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落與都市間徘徊：新西蘭文學中的族裔身份

【摘要】 以當代新西蘭文壇著名的珍妮特·弗雷姆、威提·依希馬埃拉、帕特里夏·格雷斯及埃莉諾·卡頓四位文學家的代表作《雷恩伯德一家》《鯨騎士》《堂姐妹》《發(fā)光體》為研析文本，將時間線貫穿了20世紀70年代、90年代及21世紀出版的新西蘭文學作品，探尋其中的族裔身份，在從部落到都市的變遷中，經(jīng)歷了在失落中成長的過程，展現(xiàn)了新西蘭文學家對于少數(shù)族裔生存在新西蘭這個雙主流文化國度的既獨立又融入的美好期望。

【關鍵詞】 部落與都市;徘徊;新西蘭文學;族裔身份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4-0041-03

基金項目：2020年廣西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研究課題“生態(tài)美學與族裔身份：毛利文學研究”（批準號：20FWW002）。

一、前言

新西蘭是一個位于南太平洋的魅力島國，其領土由南島和北島兩大島嶼組成，中間隔著庫克海峽，北島屬于經(jīng)濟中心，整體偏向都市化風格;南島則更崇尚自然風光，整體以鄉(xiāng)村部落風格為主流。

14世紀毛利人最早到此定居，17世紀荷蘭人、英國人紛沓而至，1840年新西蘭淪為英屬殖民地，1947年成為主權國家獲得完全自主權，現(xiàn)為英聯(lián)邦成員國。從新西蘭的建國歷史，可見歐洲對其的影響深深扎根于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等各個方面，是在毛利人的古樸文化之上重建的，因此新西蘭文學在世界文壇上被認為是殖民文學或殖民者的文學，即殖民者開拓后才出現(xiàn)的文學，其殖民遺留和意識覺醒等濃重烙印便不可回避地成為新西蘭文學的特色標簽。

毛利人代表的是新西蘭的土著文化、族裔文化，白人所代表的更多是現(xiàn)代文明。近現(xiàn)代出版的新西蘭文學作品，不論是白人作家還是毛利作家所著，其身份均為后殖民作家，敘事實質(zhì)都是以文學作品作為媒介利刃，講述了背井離鄉(xiāng)的一代人，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荒蠻到文明，從集體到自我，由身份缺失到身份認同，在迷茫中成長的過程，挑戰(zhàn)殖民體系殘存影響，試圖顛覆殖民體系留下的印記及自身原古老體系中固守卻已然不合時宜的陳規(guī)陋俗，將現(xiàn)代文明的陽光引入封存已久的歷史鴻溝之中。

二、《雷恩伯德一家》（1968年）

珍妮特·弗雷姆（Janet Frame），1924年出生于新西蘭南島的但尼丁，在她20多歲的時候曾因一場重病被誤認為是瘋子被送入精神病院[1]，這段經(jīng)歷給她的作品奠定了怪誕、瘋狂，天馬行空的基調(diào)，一度被認為沿襲了弗蘭茨·卡夫卡（Franz Kafka）式的寫作手法，以陰暗的筆觸抒發(fā)的卻是憤世嫉俗的勇氣與決絕，只因她堅信自己的清醒，無法忘懷曾受到的迫害，并認為在這充斥著烏合之眾的世界，人人皆瘋狂，也可能人人皆清醒，在瘋狂與清醒間找不到一條明確的分界線，她憑借風格獨樹一幟的文學作品，被澳大利亞諾貝爾文學家獲得者帕特里克·懷特稱為“新西蘭最了不起的小說家”。

小說《雷恩伯德一家》（1968），于1969年再版時更名為《澳洲居室里的黃花》，故事講述的是主人公雷恩伯德從英國移民到新西蘭，遭遇了一場車禍后被醫(yī)院誤判為已死亡，當他再度蘇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失去了工作，而且也失去了社會身份[2]，因為不論是家人還是朋友都不能接受他還活著這個事實，他雖然活著，卻被當作已然消逝者一般被社會殘忍遺棄了，肉體尚存，實質(zhì)上已然“社會性死亡”。

珍妮特·弗雷姆塑造的雷恩伯德從英國到新西蘭，從故土到異國，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在經(jīng)受了適應環(huán)境、尋找工作、獲取肯定、融入當?shù)氐纫幌盗袥_撞之后，尚未完全融入當?shù)厣鐣?，就猝不及防地遭受車禍帶來的肉體疼痛，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其肉體未愈就必須面臨自我的身份死亡，身份與價值產(chǎn)生了巨大的矛盾沖突。故事情節(jié)讓旁人啼笑皆非，忍俊不禁之余，也不由得換位思考，如果你是雷恩伯德或你是雷恩伯德的家人、親友或朋友，在當時的特定社會背景下，你將做出怎么樣的選擇？珍妮特·弗雷姆以旁人的抉擇為切入點，提出身份這一明確“你是誰”及“誰是你”的真實困境，借以表述在社會變遷中族裔身份的定義，及其所必將經(jīng)歷的迷茫，只是從迷茫中成長所歷經(jīng)的時間或長或短，卻不能僅憑一己之力。

三、《鯨騎士》（1987年）

威提·依希馬埃拉（Witi Ihimaera）出生于1944年，較珍妮特·弗雷姆正好晚了20年，而《鯨騎士》也將近晚了《雷恩伯德一家》20年，然而兩人的文風及作品的敘事卻采用了兩個截然不同的路徑。作為流淌著毛利人血脈的威提·依希馬埃拉被文壇認為是以英語描繪毛利文化的先驅(qū)者[3]，將其系列作品逐一研讀，就能清晰地看到其多年來致力于推廣毛利文化，以毛利文化傳承為己任。

《鯨騎士》出版于1987年，2003年被改變?yōu)橥娪盁嵊橙颍v述了新西蘭海島上的古老毛利部落酋長的孫女佩，憑借自己的勇氣和出眾的能力，最終獲得族人的認可，成為第一位少女酋長。故事中花了較大的篇幅描寫大自然的力量及壯闊，世界的一切美好均來自于大自然的給予，這與帕特里夏·格雷斯（Patricia Grace）、凱里·休姆（Keri Hulme）的文風存在較為相似之處，三人同作為以英語描寫毛利文化的毛利作家，對于大自然的謳歌和眷戀已然是毛利作家作品中毫不吝嗇的筆墨所在。

故事講述了毛利人在部落中的生活處境及文化習俗，以細節(jié)對抗和挑戰(zhàn)毛利文化中的父權制。在古老的毛利文化習俗中，女性不能指揮男性，更不能如同男性那般拿著武器參與作戰(zhàn)，女性的身份是唯諾的，是隱忍的，是幕后的，但在故事中，佩不僅指揮男性族人劃船逃脫鯨魚的圍困，更是在發(fā)生爭執(zhí)之時，舉起一根棍棒就要與男性族人一爭高下，這顯然與毛利文化習俗不符，顯然是對于父權制權威的直面挑戰(zhàn)。毛利文化習俗中所不允許出現(xiàn)的身份情節(jié)表現(xiàn)，卻在威提·依希馬埃拉筆下塑造出一個堅毅、勇敢的女性形象，女性在毛利部落中模糊的、淡漠的、低下的族裔身份，在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文明的映照，逐漸趨于公正、平等，富有尊嚴，在部落中迷失的，也許能夠通過接受了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后繼者去賦予。

威提·依希馬埃拉借助塑造佩，既展現(xiàn)了毛利的部落文化，傳承了毛利的血緣習俗，又挑戰(zhàn)了其認為毛利文化中不合時宜的父權制對于女性的壓制，他認為任何壓制、不尊重甚至是踩踏女性成就男性權威的文化都是兩性不平衡的表現(xiàn)，任何的不平衡都值得再度考量。

四、《堂姐妹》（1992）

帕特里夏·格雷斯（Patricia Grace）出生于1937年，于20世紀70年代登上新西蘭文壇的舞臺，這一階段毛利英語文學進入興盛期，她一登場就因為身上的“毛利人”“女作家”這兩個顯著標簽而備受矚目，其故事集《溫泉》出版于1975年，是第一部毛利女作家出版的故事集;《月落》則是第一部毛利女作家出版的長篇小說。[4]帕特里夏·格雷斯于2008年榮獲紐斯塔國際文學獎，是榮獲該獎的第四位女作家，她被看作是“特殊的毛利語文學產(chǎn)生、發(fā)展過程中一個重要的、關鍵的人物”。[5]

《堂姐妹》出版于1992年，時間背景為20世紀40年代至90年代，整個時間段覆蓋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對于新西蘭的影響，20世紀40年代新西蘭工黨政府采取了一系列的社會改革，保障勞動力資源的衛(wèi)生和福利制度;二戰(zhàn)之后，世界對于新西蘭的農(nóng)產(chǎn)品需求劇增，經(jīng)濟繁榮，工業(yè)發(fā)展態(tài)勢迅猛;70年代，新西蘭加入歐洲共同體后，由于傳統(tǒng)出口市場業(yè)務遭到挑戰(zhàn)，一度陷入失業(yè)率較高的困境;90年代中后期，工黨開展新的貨幣政策及擴大私有化等相關改革之后，經(jīng)濟逐漸好轉(zhuǎn)，至此開始了新西蘭持續(xù)的經(jīng)濟增長，社會失業(yè)率達到歷史新低，進入了二戰(zhàn)后的全盛時期。

在初步了解《堂姐妹》一書的時間背景之后，便能夠結(jié)合歷史的角度，審視三姐妹在這一時間段內(nèi)的人生經(jīng)歷，因此也可將這部小說看作是特定歷史事件下的家世小說。三姐妹出生在鄉(xiāng)村，家庭生活并不富裕，為了擺脫眼下這毫無意義的“舊”生活，收拾行囊背井離鄉(xiāng)，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旅程，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旅程的開端用到了“寂靜”一詞，用以描繪三姐妹內(nèi)心的平靜，也就是對于家鄉(xiāng)并不留戀及對于未來并無期待的心靜如水。故事中段的旅程一改平靜的基調(diào)，充斥著失望、沮喪及對于未卜前途的恐慌。這一灰色走向并未持續(xù)到故事的結(jié)尾，相反，故事的結(jié)局與開端相反，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音，由“寂靜”開始的旅程走向了“嘈雜”;由“沮喪”充斥的旅程轉(zhuǎn)向了“和諧”;由“心如止水”開始的旅程走向了面對死亡依舊“平靜接受”。

三姐妹的生活并無特別之處，就是社會中每個普通毛利人的縮影，在歷史洪流中跌宕起伏，看似命運的安排，實則是當下的社會政治、歷史、經(jīng)濟及文化的共同所為。三姐妹的命運不是隔離于社會存在的，而是與整個歷史發(fā)展及經(jīng)濟走向緊密結(jié)合，忽上忽下是正常的人生歷程，但故事被作者寄予的對于美好生活的希冀，對于和諧社會關系及牢固群體意識的堅守卻一如既往的貫穿始終。此外，《堂姐妹》的寫作手法也值得關注，在英文寫作的陳述中，混雜了毛利口語，出于背景人物的特質(zhì)自然而然地引起，如呼喊、音樂及不經(jīng)意的昵稱等，語言中蘊含著音樂的節(jié)奏感，似鼓點又似歌聲，唱響了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漫無目的到充滿期待的心理歷程和人生軌跡。不刻意地安排兩種文字的混雜，卻在特定故事背景下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展現(xiàn)了作者對于毛利文化的眷戀，更是對于其習俗、文字、歷史及信念的傳承。

這一階段帕特里夏·格雷斯的作品無一不反映著城市化進程出現(xiàn)的政治或社會生活困境，展現(xiàn)了對于毛利文化、部落淳樸生活的向往和懷舊，也表達了毛利作家對于族裔身份希望得到重視并能夠?qū)崿F(xiàn)與現(xiàn)代社會和諧共存，順利接軌的期望。

五、《發(fā)光體》（2013）

新西蘭新生代女作家埃莉諾·卡頓（Eleanor Catton），1985年出生于加拿大，6歲跟隨父母回到新西蘭生活，2013年憑借長篇小說《發(fā)光體》獲得英國最高文學獎曼布克獎，其作為繼凱里·休姆（Keri Hulme）之后獲此殊榮的第二位新西蘭作家，還一并創(chuàng)下了最年輕的布克獎獲得者及篇幅最長獲獎作品等兩項歷史記錄。

《發(fā)光體》這部長達832頁的作品，將時代背景設置為1866年維多利亞時期的新西蘭淘金時代，全書分為12個章節(jié)，有12個男主角，且每一個男主角對應著12星座中特定的“恒星”角色，每一個人的故事并非獨立成章，而是與接下來出場的另一個或幾個角色緊緊相扣，值得注意的是，每一章的篇幅都較前一章縮短近一半，如書的封面所示，展現(xiàn)了月亮由圓到缺的過程。但這看似浪漫的結(jié)構(gòu)布局下，描繪的卻是圍繞著一樁謀殺案開始的一個又一個的懸疑事件，12個人圍聚在一起討論最近發(fā)生的離奇事件，并且貢獻出從自己的視角及自己的利益出發(fā)點掌握到的信息及秘密，力求拼湊出一個所謂的真相。富人失蹤、隱者喪命、淘金遺產(chǎn)、巨額黃金等一個又一個線索逐漸浮出水面，借助著故事中或在鄉(xiāng)村或居于都市的地點更換，及或男人或女人的身份更迭，在特定時間特定背景下做出的必然選擇，以每一個世俗人的情感皈依，揭示了現(xiàn)代生活中的人性——貪婪、欲望、嫉妒、同時又心懷美好，世間的每一個人看似獨立，但身份、命運、未來或與另外的人或事緊緊纏繞，人究竟掌控著自己的命運還是將自己的命運卷入了宇宙間萬事萬物的聯(lián)系中去了呢？“Fate is not a matter of what’s going to happen， it’s a matter of what’s meant to happen.”（命運不是關于將要發(fā)生什么，而是關于必將發(fā)生什么。）每一個人都能在這部巨幅小說中覓及自己內(nèi)心上映過的一個或某個橋段。

小說細細看來，并沒有發(fā)現(xiàn)特殊存在的發(fā)光體，然而再次深思就會發(fā)現(xiàn)，發(fā)光體只是一個隱喻，人的靈魂、精神、恒星、黃金等每一個存在都是一個發(fā)光體。故事的背景設定為新西蘭淘金熱時代的淘金小鎮(zhèn)，奔著黃金，人們蜂擁而至，或來自鄉(xiāng)村，或來自城市，雖然故鄉(xiāng)不盡相同，但是暗地的思考保持一致，人人自危，溫飽難以維系，各自懷著一夜暴富從而永遠離開小鎮(zhèn)的心思。最后，迷霧撥開，疑團揭曉，純粹、希望、美好這一人性之善最終戰(zhàn)勝了貪婪、妒忌、丑陋這一人性之惡，不論出自鄉(xiāng)村部落或文明都市，不論人們?nèi)绾味x社會上的身份認同，維系世界的紐帶終將是人類最終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堅持，也是人類對于自我身份追尋的歸處。

六、結(jié)語

珍妮特·弗雷姆、威提·依希馬埃拉及埃莉諾·卡頓分別代表著新西蘭文壇的老中青三代人，他們各自的作品《雷恩伯德一家》《鯨騎士》《發(fā)光體》，地點從鄉(xiāng)村到毛利古老部落再到魚龍混雜的淘金小鎮(zhèn)，時間線則貫穿了1個世紀，但這一個世紀也正好是世界呼喚和平卻面臨著財富分化加劇、社會矛盾呼之欲出的關鍵節(jié)點，在現(xiàn)代文明沖撞下，都市化進程加速，時代迅猛發(fā)展，族裔身份缺失，三代人所處的不同時間背景、家庭背景迥異，加之不同的成長經(jīng)歷，各自的社會責任、自我認知和身份認同，引領他們撰寫出一個又一個曼妙的故事，在每一個情節(jié)中注入特定情感，以特定的情感表現(xiàn)特定的情緒，挑戰(zhàn)特定的桎梏，結(jié)局也從對于世界美好的懷疑和迷茫，成長為堅信不論世界如何迷亂，美好終將指引人類走向圓滿。

一部又一部的文學作品，不論故事的主旨何在，更不論故事中主角和情節(jié)的設定，貫穿其中的始終是引領人類社會從蒙昧走向文明的不懈追求，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更是為生活在新西蘭這個雙主流文化國度的少數(shù)族裔，在都市化加劇的現(xiàn)代社會，不得不面對離開鄉(xiāng)村，遠離部落，去往他鄉(xiāng)，追求優(yōu)渥生活條件的過程中重獲身份認同的迷茫階段，在迷惘中成長，才有可能既堅守自己文化的根源，又融入現(xiàn)代文明的規(guī)則，對此寄予了獨立而又和諧的美滿期望。

參考文獻：

[1]E.H.McCormick.New Zealand Literature：A Survey，London，Wellington and Melbourne[M].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9.

[2]劉燕君.新西蘭文學史[J].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1）.

[3]虞建華.新西蘭文學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4.

[4]劉略昌.新西蘭毛利英語文學的肇興及影響[J].社會科研研究，2020，（5）.

[5]楊中舉.毛利文化傳統(tǒng)與外來文化的承載者[J].外國文學動態(tài)，2010，（10）.

作者簡介：

宋倩倩，女，漢族，山東單縣人，廣西電力職業(yè)技術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外國語言文學、職業(yè)教育國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