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走”，把打盹的靈魂喚醒

王慶杰

與你有緣之人，仿佛神交已久的朋友，自自然然就會闖入你的生活視野。詩人趙立功就是這樣的“闖友”：衣著樸素，文靜坦誠的立功先生；總愛斜挎一包，騎一輛破舊自行車行走于車水馬龍都市中的立功先生；與之交談，習(xí)慣于偏著頭、兩眼炯炯視人，言語緩緩的立功先生。這是詩人呈現(xiàn)給世人的“素描”。

我與立功先生多次把盞品茗，多次街頭飯館小酌，醉意朦朧中，彼此敞開心扉。與先生交往愈密切，愈能發(fā)現(xiàn)他的每個毛孔里似乎都散溢出詩性之氣。讀趙立功先生新出版的詩集《旅行詩箋》（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一下子就引發(fā)了我對“行走詩學(xué)”命題的思考。

“走”，中國古義為“跑”。也許在“鴻蒙初開”的古人看來，白駒過隙般的人生就是奔跑，蕓蕓眾生都是“走蟲”般步履匆匆的過客。尤其是在當(dāng)今這個被學(xué)者稱為“后物欲時代”里，無數(shù)的“跑族”們都在不同的社會跑道上馬不停蹄地跑跶，氣喘吁吁，行色匆匆；無數(shù)因為“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跑神”們試圖擺脫暫時的茍且，幻想著詩意和遠方，南來北往，摩肩接踵。但是，“詩意”往往被“到此一游”的外在滿足所消解，所謂的“遠方”也許正如海子所言，“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千百年來，多少人行走的足跡統(tǒng)統(tǒng)被歲月的風(fēng)塵無情地抹平。正如泰戈爾所言：“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經(jīng)飛過?！痹噯枺瑏児胖两?，“留下痕跡”的有幾人？中國文學(xué)史，雖然如詩人伊沙的憤激之言：“是一部貶官的花名冊和不得志者的難民營?！钡牵瑲v史的悖論恰恰就在于，文學(xué)家們在這些“貶官地”與“難民營”里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生命軌跡，憑借一篇篇、一首首纖弱的文字與金杖玉璽、鐵戟鋼錘永遠抗衡。文學(xué)是一種“恢弘的弱效應(yīng)”（魯樞元），是如馬克思所言的“文學(xué)家的生命一萬年”。誠哉斯言！

人生就是行走，行走就是人生。詩人趙立功的行吟，不但是在生命的記憶里留下了“詞語的羽毛”（苗強），也是讓蘇醒的靈魂刻痕加深?！坝袝r，真想抱住一棵樹，痛哭生活/有時，真想抱住一棵樹/把生命歌唱”（《生活三題》）；“讓文字/更加緊密地生長吧/就像門外成熟的稻田/那飽滿的，正把生活之脊背/壓得愈加謙恭了的籽粒”（《油車巷》）。這是趙立功從生活中截取的詩句，也是他在生活之樹上留下的深深刻痕，更是他從“感情人”到“行動人”的自我發(fā)展。艾青說：“只有詩人的世界里，自然與生命有了契合。曠野與山岳能日夜喧談，巖石能沉思，河流能絮語。”趙立功用詩歌把打盹的靈魂輕輕喚醒，把張牙舞爪的現(xiàn)實功利之魔輕輕收服，把浮名虛利換成了行走中的“淺斟低唱”。

當(dāng)今，旅行成為人們休閑生活的常態(tài)。據(jù)說，中國“驢友”遍世界。我每與從國外旅游回來的友人談及“游”感，對方常常輕描淡寫式答：“好！真好！”你要追問“怎么個好法”，對方往往無言以對。此種現(xiàn)象是不是真應(yīng)了卡內(nèi)蒂所說的那樣，“一個人到過的地方越多，他知道的越少”。在卡內(nèi)蒂看來，想象力才是唯一的真知。夢是閃閃發(fā)光的知識，沒有文化去旅游都是瞎胡轉(zhuǎn)。詩心枯竭、詩眼失明的旅游，只能是吃小吃、聽小曲兒、見景就拍照式的“到此一游”。當(dāng)年的梁任公先生大聲呼吁“為學(xué)的首要，是救精神的饑荒”，如今“精神饑荒”的旅行也變成了一種飄忽的行走。

“慢慢走，欣賞??！”據(jù)說這是阿爾卑斯山路上的標(biāo)語?？墒牵谶@個人人都想彎道超車，時代不斷提速的社會，也許，對于匆忙的人生來講，慢走、漫游，都算是人生的奢侈，就如“詩人”在影影幢幢的“商人”“官人”“貴人”“能人”中顯得另類，就如“詩歌”在此起彼伏的紛雜喧囂中顯得孤寂。在我看來，“慢慢走”，不但是對“奔跑”人生的有效制衡，更是對“奔跑”時代的真正反動。因為只有“不計程亦不計年，旅泊巖棲，游行無礙”的“慢慢走”，更具有“等等靈魂”的地理詩學(xué)意義，才能讓跑丟的靈魂找到回家的路。在司空見慣的“忙人”中，趙立功就是“慢走”之人?！堵眯性姽{》就是他“慢慢走”中的“行吟”。

按照地理詩學(xué)的意義，我把當(dāng)下中國詩歌分成“行走之詩”與“坐詠之詩”。所謂“行走之詩”，是如“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原之詩，而絕不是“列車正經(jīng)過黃河/我正在廁所小便”或“看看四周的風(fēng)景/然后再下來”這類所謂的先鋒之詩，也不是當(dāng)下那種“口語加上回車鍵”的“坐詠之詩”。立功先生的“行走之詩”是如霍俊明所言的“詞語和生活相互磨礪的產(chǎn)物”，他把寫詩“變成了生活中的片刻停頓”（耿占春），他在“慢”中把生活直接說白：“生活，以高鐵的速度奔跑/一站又一站”（《春望》）。立功先生把“慢”作為忙碌人生中應(yīng)該珍視的稀有生命元素，用“慢”冷卻了滾燙的欲望，沉淀了思想的沼渣，氤氳了詩意的生活，雕塑了作為詩人的自身形象。他輕輕拂去現(xiàn)實表層的浮土，轉(zhuǎn)到時間表盤的背后透視靈魂內(nèi)部的隱秘構(gòu)造和機制?！疤鴦影桑阏渲榈奈淖?就讓我躲在你的海里/用苦咸的水/滋潤我干涸的生活。”（《G》）曾有人說：“旅行者都是把臉朝向神的人?！壁w立功的“旅行”面向“詩神”，更面向“詩魂”。

地理是自然景觀和人文風(fēng)貌的結(jié)合體。趙立功先生詩歌中彰顯出來的地理詩學(xué)，不僅僅是地理詩意的彰顯，“在某種意義上說正是空間美學(xué)的構(gòu)建”（張德明）。他在《夜宴四章》中袒露：“所謂好的詩/都是走在我前面的寓言?！薄帮L(fēng)景從不嫌貧愛富/如果一個富有的人/有一顆并不貧窮的心的話”（《中秋夜》）； “別說詩集那有限的字行/將紙張浪費/那大片的空白里/漲滿了思想/而那填滿了知識的頁面/有時只不過是/一頁頁/被鉛字污染了的紙張”（《揚州慢·別說詩集那有限的字行》）。行走是詩人的宿命。我回想中學(xué)讀書時，臺灣作家三毛的書正風(fēng)靡大陸，尤其是那首“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的歌曲，逗引得年少的自己也時時夢想成為所謂“萬水千山走遍”式的流浪漢?？墒牵嗌偃巳缥乙粯?，在現(xiàn)實生活的威逼利誘中，在流浪都市的漂浮中，最終蛻變成了謀生者乃至“肉食者”，就如趙立功先生所感覺到的“一個人落在深夜的街頭/城市/多么空”（《駐馬店詩抄·驛城之夜》）。詩人王爾德言：“你喜歡什么，什么就是你的靈魂。”作為詩人的趙立功用詩歌裁抑猖獗的物質(zhì)生活，始終保持精神生活的圓滿，在行吟中把自己鋪成了生命的詩章，用最簡單的語言寫最單純樸素的詩。立功先生“把一切憂傷和幸福/都函在自己的內(nèi)部”（《?！罚坝脧棑艿囊舴?給世界披上一層明亮的憂傷”（《雨滴》），這分明是詩人“心靈失落的叫喊”（張新穎）。

“快”與“慢”皆由心生?！翱臁钡谋举|(zhì)在于壓縮時空、追求速效?！摆s不上趟兒”的社會焦慮、焦躁，擠壓詩人的心靈，詩歌變成了一種無聊的聒噪，詩歌與市井之音合奏?？旃?jié)奏的生活也分化著現(xiàn)代人的生活經(jīng)驗，各種碎片化日益泛濫的日常經(jīng)驗，讓現(xiàn)實與詩歌出現(xiàn)嚴重的斷裂，詩人們蜷縮在自己情緒化的繭房里作繭自縛，夫子自道，自編自演。唾沫四濺的情緒，讓當(dāng)下諸多所謂的“即事詩”“物感詩”面孔猙獰，詩“相”丑陋，火氣很大。各種個人化、表象化的小煩惱、小憤怒，胡話連篇，橫沖直撞，各種無厘頭噼啪燃燒的“無名火”，燒紅了暴躁憤激的詩歌槍膛，把詩歌這頭“很可愛的大象”（流沙河）變成了鼻子里插蔥的狼豬。

詩歌儼然成了引爆各種內(nèi)心憋屈憤懣的火藥桶?！皧蕵坊偷懒x化均有，邊緣化和深入化并存，粗鄙化和典雅化共生”的詩壇駁雜亂象，緣于“現(xiàn)代社會抒放情態(tài)情志渠道的廣泛打開，決定詩歌作為文學(xué)焦點和中心的古典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冷靜、寂寞是詩歌生存的常態(tài)”（羅振亞）。詩歌沾附了太多的世俗油污，遮蔽了原本純凈高雅的審美之地。鑒于此，1921年成立的新詩社，就大膽地突破了傳統(tǒng)詩歌在聲韻格律和形式上的束縛，追求清新、自然、凝練的詩風(fēng)。中國現(xiàn)代派追求“純詩”的藝術(shù)觀，詩的韻律靠詩情的抑揚頓挫來表達。如詩人痖弦的“一條很美麗的紅金魚/從《水經(jīng)注》里游了出來”這樣質(zhì)地純凈的詩句，我們已經(jīng)久違了。

面對被遺忘被消解的“純詩”，詩人張棗大聲呼吁：“任何方式的進入和接近傳統(tǒng)，都會使我們變得成熟、正派和大度?！痹娙寺宸蛏踔涟选艾F(xiàn)實世界的萎縮，心靈空間的擴充”作為“一種修養(yǎng)”。但是，在當(dāng)今呼呼作響、狂飆突進的“口語化”凌厲詩風(fēng)中，“純詩”早已被飛濺的口水之河淹沒。

在這種時代詩壇鏡像的映襯下，趙立功醇正、儒雅的詩風(fēng)，愈發(fā)彰顯其正本清源、回歸中國新詩傳統(tǒng)的時代意義。趙立功是詩歌的清道夫，為詩歌清污，回歸“純詩”的傳統(tǒng)。在“慢慢走”中，他回到詩歌的“清水塘”畔?！霸谒l(xiāng)，我的心/常常是干涸的”（《幽情七記·在水鄉(xiāng)》）；“西塘/是一口陷阱/不必馬頭墻的偽裝/走著，走著/就掉進了明清”（《嘉興雜詩·西塘》）；“石家莊/是一個衣著干凈的/農(nóng)村后生/他質(zhì)樸而清秀/站在北方的土地上/鞋子纖塵不染”（《北行·石家莊》）。在“慢慢走”中，他把生活樹上凋落的枯葉踩響?！百橘氲撵`魂/哪會有幻想”，“它是一條/管不住的狗/咻咻地，隨時準備撲向/一切可以下嘴的現(xiàn)實”（《現(xiàn)實主義速寫·新聞》）。這是一縷縷“純詩”的陽光，是一面面“純詩”的大纛，是如魯迅先生所言的“林中的響箭”“冬末的萌芽”。

慢慢行吟，不是詩人的行頭，而是詩人孤獨的本身。詩歌是孤獨的產(chǎn)物，而不是如韓東所言的“詩歌是自然的做作之語。詩歌是剩余精神的產(chǎn)物”。詩歌不僅僅是為生活辯護，還應(yīng)該是如艾青所言的“生活的牧歌”。當(dāng)代詩歌的式微，根子就在于很多詩人把自身作為生活對立物的存在，在“結(jié)結(jié)巴巴”中饒舌，與社會較勁兒，與生活擰巴，拿時代開涮。詩人的血管里仿佛流動的不是熱血而是冰碴，詩人對世界的要求過于刻薄，對生活咬牙切齒的詩人試圖用寒光閃閃的詩歌之刀，手刃生活。詩人被自我封閉的黑暗所吞沒，詩歌被冷酷的情感所凍結(jié)?！敖^對理性是普遍的失眠”（耿占春）?？墒牵谶@種詩歌愔然的灰暗中，我們面對趙立功詩歌中那些充滿溫情柔軟的詩句，會倍感暖意縈懷，身心通泰，精神澄明?！罢茻舻慕棺鲝堥_雙臂/溫暖滋潤心田/輕回身對著蒼茫暮晚/喊一聲：老家：河南”（《山西紀行·出晉》）；“一句梁兄啊/唱哭了世間/所有男人的心”，“汝南馬鄉(xiāng)鎮(zhèn)的/青青麥田/淚井的水咸在腮邊”（《駐馬店詩抄·祝英臺近》）；“我踏實地踩在/樸素的鄉(xiāng)土上”（《小溝背重游·布鞋》）；“紅柿子，是密集敲響的/鼓點”（《尖山寫意》）。

趙立功詩歌有很高的柔軟度、透明度。他不是“嗓門高高”的狂吼詩人，也不是“肺活量很大”的抒情詩人，而是吹著柳笛的牧童詩人。他寫作家孫犁，“他厚厚的十幾冊文集/給大時代的冀中城鄉(xiāng)/服了幾片文化的安定”（《北行·孫犁先生》）。他寫列車，“一排長長/閃爍著燈光的車窗/像一條條長長/發(fā)光的蜈蚣”（《雞公山詩抄》）。他寫嵩山，“抬頭看，嵩山/好一尊立在天地間的/金剛”（《嵩山小札·登封》）。他寫洛陽，“一片/被歷史甩得/寬寬扁扁的燴面，貼在/黃河的案板上/朝來，夕去/時短，時長”（《洛陽》）。他寫黃河，“撕開滾燙的胸/把肺腑/敞給地老天荒”（《花園口四題：花園口》）。萬物有靈，趙立功的詩歌直接把物象之魂喚醒。

旅行之“行”，本身就是詩行之“行”。就如詩人于堅所言：“詩一旦訴諸文字就要分行。分行是語言的一種解放?！壁w立功在“分行”中找到詩歌的“林中小道”（海德格爾），行行重行行，一路旅行一路詩行。詩歌就是詩人的腳印，趙立功把詩歌留存在他慢慢行走的溫暖腳印里。這是詩人的運氣，也是詩人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