的《戀曲1990》、齊秦的《大約在冬季》和趙傳的《我是一只小小鳥》。當(dāng)時感覺大家好像剛經(jīng)過一場生死大關(guān)，現(xiàn)在都已成了莫逆之交，可事實上后來我很快就和同學(xué)們失去了聯(lián)絡(luò)。每年寒暑假，我回到家里，偶爾和大家聯(lián)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人人都正忙著，不上學(xué)的在想法賺錢，上學(xué)的則更緊張，都正拼足了勁等著到社會上廝殺一場。

但主要也怨不到別人，我自己從大學(xué)二年級起，便日益變得疏懶起來，當(dāng)然更打不起精神來保持那種漸漸模糊的交情。那時候我已經(jīng)看出上大學(xué)只不過是一種名正言順浪費時間的方式，我所以仍舊在校園里晃著，是因為實在看不出除了繼續(xù)晃下去，我還有什么別的更好的事情可做。四年以后，我以七門功課及格、其余成績良好的履歷畢業(yè)，在大學(xué)所在城市找到一份工作。兩年后我加入由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開辦的廣告公司，然后結(jié)了婚，開始過一種緊張繁忙但又漫無目的的生活。有時我回家鄉(xiāng)探望父母，偶爾也會去高中看看，隨著整個城市在歷任市長的建設(shè)下越來越變得陌生，學(xué)校周圍也建起了幾座大酒店，原來看上去高大潔白的中心教學(xué)樓，現(xiàn)在顯得又矮又臟。至于我曾在其中度過許多個下午的那座歐式舊樓，據(jù)說早在一九九四年便已被拆掉重建，成為一個現(xiàn)代化的電腦中心。

我現(xiàn)在想起高中畢業(yè)時，只有三個同學(xué)沒參加任何活動。韋一琳半年前退學(xué)，張健在高考后沒和任何人聯(lián)系，許安則根本沒有參加高考。她在五月底最后一次模擬考試之后，就突然從我們班里消失了，她的家人曾到過學(xué)校，說她已經(jīng)找好一份工作，為此決心放棄高考。沒有同學(xué)知道她找到的是什么工作，以及她究竟在哪兒上班，反正從此以后沒有人再見過她。大家議論起來，都覺得不可理解。也許只有我對這件事情有充分的預(yù)感，它甚至沒在我心上停留多久，因為我知道如果她選擇消失，便果然消失，她做得干凈利落，顯然也不希望我們太把它當(dāng)成一回事。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和許安在公共汽車上的簡單相遇，在我腦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重現(xiàn)中，逐漸變成一部電影的開頭，充滿了啟示的意味，好像由它開始，我的整個人生都將要被改變了。但其實這啟示是深沉無底的，我即便無數(shù)次溫習(xí)當(dāng)時的每一個瞬間，卻總也不能確切明白其中的意義。我的每種解釋總會立即帶出它的反面，這讓我失去判斷力，懷疑自己是否真切記得當(dāng)時的情景：她是否問過我話，是否向我笑過，是否目光里流露著一種友好的神情？

每天下午，我依然在素描室刻苦用功，美術(shù)老師偶爾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在我背后看上一會兒，卻一言不發(fā)。如果我要請他指教一二，他則十分盡責(zé)，會詳細(xì)地給我講上半天，或者親自示范。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是到他自己的畫架前，揮舞畫筆，一個下午就畫出一幅看不出形狀的油畫。我的任務(wù)則是畫那些單調(diào)的幾何體和僅有的幾個石膏頭像。偶爾， 我會換上一張新的白紙，輕輕勾勒出一些美好的線條，那是想象中的許安，她走在路上，坐在房間里，與人交談，或者在樹下休息。我不斷畫著她的笑容，記憶里的影像總是抓不住，它變得模模糊糊，不斷退向黑暗中。

在學(xué)校里遇到許安，則還是往常的樣子，她從來不會同我打招呼。但我依然能聽到她與其他人說話的聲音，這發(fā)生在經(jīng)過校門口的時候，或者去開水房打開水，她與女同學(xué)不期而遇的時候。無論問答，她都簡單、大方，我聽到她的聲音，心里覺得閃電亮過了一般。只是事后，這些感覺立即便消失了，新的印象會加入舊的記憶，不停滾動著，變得曖昧，即令我浮想聯(lián)翩。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日，中午突然下雪了。剛吃過飯，教室里亂哄哄的，幾乎所有沒回家的人都在說話，我坐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正在讀福克納的小說《熊》。天一直是昏暗的，雪花落下來。我可能是教室里最先看到下雪的，我沒吭聲，合上書本，看著雪花從天空慢慢落下。后來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許安在我視線另一端的窗邊，也正在向外看著。

幾分鐘后，下雪帶來的興奮激動了教室里所有的人，男生們發(fā)出印第安人式的狂吼，裹脅著女生們一起沖向操場。房間頓時靜下來，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這時候雪已經(jīng)下得很大，窗外織成了一張細(xì)密的雪網(wǎng)，天空、屋頂、光禿禿的樹木、路上的行人，完全被模糊了。連雪花也模糊了，一切都變得純白。在這一刻里，整個世界像是靜止下來。

想和她說話的欲望，在這一刻讓我坐立不安。我們不是正在一起享受人生應(yīng)有的良辰美景嗎？我不斷無聲地說著這句話，可不知怎么，我的嘴卻緊緊閉著，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突然，她回過頭來，看到是我，便笑了起來，然后我聽見她輕聲地說：“噯，早就盼望著下雪了。你也喜歡嗎？”

她的話像是魔咒一樣，立刻讓我變得喋喋不休，連自己都感到吃驚。具體說了些什么，大概是一團混亂，多半由下雪說起，小時候在雪地里做游戲啦，在雪中爬山啦，甚至說到我正在讀的?？思{小說里描繪的原始森林里的厚厚的無邊的積雪，說到我寫了一首詩，雪會吞沒一切，而那是多么幸福的吞沒，讓人忘乎所以，站在雪地里一動也不想動，聽著寂靜的聲音，感覺著雪在腳下變得輕盈，你永遠(yuǎn)停留在那種感覺里，你的心整個兒融化在雪中。我被自己的話激動著，這激動讓我?guī)缀醪荒茉僬f下去了。她吃驚地看了我一眼，說：“沒想到你這么喜歡下雪?！比缓笏龁栁遥骸澳阍囘^吃雪嗎？”

沒等我回答，她繼續(xù)說了下去。她說如果你在雪地里靜靜站著，雪花有時會飛進你嘴里，那種感覺很怪，是冰涼的，卻讓你覺得真是干凈，讓你整個嘴巴都凈化了，雪融化在你的呼吸里，然后你想要更多的雪，你迎著風(fēng)，張開嘴巴，讓雪花落進嘴里，許許多多的雪花落進嘴里，你全身都變得冰涼、干凈，那種感覺真的很棒，那會讓你覺得你是雪的孩子，頑皮，不懂事，對一切都好奇得不得了，你的感覺幾乎是個奇跡，你自己差不多變成了雪。

有風(fēng)使雪花在空中飛舞，窗玻璃被打濕了，變得模糊。許安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獨白里，已經(jīng)忘了我的存在，而我被她像詩句一樣的描述震懾住了，當(dāng)她說完之后，過了好久我啞口無言。她回過頭來，對我抱歉地笑笑，說：“對不起打斷了你剛才的話，你好像說你寫過一首關(guān)于下雪天的詩，能讀來聽聽嗎？”

那實在是一首非常糟糕的詩，題目是《雪地流放》，充滿了新文藝腔調(diào)，寫一個少年的孤獨：初冬時分，眼前是潮濕的天空，單調(diào)的色彩，一個年輕詩人在黑白分明的雪中林地里漫游，他體會到孤獨，那仿佛是他的特權(quán)，是他接近那與萬事萬物通靈的造物主的通行證，在第一場雪后，他懷著無比愉悅的心情開始自我放逐，他選擇消失在滿天飛舞的雪中。我羞愧難當(dāng)、結(jié)結(jié)巴巴地念完了這首詩，許安一直都低著頭，我甚至不知她是否聽得下去。

但她說：“沒想到，你不僅是個未來的畫家，還是一個詩人呢?！彼ζ饋?，又說：“你寫到雪中流放，從世界里消失，那是你真正的想法嗎？”我點點頭，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沒有看我，繼續(xù)說：“這聽起來很美，但到底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也許就是一種轉(zhuǎn)眼即過的心情，或者說是處在某種境遇里的心情罷了。說到底，沒有一生一世的孤獨，隨著時過境遷，孤獨都不是你自己的。”

我遲疑著，但堅持說：“我要寫的就是一種永遠(yuǎn)的孤獨，永遠(yuǎn)離開熱鬧的人群，讓自己在雪地里流放?！?/p>

“哦，是嗎？”她眉頭展開，像是覺得好笑，但想了一會兒，還是認(rèn)真對我說，“其實如果說到一生一世的孤獨，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假如你離開人群是出于一種短暫的心情，你肯定還會再回到人群里去的。沒有退路的那種無限浪漫的孤獨深不可測，你無法駕馭，其實是一種瘋狂。你能做到讓自己瘋狂嗎？你有準(zhǔn)備為瘋狂而做出犧牲嗎？”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說，孤獨的人是特殊的選民，不是人人都會如此，”我試圖把自己的主意表達(dá)得更加清楚，我堅決地說道，“我會選擇這樣的人生?！?/p>

她卻笑了，說：“不過最好你不會這樣，你也許會有在雪地流放的美好想象，但你將來應(yīng)該成為一個幸福的人?！?/p>

“不，我將來肯定不想做一個平庸的人。”

“但幸福的人不一定意味著都是平庸的呀。我懂你的意思，你害怕平庸，為此你宣布自己的特立獨行。但特立獨行的代價，你有多少付出的準(zhǔn)備呢？詩人總是想把自己放在祭壇上的吧？”

許安最后笑著說出的這句話，讓我感到受了侮辱似的，我拼命想對她再說些什么，一時卻不知該怎樣張口。她看起來完全沒留意我的感受，卻接著向我講了一個故事。這是一個德國的故事，講一個叫愛米爾的少年，他出身上流社會，衣食無愁，他偶然認(rèn)識了一個比他大許多歲的年輕人，名叫德米安，那是個天神似的浪漫人物，他的超凡脫俗吸引了愛米爾，他從德米安那里學(xué)習(xí)如何做拒絕世界、不甘平庸的人，但他必須放棄自己的家庭、放棄前途、放棄一切世俗生存方式，殺出一條血路，而此后他還要時刻保持反抗，不僅反抗世界，也要反抗自己內(nèi)心的軟弱，克服向甜蜜的屈服、向無處不在的社會流俗的投降，最終他的人生掩埋在一種徹底隱秘的心境。許安說德米安的形象令人敬畏，猶如基督一般，但也可能更像魔鬼，愛米爾最后成長為另一個德米安，他的人生最后傷痕累累，心靈與現(xiàn)實完全分裂，自己變成自己的牢獄。

許安講完了以后，我沉默了半天，啞著嗓子問：“這個故事是誰寫的？”她笑了，說：“這個故事是老早以前一個德國作家寫的，沒有譯成過中文，我自己也是聽一個朋友講的。對了，這個朋友也是個畫家，你也許會想見他。”我心不在焉地問他叫什么名字，她的回答卻讓我真正大吃一驚：“他叫王方，你大概從沒有聽說過他?！?/p>

手持雪球的同學(xué)們這時沖進了教室，打斷了我們的交談。一陣亂七八糟的吆喝和打鬧之后，上課鈴響了。下午第一節(jié)是歷史課，老師在黑板前大聲地講解古羅馬的政治制度，但我完全跑了腦子。這場雪，和許安如此出乎意料的交談方式，以及她最后提到王方的名字，都是突如其來，仿佛現(xiàn)實的編碼在這一刻亂了套。我偏過頭看坐在教室另一側(cè)的許安，她正專注地看著黑板，像在很用心地聽講。下課后，許安遞給我一張紙，說：“這是王方的地址，我會在星期天去看他，你如果有空，一起來吧?！?/p>

“安安，給你的同學(xué)找個杯子倒杯水。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對王方說出了我的名字，許安從不知什么地方拖出一把沾滿顏料的椅子，又遞給我一只裝滿水的塑料杯，我說聲謝謝，坐在他的對面。

這時是十二月初，王方從“文聯(lián)”大院搬走已經(jīng)四個多月了，他看起來變化不大，依然披著一頭長發(fā)，只是下巴上多了幾根卷曲的黑胡子。此刻他裹著一件黑色風(fēng)衣，高大、瘦削。他開口和我講話，嘴里露出一口細(xì)牙，給我的感覺非常奇怪，那牙齒極小，卻排列得緊緊的，似乎比正常人的數(shù)量要多出許多?？赡芤驗樗以诿鎸γ嬷v話，而且是在他自己租住的房間里，他的神情也很隨便，我感受不到以前在路上碰到時他給我的那種高傲、難以接近的印象。我面對他，這是第一次，但在感覺上一時有點對不上了。

整個房間的氣氛像一個沒有人住的古堡，燈光昏暗，到處丟著擠癟的顏料管、煙頭和紙片。王方半躺在一張靠窗的沙發(fā)椅上，許安開門領(lǐng)我進來時，他稍微抬了抬上半身表示打招呼。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胸口，說話的時候好像不能集中精力，目光只是偶爾在我臉上停留片刻，便立即滑開，我想他肯定認(rèn)不出我原來就住在他的樓上。許安則一直忙碌著，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不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在整理畫，疊衣服，替我們倒水，最后她坐在沙發(fā)椅腳邊的一張凳子上，靜靜地聽我們講話。

我以前設(shè)想過很多次面對王方的情景，我心里的激動勁肯定沒法形容，我會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他說我的名字，以及我對他的崇拜，我贊同他非同凡響的藝術(shù)觀念等等。但現(xiàn)在我設(shè)想的都沒發(fā)生，而過去那種我一見到他就要閉過氣去似的激動心情，自我進門之后，始終也沒有再產(chǎn)生。我像是墜入到一個充滿灰塵的夢里，神情恍惚，覺得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不太真實。

王方說話速度極快，但一字一字說得非常清楚。他問我：“安安說你打算報考美術(shù)學(xué)院？”

“是的。我想……”

“如果真想畫畫，千萬別打這種主意，你在美院里將一無所獲，只會白白浪費時間。那里向來就只培養(yǎng)庸才。畫畫，你得向這里去逼問，”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懂嗎？這很重要，聽不到內(nèi)心的聲音，你就搞不了藝術(shù)，你就只能跟著別人走，變成一個跟著別人學(xué)舌的鸚鵡，到頭來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成?！?/p>

接下來他談到二月在北京舉行的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展，他問：“你去看過了沒有？”我說正好我同家人一起去北京，順路去看的，正想跟他描繪我看到徐冰鋪天蓋地在整個樓層展出《天書》時候的震撼。

他打斷我，低沉地說：“必須要一種徹底的顛覆，將一切舊有的摧毀掉，然后才會有新的生命?！?/p>

他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說：“你要知道，摧毀舊的事物，這是藝術(shù)家的使命，每一代新的人類都必須要把傳統(tǒng)連根拔起，在一種鮮血噴涌的體驗里創(chuàng)造。藝術(shù)家注定了要反抗，他要反抗眼前的一切，反抗就是他唯一的命運?！苯又钢业男乜谡f：“所以，我剛才對你說，千萬不要去考美術(shù)學(xué)院，你必須去向你自己的內(nèi)心學(xué)習(xí)?！?/p>

說完這些，王方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我完全理解他的意思，類似的話我在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展上也聽到許多人在說，我曾經(jīng)為此感到全身熱血沸騰，神經(jīng)興奮，但此刻聽到王方這樣說著，我的情緒卻奇怪地變得很糟，甚至是一種沮喪，感到一種無從說起的悲哀。我也陷入到沉默中，許安則問我要不要吃水果，她來的時候買了許多橘子。接下來，我們?nèi)齻€人手上各自拿了一個橘子，剝開來吃。王方再次問了我的名字，他點點頭，這回像是用力地想要把它記住，然后他對我解釋說他的記性近來很差，但很希望在將來能看到我畫出優(yōu)秀的作品。他再次指指胸口，說一定要逼問自己的心靈，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我突然意識到這句話是當(dāng)時正流行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的句子。

默默地坐了幾分鐘，我起身告辭，王方大聲向我說再見，許安送我走下樓梯。在黑暗中，她對我說：“他的心情最近很差，但并不總是如此，他依舊是個了不起的藝術(shù)家?！蔽一卮鹫f是的，說他今天所說的我都懂得，那都是極有意義的。她又說：“你看，他是個需要照顧的人，是那種‘需要人的人’。我現(xiàn)在每個星期天來看他，如果你和他做了朋友，你會發(fā)現(xiàn)他是個非常好的人。他很善良，很容易交往，有時簡直像個傻傻的孩子?！?/p>

她說：“我聽到你說的雪地里的流放，就想到了他，他是唯一有勇氣把自己放在祭壇上，從人群中永遠(yuǎn)消失、走進雪地流放不歸的那個人?！?/p>

這時樓上房間里傳來了王方的喊聲：“安安，安安?！彼龑ξ倚π?，擺擺手，轉(zhuǎn)身向樓上跑去。我走到街上，這會兒剛過正午，陽光明媚，讓人產(chǎn)生季節(jié)錯亂的感覺，仿佛現(xiàn)在不是時近隆冬，而是馬上就春暖花開了。只是路上到處泥濘，這幾天的積雪都被行人踩臟了。我背著書包向公共汽車站走去，這時才想起我?guī)淼膸讖埩?xí)作忘記拿給王方看了。但沒拿出來可能更好，那些毫無創(chuàng)造性可言的習(xí)作在他眼里又能算是什么呢？

那天夜里，我哭了，但同時大腦卻一片麻木。我把日記里一些詩行和蠢話重重地涂去，可是我也知道，留在心里的記憶是怎么也抹不掉的。

后來，我又到王方這里來過幾次，但沒有一次是在星期天，這樣我便不會碰到許安。王方有時很熱情，會和我一口氣談上整整一個晚上;有時則心不在焉，只一再奉勸我不要再想著考美術(shù)學(xué)院。不過我們最終可能也還是算不上朋友，我發(fā)現(xiàn)在他面前，我最終仍無法自由地表達(dá)自己，這讓我感覺極糟。

大概在次年二月份，我有一次再到王方那里，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她詫異地聽我說出王方這個名字，解釋說她才搬來幾天，從不知道這個人。我向許安打聽王方的去向，她背對著我，說她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早就想要出國了，也許現(xiàn)在終于成行了吧。她說不出一個月，她肯定可以收到他寫來的信。但一個月以后，許安不再向我提到他，我知道她一定沒能得到他的任何消息。王方終于徹底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和許安碰到時會友好地互打招呼，有時還說上幾句話，但從未再有過深談。而她在教室里更加沉默了，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后來她留起長發(fā)。坐在二樓教室窗邊，我能老遠(yuǎn)就看到她向校門口走來，她的黑發(fā)在身后飄動，像一塊陰郁的顏色，緊緊伴隨我的視線。

后來有一天，我突然感到一坐到畫板前面便非常煩躁，我甚至不能再提起筆來。我看著精心打上燈光的石膏像，那毫無生命氣息的白色，從心底泛起的厭惡幾乎要讓我嘔吐。我放棄了美術(shù)，不論在別人還是自己看來，都有些不可思議。尤其是我父母，我從三歲開始習(xí)畫?，F(xiàn)在我自己仍會時常感到后悔，偶爾也會畫上幾筆，但在我十七歲的時候，美術(shù)對我像是變成了致命的毒藥，根本觸碰不得。或許許安的話不無道理，“時過境遷”，我在十七歲時經(jīng)過了想象雪地流放的情境，之后一切變化了，過去的就此變質(zhì)，我再也不能延續(xù)那種情境?；蛘咄醴降脑捠菍Φ?，我始終也沒能逼問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我終究是屬于在九十年代長大成人、循規(guī)蹈矩的一代。

在高三最后一個階段里，我們的體育課完全變成了狂歡節(jié)，老師點過名后便讓自由活動，任我們胡作非為。那時我們男生自己發(fā)明了一種所謂“中式橄欖球”，就是把籃球當(dāng)橄欖球玩，在操場上到處亂跑，把球任意地投向任何方向，然后大家一擁而上，把持球的人壓在身子底下。我有一次也加入到這游戲中，并且奮勇地?fù)尩搅饲颍移疵蚯芭?，但不知道該把球再投給誰。接著我便被撲倒在地，仍緊緊地把球抱在懷里，許多沉重的身體壓了上來，我的手臂和衣服上都沾滿了春天雨后的污泥。大家興奮地喊叫著，逼我把球扔出來，但我仍在呼喚自己的隊友，希望他們順利給我解圍。我張大嘴巴叫嚷著，目光在慌亂中緊張地向四處搜尋，我看到許安就在我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她漠然地看著我，然后轉(zhuǎn)身，走開了。我最終還是被迫放棄了那只球，獲得自由。大家繼續(xù)去追逐那個新的持球者，我卻沒有跟上，只覺得鼻頭一陣發(fā)酸，心被攥得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