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永輝 指導老師:朱燦
年少的時候,他總對理發(fā)有些抵觸。
母親一直不讓他去街上的理發(fā)店,說是剪得又貴又不夠好看。
每月,母親都把他拎回鄉(xiāng)下,稱之為定期和家里的老人聯(lián)絡感情。每每這個時候,就到了該他理發(fā)的日子。無論趕不趕集,菜市場后面拐個彎就到的那家理發(fā)店都一直開著。母親就會把他留在店里,上集市買菜去。
店里的環(huán)境頗老舊。斑駁的墻上簡單掛著一塊有裂痕的鏡子,鏡前是一把陳舊的沙發(fā)椅,顧客就坐在上頭;對面靠墻置著兩張板凳和幾把塑料椅子,供顧客等候。店里只有一位老人,60歲左右的樣子,總瞇著眼笑,見誰都招呼:哎,來了,先坐會兒。也不管是不是熟客,認不認識。一邊招呼著,老人手上不停,無論是推子還是剪刀,一上一下,功夫細致嫻熟。
很多年后他上高中,做語文卷子,遇到一篇閱讀理解,寫的就是手藝精湛的老剃頭匠,把剃頭匠的手法形容得那叫一個絕:一把剃刀,青龍偃月刀似的,開刀、合刀、清刀、彈刀,單就刮光頭也能刮出花兒來,只看文字都讓人覺得舒服。
只是到了自己身上,剪發(fā)卻沒這般美妙。來到店里的顧客,是不需要先洗一遍頭發(fā)的,老人拿個裝啫喱水的小瓶往頭上噴幾通清水,權當濕過了頭發(fā),方便后續(xù)剪發(fā)。待準備妥當,老人掏出電推子,插上電,從他兩邊的鬢角推起。雖不是那種老式的剃刀,但這種做工一般的推子,用起來總令人有些不舒服。機器的嗡鳴聲略微刺耳,震得他耳孔瘙癢。有時推著推著,老人還會熟練地咔咔幾下把推子換個頭,繼續(xù)推。
小孩子理發(fā)總不安分,坐一小會兒便躁動起來,尤其推到后邊的時候。這時老人會輕輕壓住他的頭,說,別動,再給他鏟掉后邊的頭發(fā)。但基本上,小孩都不會乖乖聽話,他也一樣。這時便變成一老一少反復較勁兒,若是又忍不住抬起頭,老人就又幫他把頭往下壓,一來一回好一陣,才算是將后邊理完。
推得差不多了,就換剪子修理頭頂?shù)牟糠?。小孩的頭發(fā)一般不會留很長,這個環(huán)節(jié)算是很快。理到最后,老人便習慣性拿出爽身粉,往他脖子上撲幾下,說是能舒服些,然后把遮布一掀,算是完事。那會兒走在巷子里,只要看著誰家小孩脖子上抹著幾片白,準是剛剪完頭發(fā)的。
在他的記憶里,剪發(fā)的時候總是燥熱得很。空氣里流淌著談話聲和拍蚊子聲,老人的手臂仿若機械運轉(zhuǎn),精準處理著流水線上每位顧客的腦袋。店里人一多就只能等,一個腦袋一個腦袋地等過去。只是等得久了便昏昏沉沉打瞌睡,被蚊子咬醒,才發(fā)現(xiàn)母親仍不見蹤影。不由得心里憤然,待會兒一定要叫她買西瓜吃。
再后來,剪的次數(shù)多了,他也聽顧客聊起,或是聽家里人說,老人年輕時其實是位教書先生,至于為什么就拿起了剪刀和推子,沒人知道,只知道明明可以拿著退休金和子女給的贍養(yǎng)費過上舒適日子的老人,開了店,沒給自己落下個清閑。
還有人等著剪呢,我得剪。老人說。
這話倒是屬實。周邊就兩家理發(fā)店,另一家在鎮(zhèn)上,因此村子里的腦袋基本都是老人承包的,男女老少皆熟練上手,也算得上是閱頭無數(shù)。曾是堪堪三寸粉筆教書育人,又有堪堪一掌推子理發(fā)修容,也算精彩。
只是別人不解,家里人也不解。
剪了這么多年,收費怎么也不加幾分?他不止一次見過有人詢問老人不加價的理由。
圖那個錢做啥。如今政策好,有錢領,兒女也孝順。老人說。
說白了,就好這份忙活!話說完,老人又爽朗笑笑。
就這樣,老人守著一手推子一手剪子,滿打滿算在村里守了二十年。無論是村里大人沒空管的小孩,還是要娶媳婦的年輕人,只要交到老人手里,保準兒能利利落落、精精神神地出門去。
不過,顧客絡繹不絕的日子,終究只是前些年而已。時代在更迭。老人會剪的花式并不多,雖說剪得絕對夠好。漸漸地,年輕人開始不來這里了,只因里頭開著冷氣,做著新式燙發(fā)焗發(fā)的店有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守著什么的老人,終究也守不太住了。
好事。老人對他說。有新東西是好事。不管別人怎么問,老人好像都這么說。
“后來呢?”上了年紀的爺爺問我。
“再后來店就關掉了,故事也就到此結束咯?!蔽艺f,“老人沒再干這行,過清閑日子去了。年紀大了,也該享受天倫之樂了?!?/p>
“這倒也是?!睜敔敳[了瞇眼,露出思索的神情,“可惜我現(xiàn)在記性不行,就覺得你這故事有幾分熟悉?!?/p>
“那或許真沒說錯。”
我笑了笑,爺爺也笑笑,摸了摸我的頭。
他手上的繭子摩挲著我的腦袋,有點癢癢的。
——就像那年我在理發(fā)店低著頭,好方便老人給我剪后邊頭發(fā)時的觸感。
我仍清晰地記得那樣的場景。夕陽灑在街邊搖擺而過的雞鴨身上,我們在店里等待著買菜歸來的母親。這樣,就能一起回家開飯了。興許,還能吃上一大塊清甜的西瓜。
甚是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