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游記

張鮮明

序詩：影子的邀約

不知道這是白天還是夜晚門

無聲地開了

門口一暗

三個黑色身影

驀地

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我躺在帆布靠椅上

心愛的照相機

像小狗一樣蹲在桌上

朝我深情張望

這座由鵝卵石壘砌的屋子

受到驚擾

瞬間膨脹成一個巨大的足球場

那三個身影呈等邊三角形排列

將我圍在中央

那個最高的身影

酷似一柄高約丈余的煙袋桿

高高翹起的煙袋鍋上

一頂草帽

像云朵，在顫巍巍地晃蕩

看不清此人臉龐

只見他

身穿夜行衣

腳扎綁腿

像一只跳蚤嗚嗚跳蕩

一個意念說：

“這是你的爺爺張瘋子，

他要把你，帶到天上?！?/p>

那個中等身材的身影

是我的父親

此刻的他

一反生前不茍言笑的模樣

瞪著眼

雙手拉扯嘴角

做著鬼臉

把寫滿詩歌的塑料皮筆記本從中間

打開

當作帽子戴在頭上

用無聲的話語對我講：

“好長時間沒有看到你出新書了，

走走走，我?guī)闳ヒ粋€

好玩的地方?！?/p>

最低的身影

是我的小姐姐清潤

她竟然是一只麻雀

嘴里噙著草籽

頭上的羽毛就像枯草一樣

她快速地晃著小腦袋

尖尖的小嘴巴

發(fā)出尖細的吟唱：

“在那遙遠的地方，

沒有饑餓，不用吃糧，

死去的一切都將復活，

就像枯樹發(fā)出新芽一樣。”

我心中迷茫，在原地徘徊彷徨

突然，照相機一躍而起

跳上

我的肩膀

咔咔咔咔地一陣脆響

這時候，那三個身影轉身離去

一個個變得幾乎透明

煥發(fā)出

五彩霞光

“你的親人代表天地靈，

向你發(fā)出邀請——

要你搜集三界真實存在的憑證。”

這意念

分明是一道不可違抗的指令

我回過神來

正要起身

照相機哧溜一聲滑到地上

緊跟在那三個身影背后

像唐老鴨一樣

我一機靈，立馬起身

門外

一片天光

天 界

引子：這是創(chuàng)世前后的景象

在一條血河的源頭，我追上了爺爺?shù)谋秤啊?/p>

知道他是爺爺，卻看不見他的面容。他見到我，先是伸展雙臂狂奔了幾圈，跟我玩起了老鷹叼小雞的游戲。一轉眼，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像手電筒似的東西，朝地上重重地一蹾。不等我看個分明，他朝那東西一腳踹下去，一道黏稠的光，像噴泉，直直地射向天空。

爺爺朝我吹了一口氣，我渾身一抖，向后退去。我的身體瞬間縮小，如同一個細菌。就像是一粒被靜電吸附的塵埃，我沿著光柱，倏地，向上飛行。

等我睜開眼睛，已到達天庭。

所謂的“天”，只能感知，卻無法看清?；秀庇X得這是一個透明的穹窿，如同一個無邊無際的帳篷。這里的一切，以信息的形式存在，偶爾也能看到若隱若現(xiàn)的風景——那是一些時而顯現(xiàn)，隨即像氣泡一樣炸裂并消失的幻影。

這時候的爺爺，在虛空里翻著跟頭，就像是一個螺旋菌。只見他，以光速向上沖，我急忙跟了上去。突然，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頭頂，我驚叫一聲。

“哎呀，跑過了，撞上了天頂?！睜敔斖ㄟ^意念對我說，“這是造天的工棚——在天的最高層。圖紙還在這兒放著哩，呃，它們是活物，在動，快拍下它們！”

茫茫虛空中，明明滅滅的幻影——爺爺說的那些圖紙——如同風中的書頁，閃電般來回翻動。

這是創(chuàng)世前后的景象。

這時候的宇宙是一個胚胎，一切尚未定型。我用意念打開照相機，空中回蕩著快門的咔咔聲。

一幅一幅影像，在天幕之上依次閃現(xiàn)，就像是在播放投影。

畫面下方，類似蝌蚪文的符號，像一條小小的瀑布，一行一行，向下流淌，帶著或莊嚴或詼諧的聲響。

爺爺通過意念把這些文字翻譯過來，但他的譯文用的是古語，語意晦澀，佶屈聱牙。我費了一番功夫，將其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你看到的，是譯文的譯文。

天界1：在看

如果一只不夠用

那么，就再長出一只

從功能上看

天

就是眼

向外

向內

蕩漾

內斂

天

在看

它的目光

是一個

誰也走不出去的圓

天界2：創(chuàng)世的想法

旋風們

瞪著驚訝的

眼睛

乍然浮現(xiàn)的轉輪

表明

創(chuàng)世的想法

正在萌生

天界3：沿著夢的根須長出來

宇宙

是一個腦殼

當夢的種子化作水滴

滲進那個腦殼

天

會沿著夢的根須長出來

此后的情景一定是——

發(fā)芽

扯秧

開花

結果

天界4：漫天血光

是誰

把自己的心

當作塤

吹奏出血色的樂音？

漫天血光

正是宇宙此時的心情

天界5：呼喊

那個空空蕩蕩的想法

動了一下

無

打開了門

有

立馬竄出去

伸開花瓣似的臂膀

天

是它呼喊著的嘴巴

天界6：以自身的光芒為翅膀

那個無邊無際的人

把自己腦袋里的一個點子

拋向高處

以此來驗證

露珠

能否在一片葉子的弧面上

站住

那個點子——露珠

以自身的光芒為翅膀

在虛空里

久久地

懸浮

這宇宙的種子

在胞衣里尖叫

等待

那個不確定的結局

天界7：弓

又是一個把戲——

那個無邊無際的人

為了使自己

看上去更加迷人和有力

他把渾身的骨頭

一分為二

彎曲成一張白花花的弓

而他的身軀

則是嘎嘎作響的彈丸

隨時都會

彈出

天

急忙躲開了——

如果此人沖天而起

那可是要

驚天

動地

天界8：懷孕

天的子宮

正在懷孕

難道

天

還能生出一個天來？

是誰

讓天懷孕？

這是一個

天問

天界9：多胞胎

那個無邊無際的人

是一

一生了二

二生了三

三是多胞胎

那天，三兄妹

在無邊無際的人的腦袋里開

會

商量創(chuàng)造萬物的事情

信息

被躲在一旁的光偷聽到了

它一邊奔跑一邊哇哇大叫

那腦袋

被吵得

腫脹起來

天界10：宇宙之卵

不知道這只臨產(chǎn)的蛾子

是從何處飛來的

它出現(xiàn)的時候

肚子鼓得

如同一枚炸彈

腹中裝滿

宇宙之卵

情況萬分緊急——

引信已經(jīng)點燃

比小還小的宇宙之卵

瞬間即可變成天大的巨嬰他一旦站起

必將引發(fā)天崩地裂的騷亂

蛾子的雙翼

正在撲閃

誰能掐斷這根引信

天界11：天響了

天

響了

從天的子宮射出的那個

水母似的東西

一見空氣

立馬生出垂天之翼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把預設的場景打印出來，

散播開去?！?/p>

天界12：造天工棚

造天工棚搭建在彩虹之上

云朵為瓦

光幕做墻

五彩繽紛的幼龍

是椽子和屋梁

鳥兒

借走這個圖紙

用樹枝

造出了自己的新房

雖然只是拙劣的模仿

其效果

依然很棒

天界13：撞擊

?！恕！?/p>

咚——

叮?！诉恕?/p>

這些球中之球

時而撞擊

時而懸停

有的沖動

有的冷靜

這不是游戲，也不是

魔術

而是宇宙之卵

以撞擊的方式進行優(yōu)勝劣汰

為即將創(chuàng)立的宇宙選擇最佳模型

此刻，不知道

哪個模型將被選中

天界14：宇宙一號

“我，贏啦！”

宇宙一號尖叫著

奔向紅地毯

他打了個趔趄

胳肢窩里夾著的建設方案

滑落了幾頁

在無盡的虛空里

悄然地復制

和飄散

宇宙一號是個詩人

他修煉了億萬斯年

如今，他帶著

好不容易才破譯的密碼

和閃電般的想象力

來建造一個

好玩的

天

天界15：丈量

那個無邊無際的人加入進來了

他唯恐宇宙一號

定位不準，突然跑偏

于是拋出兩根金絲線

一根丈量空間

一根丈量時間

他那慈祥的神情和笨拙的動作多像一個爺爺

在緊張兮兮地圍著孫子

奔跑

打轉

唯恐瘋跑的孫子

跑出

自己的視線

天界16：投胎

這是決定性時刻——

宇宙一號

帶著日月星辰

在一個透明的氣泡之中

微微晃動

氣泡下方

那茫茫虛空

正是宇宙一號的產(chǎn)床

此時，那個氣泡

正在動用全部智慧

試圖選定

最佳的投胎方向

這種猶豫不決和謹小慎微

是可以理解的——

并非每一次投胎都能成功

一枚雞蛋

萬一嬎錯了地方

就會雞飛蛋打

一切泡湯

天界17：并非意外

這次投胎

是創(chuàng)世大劇中的一個重要場景

宇宙一號

要在蛛網(wǎng)般糾纏不清的萬千

光纜中

精準地選擇投胎路徑

其難度

相當于在萬米高空

把線頭

投入針眼之中

宇宙一號

竟然找到了那個孔洞

就在它縱身一躍的那一瞬

驚險的一幕

突然發(fā)生——

它稍稍偏離了方向

沒能瞄準那個孔洞

哎呀，要知道

虛空

有時候比鋼鐵還硬

此時，那個無邊無際的人

突然現(xiàn)形

將氣囊墊在宇宙一號腳下

避免了一場悲劇的發(fā)生

這驚險的一幕并非意外

而是預先設定的劇情

一場好看的大戲

怎能離開驚險的情節(jié)

和驚悚的場景

天界18：降生

撲通一聲

宇宙一號從腳下的孔洞

掉進

比虛還要虛的空中

它飄浮著

飛旋

打滾

浮游在一盆溫熱的水中

也許是經(jīng)歷了上百億年

也許僅僅是在

比億萬分之一秒還短的一瞬

宇宙一號

扯掉身上的胞衣

赤裸得像一個奔放的大腦

在無邊的想象中

為自己塑形

天界19：燈盞的小屋

這火柴頭

是被誰點燃的？

“燈盞的小屋，

在虛空里行走?！?/p>

外面烈焰熊熊

里面清涼宜人

那個無邊無際的人

安坐其中

如一尊大佛

上浮者為天

下沉者為地

天

地

拉開大幕

天界20：天幕的制作工序

天幕

是由藍寶石制作而成的

其制作工序是——

取足夠數(shù)量的藍寶石

將其投入

濫焱不滅的神火

煉成黏稠的液體

然后將這液體

倒進無邊的虛無中去

這液體

在無中瞬間變成了有

在飛的過程中

它

越來越薄，越來越大

一張?zhí)炷?/p>

便織出來了

說天幕是藍寶石變的

還有一個證據(jù)——

它

永遠都是藍色的

至于白云、紅云和烏云等等

那只不過是擦洗天幕的

一塊一塊毛巾

天界21：巢

天

是太陽和星星的巢

當一顆太陽孵化成功

其余的卵

就一陣騷動

四處響徹

嘰嘰喳喳的叫聲

天界22：每一塊天都是活的

天

不是平板一塊，也不是空空蕩蕩

它其實是由一塊一塊小的天空

組合而成的

每一塊天都是活的

那么，天宮

就成了各種天的飼養(yǎng)場

這里的天千姿百態(tài)

怪模怪樣

有一塊天

體形就像是不規(guī)則的足球場

長著蜘蛛那樣又細又長的腿

走起路來

搖搖晃晃

有一塊天

竟然生成龍蝦的形狀

既可前后游動

又能左奔右跑

滿嘴氣泡

噗噗作響

天界23：笑聲

天上

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

這時候，天河

還只是一灣淺灘

太陽穿一襲灰布衫

在河邊上

不緊不慢地走走停停

似乎是在撿拾貝殼

灰色的沙灘

幾乎隱去了他的身影

走著走著，太陽

像一個頑皮的小孩

猛地捧起

好多好多的云

把它當作花冠戴在頭頂

然后，甩開腳丫子

踩著淺水

嘩嘩啦啦地奔跑起來

“藝術家都愛發(fā)瘋。

哦，太陽也是性情中人。”

四周傳來

哧哧的笑聲

天界24：視角

這一定是顛倒的風景

否則，天空和云朵怎么趴在地上

而地平線

卻高懸空中

天在誕生之初

也許就是這個樣子——

一切都未定型

當然，也可以這樣理解——

時空

本來就無所謂顛倒和反正

此刻，我與你的視角

呃，有點不同

天界25：突然睜開了一只眼

天堂公園建成那天

天

突然睜開了一只眼

從這眼睛反射的光影看

天已經(jīng)決定

根據(jù)天堂的圖紙

設計人間

山川自然是少不了的

最生動的是——

天

任命太陽作為使者

往返于

天地之間

這個信息是真實的

天界的景象

后來果然出現(xiàn)在人間

天界26：本相

當造天工程大體完成

萬物得到指令

聚攏

聚攏

天變回它的本相——眼睛

日

月

疊加成

傳遞溫暖和光明的重瞳

而那艘金色大船

在天的淚水里拋錨

像刨著蹄子的駿馬

隨時待命

天

把超度

當作自己最大的責任

從當下的情形看

天的任務越來越重

天界27：歡呼

是誰

拉上了天地間那張大幕

道道天光

乍然瀉出

這是設定的劇情

還是一場意外事故？

天光在大地上裸奔

尖利的叫聲

響徹宇宙

歡呼

歡呼

天界28：她回到自己的子宮

是該歇歇了

那個無邊無際的人

（看清了，她是一個女人）

疲憊地

回到

自己的小屋

“謝天謝地！”她念念有詞

隨即，俯臥于地

日月星辰和飛旋的光

浮起她的身體

她回到自己的子宮

在虛無的羊水中

蕩漾

此刻，那個叫作夢的人

夾著筆記本

往陰影里

隱去wy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