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燕,史 臣,洪清揚,徐建華
(澳門大學,519000)
在社會科學界,質性研究與量化研究是實證研究的兩大基石。量化研究通常側重探討不同變量之間的相關或因果關系,而質性研究則致力于揭示社會現象的運行機制;量化研究擅長驗證某一理論和假設是否成立,而質性研究擅長拓展某一學科的想象力。兩種研究方法相輔相成、互為補充?!队缸飳W》是一本以發(fā)表質性研究文章為主的期刊,在2022年第1期所發(fā)表的14篇文章中,有9篇運用質性方法,3篇運用量化方法,1篇運用混合研究方法,以及1篇純理論的文章。這些文章分別從“犯罪與社會控制新解”“犯罪與不平等”“警務前沿”“懲罰的邊界”四個主題拓寬犯罪學的想象力。
人們?yōu)槭裁磿缸铮總鹘y(tǒng)的犯罪學致力從宏觀社會結構、中觀社會組織或者微觀個人這三大視角對此做出解釋。然而,越來越多的研究跳出傳統(tǒng)解釋的框架,要么從環(huán)境犯罪學視角來研究犯罪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分布,要么從情境犯罪學的視角來分析犯罪發(fā)生時的周邊環(huán)境,如旁觀者如何影響犯罪的發(fā)生。
Kim等學者以一篇題為《奧蘭多的季節(jié)與鄰里犯罪》的文章延續(xù)了環(huán)境犯罪學的傳統(tǒng),探討了犯罪發(fā)生的時空規(guī)律。文章指出,過往研究在探討鄰里特征和犯罪的關系時,往往關注的是空間維度,忽略時間維度。然而,根據日?;顒永碚摚煌耐恋厥褂妙愋驮谝荒曛械牟煌瑫r段有著不同的人流量,這很可能會帶來犯罪數量的差異?;谏鲜鐾普摚恼绿岢鲅芯考僭O:土地使用對于鄰里犯罪的影響會在不同季節(jié)呈現出差異。借助官方和其他公開的犯罪數據和土地使用數據,文章考察了在佛羅里達州奧蘭多市的街區(qū),季節(jié)對嚴重傷害、搶劫、盜竊、入室盜竊和鄰里犯罪的影響。研究發(fā)現,嚴重傷害、盜竊和盜竊摩托車犯罪在時間維度上呈現出“倒U型”,在夏季達到峰值;而搶劫和入室盜竊則不受季節(jié)影響。在進一步考察土地使用類型和季節(jié)的交互作用后,文章發(fā)現學校、服務業(yè)和工業(yè)用地對鄰里犯罪有著非線性的季節(jié)性影響,而商店、辦公室和酒店對鄰里犯罪雖然也產生著影響,但其程度則較輕微。無論土地用于何種用途,鄰里犯罪的數量都在夏季達到最高峰。文章推論,這種“強夏季效應”可能與奧蘭多的夏天是旅游旺季有關;但要驗證這一假設,還需要對比其他城市的情況,并將人口規(guī)模、游客數量、產業(yè)類型、氣候和溫度納入模型進行綜合考量。
近年來,情境犯罪學越來越受到學者關注。隨著各種攝像頭的廣泛使用和手機的普及,犯罪發(fā)生的具體情境越來越多地被記錄下來,這一趨勢為犯罪情境的研究提供了大量素材。Weenink等學者這項題為《和平的圓圈:對暴力事件中情境群體隊形和第三方集體介入的視頻分析》的研究關注的是暴力事件發(fā)生時,來自旁觀者的干預對暴力行為的影響。以往有研究認為,路人的駐足圍觀可能導致打斗的升級,即街頭暴力的“旁觀者效應”。然而,文章通過對網絡視頻平臺上來自英國、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以及全球其他11個國家共131段手機拍攝的街頭打斗視頻的定性和定量混合分析,發(fā)現了和常識相悖的結論,即旁觀者即使沒有直接制止打斗,他們形成的情境群體也有助于遏制暴力的升級。文章首先通過統(tǒng)計分析發(fā)現旁觀者的集體介入可以遏制打斗的升級。之后,通過對視頻的定性分析進一步揭示了這種遏制作用的內在機理。文章提出了情境性群體(situational group)這一概念,即旁觀者形成的圓形隊列。這種圓形隊列將關注打斗事件的旁觀者與外邊的路人分開,并傳遞出旁觀者對事件的關注這一重要信息。和直線隊列相比,圓形可以讓每一個圍觀者都注意到其他人對自己的關注。即使在沒有人出手制止的情況下,這種集體旁觀也有利于遏制暴力行為。這項研究不僅在研究方法上拓展了犯罪學研究中數據的邊界,將手機拍攝的網絡視頻作為研究對象,還在理論層面上豐富了我們對產生暴力行為的微觀情境的理解。
傳統(tǒng)的社會控制聚焦于它如何減少犯罪。Haines等學者的文章《通過社會控制對抗企業(yè)權力:社會許可提供了什么?》則創(chuàng)新地開拓了社會控制的視野,將它與企業(yè)發(fā)展聯系起來。文章調查了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一家資源公司在天然氣勘探項目中如何建構社會許可并借助它來推進商業(yè)項目。社區(qū)對企業(yè)或商業(yè)活動的接受程度稱之為社會許可,它是制約企業(yè)行為的重要手段。社會許可的實質是一種公司和社區(qū)間互惠的良性關系,它處于法律與道德的邊界。以往的研究認為社會許可的實踐在權威來源、內容與價值三個方面均有模糊之處。社會許可缺乏權威機構的授權與認可,沒有類似成文法的內容,其價值也沒有明確的判斷標準。而此文則發(fā)現,這三者的模糊導致了社會許可的內容可以被掌握關鍵權力的人和公司塑造與控制。對于企業(yè)來說,擁有社會許可可以保障股東的信心,并且讓更多社區(qū)成員接納商業(yè)項目。它們通常通過六個步驟建構社會許可:建立社區(qū)關系、了解問題、主張中立、創(chuàng)造社區(qū)領袖、雇傭積極分子和排斥異己。而增加就業(yè)、建立學校等支持方式則會引起社區(qū)內部的矛盾,因為在反對公司的人看來這是賄賂,但他們又不得不承認實際的利好。最后,文章指出這種模糊性的社會許可,一方面可以讓天然氣公司借此凝聚起社區(qū)內的支持力量,并邊緣化反對者,培養(yǎng)能左右社會許可的社區(qū)代表人;另一方面,這種口頭承諾具有“易變性”,即沒有權威與成文的內容。當雙方的訴求與理解產生差異時,一方很容易違約,從而導致了社會許可很難長久維持。
平等和公正是社會科學的中心話題,犯罪學也不例外。本期《英國犯罪學》有三篇文章圍繞性別、種族不平等以及司法公正展開。
Wadd等學者這篇題為《澳大利亞音樂節(jié)中的狂歡、性暴力與傷害》的文章,關注的是被亞文化掩蓋的性犯罪和性別不平等問題。這項研究遵循了質性研究方法,資料主要來自2017—2018年期間對澳大利亞16名在音樂節(jié)期間遭受過性暴力的受害者的訪談以及作者對音樂節(jié)的實地觀察。該文借鑒現代文學理論家巴赫金關于“狂歡節(jié)”的理論,認為狂歡節(jié)是一種“超越時間的時間”,一段通過表演、放縱和越界而慶祝自由的時間。在狂歡節(jié)中,被法律、禁令和社會規(guī)則限制的日常生活的結構和秩序被暫時擱置。運用巴赫金的理論視角,文章首先論證了音樂節(jié)是當代的“狂歡節(jié)”,因為它符合狂歡節(jié)的特征。音樂節(jié)讓人們周期性地從日常生活中逃離出來并投入一場沉浸式的聚會,參與者著奇裝異服、飲酒、跳舞、甚至吸食毒品。然而,文章指出音樂節(jié)存在著被過度性別化的問題,它成為了集中展現男性氣質的場所,而女性則被客體化、成為被規(guī)訓的對象。文章通過訪談內容呈現出音樂節(jié)并非只是主流敘事中的輕松自由的娛樂空間,還是建立在犧牲女性體驗基礎之上的男性霸權空間。音樂節(jié)不僅導致一些女性無法享受活動本身,還可能會受到性騷擾和性暴力。然而,在主流社會,“狂歡”之下暗含的性暴力并沒有被問題化,反而變成了對女性身體的規(guī)訓,要求她們在自身安全防范上承擔更多的責任。文章最后指出,日趨市場化的狂歡節(jié)及其衍生的性暴力風險,使得性別不平等被正?;?。在性別規(guī)范和不平等的性別結構支配下,尊重和同意的問題被擱置,女性的選擇受到限制,而不得不服從于男性主導的性別秩序。
Donnelly的文章《社區(qū)、罪案、種族與判決:探究監(jiān)禁判決中的種族與社會差異》則為懲罰中的種族不平等提供了最新的研究。文章揭示出:在傳統(tǒng)的影響因素外,被告犯案社區(qū)的特征也會加劇判決時其面臨的不平等問題。基于對特拉華州76 968個司法案件的定量分析,文章發(fā)現社區(qū)環(huán)境的影響力(社區(qū)人口構成、經濟狀況以及案發(fā)社區(qū)是否為被告居住地),會對被告的判決結果產生重要影響。文章通過引入種族與社區(qū)環(huán)境間的跨層次互動分析進一步發(fā)現,同一社區(qū)環(huán)境對不同種族影響不同。首先,當黑人被告所在的社區(qū)內黑人人口每增加1%,其入獄的可能性就增加11%,同時會面臨更長的刑期。然而,西班牙裔的入獄可能性卻不受社區(qū)內其族裔人口增長的影響。其次,對于白人被告來說,社區(qū)的貧窮會降低其入獄概率,縮短刑期,而貧窮會使得黑人更易身陷囹圄。有意思的是,單一種族為主的社區(qū)也具有排他性:在黑人占主體的社區(qū),白人被告入獄的幾率會更大,而黑人被告則容易獲得寬大處理。文章最后指出:判決結果的不平等提醒司法系統(tǒng)要不斷反思傳統(tǒng)司法審判中的傲慢與偏見。
英國司法系統(tǒng)中實行總體性原則,即完成對所有單一罪行的并行量刑后,再綜合考量罪行的嚴重性、加刑與減刑以及自愿認罪情節(jié)的基礎上,對罪犯進行最終判決。這項原則于1979年被首次提出,旨在綜合考量多項罪行,使量刑公正而適度。Dhami的文章《判決數罪與單一罪案:多罪獲輕罰?》第一次采用實證研究檢驗總體性原則在英格蘭及威爾士地區(qū)的實踐。這篇文章量化分析了2015年當地的審判數據,重點關注數罪案與單一罪案的判決結果與影響因素。文章發(fā)現,在絕大多數犯罪類型中,比起單一罪犯,數罪犯被判監(jiān)禁與更長刑期的機會并不會顯著增加,甚至更易逃脫法網。這可能是在并行審判與總體量刑時,多次采用了個人減罰之后的結果。因為法官對減罰擁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可以調低連續(xù)刑期,所以最終導致多罪輕罰。文章指出,這樣的結果可能會動搖公眾對當地司法系統(tǒng)的信心,也對總體性原則在當今實踐中的公正性提出了質疑。
警察是刑事司法機關的主體,他們對犯罪的認知和工作都影響著司法進程。對警察的研究,學術界不僅可以針對那些有血有肉的警察個體,也可以針對科層化的警察組織和警察制度。
Wilson-Kovacs等學者在《骯臟的工作?數字取證與網絡不雅內容治理》一文中將關注點集中到作為個體的警務人員上,探究了警隊中數字鑒定員在處理涉及兒童不雅圖片的過程中如何建立他們的身份認同。對于鑒定不雅圖片的工作,當前國際警學研究常常運用“骯臟的工作”(dirty work)這一理論視角,因為這些工作不太受尊敬,并且被認為遠離了警察的核心使命。文章通過對2017—2020年期間在英格蘭警察部門進行的270個小時的田野觀察和與從業(yè)人員進行的67次半結構化訪談,從“可見性、分類和關懷”這三個主題對鑒定兒童不雅圖片這項充斥著張力的工作進行探討。文章認為,雖然被鑒定的圖片是“骯臟的”,但鑒定員們并沒有受到污染。在工作中,數字鑒定員們展現出強大的責任感和集體價值觀,認為自己的工作是在用專業(yè)技術為兒童性虐待犯罪的受害者伸張正義,還會在法庭上向司法工作人員解釋晦澀的專業(yè)概念,這都體現了這項工作的專業(yè)性。文章指出,這項工作幾乎是“與世隔絕”的。在警察內部,數字取證鑒定員這一職業(yè)被邊緣化,他們和其他文職警察處于類似的次等地位。即使他們所做的鑒定工作對破案起到了重要作用,他們也很少受到正式的表揚。在社會層面,公眾對這一職業(yè)的認知也非常匱乏。然而,文章指出這種隱蔽性恰恰對數字取證鑒定員是一種保護,避免了他們的工作被污名化。這一悖論也彰顯了數字取證鑒定員不同于其他“骯臟的工作”的獨特性。
Vestby的文章《欺詐、威脅和反身性:有組織犯罪和經濟犯罪治理中的組織敘事》從敘事犯罪學的視角出發(fā),通過文本分析、參與式觀察和對43名挪威警察前線工作人員的訪談,考察了警察和合作機構中的參與者如何理解“與工作有關的犯罪”。文章發(fā)現,對“與工作有關的犯罪”存在著三種敘事。第一,關于“改變”的敘事。這種敘事強調有組織犯罪和經濟犯罪是全球犯罪環(huán)境不斷變化的產物,是跨國組織和移民問題帶來的威脅。第二,關于“穩(wěn)定”的敘事。這一敘事強調這類犯罪是勞動力市場上始終存在的欺詐行為,而前線工作人員則致力于區(qū)分那些為了提高競爭力而不得不違反規(guī)則的行為和不惜一切代價獲取利潤的行為。第三,關于“反身性”的敘事。和前兩種敘事不同,反身性的敘事不關注有組織犯罪和經濟犯罪的成因,它更關注警方是否了解和熟悉這種犯罪。例如,漁業(yè)經營中的剝削、環(huán)境犯罪與建筑業(yè)中的偷工減料不相上下,但是卻因為發(fā)生在海上而很少進入警察的視線。這項研究通過引入敘事的視角,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一線工作人員如何定義和理解有組織犯罪和經濟犯罪。
Duncan與Walby的文章《加拿大警察工會的政治傳播》將研究的視角從警務人員轉移到警察組織。這篇文章對2018年1月至2020年6月間多倫多與溫尼伯的警察工會在傳統(tǒng)與社交媒體上的宣傳文本進行分析,發(fā)現警察工會借助當地媒體生態(tài)扮演了十分特殊的政治角色。工會借助多重媒體去建構與管理自己的身份與意識形態(tài),建構出“警察局是一個必要且對社會有用的機構”的敘事,從而維持較高的公眾信任與合法性。他們利用互文性(intertextuality)①“互文性”一般指不同文本之間的相互關系,通常也稱為“文本間性”。這一概念最早由法國符號學家茱莉亞·克利斯蒂娃(Julia Christeva)提出。與多種宣傳模式來增加傳播的廣度與深度。與警察相關的“聲明、表揚與社論”主要出現在紙媒上;警察長官則定期做客電視與廣播節(jié)目,成為媒體解讀地方政治的重要消息來源;線上宣傳則更為直接,他們在警局的官網與社交媒體上發(fā)布公告,向當局與公眾表明訴求。通過訪談,這篇文章發(fā)現警察工會使用媒體既是為了打動政府官員,也是為了讓公眾支持警察的訴求。兩座城市都通過公告向市長施壓,要求擴大招聘預算,增加警力與養(yǎng)老金。多倫多警察工會在公路廣告牌上將市長大笑的照片與血淋淋的“911”圖案擺在一起,告訴民眾“一線警察的減少正在危及城市安全,始作俑者就是市長!”,由此將警務工作與公眾利益聯系起來。此外,文章還提出了兩個有趣的概念:細藍線(thin blue line)與沉默藍墻(the blue wall of silence)。警局將自己形容為“秩序與混亂間的細藍線”,不斷強調警局與公眾福祉的重合、失去警局的災難性后果以及個人警察的犧牲、理智與專業(yè),將警察塑造成冒著生命危險為社區(qū)奮斗卻面臨重重困難的英雄。而在警媒關系中,工會采用了名為“沉默藍墻”的策略:對媒體的批評公開反擊或保持沉默。不管怎樣,工會始終為被指控的警察辯護,從而淡化警察與社區(qū)間的利益沖突。警察工會的策略背后是政治媒介化程度的加深,這是警務宣傳所面臨的新挑戰(zhàn)。大眾媒體對政治的全方位滲透使得警察局拋棄傳統(tǒng)的宣傳模式,搶占輿論場,積極適應新的媒體形勢。
懲罰是犯罪學的重要分支領域。本期《英國犯罪學》有三篇文章涉及緩刑、假釋和終生監(jiān)禁三種懲罰制度的運作,另外有兩篇文章則涉及受懲罰的人在監(jiān)獄中以及被釋放后的生活經歷。
Dagan的文章《克服刑罰的邊界:通過假釋決策來探索服刑時間的演進》,通過對20位以色列假釋委員會成員的訪談,研究了他們在自由裁量假釋決策過程中的考量因素,進而對假釋的本質和服刑時間提出新的解釋。這項研究發(fā)現,假釋決策的制定不僅評估服刑人員的社會危害性,還與正義和道德評判相關。假釋委員會成員在做假釋決策時會考慮以下幾個因素。第一,他們會考慮服刑人員在監(jiān)獄中的狀態(tài)。一些受訪者(7人)明確表示,在做假釋決策時會考慮服刑人員在監(jiān)獄中的痛苦程度。如果服刑人員在監(jiān)獄中是一種非常痛苦的狀態(tài),說明他們受到了威懾,其未來繼續(xù)犯罪的可能性會降低。第二,他們會考慮服刑人員的性格變化。絕大多數受訪者(18人)表示在假釋評估期間會考慮這一因素。服刑人員的性格變化體現了其道德的轉變,而這種轉變可以通過囚犯的自我懺悔和補償受害人的承諾中體現出來。第三,假釋決策也會考量服刑人員所犯罪行的惡劣性,因為罪行的惡劣性代表了該服刑人員對社會的危害程度。第四,不同時期的人們對某種罪行的道德態(tài)度的變化也會影響假釋決策。因此,文章指出假釋決策是一種更具同理心而較少法律懲罰意涵的司法行為。假釋時間是一種同時考慮過去(犯罪)、現在(監(jiān)獄改造)、未來(風險)三個時間維度之后決策產生的刑期,這與量刑時只考慮服刑人員過去所犯罪行的嚴重性而做出的監(jiān)禁時間不同。最后,文章認為這種解釋挑戰(zhàn)了假釋的工具性角色和靜態(tài)服刑時間的觀念。
Tidmarsh的文章《專業(yè)化的合法性、身份及實踐:緩刑的專業(yè)主義社會學》對英國一家名為“伊麗莎白”(化名)的市場化社區(qū)康復公司的日常工作進行研究,分析緩刑工作市場化轉型過程中,公司以及工作人員如何建立其工作合法性的問題。專業(yè)主義作為新自由主義浪潮下“反身性政府”不斷推進和改善自身工作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助推了不少領域的進一步市場化改革。司法系統(tǒng)中的緩刑工作也在專業(yè)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下開啟了市場化轉型,然而英國的緩刑工作市場化改革一直備受爭議。在這樣的背景下,文章從宏觀和微觀兩個層面分析了市場化緩刑公司和相關工作人員利用不同的專業(yè)主義實踐重建他們工作合法性的行為。公司層面,它們承接的是具有較低社會傷害性的服刑人員的緩刑工作,這些工作與其他的緩刑工作相比重要性較低而不被認可。此外,它們的工作也會被質疑為是一種利益驅動行為。為了建立合法性,市場化的社區(qū)康復公司采取建立新的公司品牌以及更換工作人員的崗位名稱(緩刑監(jiān)督官變成高級案件經理)等方式,試圖建立一套與公立的國家緩刑服務機構不同的緩刑工作文化。然而,緩刑工作人員并不認同公司的操作。在與合作機構互動時,他們規(guī)避了市場化的社區(qū)康復公司的組織標簽,將自己認同為專業(yè)的緩刑監(jiān)督官這一職業(yè)身份。另外,面對新自由主義浪潮的風險管理以及以市場為基礎的問責模式時,公司與工作人員又表現出了不一致的專業(yè)主義模式:社區(qū)康復公司為了完成司法部對效率與有效性的考核要求,形成一套以數字化和量化信息為主的行政工作模式,然而,這樣的專業(yè)主義要求與工作人員自我認同的以人為導向的專業(yè)主義精神相悖,很多工作人員選擇以人為先的工作實踐。文章指出,專業(yè)主義作為一種工作意識形態(tài)缺乏明確實質性內容,主要是一種個體自我導向的工作實踐。對于從事緩刑工作的人而言,專業(yè)主義意味著做正確的事,具體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1)與服務對象建立信任關系,進而引導其行為的變化;(2)如果緩刑對象再次犯錯,嚴格執(zhí)行法律要求;(3)在任何時間和場所,秉持職業(yè)身份,不隨意說話和行動。正是這樣,他們的工作實踐對專業(yè)主義話語進行了重塑。在這個意義上,文章認為緩刑工作人員的專業(yè)主義實踐體現了對專業(yè)主義的??率浇庾x:既是一種自我技術,為個體提供意義來源,也是一種治理主體可以遠距離實現規(guī)訓他人的機制。
監(jiān)禁作為一種懲罰和修復那些觸犯社會法律規(guī)范的越軌之人的手段,其是否真的發(fā)揮了作用?有哪些因素會影響服刑人員的改造過程?Seeds在《希望與終生監(jiān)禁》這篇文章中,通過對現有研究的梳理,從理論上指出了不同的希望類型與服刑人員的自我轉變過程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希望對那些長期監(jiān)禁和終生監(jiān)禁的人的影響。文章首先指出了犯罪學和法學對希望的理解:為了給那些被判長期和終身監(jiān)禁的人重回社會的希望,美國的司法體系從制度設計上給予青少年服刑人員可再次回歸社會的機會,而歐洲的人權法院將這樣的制度設計擴展到所有的服刑人員身上。而犯罪學對終身監(jiān)禁人員的研究發(fā)現,隨著時間的推移,許多被終身監(jiān)禁的人通過自我反思以及不斷的合作實現了身份的轉變,甚至成為其他服刑人員的榜樣——他們專注于工作和實踐好人好事。也有研究發(fā)現,希望對于服刑人員的心理生存至關重要。如果沒有自我反思的過程,他們依然會將希望寄托在法律訴訟和逃避現實等狀態(tài)中。在文章的后面部分,作者將以上的希望劃分為兩類,一類是制度性希望,可以被理解為希望的權利。這樣的希望主要通過制度手段得到分配和培養(yǎng),比如通過與醫(yī)療、社工和法律等機構的合作來培養(yǎng)希望。另一類是一種深層次的希望,或者說是一種轉型的希望。這是服刑人員在制度性渠道之外自我催生出的一種希望,是一種接受現實后的積極主動行為,服刑人員以此重建自己的生活和重塑自我身份。最后,文章在犯罪學領域識別出一些經驗研究來佐證了自己對希望的分類。總體上,文章認為制度性的希望和逃避性的希望難以促成個體真正的轉變。
當服刑的生活狀態(tài)發(fā)生較大變化,服刑人員能否在困境中找到希望?Maycock在《Covid-19導致監(jiān)獄生活的巨大變化:分析新冠肺炎大流行對蘇格蘭監(jiān)獄囚犯的痛苦的影響》一文中,分析了新冠疫情對服刑人員生活的影響。通過分析與13位服刑人員的通信,文章將這些影響歸結為三個方面:一是新冠疫情帶來的封鎖,徹底改變了服刑人員的生活。監(jiān)獄里的公共場所和公共生活幾乎關閉和暫停,他們一天中有23小時是被關押的狀態(tài)。即使每天有半小時的鍛煉時間,也被要求保持社交距離。另外,被家人探訪的機會嚴重減少。這強化了他們在監(jiān)獄生活中的孤立感。二是信息不暢帶來的焦慮。服刑人員之間缺乏溝通,而監(jiān)獄工作人員也沒有及時、充分地給他們傳達關于新冠疫情、封鎖和監(jiān)獄規(guī)則變化等方面的信息。電視成為他們獲取信息的唯一渠道,可電視里的信息缺乏地方性的消息,也沒有最新的動態(tài)報道。在信息被封閉的孤島里,服刑人員因無法確定疫情的進展而焦慮不安。三是解封前后變化帶來的影響。一些服刑人員反映即使解除了封鎖,監(jiān)獄的生活只是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離封鎖前的狀態(tài)還有很大的差距,而這種狀態(tài)給他們造成一種事情毫無進展的感知。另外,他們認為監(jiān)獄里的信息不暢是工作人員借助新冠疫情實行“軟權力”的結果。最后,文章指出疫情期間實行的線上探訪,即服刑人員可以通過視頻等方式與家人互動,這一舉措獲得服刑人員較好的評價。
服刑人員回歸社會后,其生活和工作會面臨什么困難?他們又是如何應對這些困難的?Grace在《“了解我,而不是囚犯”:女性對犯罪記錄污名化的管理》這篇文章中,研究了女性在求職過程中如何管理自己的犯罪記錄這一問題。文章認為有過犯罪記錄的女性在就業(yè)、社會經濟地位和心理幾個方面都沒男性的情況樂觀,這一點已成為學界共識。而目前對有過犯罪記錄的人如何處理犯罪記錄給就業(yè)帶來困難的研究中,并沒有關注到女性群體的經歷與策略。文章對21位有過犯罪記錄的加拿大女性的研究發(fā)現,說出真相、撒謊和回避問題成為三種基本的應對模式,而這三種模式又可細分為五種策略。第一種策略是雇主不問就不主動說。但是,這種策略的風險很大,一旦被發(fā)現她們就會被解雇。第二種策略是如實作答,在應聘的簡歷上選擇有過犯罪記錄的選項,結果是她們不會收到面試通知。第三種策略是“打誠實牌”,重點在于在誠實的表明自己有犯罪記錄的同時,展現自己更多的面向。有的人選擇讓雇主盡量多了解自己的為人,而不僅僅將自己作為罪惡的囚犯,有的人選擇將雇主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對未來的規(guī)劃以及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等方面。第四種策略是撒謊,堅決不說。只要不說,雇主就不會去核查犯罪記錄,她們就不會失業(yè)。最后一種方式是將現在的自我和過去的自我做出本質性的區(qū)分,表明自己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過去的她們與現在完全不同。文末,文章指出了自己的研究沒有涉及到結構性因素和種族因素對這些女性就業(yè)的影響這一局限性。
本期的《英國犯罪學》14篇文章在選題上十分多樣化,極大地豐富了我們對犯罪學的想象力。這些選題涉及到對傳統(tǒng)研究對象的新解,如犯罪的時空分布、影響假釋的決策因素、警察對媒體的使用;對新研究對象的探索,如警察鑒別不雅圖片的經歷、市場力量對社區(qū)康復的介入、旁觀者如何影響暴力的發(fā)生、新冠疫情下被監(jiān)禁者的生活;對弱者的關注,如狂歡節(jié)中針對女性的性暴力、女性刑滿釋放人員如何面對污名化、監(jiān)禁判決中的種族差異;對價值的追求,如數罪判決的公正性、與工作有關的犯罪的認定、社會許可對企業(yè)控制、終生監(jiān)禁與希望。研究所涉及的方法也比較多元,雖然《英國犯罪學》以質性研究見長(9篇),但也有3篇量化方法的文章,1篇使用質性和量化混合方法的文章,以及1篇純理論的文章。
研究所涉及的國家雖以西方為主,但也幾乎覆蓋全球各大洲。經驗材料的收集除一篇理論文章外,有4篇來自英國,2篇來自美國,2篇來自澳大利亞,2篇來自加拿大,1篇來自挪威,1篇來自以色列,而利用手機視頻資料研究旁觀者對暴力發(fā)生效果的影響一文,其材料收集涉及全球14個國家,包括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巴西、哥倫比亞、多米尼加、法國、德國、日本、印度、荷蘭、菲律賓和西班牙。研究范圍的全球化,正體現出該期刊的國際化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