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禮春
招風奇耳娘胎帶,性格乖戾惡盈懷;自從混入草莽后,百里山河騰煙霾。敲詐勒索等閑事,殺人放火信手來;翻手為云覆手雨,閻王小鬼俱聽差。人間冤苦何處訴?屠龍猶盼新時代。
一 殺人落草 外號“別三”
1902年某夜,一聲清脆的啼哭驚破了鄂西北紀洪崗的寧靜,一個小男孩降臨人間。孩子的父親陳隨高興奮得連打了幾個噴嚏,兒子順利降生,意味著他人生最大的事——傳宗接代有指望了。當他抱起襁褓中的兒子,準備仔細欣賞一番時,雙手卻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因為他一眼看到了兒子那雙奇大的招風耳。俗語云:招風耳招災惹禍。陳隨高心里十分忐忑,思前想后,給兒子起了個名字陳訓兆,訓是輩分,兆則是取祈禱吉兆壓邪之意。因兒子上面有兩個堂兄,在本家兄弟中排行第三,因此又起了個小名陳漢三。
不久,陳隨高和他的兄長陳家高分了家。陳家高因有一手糊靈屋的手藝,種田帶開紙扎鋪,手里總有幾個活錢,日子過得頗為紅火。而陳隨高卻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一天到晚只知道倒騰幾畝薄田,勉強混個肚兒圓。不富裕的家境使得陳漢三長到六七歲的時候,便不得不打著赤腳,在荒野里放牛割草。當他看見其他孩子背著書包快快活活地上學堂時,他心里又是羨慕又是沮喪,于是和父親糾纏,說他也想上學。也不知糾纏了多少回,在陳漢三九歲時,陳隨高最終狠了狠心,勒緊褲帶,送陳漢三進了私塾。但陳漢三根本不是讀書的料,讀了六年書,也只認得百十個字,陳隨高無奈,便讓他輟學回家。
平靜的日子本可令陳隨高知足,但每當他看到兒子那兩只招風耳時,做父親的心里總要“咯噔”一下,生出些許擔憂。為了讓兒子能安分守己,陳隨高早早地給陳漢三訂了親。在陳漢三滿十六歲時,陳隨高迫不及待地給兒子完了婚。有了媳婦拴住兒子,陳隨高心中一直隱匿的不安情緒終于得到緩解。他想,兒子從此被套上了籠頭,應該會像自己一樣安安分分地過日子了??申愲S高萬萬沒料到,就是這個為了拴住陳漢三的兒媳婦,促使陳漢三當了土匪。
結(jié)婚那天,陳家的親眷們都很高興,唯獨新郎官陳漢三興奮不起來,因為他才十六歲,完全不諳兒女情事。他懵懵懂懂地被司儀指揮著和新娘子拜了天地,又不由自主地被看熱鬧的人推進了洞房。在花燭光影中,他按照爹娘事先的吩咐,揭開了蒙在新娘子頭上的紅蓋頭。新娘子露出了含羞的容顏。她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端正,一對鳳眼忽閃忽閃的,在紅燭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美麗動人??申悵h三只是發(fā)呆地站在那兒,不知怎么辦才好。
一個時辰后,新娘子張氏覺得蹊蹺,睜大眼睛打量了新郎一番,這才明白丈夫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大娃娃,只好莞爾一笑,道:“天不早了,咱們睡吧!”說著,先爬上了床。見新郎仍然沒有動,張氏又催了起來,陳漢三這才遲遲疑疑、笨手笨腳地解開衣服爬上床去。張氏凝望著身邊的新郎,好半天不見他對自己有什么親熱的表示,便主動地向他靠了靠,一只手有意無意地搭在了陳漢三的身上。她比陳漢三大幾歲,情竇已開,好大一會兒,沒見新郎有什么反應,張氏不免有些心灰。但她又想到恐怕是郎君太小,還不懂情事,心中十分委屈,不由得滾到一邊偷偷飲泣起來。
一連幾夜,張氏都是在失望中度過的。從此,她便對陳漢三心灰意冷了。
轉(zhuǎn)眼春天到了,山溪漲水,麥苗泛青,一束束的杜鵑花在山石縫中綻開。還有那些鳥兒、山雞在草叢中跳躍著,啼鳴著,呼朋引伴。
在春風盈盈中,張氏提著一籃子衣裳來到溪邊。到處是春的氣息、春的聲音,無不勾動她的春心,她不由得生出愁怨,眼淚滾出來,融進了溪水中。
“大姐,你的衣裳漂走了!”
一個男子的聲音把張氏驚醒,她抬頭一看,一個英俊魁梧的小伙子正拎著一件濕漉漉的花衣衫站在她面前。她害羞地接過衣衫,柔聲道:“謝謝你了!”便低下了頭。
小伙子轉(zhuǎn)身離去時,張氏又不由自主地抬起眼角,向他的背影瞥去。恰巧這時,小伙子也回過頭瞥她。四目相對,頓時碰撞出了火花……
從這以后,只要張氏在溪邊洗衣,小伙子總會跑來溪邊洗手。二人漸漸由悄然無聲發(fā)展到眉來眼去,直至情意綿綿。終于有一天,他倆在僻野的草叢中摟在了一起……
一晃幾年過去,陳漢三已由一個毛頭娃子長成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但張氏見了他仍不順眼,心里總疙疙瘩瘩的。陳漢三是個瘦桿個、長脖子、吊弓腰,走到哪里總喜歡蹲著,因此張氏稱他為“老猴精”。陳漢三盡管對張氏待他的寡淡態(tài)度耿耿于懷,但鄉(xiāng)里娶個媳婦也不容易,只有勉強在一起過。
秋天的一個傍晚,陳漢三無聊,上山攆野兔子,在山野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驀地,他聽見前面坡下傳來一陣奇怪的喘息聲。他有些詫異,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透過雜亂的枝條,只見在一個被荊棘遮擋的土坑里,一對男女正半裸著身子享受魚水之歡。定睛一看,他不由得駭然,女的竟然是自己的老婆張氏,男的則是他的本家兄弟陳訓怡,住在鎮(zhèn)上。陳漢三的胸口頓時像壓上了一塊千斤巨石。他想跳起來發(fā)作,卻又忍住了,暗暗咒罵了兩聲后,便手輕腳地離去了。
陳漢三回家不久,張氏也提著洗衣籃子回來了,臉上紅紅的,頭發(fā)顯得有些凌亂。陳漢三盡管心里冒火,表面上仍然裝作沒事人一樣。
當晚,陳漢三找到堂兄陳訓儉(大伯陳家高的兒子,已經(jīng)落草為寇,在紀洪崗一帶頗有勢力),想跟他一起當土匪。
陳訓儉“嘿嘿”一笑,說:“看你個土鱉樣,還想出外干大事?那可是提著腦袋玩的事兒!你是家里的老大,又娶了親成了家,該知足了,還是好好守著老婆過日子吧!”
陳漢三受了奚落,灰溜溜地轉(zhuǎn)來,心里卻在發(fā)狠:哼,老子一定要干出個樣子給你看看!看我陳漢三敢不敢殺人,敢不敢當土匪!
他想來想去,決定先找一個叫李老歪的人跟自己一起干。李老歪是紀洪崗的外甥,生得奇丑,常受到鄉(xiāng)人的嘲弄,在人面前抬不起頭。
陳漢三對李老歪說:“你長得丑,我也生得丑,人家都笑話咱們!咱哥兒倆活得沒勁,不痛快!我看咱倆還不如出去當土匪,死了去■,不死就叫人家不敢小瞧咱!”
李老歪聽了,大嘴巴一咧,道:“干!老子干!”
陳漢三說:“要干,你先幫我報個仇,仇報了,我找我二哥要幾桿槍給你,推你當頭?!?/p>
李老歪一聽有些猶豫,但想到陳訓儉是陳漢三的二哥,不跟他干,怕以后也沒有好果子吃,就咬牙答應了。
李歪嘴問:“你那仇人是誰?”
“陳訓怡!”陳漢三咬牙切齒道。
“他呀!”李老歪有些吃驚,因為陳訓怡也算是他家的老表。但既然答應了陳漢三,他就不好再反悔了。
這天晌午,陳訓怡正在自家地里砍著苞谷稈,李老歪走過去,說:“老表,來歇歇,待會兒我?guī)湍憧?。?/p>
陳訓怡見是自家老表,毫不介意,便提著砍刀走了過來,和李老歪并排坐在一起歇息。
李老歪一邊跟陳訓怡閑扯,一邊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拿過陳訓怡丟在面前的砍刀砍著玩,砍著砍著,李老歪突然站起,猛地朝陳訓怡頭上砍去。陳訓怡猝不及防,頓時被砍倒,血如泉涌。他吃力地睜著驚恐的眼睛,說:“李老表,我們無冤無仇,你這是……”話未說完,李老歪又連砍幾刀,將陳訓怡砍死。
陳訓怡一死,陳漢三馬上跑到陳訓儉那里,對他說:“二哥,我和李老歪把我的仇人陳訓怡砍死了。我不跟你干,也無別的出路了?!?/p>
陳訓儉見陳漢三心狠手辣,是塊干土匪的料,便答應他入伙。
通過殺陳訓怡這件事,大家都覺得陳漢三“別”得很,便給他起了個外號:陳別三。
二 參與暴動 計藏槍支
1928年秋,一個神秘人挑著一擔書進了紀洪崗。這人就是中共地下黨光化縣北鄉(xiāng)區(qū)委書記杜仲安。
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了反革命政變,與共產(chǎn)黨分道揚鑣,大肆屠殺共產(chǎn)黨人和工農(nóng)革命群眾。在白色恐怖下,共產(chǎn)黨人紛紛轉(zhuǎn)入地下,開始準備跟國民黨反動派進行武裝斗爭。當時的中共地下黨光化中心縣委,一面暗中積極發(fā)展黨員,建立多個支部,一面千方百計籌措槍支拉武裝,一旦時機成熟,就組織武裝暴動。光化中心縣委打聽到陳訓儉、陳別三手下需要一個文化高的本地人當師爺,便決定派杜仲安前往紀洪崗,爭取土匪反正。
杜仲安初入紀洪崗時,并不顯山露水,白天除了幫陳訓儉、陳別三處理一些公文外,抽空便主動教紀洪崗的陳姓子弟們讀書識字。
此時的陳別三,經(jīng)過幾次行動之后,在紀洪崗的地位已經(jīng)很高了,僅在陳訓儉、張衡京、梁立魁、胡仁彥四人之下,手里握著百十條槍。陳別三起先見杜仲安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言語不多,以為他是個懦弱老實之人,就沒把他放在眼里。有天晚上,陳別三覺得無聊,想找手下人斗酒玩牌,卻發(fā)現(xiàn)弟兄們都難覓蹤影,經(jīng)打聽,方知他們都到杜仲安屋里聽他說古論今去了。平素少言寡語的杜仲安怎么有這么大的吸引力?陳別三一陣好奇,當下摸到杜仲安屋里。只見那里已是滿滿一屋子人,屋里坐不下,有的干脆站在墻角或蹲在門外。再看杜仲安,他坐在屋中央,眉宇飛揚,口若懸河,有板有眼地正在說書,簡直和平時判若兩人。眾弟兄一個個屏息斂氣,兩眼直瞪瞪地望著杜仲安,好像都聽入了迷,就連他們的頭目陳別三出現(xiàn)在身邊也渾然不覺。陳別三不好掃弟兄們的興,只好蹲在門邊聽起書來。杜仲安正在講那梁山好漢如何受磨難,又如何仗義除惡霸、鬧官府、殺富濟貧,講到興頭時,又不時穿插幾句自己的見解與分析。
陳別三也被杜仲安吸引住了。他暗自思忖:想不到杜仲安這個文弱書生居然有如此大的魔力,肚子里有那么多的學問。他不由得對杜仲安刮目相看了。
自此以后,陳別三也經(jīng)常與眾弟兄一起,晚上來聽杜仲安說古道今。杜仲安說了水滸說三國,講了楊家將又講岳家將,講了三俠五義,又道包公濟公,最后扯到本地區(qū)清朝末年張瞎爺如何造反鬧官府的事。講過之后,他問大家:“張瞎爺為何要造反?為何又失敗了?”
眾人紛紛掰扯起來,有的說張瞎爺生來就有造反之心,有的說張瞎爺是被逼造反的,跟梁山好漢一樣,有的則說張瞎爺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在攻下光化、均州、谷城等地后,弟兄們戀家,心都散了……
杜仲安含笑地擺擺手,道:“這樣吧,我們都不忙著下結(jié)論,我再跟你們講講闖王李自成的事,張瞎爺與李闖王是小巫見大巫,你們聽完后自然會明白的?!?/p>
于是,杜仲安又開始講起李自成如何被逼造反,遭挫折后如何到離老河口不遠的陜西商洛山中整兵修煉,又如何攻下襄陽、南陽、洛陽,占領(lǐng)西安,打到北京奪得皇位,登基僅七十余天就兵敗如山倒。講完后,他又逐一分析,擺事實、講道理,使眾人十分信服。
紀洪崗的土匪絕大多數(shù)是窮苦百姓,他們在杜仲安的講古道今中逐漸領(lǐng)悟到了歷史的沉浮、世事的滄桑、做人的道理,身上的匪氣減了不少。
陳別三也從中明白了許多事理,對杜仲安越來越佩服了。他與杜仲安年齡差不多,故有意想跟杜仲安交朋友、論兄弟,有時則將一些好東西送給杜仲安。杜仲安則不卑不亢,對陳別三送給他的東西,一般又以陳別三的名義轉(zhuǎn)送其手下。陳別三知道后,對杜仲安就益發(fā)敬重了。
有一次,陳別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杜仲安:“你看我們算不算得上是殺富濟貧的英雄好漢?”
杜仲安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
陳別三有些不快,眼睛一瞪,問:“咋不算?”
杜仲安道:“你們原本是窮人,也曾受過惡霸壞人的欺負,你們是迫不得已才拿起槍來成立民團,打起保護自己和當?shù)匕傩掌鞄玫?!這本來應該算是義舉,但當老百姓們交不出錢物時,你們就硬搶硬逼,這就等于是利用槍桿子欺負老百姓。還有你們在外鄉(xiāng)攔路設卡、撒片子(敲詐勒索),難道都是勒索的惡霸壞人?就沒有坑害過普通百姓?你們這樣下去,不也就慢慢變成了惡霸壞人嗎?老百姓不也就想鏟除你們了嗎?你們要想在紀洪崗站住腳,成氣候,就不能欺負老百姓。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一番話說得陳別三啞口無言。
杜仲安又說:“我不是跟你們講過李自成的事嗎?李自成正是因為打惡霸、鬧官府,替老百姓出氣,老百姓才擁護他,他才能成氣候,得天下。然而他一上臺,當了大順皇帝,就和手下人搶奪金銀、爭妃掠美,忘了替天下的百姓做事,結(jié)果就垮臺了,因為他已經(jīng)失去了老百姓這個根基??v觀古今,只要跟老百姓一個鼻孔出氣,為老百姓著想,替老百姓辦事的人,才能成氣候、創(chuàng)大業(yè)。反之,則只會被老百姓唾罵,遺臭萬年?!?/p>
陳別三開始點頭稱是了。
杜仲安見時機成熟,就說:“以后如果有機會,我請你和手下的百十條槍幫我一起打惡霸、除壞人,為老百姓出氣,咋樣?”
“中!只要你杜大哥一句話,我陳別三萬死不辭?!标悇e三滿口答應。
在杜仲安的影響下,不久,陳別三果真參加了中共地下黨光化中心縣委組織的“五縣暴動”,可惜由于暴動失敗,接著幾次行動計劃流產(chǎn),革命陷入低潮,陳別三最終沒有真正走上革命道路,還是干回了他的土匪老本行。
1930年,“中原大戰(zhàn)”后,進駐襄陽和老河口的國軍是第五十一師和第五十三師。國民政府一邊恢復地方政權(quán),一邊對當?shù)氐拿駡F、土匪進行招安收編,以為己用,并放出風來:不愿接受收編者,將派軍隊進行清剿。
陳訓儉、張衡京等人聽到這個消息后,都惶惶不安。為了保命,他們決定暫且投靠國民政府。因張衡京和第五十一師副師長李萬如有一面之交,在李萬如的牽線下,當年秋天,國民政府武漢行營正式下文,將陳訓儉手下的土匪收編為“國民黨鄂北游擊隊”,由張衡京任司令,下設兩個旅,一旅旅長為胡仁彥,二旅旅長為陳訓儉;一團團長為周洪山,二團團長為陳訓德,三團團長為陳別三。司令部和一旅駐扎在襄陽雙溝鎮(zhèn),二旅則駐防均州。
但是好景不長,由于爭奪地盤,鄂北游擊隊得罪了國軍第五十一師師長范石生,雙方遂在鄂西北大打出手,最后以鄂北游擊隊戰(zhàn)敗、陳訓儉和胡仁彥死于非命結(jié)束。一敗涂地的張衡京心灰意冷,決定解散鄂北游擊隊。當張衡京宣布解散消息時,站在一旁的陳別三雖一言沒發(fā),心里卻打起了自己的如意算盤。這次沖突中,他那個團的人馬及槍支都沒有損耗,他想把自己的一團人馬悄悄拉回紀洪崗,重新在紀洪崗拉起桿子,由他來掛帥掌舵,那從此以后,紀洪崗一帶就成了他陳別三的天下了。
就在其他弟兄鬧哄哄地整理行裝投奔他鄉(xiāng)時,陳別三暗自將他的人馬集合在一起,說:“鄂北游擊隊解散后,政府軍雖不會派大軍前來清剿,但各地民團都會趁機來搶奪我們的槍支,我們?nèi)绻稚为毿袆?,槍支被奪事小,恐怕性命都難保。故我為弟兄們著想,我們的人馬不散,只要我們聚在一起,人多勢眾,各地民團就不敢欺負咱們了。”
有人問:“如果政府軍派人來清剿我們咋辦?”
陳別三想了想,說:“咋會呢?政府軍咋會清剿我們呢?鄂北游擊隊已宣布解散了,陳訓儉、胡仁彥也死了,張衡京也躲起來了,政府軍肯定不想大動干戈。我們團的弟兄大都是紀洪崗一帶的人,回去后各自先回各自的家。有人問,就說鄂北游擊隊不存在了,大家回家種田當老百姓了。有地方民團來繳我們的槍或欺負咱們,就由我來出頭,號令大家一起出山,抵住他們!只要大家都聽我的,看哪個狗日的敢來欺負咱們!”
大家聽了,都覺得陳別三說得有道理,加上故土難離,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老窩,就一致同意跟著陳別三回紀洪崗,聽從他的安排。
陳別三暗喜,帶著他的那一團人馬連夜回到了紀洪崗。
誰知,陳別三在紀洪崗剛睡了個好覺,就從老河口傳來了消息,國民政府即將派部隊來紀洪崗一帶收繳鄂北游擊隊散兵游勇的槍支,緝拿鄂北游擊隊連以上的軍官。陳別三頓時慌了手腳,本想開溜,但心有不甘。他思索了片刻,覺得部下們可以暫且不管,但無論如何得把這幾百條槍保存下來,如果失去了這批槍支,也就等于失去了日后東山再起的希望。盤算好后,他趕緊叫人分頭通知部下們,把槍帶到紀洪崗集中。
約一頓飯的工夫,部下們便帶著槍來到了紀洪崗。
陳別三見人到得差不多了,便跳到一個大石磨上,對黑壓壓的人群說:“弟兄們,情況有些危急??!政府馬上就要派人下來收繳我們的槍支,還要問我們的罪!大家也知道,我們不是政府軍的對手,連張司令那么厲害的人都被打趴下了!為了保全大家的性命,大家都把槍放在我這兒,由我出面跟政府交涉。把槍支交出來可以,但要保證咱們的安全,保證不追究大家的責任,要坐牢殺頭,由我陳別三一人承擔!弟兄們呀,我陳別三這次是準備豁出去了,死了算!只要大伙沒事就中。”
大家見陳別三如此重情重義,大受感動。
有人吼道:“團長,我們不能讓你一人承擔。要死咱們一塊死,要拼咱們一塊拼?!?/p>
陳別三忙制止道:“你們都別跟老子胡扯。常言道,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是團長,我不站出來頂著行嗎?那我二哥在陰間也要罵我?guī)茁暡俚?!你們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犯得著陪我一起去送死嗎?再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有大伙沒事,這紀洪崗日后才沒人敢欺負我們。話說回來,說不定我把這槍一交,政府也許會放我一馬,那我還不是跟大伙一樣,能在這紀洪崗安安生生地刨土啃石頭疙瘩!”
陳別三最后一句話把大伙都逗笑了。
陳別三趁機在人群中掃視了一番,點著幾個平素較憨實、膽小者的小名道:“老憨、疙瘩、黑娃,你們咋還像木頭似的戳在那兒?還不快把槍放下,你們的老婆還等你們回家磨鐮刀割麥子哩!”
那幾個被點到的人只好走出來,將槍放到陳別三面前,說:“那我們回家去了。”
陳別三揮揮手,道:“去吧!去吧!這里的事有我兜著,你們就放心回家去刨地抱老婆吧!”
老憨等人離去后,其他人也紛紛將槍放到陳別三面前,三三兩兩地回家去了。
槍支彈藥在陳別三家的院子里堆成了小山,陳別三只留下兩個在均州投奔他手下的外鄉(xiāng)人照看槍支,其余的人,包括兩個貼身警衛(wèi)都打發(fā)走了。
當晚,陳別三用好酒好肉款待了兩個外鄉(xiāng)人。夜深人靜時,他們?nèi)齻€人用牛車,悄悄將槍支運到附近的杏山掩藏起來。兩個外鄉(xiāng)人也隨之隱去。到五更時分,陳別三才獨自一人從杏山摸回家中。他精心化裝了一番,帶上早已收拾好的細軟,腰中別上一支短槍,趁天色未明之際,悄悄離開紀洪崗,來到均州,租了一條帆船,順著漢水而下,到了漢口。
三 輾轉(zhuǎn)漢口 恨別溫州
陳別三一踏上漢口的大馬路,頓時驚得張大了嘴巴:日他娘的,世上咋還有這等繁華的地方!
只見眼前洋樓林立,商鋪一間挨一間;人流熙熙攘攘,男的西裝革履,女的珠光寶氣;一輛輛洋車“嘀嘀嘀”地不時從他身邊馳過。
在陳別三羨慕、驚奇和喟嘆中,天不知不覺黑了下來。轉(zhuǎn)眼間,四周亮起了五顏六色的燈。陳別三又仿佛置身仙界,只覺得眼花繚亂,頭重腳輕。
就在他出神之際,冷不防一根警棒朝他身上戳來。他趔趄了一下,回過神來,只見一個瘦精鬼似的巡警朝他嚷道:“你老站在這里發(fā)么事神經(jīng)啊!想搞么鬼名堂?”
“你干啥……”陳別三正要發(fā)火,馬上意識到這里不是紀洪崗,便趕緊賠著笑臉,掏出一塊大洋遞給巡警,道:“我是來做生意的,剛下船不久,正想尋個合適的客棧?!?/p>
那巡警接過大洋,臉上頓時浮起笑意,指著對面一幢三層樓的房子說:“那是江漢旅店,就挺合適,你快去住下吧??茨氵@副土里吧唧的樣兒,頭回到漢口來吧?我勸你天黑了別在街上瞎逛,小心‘拆白黨’(騙子)把你的錢搞光!”
陳別三向那巡警鞠躬謝過了,就快步朝對面那家旅店走去。
訂了房,交了押金,一個領(lǐng)班將他帶到三樓的房間里。這是個兩人間,里面已經(jīng)住進去了一個身穿西裝的中年客人。
陳別三一進去,中年人就問:“鄙人來自浙江溫州,不知先生是從哪里來的?”
陳別三答:“光化?!?/p>
中年人說:“光化在哪里?聽你的口音像河南人,光化在河南嗎?”
陳別三說:“光化屬湖北,也叫老河口?!?/p>
那人“哦”了一聲,說:“這個我就知道了,聽人講老河口有‘小漢口’之稱,繁華得很,好做生意,是不是?”
想不到一個浙江人都知道老河口,陳別三不禁有些得意,道:“嗯!老河口有七十二條翠花街。碼頭邊的江上都鋪滿了倒貨的船,連洋鬼子的美孚洋油公司都在老河口設有洋油棧哩。”
中年人說:“經(jīng)你一介紹,我也想去老河口看看,行情好,就做它幾筆生意。你也是到漢口來做生意的吧?”
陳別三含糊地答道:“嗯,我先看看再說?!?/p>
他肚子餓得咕咕叫,便不再與中年人搭訕,獨自一人下得樓來,在附近的一個包子鋪里要了八個大肉包子,狼吞虎咽下去,把個店老板看得目瞪口呆。
吃飽了,回到旅店的房間,同房的中年人已出去逛夜市了。陳別三初來乍到,不敢貿(mào)然出門,加上連日乘船,全身疲憊,便倒在床上昏然睡去。
次日一早醒來,天已發(fā)白。他見同房的客人還在熟睡,便悄然出門,來到大街上,又吃了一頓包子,然后向店老板打聽漢口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店老板道:“要說好玩的地方,當數(shù)‘新世場’了。‘新世場’里什么都有,玩雜耍的,唱戲放電影的,說書講相聲的,進去后你想看啥玩啥都行?!?/p>
陳別三聽了,打定主意今天就先到“新世場”玩。
“新世場”坐落在漢口最熱鬧的六渡橋一帶,是一片巍峨的外國洋房。陳別三懷著獵奇的心情走了進去。嗬,里面真是應有盡有!上下五層,一個大廳連著一個大廳,每個大廳里玩的看的聽的都各不相同。別的不提,就拿唱戲來說,不僅有京戲、越戲、滬戲、楚戲、漢戲、川戲、粵戲,就連河南梆子、曲子戲都有。陳別三雖然離開家鄉(xiāng)沒多久,但聽見那高亢悠揚的梆子腔,心中就不由升起一縷懷鄉(xiāng)之情。整整一個上午,他就坐在唱梆子戲的大廳里,蹺著二郎腿細細品味。
中午飯,陳別三入鄉(xiāng)隨俗,吃了十個洋面包,把肚子填得像個樣了,又連忙去曲子戲大廳過了一下午的曲子戲癮。直到天黑盡,他才戀戀不舍地走出“新世場”。
一連三天,陳別三從早到晚泡在“新世場”里,將電影、雜技、飛車、說書等凡是想看想玩的,都看了一遍,玩了一遭,但似乎還覺得不過癮。要不是旅店同房的那位姓吳的溫州老板跟他說“武漢好玩的地方多著哩”,他說不定還要去“新世場”。
第四天,陳別三聽了吳老板的話,開始在漢口的街市上到處跑,到處看。逛了幾天后,他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大漢口的繁華有一大半是因為洋人。街上洋人大搖大擺地走著,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氣派一點兒的街道大都是洋人的租界,好一點兒的房子大都是洋式的,馬路上鋪的是洋灰,跑的是洋車,路邊的鋪子里賣的多半是洋貨,江面上漂浮的大都是洋船,其中不少還是洋人的軍艦,軍艦上的大炮像一只只巨大的手,指著漢口的街市,像是在威嚴地發(fā)著什么指令。就連江漢關(guān)上那巨大的銅鐘敲出來的聲音,也都是洋音樂。陳別三曾大著膽子問在江漢關(guān)下巡邏的洋警察,這鐘敲的是啥玩意兒。洋警察眉飛色舞地說:“那音樂是贊美我們英國女王的!”
陳別三在喟嘆的同時,發(fā)現(xiàn)在繁華大街的背后也有著大片的棚戶區(qū),里面住的大都是窮苦的工人,碼頭上扛包的漢子穿得破衣爛衫,累得氣喘吁吁;街上叫花子比比皆是,拾垃圾、擦皮鞋、沿街叫賣的娃子更是隨處可見??吹竭@一幕幕場景,他想起杜仲安過去在紀洪崗說的一些話,覺得杜仲安把這世道看得很透徹,是個了不起的人。只可惜他和他的那幫人雖然有好的主意、好的想法,卻因為手中沒有掌握槍桿子,最終沒有成氣候。這世道是槍桿子的天下,誰擁有槍,誰就能逞強;誰的槍多,誰就能稱王!大漢口是洋人的天下,就是因為洋人的槍炮、軍艦、飛機比中國人的厲害!想到這些,陳別三又想到了隱藏在杏山的那些槍支,幻想著有朝一日回到紀洪崗,取出槍重新拉桿子。
俗話說:坐吃山空。陳別三在漢口呆了一段時間后,他所帶的金銀細軟被耗得差不多了。眼見腰包逐漸癟下去,陳別三不得不考慮后路。他想回紀洪崗,但風聲尚緊,不是回去的時機;想在漢口做生意,卻不知從何下手,又怕錢沒賺到,反賠個精光。去碼頭扛包吧,他又自忖身體孱弱,經(jīng)不起那沉重的負荷。想來想去,只有滿街轉(zhuǎn)悠,尋找適合自己的活路。
這天,他看到街上貼有一家卷煙廠招工的啟事。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按地址找了過去。在江邊的一個大倉庫外面,他看到了上百個和自己一樣找上門等著招工的漢子。等了一會兒,來了一個穿絳色長褂、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的胖子,自稱是煙廠老板叫他來負責招工考試的。那人打開了倉庫的門,叫大家將里面的散煙一根根裝在煙盒里封好,看誰裝得多,因煙廠只招五十名工人,裝得少就會被淘汰。
陳別三拼命地裝著,唯恐落在了別人的后面。從上午一直忙碌到下午,倉庫里的散煙都裝完了。主持考試的胖子煞有介事地拿著個賬簿一一登記,并叫大家第二天早上來看錄取名單,還特地申明:未被錄取的人將發(fā)放一天的工錢。
第二天,陳別三早早地趕到了昨天考試的地方,可等到快晌午時,那個招工的胖子還未見蹤影。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上當了!原來,招工是個騙局。那胖子先在鄉(xiāng)下雇人自制了煙卷,然后花錢租了這間倉庫一天,稱招工考試,實則是白用不花錢的工。昨晚,他已將包裝好的煙運往他鄉(xiāng)了。
陳別三上了一回當,心想:這漢口人的腸子都是彎彎繞繞的,連騙術(shù)都比別人高明。我今后可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能再被騙了。
又尋了幾天,陳別三總算在一個河南人開的糧行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雖然工錢比一般店鋪低,但招工啟事上講明包伙食,還特地注明一年到頭吃餃子。陳別三心想,餃子最對我的胃口,工錢少一點兒無所謂,落個口福也行。
陳別三開始正式上工干活了,第一天就忙得不可開交。誰知開飯時,他卻連一片餃子皮都看不到,只是很糙的米飯,菜也是蘿卜白菜一鍋煮。他忍不住問老板:“合同上不是明明寫著一年到頭吃餃子嗎?咋給我們吃這些東西?”
老板不慌不忙道:“是啊,我合同上寫的確實是一年到頭吃餃子??梢荒赀€沒到頭,你就想吃餃子?我林老板絕不食言,到大年三十,一定讓你吃頓肉餡餃子!”
陳別三氣得眼睛冒火,但又無法反駁。他恨不得沖上去狠狠地揍林老板一頓,但驀地一想,這里不是紀洪崗,稍有不慎,可能會招致大禍。
“罷了罷了,小不忍則亂大謀!”陳別三耳際響起一句戲詞,一腳踢翻了一個板凳,對林老板拱了拱手,道,“后會有期,咱們走著瞧!”說罷揚長而去。
回到旅店,陳別三正躺在床上連聲哀嘆,同房的吳老板回來了,笑盈盈地問:“陳老弟,你為何如此傷感?”
陳別三煩也不隱瞞,將自己近段時間四處尋找活路卻連連碰壁的苦惱和盤托出。
吳老板聽了,沉吟了片刻,說:“陳老弟,如果你實在無謀生之路,我倒可以給你想想辦法,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屈就。”
陳別三聽了,翻身坐起,道:“吳老板肯給我?guī)兔?,那我實在感激不盡!日后我若混出個名堂來,一定好好報答你?!?/p>
吳老板道:“漢口這地方是九省通衢,魚龍混雜,江湖上啥人沒有?市面上啥蹊蹺事沒發(fā)生?稍有不慎,就會上當受騙栽跟頭。要想在漢口扎根立足,非得有幾個靠得住的親友幫助不可。如今你在漢口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我看你還不如另走他鄉(xiāng),重擇生路?!?/p>
陳別三急忙說:“我在老家得罪過強人,暫時是回不去的。其他的地方我又無親朋好友,只能依靠你老哥幫忙了?!?/p>
吳老板慷慨地說:“好!只要你信得過我,這個忙我?guī)土?。我明天就要回溫州,你跟我一起去。我在溫州開有一個雜貨鋪,因我常年在外跑生意,雜貨鋪照顧不過來,我就把它轉(zhuǎn)讓給你。你如果沒有錢也不要緊,雜貨鋪你先管著,賺了錢后再慢慢還?!?/p>
陳別三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自己穩(wěn)賺不賠,就對吳老板說:“吳老板,我信得過你,明天我跟你去溫州。只要有一條活路,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p>
于是,第二天,陳別三隨吳老板去了溫州。
然而到溫州沒幾天,陳別三就泄氣了。吳老板名義上是將雜貨鋪轉(zhuǎn)讓給他,實際上卻緊緊握住雜貨鋪的命脈不放。由于語言不通,市情、行情不熟,陳別三根本無法進貨,進貨渠道或大宗買賣完全被控制在吳老板手中,陳別三實際上是他的雇工,只能搬搬貨物、站站柜臺。雜貨鋪賺的錢除吃喝開銷外,僅夠還吳老板鋪子抵押轉(zhuǎn)讓的利息。照這樣下去,陳別三一輩子也難還清雜貨鋪的本金,也就是說,他一輩子只能當吳老板手下只管飯不拿工錢的雇工。曾經(jīng)當過“桿子”頭的陳別三哪里受得了!他也曾反抗過,用心算計過,然強龍斗不過地頭蛇,最終還是敗在吳老板手上。好歹過了一年,陳別三忍無可忍,決定將雜貨鋪退還給吳老板,自己回紀洪崗。吳老板還想要挾阻擋,陳別三被逼無奈,亮出那把一直隨身隱藏得極好的手槍,揚言要拼個魚死網(wǎng)破。在真家伙面前,吳老板嚇傻了,只有乖乖地拿出一點兒錢給陳別三做盤纏,讓其走人。陳別三半天工夫也不敢耽擱,連夜離開了溫州
四 交槍保命 堵截綁匪
1932年夏天,陳別三輾轉(zhuǎn)千里回到了紀洪崗。
剛開始,他大白天躲在家中不敢出門,到了晚上,才像只老鼠一樣暗暗活動活動。漸漸地,他摸清了一些情況:鄂北游擊隊自解散以來,張衡京、張二佬、馬登號等十來個頭目由五十一師副師長李萬如作保,正在玉皇代崗開荒種地,成了在政府嚴密監(jiān)督下的特殊農(nóng)民。各地桿子隊伍解散后,代之而起的是由政府控制和掛鉤的地方武裝——民團。老河口的民團團總是李世鐸,他是靠殺了袁沖的共產(chǎn)黨人袁書堂而榮升的。
在了解到上述情況后,陳別三不僅松了一口氣,甚至是竊喜。他想:張衡京都沒被殺頭,他這個做團長的也不會有掉腦袋的危險;李世鐸原是袁沖的一支小桿子頭,跟自己比較熟悉,只要籠絡住他,給他送大洋槍支,他肯定會庇護自己,說不定借他的樹陰,可以在紀洪崗重新拉起一幫人馬,以成立民團的名義東山再起。
盤算好了后,陳別三趁夜取出一半槍支,準備了一些金銀細軟,第二天一大早就啟程來到老河口,找上了李世鐸的門。
俗話說,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李世鐸如今已不是當初在袁沖一帶小打小鬧的角色了。那時,他見了陳別三,抱笑作揖都來不及。如今,他一見陳別三找上門來,那眼睛都像長到額頭上去了。
李世鐸乜斜了陳別三一眼,粗聲粗氣地說:“你個狗日的,躲到哪個陰曹地府去了?叫老子好找!”
陳別三心里憋氣,臉上卻賠著笑,說:“李團總,不用您費心找,我這不是自己送上門了嗎?這一年半載我到外面去看了看世界,順便帶了些洋玩意兒回來,今天是專門來孝敬您的?!闭f著,他將隨身帶的包袱在桌子上抖開,那花花綠綠、金光閃亮的好東西開始刺激李世鐸的雙眼。
李世鐸打了個哈哈,欠了欠身,臉色頓時緩和下來,話里有話地說:“別三啊,你回來就好。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爹娘,你的地,你的房子,還有你家的祖墳,都在紀洪崗,你能跑到哪里去?連張衡京司令都有自知之明,曉得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還不是乖乖地繳了槍,取了保,回到本鄉(xiāng)本地當了順民?你回來算是你能,但得有個保人。我聽說你手中還有一部分槍支,這是政府嚴加追查的,你不交出來,怕是不好了結(jié)。我也難以擔待呀!”
陳別三明白,李世鐸是想獨吞他的所有槍支。但這也正是陳別三事先謀劃好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于是,他順著李世鐸的心思說:“李團總,不瞞您說,我手里是有一部分槍支。鄂北游擊隊解散那陣兒,我本想把它們交出來,但又擔心,如果我把槍交給了政府,這以后袁沖、紀洪崗一帶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受到外鄉(xiāng)人的欺負,誰來保護他們呢?后來,我打聽到您當上了全縣的民團總,就想這下可好了,您是本鄉(xiāng)本土的,把槍交給您,我既脫了責任,也安了心。有您李團總在前面擋著,誰還敢踐踏咱袁沖、紀洪崗一步?”
李世鐸一聽陳別三愿意把槍交給他,眼睛頓時一亮,追問道:“槍呢?在哪兒?有多少?”
陳別三慢悠悠地說:“槍我已經(jīng)取出來了,有一二百條吧!也帶來了,就放在城門外一個兄弟家里,等會兒您可以派人和我一起去取。李團總,這下您可愿意替我作保?”
李世鐸喜笑顏開道:“好好好,我替你作保。你盡可放心,有我作保,你就是大白天在街上翻跟斗,也沒有人敢把你咋樣!”
陳別三趕緊向李世鐸拱了拱手,說:“李團總,多謝了!我想在您手下扛個槍,出個力,聽個使喚,以報您擔保救命之恩?!?/p>
“哦,這個……好嘛好嘛。”李世鐸眼珠一轉(zhuǎn),沉吟了起來。雖說他現(xiàn)在已是全縣名正言順的民團總,但因為他原先的桿子隊伍小,而各地的桿子實力都較強,故很多地方豪強并不服他,他因此總想擴充自己的實力,鞏固自己的地位。陳別三愿意聽命于他固然好,但他只想找個能在紀洪崗撐得起來又能服帖自己的人,他怕陳別三將來翅膀硬了,不服他的管。想來想去,李世鐸最后還是決定:借用陳別三在紀洪崗的實力,但又要想法控制他。
李世鐸瞥了陳別三那雙正熱望的眼睛,一拍大腿,說:“好!別三,既然你瞧得起我李世鐸,我也不虧待你。我任命你為光化民團紀洪鄉(xiāng)聯(lián)保隊副隊長,但不給你撥槍。聽說紀洪一帶許多家中都還私藏有槍,你以聯(lián)保隊的名義去查繳,收繳多少都歸你聯(lián)保隊使用。從今以后,你可不要再亂來喲!要以保境安民、維護地方秩序為己任?!?/p>
“那是那是,我今后保證聽李團總的使喚?!标悇e三裝作十分欣喜、俯首稱臣的樣子。他心里明白,李世鐸只給他個副隊長當,是有意吊他的胃口,看以后服不服從于他。管他啥副隊長正隊長,只要能讓我名正言順地在紀洪崗拉隊伍,紀洪崗還不就是我的天下?
“好!那我們從此就是一家人了。別三,今兒中午你就不走了,咱哥倆好好地喝兩盅?!崩钍黎I高興地說。
黃昏時分,在回紀洪崗的路上,陳別三不再是早上去老河口時那副小心翼翼、藏頭縮尾的樣子,而是眉飛色舞,大搖大擺,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
他哼著梆子戲回到紀洪崗,取出另一半槍支,正式掛起了“紀洪聯(lián)保隊”的牌子,把堂兄陳麻蝦、舅父高和尚、老表高金田、妻弟張樹安等人都拉進了聯(lián)保隊。其余的槍也都發(fā)給了陳姓家族的子弟,并規(guī)定人在槍在,每丟一支槍,須賠償五斗小麥。很快,陳別三就在紀洪崗一帶聚集了一兩百號人馬的隊伍。因怕樹大招風,陳別三只將幾十個人列入聯(lián)保隊,其余的人都讓他們在家里種地,一旦有事,再通知出山。
聯(lián)保隊成立之初,并無多大影響,無非是管管偷雞摸狗、打架斗毆,維持地方治安而已。孰料半年之后,一個契機使紀洪崗的聯(lián)保隊和陳別三聲名大振。
那天,陳別三和陳麻蝦等幾個弟兄正在紀洪崗的一棵大槐樹下觀看斗雞。驀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陳別三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白大褂、頭扎白頭巾的壯漢,騎著一匹棗紅馬,從東頭的大路上飛馳而來。壯漢飛騎來到陳別三一伙跟前,倏地將馬韁繩勒住,那馬前蹄高高一抬,長嘯一聲,戛然立定。
陳別三正驚嘆壯漢的騎術(shù)不凡,那人已跳下馬,從容地抹了抹臉上的汗水,問:“請問誰是紀洪聯(lián)保隊隊長陳別三?”
陳別三上前一步,說:“本人就是,請問兄弟從哪兒來,有啥事?”
那人拱了拱手,說:“久仰久仰!俺是鄧縣民團總丁叔恒司令派來的,他要我給陳隊長送一封信。俺們鄧縣有一股土匪,為首的叫劉民銀,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
“劉民銀啊,聽說過,他咋了?”陳別三問。
“前日,劉民銀帶的土匪在鄧縣趙集一帶綁架了500多名‘肉票’,大肆聲張要人家拿贖金去贖人,否則十天之后就要撕票。這事在俺們縣里鬧得沸沸揚揚的,縣政府命俺們的丁團總帶著人馬去追剿這伙土匪,奪下‘肉票’,丁團總判斷劉民銀的隊伍在俺們的追剿下,可能會從平地逃到二劈山來,然后翻過橫山,躲到均州、淅川的大山里去,就想叫你們聯(lián)保隊幫忙在二劈山堵截一下,不讓劉民銀他們翻過橫山。”
“哦,是這事兒啊!”陳別三摸著下巴考慮起來。
陳麻蝦在一旁瞪著眼睛對壯漢說:“這是你鄧縣的事,跟咱紀洪崗有啥雞巴相干?”
壯漢狠狠地盯了陳麻蝦一眼,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陳別三,說:“這是俺們丁團總的親筆信,堵不堵截,你們看了信后再決定吧?!?/p>
陳別三雖與丁大牙(丁叔恒的外號)不相識,但丁大牙的名聲他早有所聞。這丁大牙出身于鄧縣一書香門第,民國之后,其父雖是前清舉人,然見多識廣,思想開明,特送丁大牙去北京大學深造,本想要他走科學救國的新路,但丁大牙在北大讀書期間,竟悟出“亂世出英雄,只有手中掌握有槍,才能稱雄”的道理。故北大畢業(yè)后,他并未出國留洋,而是回到故鄉(xiāng)鄧縣,借用家中的財力購買槍支,成立地方民團。由于他有文武韜略,精明強悍,很快在鄧縣眾多地方武裝中崛起,于三十年代初被推舉為全縣民團總司令。
陳別三捧著丁大牙的信,從頭到尾掃了一遍。丁大牙的字寫得龍飛鳳舞,遒勁有力,信中的內(nèi)容也是文采飛揚,可惜陳別三只能看個大概。信中除了寒暄問候、聯(lián)絡感情等一套辭令外,也隱含有威懾之意:倘若他陳別三不出兵堵截,放跑了劉民銀,丁大牙不會給陳別三好果子吃。
陳別三想,丁大牙是棵大樹,紀洪崗一出街就是鄧縣的地盤,自己要想在紀洪崗站住腳,就不能得罪這個鄧縣之王。
權(quán)衡了一番,陳別三決定堵截,寧可冒險,有所損失,也要借機攀上丁大牙這棵大樹。
壯漢滿意地離開后,眾兄弟圍了上來。
陳麻蝦仍嘟囔著說:“我們管它鄧縣的啥閑事兒喲!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陳別三瞪了陳麻蝦一眼,說:“我們紀洪崗出了街就是鄧縣的地盤,得罪了丁大牙能行?萬一劉民銀從咱眼皮子底下溜了,我看咱聯(lián)保隊也不好交代,別人會說咱們都是些吃干飯的!必須打,而且要打贏!”
“好,聽你的。堵就堵,打就打,我再沒話說?!标惵槲r挽起袖子道。
眾人也都跟著附和道:“好好!我們聽隊長的安排?!?/p>
為了不讓劉民銀的隊伍從二劈山悄悄溜過,陳別三當下安排幾個弟兄,分別到陶岔、彭橋、九重一帶打探消息,劉民銀的隊伍一過來,就趕緊回來報告。
當天夜里,陳別三正迷迷糊糊地睡去,忽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他欠了欠身子,喝道:“誰?”
“是我。別三哥,劉民銀一伙有消息了?!笔抢媳砀呓鹛锏穆曇簟?/p>
陳別三趕緊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走過去開門。
高金田一進門就急不可耐地說:“劉民銀一伙今晚就宿在陶岔,聽說明天一大早就要翻過二劈山哩?!?/p>
陳別三一聽,說:“那你趕緊去把麻蝦哥叫醒,和他分頭去通知弟兄們,叫大伙兒到這里來集合。”
約一個時辰,一兩百人馬聚集到了陳別三家門口,陳別三挨個看了看,挑了八十個精壯的槍手,其余的讓他們留在紀洪崗當后備隊。因劉民銀的隊伍也就五十來個槍手,不值得傾巢出動,人多了反而是累贅。
隊伍趕到二劈山口時,天已蒙蒙亮。
二劈山一半屬光化縣,一半屬鄧縣,海拔雖然不足300米,腳下是一馬平川的鄧縣平原,但其后是綿延起伏的橫山。橫山乃秦嶺余脈,自東向西,山勢越來越陡峭,只要守住二劈山口,劉民銀的隊伍插翅也難翻過橫山。
陳別三的人剛剛在二劈山口布置好,劉民銀的隊伍就過來了,如同長蛇一般在山下的原野上蠕動。隨著天色越來越明,那支隊伍也就像在放大鏡下面越來越清晰。
陳別三已經(jīng)認準了那是劉民銀的隊伍,十幾個蹚將挎著槍走在前頭,后面跟著長長一溜兒“肉票”,在“肉票”后面,又是一群拿槍的蹚將。不一會兒,這支隊伍就來到了山腳下。在蹚將們的吆喝推搡之下,那些被綁成一串兒的“肉票”,正沿著崎嶇的山道爬了上來。由于劉民銀布下的眼線通知他,丁大牙的追剿隊伍尚在幾十里外的高集宿營,因此,劉民銀并未十分警惕,走在前頭的蹚將們都將槍斜挎在肩頭。
隊伍離山頭越來越近,已經(jīng)看得見那一副副面孔了,陳別三再也按捺不住,高叫一聲:“打!”隨即一槍,將走在最前頭的蹚將撂倒。緊接著,噼噼啪啪的槍聲響起。劉民銀的隊伍頓時亂成一團,有中了彈撕心裂肺叫喊的,有懵頭懵腦四處亂竄亂跑的,有骨碌碌滾下山坡的,有相互踐踏叫爹罵娘的,也有十幾個蹚將很沉著地趴在地上舉槍還擊。
劉民銀從隊伍的后面一邊貓著腰往前沖,一邊大聲恐嚇著“肉票”們不要趁機逃跑。他沖到半山腰,躲在一塊石頭后面向山頭喊話:“山上是哪位弟兄的隊伍?我劉民銀又沒得罪你們,有事好商量,抬抬手放俺們過去,俺分給你們一半‘肉票’!”
陳別三也不搭話,朝山下嘀咕了一句:“誰稀罕你的‘肉票’!”接著又抬起頭對等在那里聽他回話的弟兄們吼道,“都愣在那里干啥?還不快打!”
弟兄們一聽,又舉起槍朝下面猛射。
雙方相互打了一氣,劉民銀見對方?jīng)]有網(wǎng)開一面的意思,而且還傷了十幾個弟兄,僵持下去只會對自己不利,只有下令,叫弟兄們驅(qū)趕“肉票”滾下山去。
因山勢太陡,不好追擊,陳別三只好叫弟兄們一邊放槍,一邊吶喊。劉民銀的隊伍在陳別三的吶喊和槍擊之中越來越亂,很多“肉票”借機掙脫繩索逃跑,劉民銀和他的弟兄們也顧不上追擊,連滾帶爬地來到山下,將剩下的“肉票”驅(qū)趕著往西北淅川而去。
結(jié)果在半途中,劉民銀他們又被淅川的民團堵住截殺,加上丁大牙的隊伍緊追其后,倉皇之中,他們只好丟下所有“肉票”,四散逃命去了。
五 借刀殺人 稱霸一方
“紀洪聯(lián)保隊”旗開得勝,成功堵截了劉民銀這股土匪,救出二百余名“肉票”,受到鄧縣、光化兩縣的嘉獎。一時間,紀洪聯(lián)保隊和陳別三在周圍一帶揚了名,陳別三自此在紀洪崗的地位便穩(wěn)固了。然而,他在洋洋得意之余,心中總冷不丁冒出些不爽,他明白這不爽來自身在玉皇的張衡京,雖然張衡京對陳別三在紀洪崗的重新崛起并未干涉,也沒妨礙,但張衡京作為陳別三原來的上司,又身在離紀洪崗不遠的玉皇,這對陳別三來說是一種潛在的威脅。他原來的部下在稱他為老團長時,時不時也提到“張司令”昔日的威風,這讓陳別三想起在均州有次張衡京給大伙撒煙,居然沒有給他,而讓他大丟面子的情景,由此生出了鏟除張衡京之心。
當然,張衡京現(xiàn)在只不過像一只落牙掉爪的老虎,憑陳別三的實力,即使明著對他下手,他也只有束手待斃。然而,陳別三不愿這樣做,他怕別人說他不仗義,覺得借刀殺人才是上策。
借誰的刀呢?陳別三首先想到了陳麻蝦。陳麻蝦是陳別三沒有出五服的堂兄,得到陳別三的大力提攜,其地位在紀洪聯(lián)保隊中僅次于陳別三。陳麻蝦膽大心狠,槍法又好,利用他除掉張衡京最合適。于是,陳別三直言不諱地將他的想法透露給了陳麻蝦。陳麻蝦雖然覺得陳別三這樣做有點兒不仁義,但他想到張衡京現(xiàn)在翻不起大浪來,而陳別三雄心勃勃,有人有槍,這紀洪崗已定了是他的天下,只有聽陳別三的,才能跟著吃香的喝辣的。于是,他滿口答應幫陳別三報那“一煙”之仇。
二人合計一番后,陳別三叫陳麻蝦先到張衡京處拜訪,看有沒有下手的機會。
這天,陳麻蝦提著禮物,前往玉皇代崗看望張衡京。因陳麻蝦是自己的老部下,張衡京并未懷疑他此行的目的,十分熱情地接待了他。
陳麻蝦借口酒喝多了,晚上便宿在代崗不走。半夜里,他借小便之際,在張衡京的住處周圍看了看,覺得無處下手。張衡京住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內(nèi)房,他的貼身警衛(wèi)小天保住在外房。小天保對張衡京十分忠心,鄂北游擊隊解散之后,張衡京曾勸小天保另擇高枝,可小天保卻非要跟著他,即使他坐牢他也愿意。小天保機警干練,連睡覺也槍不離手,加上又有神槍手之稱,要想闖過他這一關(guān)去弄死張衡京,是難上加難。
第二天,陳麻蝦回到紀洪崗,對陳別三說了偷偷下手的難度。
陳別三聽了,一拍腦袋,說:“我哪天接張衡京到紀洪崗喝酒,你裝作喝醉了,和他爭吵,拿出槍來結(jié)果了他,剩下的事我自然會收拾。”
數(shù)日后,陳別三特地置辦了一桌上好的酒菜,親自去代崗接張衡京。張衡京的小弟張二佬得知后,勸張衡京不要去紀洪崗,怕陳別三不懷好意。但張衡京是個講義氣之人,怕拂了陳別三的面子,還是決定前往。
張衡京自鄂北游擊隊解散之后,本在外躲避,然當他聽說為他作保的李萬如因找不到他而受到上峰的追究時,便自動走出來投入李萬如門下,李萬如被張衡京的義氣所感動,再次鼎力作保,使張衡京免除了坐牢。為了不再牽連李萬如,張衡京發(fā)誓從今以后只在代崗安心種地,絕不再拉隊伍惹事。因張衡京并無惡意,故對陳別三的請客也并未往深處想,而是很高興地來到了紀洪崗。
席間,陳別三對張衡京十分殷勤,仍稱其為“張司令”。
張衡京擺擺手,道:“兄弟差矣!現(xiàn)在還叫我司令,豈不損了我的安分?就叫我大哥好了。”
陳別三只有改口叫“大哥”,并不停地為張衡京斟酒??纯淳坪鹊貌畈欢嗔耍悇e三起身示意陳麻蝦下手,陳麻蝦卻暗暗努努嘴,叫陳別三注意小天保,陳別三這才注意到小天保已早早離席,坐在屋角里裝著玩槍似的,眼角則不時警惕地掃向張衡京周圍。陳別三明白陳麻蝦不好下手,只有暗自懊惱。
張衡京酒足飯飽之后,向陳別三拱手告辭,陳別三極力挽留張衡京在紀洪崗宿一夜,張衡京卻執(zhí)意不肯,怕驚動縣上,引起猜疑。陳別三無奈,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張衡京笑意盈盈地離開了紀洪崗。
回到屋里,陳別三雖沒責怪陳麻蝦,陳麻蝦卻十分內(nèi)疚地說:“別三,我誤了你的事了!”
陳別三擺了擺手,道:“這不能怪你,只怪小天保那小子太精了?!?/p>
陳麻蝦為了替自己開脫,出主意道:“我覺得在玉皇和紀洪崗對張衡京下手對你都不利,都會被人說三道四。還不如請個遠處的爺們下手,你也可以落個清白?!?/p>
這番話讓陳別三心頭一亮,他說:“是啊,我咋就沒想起來,盡在我周圍轉(zhuǎn)圈圈!”
請誰呢?陳別三又在心頭思忖起來:請一些地方小桿子吧,怕他們都懾于張衡京的名頭,不敢下手,或是下手不成,反倒泄露了天機,壞了自己的名聲??磥?,只有請那些來頭大的,對張衡京并無顧忌的爺們。由此,他想起了丁大牙,丁大牙作為鄧縣的民團總,對張衡京肯定不會放在眼里,丁大牙干掉張衡京,別人也不會懷疑到他陳別三頭上。可是,丁大牙會不會幫助自己呢?陳別三心里沒有底,當即決定親自去拜訪丁大牙。
第二天,陳別三挑了些上好的煙土作為禮品,來到鄧縣。
丁大牙一聽說陳別三來訪,很是高興,親自迎了出來。他一見陳別三那副長脖子、黑臉膛、穿著一件黑大布衫的樣子,就知道他是個地地道道的鄉(xiāng)巴佬。若是平日,他是瞧不上眼的,可眼下,這陳別三也是個有實力、爭霸一方的人物,千萬不可怠慢。
丁大牙裝出一副大喜過望的神情,對陳別三拱手道:“哈哈哈!別三兄,久仰大名。今日親上我丁某的門庭,真是不勝榮幸啊。快請進,請進?!?/p>
陳別三早聽說丁大牙是個讀書人,便極力裝作很文雅、謙恭的樣子,說:“丁團總,我老早就想來貴府拜訪你,只是怕我這窮鄉(xiāng)僻壤之人,丁團總瞧不上眼?!?/p>
丁大牙打著哈哈道:“哪里,哪里!別三兄這樣說就見外了,我鄧縣和你們那里雖是一省之隔,卻地盤相連,唇齒相依,本來就是同生存共患難的弟兄嘛。況且,我聽說別三兄曾經(jīng)當過威震一方的團長,我尊敬還來不及哩。”
二人邊走邊寒暄地來到客廳。
丁家客廳布置得十分雅致,幾幅明清字畫和宋代瓷器令滿堂生輝。陳別三不懂古玩字畫,但他為了不讓丁大牙瞧不起自己,裝模作樣地看了看,驚嘆了一番,道:“早就聞聽丁團總是個有學問的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屋里有墨有文,有畫有瓷,一看就知道丁團總是個文武雙全的人物,佩服,佩服。”
丁大牙知道陳別三是不懂裝懂,也不和他細談,很隨便地說:“鄙人就是愛好點兒琴棋書畫,不值一談。如今時勢,像別三兄這樣握有槍桿子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物?!?/p>
陳別三心頭美滋滋的,嘴上卻說:“哪里哪里,我的槍沒丁團總的多哩。你丁團總掌管著一縣的槍桿,我陳別三只有紀洪崗巴掌大個地盤,算得個啥?”
丁大牙道:“我空有一縣民團總的牌子,實際掌握的槍支只怕還沒你的多呢!各鄉(xiāng)的民團名義上歸我指揮,但槍在別人手里,別人想聽就聽,不想聽我也拿他們沒辦法。上回追剿劉民銀的隊伍,我不就是調(diào)遣不力,人馬不湊手,才有求于老兄幫忙的嘛。嗯,上回多虧了你鼎力相助,才救下了那些‘肉票’,還沒當面謝過,實在是對不起??!今日你來了,正好讓我好好謝謝你?!?/p>
陳別三道:“謝啥?你不是說我們隔省不隔地盤,都是兄弟嗎?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只要你丁團總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只管調(diào)遣,我保證不說二話。”
丁大牙豎起大拇指,道:“好好!別三兄講仁義,丁某實在佩服。我丁叔恒也是最重義氣的人,你別三今后有啥為難之事時,我絕不袖手旁觀,定會鼎力相助?!?/p>
陳別三見時機已到,便道:“丁團總,看來我們有緣,脾氣也相投。我想高攀一下,與你結(jié)為兄弟,不知你嫌不嫌棄?”
丁大牙對此本不以為然,但又不好當面推辭,便打哈哈道:“好啊,從今以后,我們就是結(jié)拜兄弟,要常來常往,互助相幫。”
陳別三興奮地一拍大腿,道:“好!有你這個兄弟撐腰,我陳別三日后就不怕別人欺負了?!?/p>
喝了口茶后,陳別三故作神秘地小聲說:“丁大哥,既然我們是兄弟,有事就不能相瞞。近日我聽說張衡京在玉皇暗中聯(lián)絡以前的手下,準備重新拉桿子,為匪鬧事哩。張衡京是你鄧縣的人,如今又在你鄧縣的地盤上,萬一鬧騰起來,縣上只怕又要派你去追剿。我看你還不如趁他未成氣候之時,一舉將他鏟除,以免日后生麻煩?!?/p>
丁大牙這才悟出陳別三此行的真正意圖。他知道陳別三曾是張衡京的部下,除掉張衡京,他陳別三才能在紀洪崗更放心大膽地稱霸稱雄。他覺得陳別三這一手夠狠毒,但轉(zhuǎn)念又想: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陳別三能有此心計,看來絕非池中之物,遲早會稱霸一方。眼下是講槍桿子講實力的時候,而張衡京則是籠子里的虎豹,空有威風抖不起來。幫陳別三除掉張衡京,就可借機籠絡住陳別三,以為己用……
陳別三見丁大牙正踱步思忖,怕他不愿意,忙說:“丁大哥如果是怕槍不夠,我可以送你幾十條槍,也算是助你一臂之力?!?/p>
丁大牙一聽大喜,道:“好!好!我剛才正在考慮張衡京手下還有幾個厲害的角色,只有多去些人馬才能彈壓住。若是別三兄肯助我?guī)资畻l槍,那我就更加放心了。好!我下決心鏟除張衡京,以免除后顧之憂?!?/p>
回到紀洪崗后,陳別三立刻派人給丁大牙送去了三十條槍。丁大牙收到槍后,并沒有直接派人去玉皇剿滅張衡京,而是動身去了開封。他到省里活動了一番后,弄到了一張名正言順捉拿張衡京的拘捕令。
這日,張衡京正和幾個弟兄在地頭吆喝著耕牛,突然出現(xiàn)了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民團槍手。小天保趕緊拿起槍,護住張衡京。
張衡京小聲對小天保道:“不可莽撞,等他們過來看有啥再說。”
這時,來人近了,為首的一個壯漢大著嗓門叫道:“誰是張衡京?”
張衡京向前跨了幾步,道:“我就是,有啥事?你們是哪方兄弟?”
壯漢道:“我等是縣上民團丁團總的手下,丁團總近日收到省里的拘捕令,有人告你仍有通匪行為,要押你到縣上問個明白?!?/p>
張衡京并不畏懼,道:“我在這里一直安分種地,你們說有人告我有通匪行為,有啥憑證?”
壯漢冷冷一笑,道:“你到底有沒有通匪行為我們也不知道,這是省里下來的拘捕令,你有話到縣上再說?!?/p>
張衡京還未來得及考慮,小天保在一旁拉住他道:“張司令,張大哥,你可不能去!”
對方一聽,把槍栓拉得“嘩嘩”直響,厲聲喝道:“不去?那就休怪俺們不客氣了!”
小天保把槍在手中轉(zhuǎn)了轉(zhuǎn),冷冷地道:“我手中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p>
張二佬等人也早已操起家伙,雙方劍拔弩張,氣氛十分緊張,眼看一場爭斗即將發(fā)生。
張衡京對雙方擺了擺手,道:“莫動手,我去。”然后又對自己的手下們說,“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沒做虧心事,也不怕半夜鬼敲門。你們讓我去,見了丁大牙,看他能定我個啥罪!”
小天保拉扯著張衡京,紅著眼吼道:“不!我決不讓你走!”
張衡京輕輕地拍拍他的手,勸慰道:“小天保,別這樣娘們氣。我張衡京這輩子不知翻過多少溝溝坎坎,還在乎這?我去,看他們能把我咋樣。”
張衡京被押解到鄧縣,丁大牙并不審問他,也不見他的面,只是連夜叫人把他押送到了開封。
很快,張衡京就以土匪的罪名被處決。
當張衡京被處決的消息傳到紀洪崗后,陳別三當著眾多老部下的面,痛惜得不得了,又裝作十分大義地說:“張大哥這一走,他老娘孤孤單單的就更可憐了!我要去把她接來,把她當作親娘一樣養(yǎng)著,也不枉我們兄弟一場?!?/p>
陳別三把張衡京的母親接到家中后沒多久,她就去世了,死時骨瘦如柴。有人說她是因為想念兒子,不吃不喝餓死的。陳別三又痛泣了一番,料理了張衡京母親的后事。
雖然眾人不知道張衡京的死與陳別三有關(guān),但陳別三心里總是隱隱有些不安,他想:沒有不透風的墻,日子長了,總會有人知道的。手下的人知道倒不要緊,他們的命脈掌握在自己手上,不會咋樣,怕的是張二佬、小天保和馬登號幾個,他們與張衡京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與自己又素有隔閡,一旦他們知道了,肯定會不顧一切地前來報復。陳別三在幾次思索后決定:先下手為強,仍借丁大牙這把刀。于是,他又來到鄧縣拜訪了丁大牙,說張二佬他們幾個正在謀劃替張衡京報仇,揚言要暗殺他丁團總,要他趕快派人鏟除張二佬他們幾個。
丁大牙于是叫得力干將丁興帶著人去玉皇代崗捉拿張二佬他們。等丁興趕到代崗時,張二佬、馬登號一伙已獲悉消息逃跑了。
丁興一伙撲了個空,正不知如何回去交差,湊巧打聽到張二佬在外躲了幾日后,今日正回張崗村取東西,他便趕緊帶人直撲張崗村,在村口正好撞著了張二佬。張二佬知道丁興是來捉自己的,也不搭話,端起槍就射,將兩個首先撲上來的團丁撂倒在地。他還想再射時,槍卻卡殼了,丁興等人一擁而上,將他死死按住。張二佬被活捉到鄧縣后,第二天就被處決了。
鏟除了張衡京,去掉了陳別三的心頭之患,再加上又有顯赫一方的丁大牙當靠山,陳別三在紀洪崗的地位更加鞏固了。為了擴大勢力范圍,牢牢地在紀洪崗站穩(wěn)腳跟,陳別三把紀洪崗周圍十幾個村莊宣布為“內(nèi)三?!?。對這些村莊,陳別三采取一些保護政策,不準外面的人來騷擾,甚至連政府來抽壯丁也想辦法讓其他村莊頂替。他的基本隊伍也大都來源于這些村莊。
陳別三稱霸一方的基礎(chǔ)是槍,他開始處心積慮地四處搞槍,以保護本鄉(xiāng)本土的名義向“內(nèi)三?!钡氖畮讉€村莊派槍,派到哪個村,哪個村就只有乖乖地湊錢買槍交上。對“內(nèi)三?!币酝獾拇迩f,他則是以武力強行勒索槍支。有一次,他想到張衡京的老窩張崗村肯定散落了不少槍支,便帶人前去挨家挨戶地搜查,當他聽說有七戶人家曾有槍支,但又未搜查出來時,便叫手下人將這七戶人家的男主人吊起來拷打,逼迫他們講出槍支的下落。有的經(jīng)不起拷打,只得講出了藏槍的地點,有的實在交不出槍,就只好說槍丟失了,愿賣地賣牛來買一支槍補上。陳別三這才作罷。
在陳別三的威逼勒索下,短短幾年中,陳別三又多了幾百條槍。槍多了,他的腰桿子更硬了,他又宣布了另外十幾個村莊作為“外三保”,將勢力范圍擴大到幾十里外。
為了保證他的軍需之用,他還別出心裁地搞了個“聚倉糧”,以“統(tǒng)一保管糧食,防范災害”為名,叫勢力范圍內(nèi)的每一戶農(nóng)民每年都要交糧若干,由他保管囤積。
也許是受了丁大牙、杜仲安的影響,還有在外闖蕩所得的見識,陳別三對教育也開始重視起來。他在紀洪崗辦了個“中心小學”,自任名譽校長,又規(guī)定一個保必須辦一所學校。凡“內(nèi)三?!贝宓淖拥?,到七歲時必須入學,學費由廟產(chǎn)、公產(chǎn)供給。他時常對手下的弟兄們說:“我們紀洪崗一帶的人過去為啥受人欺負?就是因為窮,沒有文化。你們莫看我們現(xiàn)在有幾條槍,能斗個狠,在外面闖還是不行!因為我們根底太淺,文化太差。所以,你們的娃子一定都要讀書,讀初中、高中我們都供給,能夠出國留洋,我更是支持?!?/p>
當時,有些農(nóng)民由于愚昧、腦子不開竅,對陳別三叫娃子七歲就上學不以為然,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然一旦讓陳別三知道了,那就有苦果子吃了。
有一次,陳別三見一個娃子在撿糞,便問:“你幾歲了?”
“八歲。”
“八歲!咋不去上學?”
“我爹不讓我上,說種田人家讀書沒啥用?!?/p>
陳別三一聽火了,當即讓人將娃兒的爹綁來,把他吊在樹上,惡狠狠地對他說:“你幾時想通了,叫你娃上學,我再把你放下來。”
那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嚇得直嚷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明天我就叫娃子去上學!”
陳別三這才露出一絲冷笑,將他放了下來。
陳別三后來還以武力壓服光化縣中學專門為紀洪崗一帶的陳姓子弟開了一個班,這些子弟畢業(yè)后,有的成了他手下的骨干,也有一些后來走上了革命道路,成了共產(chǎn)黨的干部。
陳別三還利用自己的勢力,想法聚金斂財。對“內(nèi)三保”、“外三?!边@些勢力范圍內(nèi)的村莊,他奉行“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并不明火執(zhí)仗地去搶逼,但他總會想些點子,“名正言順”地從他們身上弄些錢財。比如他在紀洪街上開有油坊、藥鋪來賺錢,并放高利貸從中漁利。他還雇請了三個剃頭匠,負責“內(nèi)三?!贝迩f所有人家的理發(fā),叫每戶農(nóng)民一年交十斤小麥作為理發(fā)費,這樣一年可收上來十六擔小麥,而他只需付給每個理發(fā)匠一擔糧食。僅此一項,他一年就可賺取十三擔糧。
陳別三雖然在外闖蕩了幾年,見過一些大世面,但他的根子還是農(nóng)民,骨子里還是農(nóng)民意識,所以他有了錢也就大都用于買地置房。三十年代初,他家僅有一百多畝地,房七八間,到四十年代末時,他已擁有一千畝地,二十四間房。除開油坊、藥鋪,還在漢口開有棉花行。隨著地越來越多,他除了留幾十畝自種外,其余的都出租給農(nóng)戶。
因家里人口多,陳別三也雇了奶媽、丫環(huán)、廚師,擺起了排場。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陳別三雖成了一方霸主,但舊習難改,每次吃飯仍不愿上桌,端著一大海碗面條蹲在板凳上,呼呼啦啦地吃著,并愛把筷子在碗里戳得叮叮當當響。陳別三對穿著也不講究,長年就是一身黑大布衫,他手下的弟兄也是這身打扮。后來這支隊伍進了老河口城,這身打扮依舊,故老河口的人都戲稱陳別三的隊伍為“大布衫隊”。
六 情斷鴛鴦 火燒姨太
溶溶的月光把田野、村莊、樹林、水塘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水銀,一切都變得那樣迷人、幽雅。
在靠近紀洪崗附近的一個青草坡上,此時依偎著一對少年男女。月光映在少男清瘦的臉龐上,讓他顯得清俊、儒雅;而月光則把那少女修飾得更加迷人,她圓圓的臉龐上,一對忽閃忽閃的眼睛像寶石般明麗。少男嘴里咬著根青草,少女手里絞著個手絹,那情話像汩汩的小溪不停地流淌著……
“唉!要是你三哥不同意我們相好咋辦?”少女輕輕地嘆息一聲,低下了頭。
少男吐出嘴里的青草,急忙撫慰道:“不會的,我三哥整天操的都是大心,他才不會管我們這種兒女私事哩。再說,這是咱倆的事,只要咱倆好,誰管也沒用。誰不許我和你好,我就和他爭,和他拼。”
少女把手絹在手中絞著,耳里卻在一絲不漏地聽著少男的表白,聽到這里,她停止了手中的轉(zhuǎn)動,噘著小嘴說:“哼!你拼得過你三哥?他好大的勢力!在這十里八鄉(xiāng),誰敢不聽你三哥的?”
少男見少女確實有些擔心,又連忙寬慰道:“我三哥咋啦?他勢力再大還不是我親哥?他能把我咋樣?再說我最小,我娘最疼我,她最隨我的意了,只要我纏著我娘不放,她保準會同意你做我的媳婦兒?!?/p>
少女忍不住笑了,用手絹打在少男頭上,道:“呸!八字沒一撇,你就媳婦兒媳婦兒的,也不害臊!”
少男趁勢將少女攬在懷里,嘴里甜甜地說:“我害臊個啥?你早晚還不就是我的媳婦兒?”
少女羞紅了臉,輕輕將少男搡開,嬌嗔道:“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世上的男人有幾個是認真的?都是見一個愛一個,今天喜歡了,嘴里像抹了蜜,明日不喜歡了,又一腳蹬開去尋新的。你看你三哥,又娶了個韓小女。這是第幾個了?第四個了吧!”
少男聽了,驀地轉(zhuǎn)身跪在少女面前,指天發(fā)誓道:“鴛鴦,我絕不是那種人。我會一輩子對你好!一輩子只娶你一個!我要是變了心,下輩子就讓我變成老鱉……”
少女用手捂住少男的嘴,嗔怪道:“誰要你說這些難聽的話,我信你不就成了嘛?!?/p>
少男見少女信了他,沖動地把少女抱在懷里。兩人沉浸在一片愛的甜蜜之中……
少男是陳別三最小的弟弟,排行老七,名叫陳訓金,少女則是陳別三家中的丫環(huán),名叫鴛鴦。陳別三發(fā)跡后,為了學丁大牙的大戶樣,家里也弄了四個丫環(huán),前三個分別取名為“玉枝”、“玉平”、“玉翠”,獨這一個“鴛鴦”的名字是從她自家?guī)淼摹_@鴛鴦生得小巧玲瓏,圓圓的紅潤的臉蛋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笑起來十分可愛。她是陳別三一個佃戶的女兒,這佃戶因那年天旱,收成不好,交不上租,就將鴛鴦頂給陳別三家當了丫環(huán)。鴛鴦來的那天,陳別三本想重新給她取個帶“玉”的名字,可這鴛鴦還不諳人事,十分天真地噘著小嘴說:“我這名字本來就蠻好聽哩!為啥要改名呢?”陳別三見她那副嬌嗔可愛的樣子,居然軟了脾氣,順著她道:“好,就依你,不改了?!x鴦’這個名字確實很好聽?!?/p>
鴛鴦到陳別三家時,陳別三正寵愛著一個新媳婦——韓小女,再加上鴛鴦也小,故沒有對鴛鴦起什么不良之心??蓻]想到,他的小弟陳訓金卻被鴛鴦迷住了。陳訓金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情竇初開,沒幾天就悄悄喜歡上了她。
一天,陳訓金從外面回來,見鴛鴦正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眼圈兒紅紅的,忙問:“鴛鴦,咋啦?誰欺負你了?你跟我說,我找他算賬去。”
鴛鴦見問,眼淚流了下來,傷心地說:“我家里剛才托人帶信,說我媽病了,沒錢抓藥,叫我找你家借點兒高利貸,我又不敢開口,怕日后還不上,正發(fā)愁哩?!?/p>
“你莫去借高利貸,借了你家一時還不上,會越滾越多?!?/p>
“我也是這樣想的,可不借又咋辦呢?”
“我手頭上有些錢,是我娘給我零花的,我也用不上,你先拿去用吧?!?/p>
鴛鴦想了想,道:“那也好,就算我先借你的吧,日后我想法還你?!闭f完,又歪著頭調(diào)皮地問,“你不會要我利息吧?”
陳訓金忙道:“還啥?你只管拿去用。你當丫環(huán)的人有啥錢!你要說還,我就不給你了。”說著轉(zhuǎn)身跑進自己屋里,把平素積攢下來的錢全都拿出來,塞在鴛鴦手中。
鴛鴦雖然才十五六歲,但是個聰明伶俐的姑娘,她知道陳訓金對她好,也領(lǐng)悟到了他對自己的一片真心。常言道,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年不鐘情。日久天長,鴛鴦就漸漸喜歡上了陳訓金,兩人也從平日的眉來眼去、打情罵俏,發(fā)展到三天兩頭偷偷約會。
沒有不透風的墻,很快,二人相好的消息傳到了陳別三耳朵里,陳別三并沒有發(fā)火,也沒有公開表示贊同,而是不動聲色地盤算起來。
自從陳別三發(fā)跡以來,他就把他弟弟妹妹的婚姻建立在與自己相關(guān)的利益上。他原想等陳訓金長大后,給他找個有錢有勢的女子,沒想到他居然愛上了家里的窮丫環(huán)。如果此事傳出去,不僅有損他陳別三的威名,而且將來給陳訓金說媳婦,人家也會說閑話。他想,當務之急是快刀斬亂麻,斬斷小弟和鴛鴦的戀情。他本想勸說小弟不要和鴛鴦相好,又覺不妥,他知道自己這個小弟的脾氣,由于他從小沒過過苦日子,加上又是家里最小的,他娘最寵他,所以很倔很“別”。倘若公開勸說阻擋,他肯定不會聽,甚至會跟自己較勁。一旦鬧得滿城風雨,他陳別三臉上哪里掛得???既然不能當面潑冷水,就只有想一個釜底抽薪的計策來解決。該由誰來“抽薪”呢?驀地,他想到了一個人——彭橋警備隊的傅隊長。
那天,陳別三請傅隊長到家中喝酒。席間,當鴛鴦端菜進來時,傅隊長看鴛鴦的眼睛一下子直了,涎水滴在了酒杯里都渾然不知。自那天以后,傅隊長就三天兩頭借故到紀洪崗來,故意在鴛鴦面前進進出出、咋咋呼呼。陳別三雖明知其意,卻未點破。此時他想,既然傅隊長就像一只饞貓盯上了鴛鴦這條魚,我何不遂他的心愿,做個順水人情,將鴛鴦許給他,這樣豈不一舉兩得?
彭橋在紀洪崗西北角十來里,是鄧縣最西北的一個重鎮(zhèn),用鴛鴦籠絡住了傅隊長,就等于給紀洪崗在西北角設了一個堅固的屏障,最主要的一點是把鴛鴦嫁出去后,也就斷了小弟的心,回頭再給他說上一個花媳婦,男人嘛,見有花姑娘頂替,自然會忘了前情。
陳別三暗暗打好了主意。這天,等傅隊長又到紀洪崗來時,他把傅隊長單獨喊進自己的臥室,開口笑道:“傅隊長,你最近到紀洪崗腿跑得好勤喲!”
傅隊長不知其意,找話搪塞道:“那還不是你別三老哥夠意思、講交情,我才喜歡到紀洪崗來。”
“傅隊長一向快人快語,今日說話咋遮遮掩掩呢?老弟跑得這么勤,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陳別三奚落道。
“咦!別三老哥這是說啥話?”傅隊長臉上現(xiàn)出一絲不快。
“嘿嘿!開個玩笑嘛,何必緊張?我是說你把老哥我當外人了。我哥倆誰是誰,你心里有啥事還不能倒給我聽聽?有啥事老哥我還不會成全你?”
“我能有啥心事?”傅隊長小聲嘀咕著,臉一下子紅了。
“你的心里裝著個活鴛鴦,是不是?”陳別三不繞彎子了。
“嗯……不……是……是……”傅隊長的心思被一語道破,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陳別三見他那副窘態(tài),十分開心地笑道:“傅隊長,我是巷子里趕豬,直來直去。你既然喜歡鴛鴦,老哥我就成全你,把她許配給你?!?/p>
“當真?”傅隊長瞪大了眼睛。他沒想到還沒等自己開口央求,陳別三就自動提出把鴛鴦許配給他。他不知是真還是假,露出滿臉狐疑。
陳別三說:“我陳別三何時誑過人?我說話落地有聲,三天后,你只管來花轎抬人。不過你事先不要聲張,一個丫環(huán)不值得鬧得水響?!?/p>
傅隊長見陳別三拍著胸脯保證,知道不是誑他的,頓時欣喜若狂,“撲通”一聲跪在陳別三面前,拍著胸脯發(fā)誓道:“別三老哥,你真是好漢一條,義重如山,夠交情,夠朋友!我傅某從今以后愿意隨時聽從你的使喚,萬死不辭?!?/p>
“好了,好了!我們本來都是好兄弟嘛,何必來這一套呢?”陳別三見傅隊長感激涕零,暗自得意,但嘴里卻客套著。
傅隊長千恩萬謝地告辭后,陳別三把小弟陳訓金喊到跟前,說:“老七,你也大了,老在家里閑著也不是個事,該到外面去闖闖了。明天你到樊城去收一筆賬。你還沒到過樊城吧?去了好好玩幾天,見見世面?!?/p>
陳訓金哪里知道這是陳別三的調(diào)虎離山計,還滿心歡喜呢。他早就聽說樊城繁華熱鬧,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去,他想此番去樊城,一定要在大商店里給鴛鴦買個洋玩意兒,也好讓鴛鴦喜歡。
晚上,陳訓金特地把鴛鴦約了出來。當鴛鴦聽陳訓金說明日要到樊城去后,也是滿心歡喜,說:“別的莫給我買,買個好看的洋鏡子就中?!?/p>
兩人親親熱熱地依偎著,說笑著……
第二天,陳訓金在陳別三一個勤務兵的陪同下,離開紀洪崗,歡歡喜喜地踏上了去樊城的大路。
當晚,陳別三將鴛鴦喊到自己屋里,將把她許配給彭橋警備隊傅隊長的事告訴了她。鴛鴦一聽,頓時傻眼了,難受得哭了起來。她推說自己年紀還小,暫時不愿嫁人。陳別三先哄著說是看她聰明伶俐,不愿糟蹋了她,才把她許配給一個好人家,并說傅隊長在地方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嫁給他就能吃香喝辣、穿金戴銀,享一輩子的福。
鴛鴦哪里聽得進去,仍是嚶嚶地哭著說不愿意。
陳別三煩了,露出兇相,惡狠狠地說:“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總之我已經(jīng)答應了人家,潑出的水是收不回來的。你不能讓人家說我陳別三說話不算話!你要是不聽,惹得老子發(fā)火了,我把你賣到老河口的窯子里,叫你一輩子難以翻身?!?/p>
鴛鴦一聽,嚇得花容失色,再也不敢吭聲了。她黯然神傷地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在床上,蒙著被子痛哭起來??蘖艘魂?,她開始思量,想偷偷跑到樊城去找陳訓金,卻又不敢。她從來沒出過遠門,又常聽說外面壞人劫匪多得很,大姑娘稍不留心,就會被人搶去賣了。她還想到了死,但又想到自己那體弱多病的母親經(jīng)不起這樣的打擊。她還想到干脆把自己和陳訓金的事在陳別三面前捅開,但一想到陳別三剛才那惡狠狠的樣子,她又擔心一旦說得不好,反而會連累陳訓金。思來想去,鴛鴦仍無計可施,只有聽天由命,任那苦澀的淚水打濕了臉龐、衣襟。
隔了一天,當太陽升起一竿子高時,鴛鴦盼望陳訓金突然回來的奇跡沒有出現(xiàn),只聽到一陣吹吹打打的樂器聲由遠而近。她還在躊躇之際,一頂花橋已來到了門前,傅隊長胸前佩著紅花,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喜滋滋地來接人了。鴛鴦哭鬧撕拽著,還是被人推上了花轎……
五天以后,陳訓金從樊城滿面春風地回到紀洪崗。他一放下包袱,就捧著“心”樣的小洋鏡子鉆進鴛鴦的屋子,然而已是人去房空。當他得知鴛鴦幾天前被花轎抬走后,馬上捶胸頓足地痛哭起來,家里人怎么勸也勸不住。
這時,陳別三從外面回來,正要訓斥陳訓金幾句,不料陳訓金一看見陳別三,搶先沖上來,拽著陳別三的衣服哭道:“三哥,你好狠心哪!你怎么那么狠心?”
陳別三頓時改了主意,忙掩飾道:“小弟,你跟鴛鴦好,咋不跟我直說呢?我又不知道你們倆相好!正好人家傅隊長來求我,我也是為鴛鴦好,就答應人家了?!闭f著,又裝作很痛心的樣子,“唉,現(xiàn)在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了,后悔也來不及了。嗨,三哥我對不起你,真的太對不起你了!明日我一定給你說房好媳婦,比鴛鴦還漂亮的好媳婦!”
陳訓金見一貫不讓人的三哥今日當真一副后悔莫及的樣子,就不好再纏著他鬧了,再說生米己經(jīng)煮成熟飯,鬧又有什么用呢?陳訓金只有暗自傷懷。
自那以后,陳訓金就像變了個人,整天蔫蔫然,打不起精神,一句話也不說。他娘見他那個樣子,十分心疼,就勸他抽點兒大煙,排解一下郁積在胸中的悶氣。陳訓金試著抽了一下,只覺得頭暈乎乎的,一會兒,鴛鴦就出現(xiàn)在眼前,那兩個醉人的小酒窩正甜甜地對著自己。他忍不住上前抱住鴛鴦,不住地親著、纏綿……
從此,陳訓金再也離不開大煙了,一天到晚就沉浸在云天霧地里。他越來越憔悴消瘦,越來越?jīng)]有精氣神,到后來幾乎是形銷骨立,像個吊頸鬼,讓人不忍直視。
陳訓金在十九歲那年,終于在大煙中徹底得到解脫,一命嗚呼。
三十年代中期,是陳別三在紀洪崗重新得勢之時,也是他開始獨霸一方的時期。然而,權(quán)勢并不是幸福的保障,相反,它倒像一個毒瘤,往往會給家庭帶來變故和危害。自他狠斷“鴛鴦情”,使其弟陳訓金害相思病而亡后,又發(fā)生了他娶的第三個老婆申氏與衛(wèi)兵勾搭成奸、雙雙遠走高飛的事。自此,陳別三得了很重的疑心病,時刻防范著身邊的人,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才發(fā)生了當年震動老河口城鄉(xiāng)的“火燒韓小女事件”。
陳別三的第一個老婆張氏與人偷情,導致陳別三走上了蹚土匪的路,當時,陳別三只是其堂兄陳訓儉手下的一個普通蹚將,故沒能加害張氏。自他成為小頭目,開始得勢后,便又娶了一個姓張的女人。從此,陳別三開始冷落頭一個張氏。1931年,陳別三在均州當鄂北游擊隊的團長時,他將第二個娶的張氏帶在身邊,而將她所生的女兒放在紀洪崗老家,由頭一個張氏和奶媽代管??墒遣痪茫蛷募o洪崗傳來女兒病死的消息。陳別三疑心是大老婆沒照管好造成的,再加上對她當年的那段奸情一直耿耿于懷,便把衛(wèi)兵陳文藻叫來,命他潛回老家把張氏悄悄干掉,并許諾干掉張氏后給他一個排長當。頭一個張氏被干掉后,第二個張氏又生了一個女娃,陳別三見仍不是兒子,又娶了一個老婆申氏。在娶了申氏不久,陳別三又看上了韓小女,并設法搞到了手。有了新歡,他自然就冷落了申氏。申氏便偷偷和陳別三的一個衛(wèi)兵好上了,最后因害怕被陳別三發(fā)覺,申氏和那個衛(wèi)兵就私奔了。
韓小女是個苦命人,她原本不姓韓,是一個龔姓人家的女兒。在她十一歲那年,因天大旱,家里顆粒無收,為了生存,她的父親只好帶著全家逃荒來到秦集。有天晚上,父親外出打工未歸,幾個土匪突然闖到家里來搶東西,因見家里一貧如洗,沒有什么可得手,就干脆將韓小女和她娘、弟弟一起綁走了,賣給了紀洪崗附近韓高樓村一個姓韓的人家,自此她便改姓韓,而成為韓小女。
韓小女的繼父也是個地沒幾畝的貧苦農(nóng)民。在韓小女十三歲那年,因生活實在難以維持下去,就又把她賣給同村一個地主家當丫頭。韓小女長到十七歲,出落得如同花朵一般,地主的老婆因害怕她被丈夫勾搭上,便唆使丈夫把韓小女以三十個大洋賣給了本村人黃銀為妻。
黃銀本是紀洪崗一帶的人,因從小死了爹媽,就一直寄居在韓高樓的舅父家。當他長大成人后,舅父為了讓他成家立業(yè),便忍痛將自己辛辛苦苦攢了半輩子的錢拿出來,幫他娶了韓小女。
新婚伊始,雖家境貧寒,但韓小女和丈夫相親相愛,過得也蠻快活,孰料小兩口恩愛還沒維持到一年,就被飛來的橫禍棒打鴛鴦了。
有一天,韓小女聽說紀洪崗在搭臺唱戲,便撒嬌地纏著黃銀帶她去看,黃銀纏她不過,只好順從。小兩口便雙雙攜手來到紀洪崗湊熱鬧。這天的戲班子是陳別三請的,自然,他神氣活現(xiàn)地坐在臺前,戲開演之前,他照例要向人群咋呼幾句,維持秩序。驀地,他的眼睛一亮,看見了一個十分俏麗的姑娘。他向那姑娘多盯了一眼,那姑娘也不知羞恥,反倒笑嘻嘻地回望著他,那銀鈴般的笑聲在鬧哄哄的人群中顯得十分動聽,陳別三不由得怦然心動??磻蛑?,他曾幾次回過頭來瞥那姑娘。陳別三那魂不守舍的樣子被身邊的衛(wèi)兵發(fā)現(xiàn)了,衛(wèi)兵明白其心思,便悄悄地附在他耳邊說:“那個秀氣的女子叫韓小女,住在韓高樓?!标悇e三表面上裝作沒在意,心里卻記下了“韓小女、韓高樓”幾個字眼。
戲散場后,陳別三本想找那女子扯幾句閑話,可女子卻隨著人流走了。陳別三心里好像失落了什么,怏怏地回到家中,也不理申氏的搔首弄姿,自個兒躺在床上,一合上眼,韓小女那張俊俏的臉就浮現(xiàn)在眼前。他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把這個俏女子弄到手,要她順從地鉆進自己的懷里。
第二天一大早,陳別三就叫人去把韓高樓的保長請來。陳別三也不跟保長繞彎子,迫不及待地把想娶韓小女的事和盤托出,要保長從中說合。
保長聽了,倒抽了一口冷氣,說:“唉唉,老團長,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唉!這韓小女今年春剛被我村的黃銀用三十塊大洋買去做老婆了!”
陳別三聽了,也懊悔了一陣,但他并不死心,又對保長說:“你去跟黃銀商量商量,我愿出三百塊大洋,叫他把韓小女讓給我?!?/p>
保長有些為難,說:“這……不知黃銀愿不愿意,他正甘蔗吃到甜處,怕是舍不得吧?!?/p>
陳別三也不管他為不為難,繃著臉說:“有啥為難的,你盡管去說,三百塊大洋還怕買不動黃銀的心!三百塊大洋可以娶好幾個老婆!”
保長只好硬著頭皮說:“那我回去試試?!?/p>
第二天一大早,保長就來了,還沒跨進門,陳別三就急著問:“咋樣?那事中不中?”
保長連連搖頭,嘆道:“唉,我好說歹說,那黃銀就是死活聽不進去,我也拿他沒辦法。”
陳別三頹喪地靠在椅子上,氣得直罵娘,恨不得馬上發(fā)兵去搶人,但又冷靜地一想:韓高樓是咱定的“內(nèi)三保”,來硬的怕遭人非議,失了民心。他還想暗暗派人將黃銀干掉,但也覺得不妥,現(xiàn)在有人知道他陳別三想娶黃銀的老婆,黃銀如果被暗殺了,別人肯定會知道是他派人干的。想來想去,陳別三想不出一個兩全齊美的主意,只有干等著瞅機會再說。
就在陳別三為韓小女茶飯不思而又無計可施之時,黃銀卻犯了事,自己送肉上砧板了。
黃銀因從小沒了爹娘,缺少管教,再加上身在匪窩,耳濡目染,不免染上了一些匪氣。這天他閑來無事,就叫上同村的好友猴子,到野外去打點兒野食。正在他倆東瞅西望之時,山道上走來一個名叫趙士華的漢子,身上背著一大簍棉花。黃銀二人跑到趙士華跟前,誣說他踩了他們路邊的莊稼,要他賠錢。趙士華明知道他們是誣賴,但并未想法脫身,而是據(jù)理力爭,說:“這荒郊野外的,雜草亂苗,是你們的啥莊稼?不要臉的東西!”
兩人見趙士華并不吃他們那一套,便一抹臉,將趙士華的棉花硬搶了就跑。趙士華一邊追一邊罵,眼看著快要追上黃銀了,黃銀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威脅說:“你敢過來,我就砸死你!”
趙士華也不怕,硬是沖了過去,和黃銀扭打起來。黃銀掙脫不得,將石塊朝趙士華頭上砸去,只聽趙士華“哎喲”一聲,癱倒在地。黃銀也不管他,只顧逃之夭夭。
這趙士華在山路上昏迷了大半天,才被路人發(fā)覺,等抬回家時,因流血過多,已氣息奄奄了。臨死之前,他掙扎著告訴他老婆,說認得砸他的人是韓高樓的黃銀,叫她向陳別三告狀,幫他報仇。
趙士華一合上眼,他妻子就一路哭著來到紀洪崗,向陳別三狀告了黃銀。陳別三一聽是黃銀犯的事,心中好不高興,當即叫人去把黃銀抓來。
黃銀被抓,依陳別三過去的脾氣,那是必須槍斃的。這次陳別三卻說要審個明白,將他先關(guān)了起來。這是他用的一個心計,以便接近韓小女。果然,韓小女得知丈夫被關(guān)起來后,當天晚上就來給丈夫送飯。
韓小女見了陳別三,趕緊下跪,說:“求求陳隊長開恩,放了我家黃銀吧。他并不是有意害人家的!”
陳別三裝作和藹可親地說:“有話你到我屋里來慢慢講,我也好問個清楚明白?!?/p>
韓小女只好順從地跟著陳別三來到他屋里。
陳別三叫韓小女坐下,并親自給她倒了一杯茶,說:“你不要著急,慢慢講?!?/p>
韓小女端著個茶杯,怔怔地不知道怎樣講。
陳別三也不催她,盯著她那雙哭紅了的眼睛和繚亂的劉海,感覺她就像雨后的一朵桃花,越看越令人心生憐惜。
韓小女抬起頭來,見陳別三只顧瞅著自己,以為他還在等著自己說,便放下茶杯,又要下跪,道:“陳隊長,我求您,放了我家黃銀吧?!?/p>
陳別三趕緊把她扶起,裝作很同情的樣子,說:“唉!見你這個難受的樣子,我恨不得現(xiàn)在就將他放了,讓你們小夫妻好回去團圓??墒虑闆]這么簡單呀!我作為聯(lián)保隊隊長,維護社會的治安是我的責任,我總得秉公辦事呀!放了你家黃銀,我咋向人家交代呢?再說我處理得不公,人家會跑到縣上去告我的?!闭f到這里,陳別三覷見韓小女臉現(xiàn)絕望之色,趕緊又用和緩的口氣說,“不過嘛,事在人為,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想。我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也不愿看著黃銀受刑罰,你讓我慢慢想個法子吧?!?/p>
韓小女聽陳別三那口氣,心里又升起一線希望,便趕緊說好話。
陳別三忙不迭地答應著,又從懷里掏出幾塊大洋遞給韓小女,說:“你男人不在,家里日子難過??!這幾塊大洋你拿去用吧,給黃銀送點兒好吃的!”
韓小女時年僅十八歲,涉世不深,見陳別三對自己這么好,她并未往深處想,也沒起戒備之心,反倒感激涕零地接過錢,千恩萬謝地走了。
第二天,韓小女來給黃銀送飯時,順便又向陳別三求情,求他快點想個辦法將黃銀放了。陳別三只是跟韓小女東拉西扯,對黃銀的事既不封口,也不吐口,使韓小女臨走時心里總懷有一線希望。
接下來,每天都是如此,而且每隔幾天,陳別三就要給韓小女幾塊大洋,以接濟她的生活。轉(zhuǎn)眼上十天過去,韓小女在和陳別三的接觸中越來越熟悉了,也開始很大方地接受陳別三的關(guān)懷和照顧,并對他浮現(xiàn)出感激的笑容。
陳別三見火候已到,決定收網(wǎng)。
這天,他裝作十分痛惜地對韓小女說:“唉,我實在是沒有法子,只有告訴你了!趙家真有人跑到縣上告我,說我想包庇你家黃銀。縣上已傳來嚴厲的話語,說我再不處置黃銀,就要撤我的職,還要來人把黃銀押解到縣上去槍斃哩!我想,若是弄到縣上,連尸都不好收,還不如就死在紀洪崗,總比死在外面落個孤魂野鬼要強得多?!?/p>
韓小女一聽這話,就知道黃銀沒救了,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等她醒來,見陳別三仍在旁守著自己,便哭著嚷著要去見黃銀最后一面。
陳別三卻冷冷地說:“黃銀已被斃了。我怕你見了傷心,已叫人將他埋了。”
韓小女一聽,又昏死過去,等她再次醒來時,陳別三還守在她身邊。
陳別三端來一碗紅糖雞蛋,說:“你把它喝了,養(yǎng)養(yǎng)心!人死不能復生。你要想開點兒,你還年輕,今后的日子還長著哩!”
韓小女不喝,掙扎著起來,說要回去。
陳別三按住她,說:“你這個樣子咋能回去?只怕倒在路上也沒人知道。再說,聽說人家趙家還不解恨,揚言要把你賣了,安撫人家趙士華的婆娘。你就在我這里住著,趙家就不敢把你咋樣,你也好養(yǎng)養(yǎng)身子。至于以后的事情嘛,走到哪一步,再說哪一步的話吧?!?/p>
韓小女一聽趙家要賣她,心里也嚇得要死。她一個弱女子,從小就像牲口一樣被轉(zhuǎn)賣了好幾次,家也弄得支離破碎,娘家繼父不把她當人,夫家又沒個爹沒個娘,她投奔到哪里都沒有依靠。她越想越?jīng)]了主意,越想越傷心,只有嚶嚶地哭著,聽任陳別三擺布了。
韓小女在陳家住下后,陳別三起先對她并沒有動手動腳,每天只是來陪她說說話,安慰她,但不準她出院子一步,說是為了保護她。韓小女雖不愿意這樣生活下去,但她又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好在不愁吃不愁穿,茶飯每天送到手中,再加上陳別三還經(jīng)常送給她一些城里的洋玩意兒,韓小女那傷痛的心也逐漸恢復了平靜,臉上也開始有了一些笑容。
陳別三見時機成熟,便向她敞胸露懷,說:“反正你只要一離開我家的門,就要被趙家賣掉!你總這樣躲在我家不出門,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看你還不如嫁給我,成了我的老婆,趙家再也不敢把你咋樣,你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了。”
韓小女是個明白人,知道不答應也出不了陳別三的門,而且還得受苦受罪,只好順從。
陳別三如愿以償,得到了韓小女,他那平常不大愛笑的臉也歡喜得天天開了顏。那一陣,他夜夜摟著韓小女翻云覆雨,快活得如同神仙一般,就連申氏因嫉恨韓小女而跟衛(wèi)兵跑了,也沒影響他的興致和情緒,只是覺得有點兒丟面子而已。
韓小女嫁給陳別三時,陳別三只有三十幾歲,正當身強力壯,又逞威一方,家中有財產(chǎn)萬貫,丫環(huán)、奶媽、衛(wèi)兵成群。因此,韓小女很快對嫁給陳別三感到心滿意足,對陳別三的寵愛甚是迎合。她又恢復了往日那天真爽朗的性格,閑來無事時,也喜歡跟丫環(huán)、奶媽、勤務兵們說說笑笑。陳別三因愛韓小女之深,故每當見她與其他男人調(diào)笑時,心里總有些不舒服,但他又是個極愛面子的人,并不當面發(fā)火,只是陰沉著臉。有時,他實在忍不下去了,就旁敲側(cè)擊地告誡韓小女一番,韓小女卻聽不出話音,仍是我行我素,這就使得陳別三對韓小女總有一種防范心理。
不久,韓小女懷孕了,她也不太清楚,故沒告訴陳別三,而是先向陳別三的第二個老婆張氏詢問,張氏得知韓小女懷了孕,心里頓時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因只生過兩個女娃,便受到陳別三的冷落,一旦韓小女生下男娃來,她的日子就會更加難過,從此再難有翻身之日。張氏本來對韓小女的出現(xiàn)又忌又恨,現(xiàn)在就更甚了。晚上,她躺在床上,心里一遍遍地詛咒著韓小女,幻想著韓小女第二天就被天上飛來的石頭砸中。然而她最終明白:靠詛咒是沒有用的,是除不掉韓小女的,只有用計設法挑撥韓小女和陳別三的關(guān)系,才是實實在在可行的。當她仔細觀察到每當韓小女跟衛(wèi)兵們調(diào)笑時,陳別三那陰沉難受的樣子,就想好了一條毒計。
這天,張氏見陳別三出了門,覺得機會來了,就急急忙忙來到韓小女房里,說:“不得了!韓小女,你快跑吧,你大禍臨頭了!”
韓小女被張氏那大驚失色的樣子弄得惶惶然,趕忙問:“咋啦?啥事?”
張氏裝作詭秘地說:“今早,別三臨出門時,把我叫到一邊,要我好生看管你,不讓你跑了。我問他為啥,他說有人說你跟個衛(wèi)兵暗中勾勾搭搭,回來后要將你綁起來拷問哩?!?/p>
韓小女聽了,氣憤地說:“這也不知是哪些人愛嚼舌頭,瞎說哩!根本沒那回事?!?/p>
張氏說:“就是沒那回事,可一時能說得清嗎?你跟別三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還不知道他的脾氣?發(fā)起火來六親不認!我擔心他會把你不問青紅皂白地一捆,等問清了,你肚里的娃兒也就保不住了!”
韓小女聽了,也嚇得慌了神,帶著哭腔問:“大姐,那你說咋辦哩?”
“咋辦?我看你先到你媽那里躲一躲,等別三回來,我跟他說,要他問個明白,等問明白了,他的氣自然就消了,我再叫他去接你回來?!?/p>
韓小女想了想,覺得這主意不錯,就打了個包袱,獨自回娘家去了。
韓小女剛走不久,陳別三就回來了。
張氏一見陳別三,就大呼小叫道:“別三,了不得了!出大事了!”
陳別三忙問:“啥事?”
張氏說:“韓小女跑了?!?/p>
“韓小女跑了?為啥?”陳別三吃驚地問。
“唉,都怪我嘴不好,賤!”張氏故意搧了一下自己的嘴,“我看見她跟你的一個衛(wèi)兵在院子后面的草堆里嘀嘀咕咕,不知搞啥名堂,就罵了她幾句,說你對她那么好,她不該這樣鬼鬼迷迷的?!?/p>
“她跟誰在一起?”陳別三果然氣得臉色都變了。
“我也沒看清。我看見他們時,韓小女就上來擋住我,讓那人從后面溜走了。我罵韓小女不是個東西,說等你回來非告訴你不可。她可能是害怕了,就慌慌張張地跑出家去了!”
“狗日的,有這種事!看我不打斷她的腿!”陳別三怒火中燒,從腰中拔出手槍,厲聲問張氏,“她往哪里跑的?”
“我看她像是朝韓高樓跑的?!睆埵细`喜,表面上則裝作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陳別三也顧不上細看張氏的神色,一跺腳,就罵罵咧咧地舉著槍朝韓高樓追去。
韓小女剛跑回娘家,她娘見她慌慌張張的樣子,正準備問,一個鄰居過來說:“陳別三拎著個手槍氣沖沖地跑過來了,小女,只怕是沖著你來的吧?”
韓小女一聽,趕緊出門探頭看,果見陳別三拎著槍,滿臉怒氣地往這邊沖。她慌了神,不知該咋辦。愣了一會兒,她沖出門外,拼命地朝村外跑去。
陳別三見韓小女一見他就跑,料定張氏說的事是真的,要不,她咋會嚇得臉色煞白地直逃呢?
陳別三心里這個氣啊,眼睛瞪得牛圓,拎著槍繼續(xù)猛追韓小女,一邊追,一邊不停地吼叫道:“好你個狗日的韓小女,我看你能跑到天邊去!看我今天不打斷你的腿!”
韓小女一見陳別三舉槍的樣子,嚇得哇哇大叫,跑得更快了。
陳別三見一時追不上,一時性起,舉起槍朝韓小女射擊,只聽“啪啪”兩聲槍響,韓小女癱倒在地,血從她大腿上漫了出來。韓小女一見自己的腿被打斷了,就破口大罵陳別三不是個東西。陳別三見韓小女罵自己,更是氣得咬牙切齒,上前發(fā)瘋般踢著韓小女。可是越踢,韓小女就越是發(fā)瘋一樣地罵他。
陳別三怒吼道:“狗日的婆娘,你再罵,老子就燒死你!”
韓小女此時對陳別三的威脅根本聽不進去,腦子里一片空白,嘴里只是不由自主地大罵不止,把平時聽到過的陳別三的丑事都一股腦兒地罵了出來。
陳別三惱羞成怒,轉(zhuǎn)身沖進旁邊的一間農(nóng)屋,從里面抱出條被子,將韓小女全身裹住,不讓她再罵。韓小女裹在被子里透不過氣來,便亂滾亂蹬,陳別三冷不防被滾過來的韓小女絆倒在地,額頭都碰出血來。他氣瘋了,又沖進那間屋子,從里面找出一瓶煤油澆在裹著韓小女的被子上,點著了火?;鹧骝v地燃起,裹著韓小女的火團在地上滾來滾去,從火團中發(fā)出一聲聲慘烈的叫聲。漸漸地,叫聲消失了,火團也停止?jié)L動了,一個活生生俊俏俏的韓小女就這樣被燒死了。
火燒韓小女后,陳別三對女人的心徹底淡了,從此,除張氏外,他再沒有另找新歡。后來,當陳別三風聞韓小女的死與張氏有關(guān)時,張氏已替他生下了一個兒子,他不好再處死張氏,只是在張氏的兩個乳峰上各穿了一個眼兒,系上兩個小鈴鐺,一是對張氏的懲罰,二來權(quán)當作變態(tài)取樂吧。
七 暗箭明槍 拔釘除刺
當陳別三的聯(lián)保隊在紀洪崗越整越大時,在相距幾十里外的袁沖王洲,也有一股民團勢力在崛起,領(lǐng)頭的人叫王云清,也是光化北鄉(xiāng)有名的大戶,家中地有千畝,騾馬成群。
王云清的民團是在縣民團團總李世鐸的支持下起家的,李世鐸見陳別三羽毛豐滿后,又抱住了丁大牙這條大腿,并不買自己的賬,也不服從縣民團的調(diào)動,便懷恨在心。他想出一籠二虎之計:一是竭力慫恿王云清成立民團,名曰保護家鄉(xiāng)父老,維持地方治安,實則想以王云清的勢力來牽制陳別三的勢力;二來也想一塊田里容不得兩頭牯牛,遲早總會拼個你死我活,鷸蚌相爭,到時自己來個漁翁得利。
果然,陳別三對王洲民團的崛起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大有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的心情,總想除之而后快。
陳別三盤算,雖然自己的勢力比王云清大,槍多人多,手下又有一批久經(jīng)闖蕩的老手,公開搞起來,王云清不是自己的對手,但礙于都是一個鄉(xiāng)的,加上人家王云清打的也是名正言順的民團旗號,自己若公開下手,勢必會引起縣上的干涉,便決定收買槍手,暗暗搞掉王云清。思來想去,陳別三決定收買王云清跟前的人,最后選定了李麻子。
李麻子是王云清手下的干將,陰狠毒辣,貪財好色,且野心不小。他曾在鄂北游擊隊中當過連長,和陳別三有過上下級關(guān)系,陳別三覺得拉他很有希望。
這天,李麻子正帶領(lǐng)手下在王洲村外練習射擊,驀地,他眼前一亮,只見一個俏麗的小媳婦挎著個包袱正晃悠悠地走著,好像是回娘家。李麻子看得發(fā)呆,那小媳婦卻不經(jīng)意地回過頭,見李麻子呆頭呆腦的樣子,不由得莞爾一笑。這一笑不打緊,把個李麻子弄得神魂顛倒,心里癢癢的。他回過頭來,叫部下們回村里休息,說自己去打只野兔子解解饞。部下們高高興興地散去后,李麻子趕緊三步并作兩步,朝那小媳婦消失的方向追去。追了大約一里路,果然看見那小媳婦還在空曠的原野上晃蕩著。
李麻子一陣疾步,跳到小媳婦面前,嬉皮笑臉地說:“大姐,回娘家呀?這荒郊野外的,你也不怕被狼巴子拖去?”
小媳婦望了李麻子一眼,嘴一撇,也不搭腔,只顧走自己的路。
李麻子伸開雙手攔住她,道:“大姐,你看我有槍,我送送你吧,這樣就沒有哪個敢欺負你?!?/p>
小媳婦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我不認識你,我不要你送?!闭f著,撥開了李麻子的手。
李麻子順勢收回手,朝小媳婦臉上摸了一把,笑嘻嘻地說:“嘿嘿,你摸了我的手,我也要摸你的臉,這才叫兩不吃虧。”
“呸!不要臉的東西!”小媳婦啐了李麻子一口,拔腿要走。
李麻子哪里肯依,一把將小媳婦攔腰抱住。
小媳婦急了,喊道:“來人哪,我遇到歹人哪!”
這當口,從四周草叢里跳出幾個人來,朝李麻子叫道:“好哇!狗日的吃了豹子膽,居然敢調(diào)戲我紀洪崗的人!”
李麻子一驚,正要拔槍,幾個人已沖了過來,用槍頂住了李麻子的胸口,繳了他的槍。
李麻子定了定神,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你們是紀洪崗的吧?誤會誤會!小弟我剛才看見這小媳婦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害怕有壞人糟蹋她,故想保護她一程?!?/p>
“呸!”一個壯漢啐了他一口,“我明明看見你對她動手動腳的,還說保護她?咋!想糊弄老子們?”
另一壯漢乜斜著李麻子,說:“大哥,莫跟他閑扯,一槍崩了他算了?!?/p>
李麻子一聽,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苦苦求情道:“好兄弟,饒了我吧。我跟你們別三隊長是老交情呢?!?/p>
幾個漢子根本不聽他求情,只管“嗶嘩”地拉著槍栓。李麻子絕望地閉上眼睛,以為自己死到臨頭了。
就在這時,從林子后走出一個瘦高個兒來,大聲道:“且慢!槍下留人!我看這位兄弟好眼熟!哦,是李麻子兄弟呀,誤會誤會,快請起,快請起?!?/p>
李麻子睜眼一看,來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陳別三。他像遇到救星一般,拉著陳別三的手,說:“別三大哥,老團長,你就饒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要知道是你紀洪崗的人,我巴結(jié)還來不及哩?!?/p>
陳別三拍著李麻子的手,說:“兄弟,好說!好說!”接著對手下的幾個弟兄努了努嘴,“你們一旁歇著去,讓我跟麻子兄弟敘敘舊?!?/p>
幾個手下忙走到一邊去了。
李麻子見危機解除,堆起一臉笑,道:“老團長,在下多謝你了,日后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盡管說,我定會效犬馬之勞?!?/p>
“好!我正有一事求你幫忙哩?!?/p>
李麻子抬起頭道:“大哥,你說吧,只要我能辦得到?!?/p>
陳別三隨手打開一個包袱,露出里面的三百塊大洋,說:“你把這個收下,我再說話?!?/p>
李麻子見了白花花的大洋,眼睛都直了,但嘴里卻說:“這是哪里話.大哥讓我辦個事,咋還送錢給我,你這是小看兄弟我了?!?/p>
陳別三說:“你不收,我就不好叫你幫忙了。”
李麻子見說,只好摸了摸那堆銀元,說:“大哥既然這么說,兄弟我只好笑納了。大哥你說吧,是要我上刀山還是下火海?”
“我要一個人的頭?!标悇e三一字一板道。
“誰?”李麻子心里一驚。
“王云清?!?/p>
“什么?”李麻子一下愣住了。
陳別三瞪著大眼,用冷冰冰的語氣說:“咋?剛才還答應得干脆,這會兒咋想反悔啦?”
李麻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不……王云清……是我上司……我……那樣做……就……就太不仗義了!”
陳別三哈哈大笑說:“李麻子,想不到你還這么忠心!你我都是經(jīng)過大場面的,還在意這個?俗話說,無毒不丈夫。憑你李麻子的本事,本應在王云清之上,你如今卻屈居在他手下,我這當哥的也替你不服氣。這是幫你搭梯子,你還不知道上?告訴你,你如果幫我除掉了王云清,我就助你當上王洲的民團總,還送你二十支槍!”
“這……”李麻子有些動心了。
陳別三趁機拍拍李麻子的肩膀,說:“又不是要你青天白日地去干,你可以暗中下手,到時誰也搞不清是你干的嘛!事成之后,你只管推在我紀洪崗身上。我只有一條:你當上王洲的民團總后,不跟我紀洪崗對著干就行,到時我們兄弟互相幫忙,共守鄉(xiāng)土?!?/p>
陳別三左說右說,把李麻子說得激動起來,他一拍大腿,紅著眼說:“好!干他個狗日的!不成功怕啥,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一天夜里,月色淡淡,王云清送客出來,在門口跟客人們寒暄道:“恕不遠送,走好,走好?!?/p>
客人們知道王云清為了安全起見,素有晚上不出門的習慣,故都抱拳道:“王團總留步,留步。”
王云清目送著客人的背影消逝,正待轉(zhuǎn)身進門,突然從前面不遠處的一棵大槐樹后傳來“叭叭”兩聲槍響,王云清來不及躲避就倒下了。
聽見槍聲,守在門口的幾個衛(wèi)兵立時朝大槐樹的方向邊射擊邊包抄過去。
看看越來越逼近大槐樹,這時從樹后走出李麻子,大聲道:“弟兄們,不要開槍,是我!”
衛(wèi)兵們正感到詫異,李麻子走過來解釋道:“剛才我正在撒尿,忽見有個刺客躲在大樹后向王團總開槍,我就追了過來,那刺客已跑遠了。走,大家跟我一起去追那狗日的?!?/p>
衛(wèi)兵們聽了,紛紛嚷著要跟李麻子一起去追刺客,卻聽身后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且慢!”
衛(wèi)兵們回過頭來,驚詫地看到他們的王團總從地上爬了起來。原來,剛才王云清只是胳膊上中了一槍,但他很老練,怕對方連連下手,便順勢躺倒在地裝死,眼睛卻一直朝子彈飛來的地方搜尋著。
李麻子和眾衛(wèi)兵見王云清站起來了,便立刻圍了上去。
李麻子心里一慌,想開溜,忙說:“團座,再不追,刺客就怕跑遠了!”
王云清用一只手按著受傷的胳膊,盯著李麻子道:“我王洲四周崗哨林立,哪個刺客能闖得進來?我看啊,怕是內(nèi)奸干的!”
李麻子更加心虛,問:“誰?你可是看清了?”
王云清用眼狠狠地剜著李麻子,咬牙切齒道:“就是你!”接著高聲道,“弟兄們,還不快將他拿下。”
李麻子正要反抗,身邊幾個壯漢早已將他按倒在地。
王云清對李麻子冷笑道:“哼!我平時待你不薄,想不到你卻忘恩負義,還不如一只狗!”又回頭對手下人道,“弟兄們,將他綁起來,我要親自拷問個明白?!?/p>
手下們將李麻子綁在那棵大槐樹下。
王云清包扎了一下胳膊,氣沖沖地走過來,指著李麻子的鼻子,厲聲問道:“你說,是誰買通你,要你對我下手的?”
李麻子裝作一副冤枉的樣子,號叫道:“團座,我冤枉啊!我對你一向忠心耿耿,這你應該知道啊!你剛才一定是看花了眼!”
“呸!老子看花了眼?放你娘的狗屁!我的眼睛比夜貓子還尖,你休想糊弄我!”王云清從一個手下手中拿過來一根狼牙棒,惡狠狠地對李麻子說,“你再不說實話,我就用狼牙棒將你活活打死!”
李麻子一見滿是刺鉤的狼牙棒,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他知道狼牙棒的厲害,一棒子下來,全身上下連皮帶肉不知會被扯去多少。于是,他帶著哭腔承認道:“是陳別三逼我干的!我悔不該聽他狗日的壞主意!團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求你一槍將我崩了吧,好讓我落個囫圇尸!”
王云清見李麻子招了供,就對手下一揮手,道:“好!就成全他,用槍崩了!”
處決了李麻子后,王云清把仇恨全集中在陳別三身上,他恨不得立馬帶人殺向紀洪崗,千刀萬剮了陳別三。但是,他自知力量不如陳別三,硬拼不僅難以報仇,說不定連老本都會賠進去??刹粓蟠顺?,他實難咽下這口氣。
他對天發(fā)誓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陳別三,你個狗日的聽著,我王云清今生不報此仇,誓不為人?!?/p>
第二天一大早,王云清就召來管家及賬房先生,要他們把自己的田地和所有家產(chǎn)盤點,統(tǒng)統(tǒng)賣了。王云清將家產(chǎn)換來的錢大部分用來買槍,招募四方鄉(xiāng)勇,還四處打聽,將與陳別三素有仇恨的馬登號、小天寶等人也網(wǎng)羅在身邊。
這天,王云清帶上了一千大洋,來到老河口,直奔縣民團司令部。
一見李世鐸,王云清就哭訴起來,要李世鐸幫他報仇。
李世鐸先是假惺惺地說:“你和陳別三都是我的鄉(xiāng)鄰,又都是我手下的民團支隊,我咋好插手呢?這樣吧,我來替你們說和,都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何必同室操戈,自相殘殺呢?”
王云清道:“李團總,陳別三屢屢派人對我暗下毒手,想置我于死地,我咋能跟他講和呢?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瞞你說,我已變賣了我祖宗留下的所有家產(chǎn),買槍招兵,就是為了雪恨?!闭f完,他叫隨從把一千大洋送到李世鐸面前,對李世鐸直言道,“李團總,這是一千大洋,你收下,我別無他想,只求你幫我報這一槍之仇!”
李世鐸見了一大堆白花花的大洋,立刻心動了,但他沒有馬上表露出來,而是摸著下巴,沉吟著,半天才說:“陳別三這家伙也確實太狂妄了,他只顧抱丁大牙的大腿,也早不把我和縣民團放在眼里,不殺殺他的傲氣也是不行的。這樣吧,我不便直接出手,我將手下的人馬都借給你,由你指揮,搞他陳別三一家伙。至于縣上的事嘛,由我來替你周旋?!?/p>
王云清合計了一下自己擴充后的人馬,加上李世鐸的縣民團,差不多有上千之眾,而陳別三手下真正上得了陣的無非就是那兩三百桿槍,以此力量對比,徹底打垮陳別三的隊伍是有把握的。于是,他轉(zhuǎn)喪氣為欣喜,連連拜謝李世鐸。
三天之后的早上,李世鐸的人馬果然按約開到了王洲,王云清一見大喜,當即傳令手下人馬集合。
兩支人馬集合完畢,王云清先當眾歷數(shù)了一番陳別三的罪惡,然后對眾兄弟們道:“你們此次隨我去紀洪崗,一是幫地方鏟除大害,二來也是幫我王云清報仇。我在此先向你們作揖,表示感謝?!?/p>
王云清作了個揖后,抬起頭來瞥見李世鐸手下的人都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便轉(zhuǎn)了口氣,叫管家拿出所剩的銀元,先每人發(fā)五塊大洋和一盒火柴。眾人見了銀元,果然一個個喜笑顏開,但又見發(fā)一包火柴,不知其意,都拿眼盯著王云清。
王云清見眾人的情緒調(diào)動起來了,也來了勁,就提高嗓門道:“這五塊大洋是鄙人為感謝眾位兄弟的。這包火柴嘛,是要你們替我報仇的。這回我們要端陳別三的老窩,要他紀洪崗一帶的陳家從此后翻不起大浪來。諸位兄弟聽著,此次出征,凡和陳別三一個姓的村莊人家一個也不放過,統(tǒng)統(tǒng)搶光、燒光,誰搶的東西歸誰得。我已跟縣上的李團總說好了,有啥事都由我一人來承擔。弟兄們只管放心大膽地去燒去搶去殺好了!”
眾手下聽說誰搶的東西歸誰得,都來了勁,恨不得現(xiàn)在就沖進紀洪崗,紛紛嚷道:“好!好!我們一切都聽你王團總的!”
王云清見眾手下一個個摩拳擦掌,惡相畢露,心中甚喜,一揮手道:“好!出發(fā)!”
一時間,腳步雜沓,塵土飛揚,上千人馬開出了王洲,直奔紀洪崗。
沿途的民眾聽說是去攻打紀洪崗,不時有人也拿著鋤頭、扁擔尾隨其后。這其中有過去受過紀洪崗匪害而借機報仇的,也有想趁機渾水摸魚的。于是,隊伍像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
隊伍來到孫家洼村,這里雖距紀洪崗有好幾里,但已有許多陳姓人家在此居住,王云清便下令開始放槍和放火。一時間,火光沖天,濃煙騰騰,雞飛狗跳,慘叫聲聲,好好的孫家洼村頓時變成了人間地獄。
此時,陳別三在紀洪崗已得知王云清帶著人馬殺來,也集合好了幾百人的隊伍,準備反擊王云清,但手下人馬一見周圍的陳姓家族居住的村莊俱已起火,特別是祖廟宗祠之地陳家樓一片狼煙,便都有些惶惶然,有的甚至偷偷開溜,好去救自家的火。
陳別三見狀,陰沉著臉,正要嚴訓部下以振軍心,卻見王云清已帶領(lǐng)著上千人馬一路吶喊著向紀洪崗撲來,便下令開槍阻擊。槍聲七零八落地響起,撂倒了沖在前面的幾個,卻難阻擋后面像潮水般涌來的人馬,特別是馬登號、小天寶等人,他們袒露著上身,紅著眼,一手舉刀,一手拿槍,毫不怕死地直往前沖。
陳別三的手下有些動搖了,有的甚至嚇得不知所措。眼看抵擋不住,陳別三忙命手下朝二劈山撤退。
王云清的隊伍一見陳別三的人馬后撤了,立刻蜂擁而上,頓時充塞了整個紀洪崗。
王云清本想命部下即刻追擊,不讓陳別三的隊伍有喘氣之機,誰知手下們一進紀洪崗,就紛紛散到各家搶東西,根本不聽號令。等搶夠、燒光,王云清好不容易集合好隊伍追上二劈山時,陳別三的人馬已在二劈山頂修筑好的石寨墻內(nèi)嚴陣以待。
王云清接連指揮部下發(fā)起幾次沖鋒,均因石寨堅固難攻而留下一大片尸體。
接連受挫之后,王云清隊伍的軍心開始動搖了,許多人不顧禁令紛紛后撤。王云清見勢不對,只好不甘心地宣布收兵回王洲。
黃昏時分,陳別三打聽到王云清的人馬確實撤回王洲去了,再才帶領(lǐng)手下人等回到紀洪崗。只見整個紀洪崗昏慘慘一片狼藉,特別是他的家,更是變成了一片灰燼!他恨得咬牙切齒,想下令反攻報仇吧,又一時力不從心,部下們一個個疲憊不堪不說,且都看著自己的家園轉(zhuǎn)眼變成一片廢墟而黯然神傷,打不起精神。
陳別三仰天長嘆了一聲,嘶啞著嗓子對眾位兄弟說:“你們都回去清理清理,歇息歇息吧!我這就去找丁大牙,叫他幫咱們報仇!”
陳別三連夜趕到鄧縣丁大牙府上。
當丁大牙聽陳別三提出要借鄧縣民團幫他去報仇后,連連搖頭,說:“此是下策,使不得,使不得!你想想,如果我鄧縣的民團出馬,別人就不會認為是你們個人之間的恩怨了,而以為是縣與縣之間的紛爭,勢必會影響兩縣的關(guān)系,說不定還會驚動各自的省府,到時省里彈壓下來,雙方各打五十大板,誰又能承擔得起?”
陳別三聽了,十分沮喪道:“那依你這么說,我這仇就不報了?”
丁大牙說:“不是不報,但不能依你所想的大動干戈!俗話說,擒敵先擒王。你只要想法除掉王云清,不就了結(jié)了嘛。”
陳別三攤開雙手道:“他現(xiàn)在人多勢眾,我拿什么去擒他?”
丁大牙搖晃著腦袋,道:“我自有辦法助你一臂之力!”
陳別三一聽,一掃剛才的頹喪,急切地問:“你有啥辦法?丁大哥,只要能除掉王云清,幫我報了仇,從今以后,我陳別三甘為你赴湯蹈火,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
丁大牙道:“我與四十軍駐防在你們河口的馬團長有兄弟之交。我去一函,要他以維持地方治安為名,派兵把王云清抓起來!俗話說,樹倒猢猻散。王云清一下大牢,王洲的民團自然就翻不起大浪來?!?/p>
陳別三聽了,喜出望外,忙作揖感謝。
第二天,陳別三帶上丁大牙給馬團長的書函,又帶上一些金條銀元,從鄧縣徑直來到老河口。
馬團長見了丁大牙的書函,又見陳別三呈上的黃白之物,當即拍著胸脯道:“你的事好說!我明天就去王洲,把那個王云清抓起來?!?/p>
隔天,馬團長親自帶著人馬來到王洲。那王云清正在家里擺慶功宴,一見國軍突然來臨,且殺氣騰騰,嚇得兩腿直打哆嗦。
馬團長一腳踢翻宴桌,叉腰喝道:“誰是王云清?”
王云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出來說:“在下便是,不知何事驚動了貴軍,不勝惶恐!”
馬團長指著王云清的鼻子道:“你自己犯下的彌天大罪,還他媽的裝糊涂!你唆眾鬧事,燒殺搶掠,危害地方治安,這還了得!”
王云清知道是為攻打紀洪崗的事,忙申辯道:“長官息怒!我率眾掃蕩紀洪崗,正是為了維護地方治安。陳別三是個禍害百姓的老土匪,紀洪崗就是個匪窩,我們此次行動是經(jīng)縣民團李團總同意的!”
馬團長瞪著眼道:“放你娘的狗屁!啥雞巴李團總?還不都是一樣的土匪雜種?給他點兒顏色,他就想開個染坊!政府寬大為懷,本想利用他維持地方治安,誰知他也下黑鍋,興風作浪。你不提他倒好,提到他,我索性連他一起抓!”
王云清見馬團長盛氣凌人,根本不把李世鐸放在眼里,再也不敢吱聲了。
馬團長對部下斷喝一聲:“還聽他啰唆個鳥!給老子綁了!”
王云清被抓到縣大牢后,陳別三擔心王云清的手下用錢活動,買下其性命,趕緊來到縣里,買通縣大牢看押犯人的趙某,讓他悄悄下毒,將王云清毒死。
從此,王洲的民團一蹶不振,而陳別三的隊伍又開始在北鄉(xiāng)一帶抖起了威風。
八 糊弄國軍 保護難民
1945年3月,正是鶯飛草長、花紅柳綠的季節(jié),紀洪崗卻沒有那暖融融的春意,而是籠罩在一種緊張的氣氛中。聽說日本鬼子就要打來了,家家都藏好了糧食,轉(zhuǎn)移了貴重的物品,若鬼子真的來了,就躲到山里去。而陳別三的隊伍也是槍不離人,日夜警戒,一是防止有歹徒趁亂偷搶,二是一旦鬼子來了,好保護鄉(xiāng)親們轉(zhuǎn)移。
這天,陳別三正在紀洪崗街上察看自家的油坊,忽然一衛(wèi)兵飛馬來報:“三爺,從河南那邊過來一群官兵,好像是朝咱們紀洪崗來的。”
“官兵!現(xiàn)在官兵來干啥?”陳別三頓時警覺起來。以前李宗仁在老河口時,他們之間有約定互不相擾,毋須戒備??涩F(xiàn)在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是劉峙,還是早作防備為好。陳別三想到此,趕緊下令手下埋伏在紀洪崗周圍,一旦有變,即予以還擊。
一切準備停當,陳別三便在紀洪崗東頭的一個山坡上觀察過來的官兵。隊伍漸漸近了,陳別三發(fā)現(xiàn)對方不過上百人,一個個衣衫不整,精神疲憊,一看就是剛剛打了敗仗的。
陳別三放下心來,正準備下令讓他們通過紀洪崗。忽地,他眼睛一亮,那群官兵中有七八匹馬,馬上馱著沉甸甸的重機槍,還有一門閃著光的八二迫擊炮。他現(xiàn)在雖擁有近千條槍、十二挺輕機搶,卻沒有一挺重機槍,更不用說有炮了。他想,如果能把這重機槍和炮搞到手,那他就更威風了。
陳別三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立刻想出了個主意??吹侥侨汗俦涂熳呓o洪崗街口了,他趕緊帶著兩個隨從迎了上去。官兵們忽見一個身穿黑衣大褂的瘦精鬼帶著兩個持槍的壯漢走過來,忙停下步子。
一軍官模樣的人歪戴著帽子,操著四川口音,指著陳別三說:“你這是干啥?敢擋老子的路!也不怕我捶你個龜孫子!”
陳別三一點兒也不著惱,臉上堆著笑,抱拳作揖道:“長官息怒。我是這里的民團隊長,見貴軍路過我鄉(xiāng),人困馬乏,想留你們歇息歇息。本鄉(xiāng)雖無人參燕窩,但豬羊酒飯還是招待得起的?!?/p>
那軍官還在猶豫,他身后的人早高興得歡呼起來:“好哇!有吃有喝的就好。老子們的肚子早餓得咕咕叫呢。”
那軍官只好換成笑臉,對陳別三道:“那就打擾貴鄉(xiāng)了。兄弟我日后定稟報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對你們善待我抗日官兵給予嘉獎?!?/p>
旁邊一士兵忙向陳別三介紹道:“我們是國軍125師的,這是我們胡營長?!?/p>
陳別三忙上前拉著胡營長的手,親熱地說:“胡營長快請,兄弟我若有照顧不周的地方,還望海涵。”
陳別三將官兵們領(lǐng)到自家大院中,一邊吆喝著勤務兵趕緊打來熱水熱茶,給官兵們洗塵解渴,一邊安排人通知各家各戶趕緊準備酒肉飯菜。約摸一個時辰,各家各戶就將準備好的酒肉飯菜送來。
陳別三在院子里擺上十幾張大桌子,對胡營長道:“請弟兄們席上坐吧?!?/p>
官兵們聞到酒肉香氣,不等胡營長的號令就一擁而上,各自趴在桌子上狼吞虎咽起來。
陳別三端起一碗酒,對胡營長道:“胡營長,你也請開懷暢飲,解解疲乏。今日天色已晚,就在我紀洪崗歇息,我已派人安排好下榻之處,請放寬心?!?/p>
胡營長戒備道:“這里離老河口已不遠,還是連夜趕回去為好?!?/p>
陳別三也不勉強,只是勸胡營長多吃多喝。一會兒,這群官兵就風卷殘云般將桌上的酒菜掃了個精光,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
陳別三見狀,趕緊叫手下人把官兵們分頭扶到房中歇息。胡營長此時想勸阻也來不及了,只醉醺醺地胡亂指派了幾個士兵警戒,然后也身不由己地被陳別三的兩個隨從架到一張床上,昏然睡去。
胡營長一覺睡到天明才睜開眼睛。見天色不早,他趕緊下床,看見手下士兵都還在沉睡,便連踢帶拉地把他們一一催醒。好不容易集合了隊伍,胡營長這才發(fā)現(xiàn),人雖然一個沒少,重機槍和八二迫擊炮卻不翼而飛了。他趕緊問昨夜值勤的幾個士兵這是咋回事。士兵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支支吾吾地說不上話來。胡營長氣得將他們一人摑了一巴掌,又趕緊叫人把陳別三喊來。
陳別三裝作剛睡醒的樣子,一邊走一邊揉著惺忪的眼睛,說:“胡營長,咋這么早就起來了?你們真不愧為國軍,懂規(guī)矩,有節(jié)制,是我們的榜樣。你看看我們這些地方民團,不睡到日頭曬屁股是不會起來的。”
胡營長沒有閑工夫跟他扯,劈頭就問:“我的重機槍和迫擊炮不見了,你知不知道是誰干的?”
“??!啥?”陳別三裝作十分驚訝的樣子,“你們的武器不都是你手下人自己看管的嗎?你們?nèi)藳]丟吧?”
胡營長哼了一聲,說:“人沒少!”
“那就奇怪了,人沒丟,武器咋會少了呢?難道他們都眼睜睜地看著武器被人拿走而不知道嗎?”陳別三繼續(xù)裝糊涂。
胡營長沒好氣地說:“他們幾個值勤放哨的都喝多了,都打了一陣兒瞌睡,可能有人趁機下手了。陳隊長,還請你幫我查一查,看是不是你手下拿去看新鮮了?!?/p>
陳別三拍著胸脯道:“我敢保證我手下的人絕不敢動你的武器,可能是附近的土匪干的,他們耳目尖得很,可能得知你們昨夜住宿在我們這里,便半夜里悄悄來人將武器盜走了。等我查出來,一定稟報貴部?!?/p>
“土匪干的?難道土匪敢闖進陳隊長的老巢?難道拖槍拉炮你手下的人一點兒也不知道?”胡營長惱怒起來。
陳別三一點兒也不怵,仍是笑嘻嘻地道:“胡營長,連你們這些久經(jīng)訓練的國軍都不知土匪是否來過,我們這群鄉(xiāng)巴佬咋能知道呢?”
“你……”胡營長恨不得翻下臉來,叫手下的弟兄把紀洪崗里三層外三層搜一搜,可當他看到陳別三的人不知什么時候都溜了進來,站滿了院子,且一個個都持槍戒備著,心想,強龍斗不過地頭蛇,如若真動起手來,我們會吃虧的。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暫且忍了這口氣,日后再來算賬。
胡營長強壓住心頭之火,說:“陳隊長,那就麻煩你幫我查一查,若有消息,請盡快通知我,我一定報請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對這群土匪嚴懲不貸!”
陳別三忙點頭道:“好說!好說!”
胡營長一走,陳別三就樂得手舞足蹈起來:“哈哈,堂堂的國軍斗不過我這個地頭蛇,我陳別三也有炮了!”
這時,一旁的親弟弟陳訓乾擔心地說:“三哥,你也太大膽了,連國軍的武器都敢搞,就不怕國軍圍剿你?”
陳別三哈哈大笑道:“要是過去,我可沒這個膽量,可現(xiàn)在,日本鬼子馬上就要打過來了,他們官兵逃都來不及哩!聽說劉峙把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從老河口搬到了草店,誰還有閑心管這雞毛蒜皮的事?”
再說胡營長回到老河口后,因不好交差,只好向師部稟報說有部分武器在紀洪崗被陳別三的隊伍搶去了,師部正緊張備戰(zhàn),準備堅守老河口,故無暇顧及此事,只是向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報告了這一事件。
劉峙接到125師的稟報后,大發(fā)雷霆,要光化縣政府限期追回被搶去的武器,并嚴懲陳別三。
陳別三得知這一消息后,并不在意。他知道,地方政府奈何不了他,憑他現(xiàn)在的實力,地方政府也要讓他三分。倒是其弟陳訓乾有些擔心,他找到當時的光化縣臨時參議會議長張敷,要他從中斡旋。
張敷帶著陳訓乾來到草店,對劉峙解釋道:“陳別三并非劫持125師的武器,是胡營長用來跟紀洪崗換飯吃的,因胡營長不好交差,就編了一番瞎話。再說陳別三要這武器也是為了打日本鬼子,保衛(wèi)國土?!?/p>
此時,日軍正兵分幾路向老河口撲來,劉峙盤算老河口不日將淪陷,自己正想法把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搬到更遠的地方——陜西安康,哪有心思管地方上的破事,便對張敷道:“國難當頭,只要是真心抗日,我也就不再追究了。但抗日事畢,定要將武器追回?!?/p>
張敷和陳訓乾忙點頭道:“一定!一定!”
3月下旬,日寇從南北兩個方向夾擊老河口。3月27日,日軍攻陷了襄陽、鎮(zhèn)平、鄧縣后,又向老河口發(fā)起了猛烈的進攻。國軍五戰(zhàn)區(qū)所轄第22集團軍125師、127師頑強抗擊……
當炮聲逼近老河口時,住在老河口北關(guān)、西關(guān)及花城門一帶的商家居民,紛紛攜帶包裹物品向二劈山、橫山逃去,躲避無情的戰(zhàn)火。
陳別山得知大批難民正在向紀洪崗一帶擁來,正猶豫讓不讓他們進入他的“內(nèi)三?!薄_@時,師爺甘玉亭(中共地下黨員)上前道:“別三老哥,我向你道喜了?!?/p>
陳別三一瞪眼,說:“日本鬼子都快要打到家門口了,難民們都要騷擾我的地盤了,還有啥喜可道?”
甘玉亭不緊不慢地說:“恕我直言,你過去在老河口的聲譽不佳,人家都以為你是土匪,不敢跟你打交道?!彼婈悇e三臉有不悅之色,忙解釋,“其實這只是人家不知道你的為人,如今,你可借此機會公開宣布保護難民,叫他們都到紀洪崗安家。人若有難時,被人幫上一把,會感激不盡的。你要想成大事,就得改變官府和民眾對你的印象,如今豈不是個好機會?”
陳別三聽了,果然喜上眉梢。他拍了拍甘師爺?shù)募绨?,說:“好!到底是讀書人,比我想得周到。我這就發(fā)布命令,照你的辦法去做?!?/p>
陳別三當即讓幾十個親信衛(wèi)兵,騎著快馬沿途向難民們宣傳:“凡到紀洪崗避難的,陳別三一律予以保護。陳別三說了,不見一根針,愿賠一分金;不見一頭豬,愿賠一頭牛。凡敢趁機偷盜、搶劫、勒索難民者,一律槍斃?!?/p>
許多難民本來都害怕陳別三的隊伍會趁機攔路搶劫,不敢走大路而專擇小路繞道而行,聽到宣傳后,他們的心稍稍安了一些。
正在這時,鄭家營一個名叫秦運鎬的人趁機搶劫,被陳別三的手下抓住。陳別三命令手下將他五花大綁,背上插著“搶劫犯秦運鎬”的牌子,沿袁沖至紀洪崗的大路游行后,將其槍斃了。這下,難民們都放心了,紛紛向紀洪崗擁來。
陳別三將手下人分成兩隊,一隊沿途保護難民,一隊在紀洪崗附近幫助難民搭起臨時窩棚。于是,原先準備逃到別處的難民也向紀洪崗擁來,短短幾天,就有了幾萬難民,紀洪崗周圍搭起的窩棚有幾里長。
一天,陳訓儉的兒子陳文進、陳文顯,陳訓德的兒子陳文正等幾個年輕后生見紀洪崗街一下?lián)韥砗枚喑抢锏钠撩米雍湍贻p媳婦,眼饞得不得了,便結(jié)伴到街上逛,以飽眼福。陳文進見一個漂亮的小媳婦不小心絆倒了,忙上前把她扶起,又順手摸了一下她的臉蛋。陳文顯、陳文正則在一旁調(diào)笑起哄。那小媳婦的家人聽說這幾個年輕后生是陳別三的侄兒,都敢怒不敢言。這時,陳別三恰好趕來了,問明情況后,他當場打了陳文進一巴掌,說:“你們幾個聽著,下次誰敢調(diào)戲婦女,我非把他槍斃了!”
幾個侄兒知道陳別三說得出做得到,一個個嚇得不敢吭聲,灰溜溜地走了。此事傳開,陳別三的手下和衛(wèi)兵更不敢在紀洪崗騷擾難民了。
陳別三保護難民之舉,為他贏得了良好的聲譽,再加上他隨后又抗日保民,在抗戰(zhàn)勝利后,從紀洪崗返回老河口的商家民眾,竟然聯(lián)名給陳別三送來了好幾塊金匾和一頂“萬民傘”。
九 奉命阻敵 旗開得勝
1945年3月27日,一場慘烈的大戰(zhàn)在老河口展開。槍炮聲如驟雨,喊殺聲如狂風,烈焰沖天,尸橫遍地,血流成河,整個大地都在震顫、呻吟……
經(jīng)過13個晝夜的浴血奮戰(zhàn),4月8日,五戰(zhàn)區(qū)125、127師在力斬日寇千余人后,為避免在日寇的重兵進攻下傷亡殆盡,主動撤離了老河口城,整個老河口、光化地區(qū)便淪陷在日寇的鐵蹄之下。然而,淪陷區(qū)的民眾并沒有屈服于敵人的淫威,從馬頭山到漢江河,從仙人渡到紀洪崗,到處都響起了奮起反抗的槍聲。
為了更好地組織和領(lǐng)導光化民間武裝的抗日保民之舉,流亡到河西陳家山的國民黨光化縣政府,報請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批準,決定成立“光化縣戰(zhàn)斗指揮部”,指揮長由縣長陸樹聲兼任,臨時參議會議長張敷為副指揮長兼漢東辦事處主任。
張敷決定在淪陷區(qū)成立抗日義勇大隊,他首先想到的人就是陳別三。陳別三的民眾武裝在全縣是首屈一指的,擁有近千人和輕機槍十二挺。但他會不會真心抗日呢?會不會為保全自己的實力而敷衍呢?這一點張敷還拿不準。他還得想辦法做做陳別三的工作。由此,張敷想到了陳別三的弟弟陳訓乾。陳訓乾這個人倒是知書達理,深明大義,且又和自己素有來往,不如先把他叫來,摸摸陳別三的底,也好叫他去開導開導其兄。
張敷當即派人送信給陳訓乾,讓他來河西陳家山一見。
陳訓乾來后,張敷說明正在組建抗日義勇大隊的事,正要曉以民族大義,不料話剛一開頭,陳訓乾便明白其意。他攔住張敷的話,說:“毅堂兄,你不說我也明白,你是要我三哥起來抗日,要他加入抗日義勇隊!這一點請你放心,他也是個中國人,也有愛國心,他也不愿落個千古罪人的罵名。再說,上次他劫125師的槍炮,不就是你從中幫忙說話,才避免了一場悲劇嗎?他很感激你,會聽你指揮調(diào)遣的。”
張敷聽了十分高興,說:“好!既是這樣,我就任命他為光化縣第一義勇大隊大隊長,你為副隊長。你是個有學識的人,可要盡心幫助你三哥抗日喲!”
“那是當然。毅堂兄,請你放心,小弟我定為抗日殫精竭慮?!标愑柷淮鸬馈?/p>
送走了陳訓乾,張敷興奮不已,只要陳別三愿意擔任義勇大隊第一大隊長,率眾抗日,其他民眾武裝自然會爭相效仿。
張敷隨即任命韓香亭為第二義勇大隊隊長,張麟閣為第三義勇大隊隊長,張豪生為第四大隊隊長,周鴻山為第五大隊隊長,韓明階為第六大隊隊長,劉干丞為第七大隊隊長,黃央夫為第八大隊隊長,曾伯明為第九大隊隊長,王北海為第十大隊隊長。
很快,民眾抗日的槍聲在光化淪陷區(qū)響了起來……
“哈哈,政府委任我當抗日義勇隊第一大隊隊長,我陳別三總算被人抬舉了!”陳別三捧著那張委任狀,愛不釋手,眉開眼笑起來。
這張委任狀不僅說明縣政府承認了他在光化縣不可忽視的實力,更重要的是不再把他當作“草頭王”另眼相待,這是陳別三最為高興的事。在此之前,他對兇狠殘暴的日本鬼子也有幾分膽寒,準備一旦日本鬼子打到紀洪崗來,他就帶著隊伍和難民們一起躲到深山里去。可如今,他不能這樣做了,他要真正地跟日本鬼子大干一場,為自己爭個名譽,為紀洪崗及陳氏家族爭光。
當天,他滿腔豪情地把部隊全部集合起來,自己跳上一個大碾盤,扯開嗓門對部下訓話。
“弟兄們,政府看得起咱,從今日起,我們都是政府的人。我們一定要好好地干,正兒八經(jīng)地干。咬緊牙巴骨跟日本鬼子干!死了算個■,落個好名譽。死了也莫怕,家里政府會管,我也會管,弟兄們會管。為我們這個第一大隊爭氣!為我們紀洪崗爭氣!聽見沒有?”
“聽見了!”臺下響起一片應和聲。
陳別三滿意地跳下碾盤,把手下的隊伍分成五個中隊,當場任命五個中隊長和中隊副,然后又布置各中隊布防在紀洪崗附近的各隘口,并叮囑他們:“日本鬼子來犯時,不要嚇得屁滾尿流,一定要堅決阻擊,保護好難民撤離紀洪崗,同時也便于其他中隊趕來圍殲敵人?!?/p>
布置完畢,陳別三自己坐鎮(zhèn)紀洪崗,隨時掌握日寇來犯的消息。
4月下旬的一天,日頭高高地懸在空中。陳別三蹲在紀洪崗外的小山坡上,一邊聽著遠處傳來的零星的槍聲,一邊俯視著腳下自家那一大片正在灌漿的麥田,心想,今年的麥子還不知道能不能收到手哩!
突然,一個衛(wèi)兵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大隊長,125師的那個胡營長來了,急著要見你?!?/p>
“哪個胡營長?是不是上個月到咱紀洪崗吃喝的那個胡營長?”陳別三有些擔心地問。
“嗯,就是他?!?/p>
“那你就說我不在,到下面去巡查各中隊的防務去了?!标悇e三害怕胡營長是來找他要武器的,想找個理由回避一下。
衛(wèi)兵“嗯”了一聲,準備跑開,陳別三抬頭一看,遠處出現(xiàn)一個人影,正大步向這邊走來,看那灰黃色的軍裝身影,像是胡營長。陳別三想避開已來不及了,只好一邊慢慢地向胡營長迎去,一邊思謀著對策。
胡營長一邊走,一邊揮手道:“陳大隊長,你跑到這旮旯里躲清閑來了,叫我好找喲。”
陳別三只好打著哈哈道:“胡營長,稀客稀客!真又把你盼來了。”
胡營長走過來,伸出大手道:“陳大隊長,我說過要專程登門拜謝你的,你看,我又來了,我說話算話嘛。”
“嘿嘿!嘿嘿!”陳別三以為胡營長接下來要提槍炮的事,面孔澀澀的,不知咋開口,只是干笑。
胡營長大概看出了陳別三的不自在,爽朗地笑道:“哈哈,陳大隊長,我今天來不是找你問那槍炮下落的,我是有重要的軍情要和你商量?!?/p>
聽說不是為槍炮的事,陳別三的臉馬上放開了些,但仍有些疑慮,說:“哦,胡營長,你這堂堂的國軍營長居然要和我這個鄉(xiāng)巴佬商量軍情大事?你太抬舉我了吧!我真是擔當不起呀!你有啥吩咐就直說,只要我陳別三能做得到的,定當效犬馬之勞?!?/p>
胡營長收起笑容,滿臉嚴肅地說:“陳大隊長,是這么一回事,我們鄭團長自老河口失守后,總覺得這是我們國軍的恥辱,他想帶領(lǐng)我們團的弟兄向老河口反攻,重振一下我們國軍的雄風。但他又擔心據(jù)守在鄧縣的敵人趁機傾巢出動夾擊我們,那么我們將會腹背受敵,有全團覆滅之危險!”
“哦!你是要我們阻擊鄧縣之敵,以免除貴軍的后顧之憂?”陳別三頓時明白了。
“對!陳大隊長到底是當過團長的人,有軍事頭腦。鄧縣之敵南下到老河口,必經(jīng)過你的防區(qū)。你如果能抵擋一下,那我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干了?!?/p>
“我們這些地方武裝都是些烏合之眾,放放哨、做做樣子還可以,若是真干,恐怕就稀湯啦!”陳別三半真半假地說。
“陳大隊長,不要裝龜孫子嘛!你們這支隊伍,我上回是見過的,都是久經(jīng)沙場的嘛。再說,鄧縣的鬼子加偽軍只不過六七百人,聽五戰(zhàn)區(qū)說,你手下的人都不錯,并不比鄧縣之敵弱嘛。聽說你們的武器不錯,輕重機槍都有,還有炮嘛。”
提到武器,陳別三心里“咯噔”一下,他怕再拒絕下去,胡營長就翻臉了。再說,這也是顯示自己力量的一次機會。于是,他換了一副面孔,正色道:“胡營長,既是這樣,我聽你的,干!就算我的人馬全部犧牲了,也在所不惜,都是為了愛國嘛。”
“好!陳隊長,這還像一個鐵血男兒、英雄好漢!我們明天就準備反攻,阻擊的事就交給你了。”胡營長重重地握著陳別三的手說。
“你放心,我今天就把隊伍布置好,保證不會讓你們腹背受敵?!标悇e三一臉豪氣地說。
胡營長走了。
陳別三立即把仲三、甘師爺、陳麻蝦等幾個干將召在一起,商量阻擊鄧縣之敵一事。經(jīng)過討論研究,最后一致認為在楊花崗阻擊戰(zhàn)人最為有利。
第二天黎明時分,陳別三集合了所有人馬,悄悄進入楊花崗一帶埋伏起來。
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從老河口那邊傳來了激烈的槍聲。陳別三判斷,國軍的反攻開始了。他叫探馬趕快到鄧縣周圍打探,看鄧縣之敵是否出動,是否朝這條路過來。
一個時辰后,探馬趕回來稟報,說鄧縣之敵已傾巢出動,大約有六七百人,正朝楊花崗這邊趕來了。
陳別三立即叫部下做好戰(zhàn)斗準備。
又過了半個時辰,已經(jīng)隱隱聽到敵人逼近的人喊馬嘶聲。陳別三的部下一個個都上好了子彈,拉開了槍栓。敵人越來越近了,已經(jīng)看得見他們的鋼盔在陽光下的反光。第一義勇大隊的所有戰(zhàn)士都匍匐在草叢中,屏息斂氣地等待著陳別三的命令。
敵人那驕橫傲慢的嘴臉都已經(jīng)看得清了,大概以為一路上的土武裝見了他們只會逃之唯恐不及,故他們根本沒有一點兒戒備的樣子,都把槍扛在肩上,大搖大擺地走著。
本來還有些忐忑不安的陳別三此時倒鎮(zhèn)靜下來,他把手槍一揮,大吼一聲:“打!”
弟兄們早已迫不及待了,聽到第一聲槍響,就把積蓄已久的子彈、手榴彈,還有仇恨,暴雨般潑向敵人。槍聲、手榴彈聲頓時響開了,十幾個敵人在爆炸聲中上了西天。
敵人被突如其來的攻擊打蒙了,一個個像無頭蒼蠅四處亂竄。倒是日寇的一個聯(lián)隊長比較鎮(zhèn)靜,他拔出指揮刀喝令部下不準后退,趴下反擊。在他的指揮下,日寇開始了有組織的反擊,然而,由于占據(jù)的地形不利,幾次反擊進攻都被陳別三的隊伍打退。眼看不能再前進一步了,日寇指揮官擔心天黑以后會陷入更加難以自拔的境地,便趕緊下令全體撤退。
來勢洶洶的鄧縣之敵被迫留下幾十具尸體,灰溜溜地逃回了鄧縣縣城。
陳別三率眾在楊花崗抗擊日寇獲得勝利的消息傳到紀洪崗,整個紀洪崗都歡呼起來。人們喜氣洋洋,奔走相告,眉飛色舞地相互傳播著、談論著。
入夜,幾萬難民紛紛把平時舍不得用的蠟燭都點上,有的還拿出幸存的燈籠,有的干脆燃起了火把,以示慶祝。
陳別三異常興奮,他不停地接受著各界人士的贊揚、祝賀,甚至一改平時晚上抽大煙的習慣,專門跑到街上轉(zhuǎn)悠,享受著有生以來最大的榮耀。直到夜很深了,他才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到家中,酣然睡去。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jīng)射進窗欞。陳別三覺得睡意還濃,翻了個身,正要再睡一會兒,忽然隱隱約約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槍聲。他翻身下床,跑到院子里側(cè)耳細聽:槍聲好像是從十里外的自生橋方向傳來的。那里據(jù)守著他的第二中隊,難道第二中隊跟日本鬼子干上了?他趕緊叫人去自生橋打聽情況,又叫人鳴鑼讓難民們早作準備,以便及時轉(zhuǎn)移。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派去打聽情況的人和陳訓乾攙扶著二中隊的陳大頂進來了。
陳別三一看陳大頂腿上有傷,忙問:“咋回事?”
陳大頂氣喘吁吁地說:“大概是鄧縣的鬼子昨天在楊花崗吃了虧,想報復咱,今兒一大早就想來偷襲咱紀洪崗。可鬼子剛到自生橋,就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我們就和鬼子干了起來,打死了幾個鬼子。但鬼子人多,大約有五六百,我們抵擋不住,中隊長叫我先回來報告,他自己帶著人馬邊打邊往大山寨撤,好把鬼子引開!”
陳別三暗自慶幸昨夜聽了陳訓乾的話,要各中隊連夜趕回到各自駐防地,否則,今天必吃大虧。
他感嘆道:“二中隊的弟兄們真是好樣的!救了咱紀洪崗,救了幾萬難民??!”
說畢,他一邊派人通知紀洪崗的老百姓及難民們趕快轉(zhuǎn)移,又叫陳訓乾帶領(lǐng)留守的幾百人馬趕緊去增援二中隊,并阻擊敵人,不讓敵人向紀洪崗這邊過來。
陳訓乾帶著人馬急急忙忙地向大山寨而去??旖咏陨鷺驎r,他突然發(fā)現(xiàn)鬼子布滿了自生橋村,并沒有向大山寨追去,于是趕緊叫隊伍停下來,潛伏在一個山頭上,觀察著自生橋村的敵人。
敵人正在自生橋村周圍加緊修筑工事。
這是怎么回事呢?陳訓乾想了想,分析了一下敵情:看來敵人不向大山寨追,是看出了二中隊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但又為何不向紀洪崗撲去呢?可能是原想悄悄偷襲紀洪崗,今見計劃已經(jīng)暴露,知道紀洪崗已有防備,故不敢再闖入紀洪崗,便干脆在自生橋村駐守起來,等陳別三的隊伍自投羅網(wǎng)。
陳訓乾看出了敵人的伎倆,心想,此時如果帶領(lǐng)弟兄們打進去,就正好中了敵人的詭計,可能要吃虧。還不如就在此按兵不動,監(jiān)視著敵人的動向。如果他動,就打;如果他不動,我們就等天黑了再行動也不遲。
陳訓乾悄悄把自己的主意傳達給手下的弟兄們,叫他們就在此山頭隱蔽下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敵人也沉得住氣,沒有一點要動的樣子。
陳訓乾看有些弟兄等得不耐煩,便跟他們談古論今,鼓舞士氣。
夜幕漸漸降臨,陳訓乾把弟兄們悄悄地召集到周圍,小聲說:“現(xiàn)在天黑了,敵人對地形不熟,就更不敢瞎鉆亂竄了,這該是我們露一手、出口氣的時候!我們從現(xiàn)在起,就分頭向自生橋的敵人發(fā)起攻擊,但千萬不要沖入自生橋村,以免傷亡。我們只在四周打,騷擾敵人,叫敵人安不下心,睡不了覺。”
布置完畢后,弟兄們就開始分散開來,從四周向自生橋村逼近。一會兒,自生橋村周圍就到處響起了密密麻麻的槍聲和吶喊聲,自生橋的鬼子被這槍聲和吶喊聲弄得膽戰(zhàn)心驚,他們不明白攻擊者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在何方。他們不敢走出自生橋村半步,只是龜縮在臨時湊起的工事里,朝著四周的山野胡亂地開槍射擊。
槍聲一夜都沒有停息,鬼子一夜都沒安生片刻。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四周的槍聲才逐漸稀落。鬼子再也不敢在此呆下去了,連忙集合在一起,小心翼翼地離開了自生橋村,向鄧縣縣城退走。臨走之時,他們惱羞成怒地把二中隊被俘的戰(zhàn)士劉子富活活地剝皮致死。日本鬼子慘無人道的罪行令人發(fā)指,也令紀洪崗的抗日義勇隊更增添了對日本鬼子的仇恨。
十 進駐老城 自掘墳墓
1945年8月中旬的一天,一匹棗紅色快馬來到陳別三家門口,拋下一張紅彤彤的喜報,又向鄧縣縣城疾馳而去。
聯(lián)保隊隊員陳訓吾正在門口值崗,他拾起喜報,瞥了一眼,丟下槍,一個箭步跳到院中,對迎面而來的陳別三大聲叫道:“大隊長,喜事!大喜事!”
“有啥喜事,看把你高興的!是誰家娶媳婦,請我喝酒?”陳別三瞇縫著眼笑著說。
“日本鬼子投降啦!”
“啥?你小子莫胡說!”
“真的哩!我還敢在大隊長面前說胡話,開玩笑?”陳訓吾邊說邊把喜報遞給陳別三。
陳別三瞪大眼睛,把喜報掃了幾遍,大笑起來:“哈哈,小日本咋想起來投降呢?你說小日本咋會想起來投降呢?”
陳訓吾只顧憨笑,答不上來。
陳別三驀地像清醒過來一般,推著陳訓吾說:“快!快!到街上去敲鑼、放鞭,快把喜事告訴紀洪崗的老少爺們,告訴給咱們這里避難的難民們!”
“好!好!”陳訓吾笑著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街上就響起了陳訓吾邊敲鑼邊呼喊的聲音:“告訴大伙一個大喜事兒,日本鬼子投降啰!告訴大伙一個大喜事兒,日本鬼子投降啰……”
很快,整個紀洪崗街就響起了鑼聲、鼓聲、鞭炮聲。人們笑著、跳著、喊著、唱著,個個臉上都像掛了一張紅彤彤的喜報。特別是那些寄居在紀洪崗一帶的難民,更是興高采烈,有的已經(jīng)開始打起行李包裹,準備回到久別的家園了。
一個星期后,陳別三剛從喧鬧的祝賀聲中得到些許安寧,一匹快馬從老河口給他送來了一封請柬。請柬是堂堂的光化縣縣長張著親筆寫就的:鑒于抗日戰(zhàn)爭勝利初期,百廢待興,老河口市內(nèi)混亂,亟待重振綱紀。然恢復政體警制尚待時日,故特請陳別三大隊長率第一義勇大隊的全體官兵,暫且到老河口駐防,協(xié)助臨時政府維護地方治安。
這封請柬像膨化劑一樣,把陳別三的興奮和得意膨化到了極點。他躊躇滿志地想:想不到我陳別三也有今日,堂堂的縣政府居然請我的隊伍去駐防老河口!我陳別三正兒八經(jīng)地抖起來了!我這槍玩得值!倘陳訓儉、張衡京在地下有知,也會羨慕我陳別三的!
第二天一大早,陳別三就叫人四下通知第一義勇大隊全體弟兄到紀洪崗集合。
隊伍到齊后,陳別三滿面歡喜地向大家揮手,道:“弟兄們,我向大家宣布一個好消息。光化縣縣長特請我們大隊到老河口街上駐防,幫助維持地方治安。這是我們大隊英勇抗日的功勞所帶來的福分,也是我們紀洪崗的榮耀?!?/p>
隊伍頓時喧騰起來,弟兄們個個喜笑顏開,有的得意道:“哈哈!想不到我們這些紀洪崗的土包子也有今天,能大搖大擺地整天在老河口逛大街哩!”
有的做出一副饞相,說:“嘿嘿,我這回到老河口,要把那個馬悅珍的鍋盔每天吃上兩斤?!?/p>
也有的相互戲鬧捶搗,說:“小心到了老河口,就把你那黑臉老婆忘啰!”
等弟兄們笑夠了,鬧夠了,陳別三這才扯起嗓門喊道:“弟兄們,說歸說笑歸笑,但有一句話,我要說在前頭,這回咱們到老河口是去維護治安的,不是去逛窯子的。大家都不要胡搞。誰胡搞,壞了我紀洪崗的名聲,我就一槍崩了誰!”說完,他氣宇軒昂地一揮手,“出發(fā)!出發(fā)!到老河口去?!?/p>
于是,陳別三的隊伍挺胸昂頭地進了老河口。
陳別三第一次神氣十足、大大方方地走在老河口的街上。那青石板的巷道、漆著黑門面的店鋪、一間間古色古香的茶肆酒樓,在他眼里是那么親切、友好。他走到哪里,哪里的民眾都會對他微笑,鄉(xiāng)紳們都會對他點頭作揖,老板們都會給他倒茶遞煙。他充分享受著這受人尊敬、受人抬舉的愉悅。然而,這種日子沒有維持多久,便倏地一下消失了。
原來,由于陳別三在抗日中聲名赫赫,前來投奔他的人絡繹不絕。他為了擴充勢力,良莠不辨,統(tǒng)統(tǒng)收下,結(jié)果造成魚龍混雜,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只想趁機撈一把后溜之大吉。最有代表性的是幾個從河南投奔來的兵油子,他們駐守老河口城沒幾天,就拐了幾個良家婦女不辭而別。陳別三手下的那批來自紀洪崗的骨干隊伍,在初到老河口之時,尚能約束自己,可過了一段時間,就被這日漸恢復繁華的市井所吸引,身上的弱點也暴露出來。他們有的大搖大擺地在飯店酒館里白吃白喝,你找他要錢,他就叉腰抖狠:“咋!老子為你拼過命,你還找老子要錢?”有的沒錢花了,就拿著槍跑到商家店鋪用恐嚇威逼的手段去索要,有的甚至逛窯子都不給錢,提著褲子和妓女們糾纏扯皮,相互對罵。
人們又逐漸恢復了以前那種對“大布衫隊”厭惡的情緒,陳別三走到哪里,人們也都趕緊避開,有的實在避不開,就勉強擠出笑臉來應付。陳別三也感覺出來了,他決定好好盤查一番,整頓部下。
陳別三來到一家店鋪,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說:“您要的錢我們已經(jīng)給了,不必親勞大駕啰!您看,我們小本經(jīng)營也不容易?!?/p>
一番話說得陳別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再仔細一問,才知是他手下的會計張時清拿著他的章子來收過一筆保護費。他心想,自己沒叫張時清來收過錢哪!或許有其他什么原因,他決定回去問問張時清再說。
陳別三急急趕回去,孰料張時清已事先聽到風聲,卷了大筆錢財逃之夭夭。
陳別三氣得派了一隊人馬四下追抓張時清,并暴跳如雷道:“抓住張時清,老子要把他千刀萬剮!”
張時清到底沒有逃出陳別三的手掌,他在陜西白河被抓了回來,被陳別三在老河口街頭割頭示眾。
殺了張時清,陳別三以為這下“殺雞給猴看”,部下們再也不敢亂來了??刹肯聜兪諗苛藳]幾天,就又開始偷偷干起了敲詐勒索、調(diào)戲良家婦女的勾當。陳別三畢竟沒有三頭六臂,他按了葫蘆又浮起了瓢,告狀信一封一封地飛到了他的案頭。他一走到大街上,連原先那種應酬的笑臉都少有了,有的甚至公然流露出鄙夷的目光,弄得他十分尷尬,恨不得將臉藏到腋下。
陳別三左思右想,覺得再在老河口呆下去沒有啥意思,就帶著隊伍出了老河口城,垂頭喪氣地回到了紀洪崗。
回到紀洪崗后,雖然過了一段安穩(wěn)的日子,可眼下國內(nèi)的局勢波詭云譎,令陳別三難以把握。國共兩黨和談未果,重新開戰(zhàn),整個中國又處在戰(zhàn)火紛亂之中。他的隊伍何去何從,他無計可施,也無以為靠。他原想借抗戰(zhàn)的英名,待勝利后在政府混個一官半職,從此走出這荒僻的二劈山,不再落草為寇了。然而部下不爭氣,在老河口駐防僅兩個月,就鬧得烏煙瘴氣,臭名遠揚。政府又把他當成一個臭鴨蛋,拋在一邊,懶得理睬。而共產(chǎn)黨這邊,他暗中倚靠的甘師爺卻突然病故。當?shù)氐墓伯a(chǎn)黨又因國共兩黨的紛爭而被迫轉(zhuǎn)移到了地下,他若暗中找他們聯(lián)絡,又怕當?shù)卣伞j悇e三只好悄悄派了個心腹,去大洪山找新四軍五師聯(lián)系,想叫他們再派一個師爺過來。不承想,新四軍五師此時在國民黨大軍的圍剿之下,來了個中原突圍,遠走高飛了,他也便無意再派人翻越崇山,千里尋蹤。因為此時的國共兩黨誰高誰低,誰勝誰負,不僅沒有一點兒分曉,甚至連個眉目都看不出來。他只好在紀洪崗觀望。
1948年,中國大地上正進行著驚心動魄的史詩般的戰(zhàn)爭。鐵流滾滾,槍炮如林,旌旗飛揚,吶喊聲震天,令大地失色、日月失輝。
戰(zhàn)爭如雷霆般席卷了鄂西北重鎮(zhèn)老河口。
5月,挺進中原的“劉鄧大軍”陳賡兵團開始了解放洛陽的戰(zhàn)役。為牽制國民黨的軍隊,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第十縱隊和第三野戰(zhàn)軍第二縱隊發(fā)起了“宛西戰(zhàn)役”,在攻克鎮(zhèn)平、內(nèi)鄉(xiāng)、淅川、鄧縣之后,于17日奔襲老河口,一舉擊潰了駐守在老河口的國民黨第l5綏靖區(qū)的104旅,第一次解放了老河口。隨后,大軍相機轉(zhuǎn)移。
僅隔月余,由桐柏軍區(qū)司令員王宏坤統(tǒng)一指揮的中原野戰(zhàn)軍第六縱隊和陜南軍區(qū)十二旅,共約十五個團的兵力,又發(fā)起了“老襄戰(zhàn)役”。7月2日,駐守解放在老河口的國民黨第15綏靖區(qū)的163旅抵擋不住解放大軍的洪流,潰之河西,逃往襄樊,老河口第二次解放。
解放大軍兩次拿下老河口,雖然尚未傷及陳別三部隊的一根毫毛,卻極大地震撼了陳別三。他膽戰(zhàn)心驚地下令部隊固守在自己的地盤上,不得擅自外出一步,盡量避免與解放軍發(fā)生沖突。他懷著僥幸的心理想,只要我們不惹解放軍,大概他們也不會進攻我們吧!
但是,人民解放軍的宗旨是為人民除害的。他們在解放老河口后,了解到盤踞在紀洪崗一帶的陳別三的部隊是一支勢力很大的土匪隊伍,便決定主動出擊,消滅陳別三,為在老河口建立人民政權(quán)消除后患。
隨即,陳別三的隊伍在樊莊、申家營與解放軍交火,打死打傷不少解放軍戰(zhàn)士,陳別三終于走到了共產(chǎn)黨的對立面。
1949年元旦前夕,陳別三帶著他的“大布衫隊”再次進駐老河口。當夜,陳別三跟縣長張著商量后,因城內(nèi)已事先有縣保警大隊守衛(wèi),便將其五個大隊部署在老河口周圍。
第一大隊駐守在韓家巷、付家營、張家營一帶。
第二大隊駐守在老縣城、徐家灘、攔馬河一帶。
第三大隊駐守在韓營以南到飛機場一帶。
第四大隊駐守在化城門外十字口一帶。
第五大隊駐守在明家山、雷祖殿一帶。
陳別三和周鴻山則帶著直屬中隊住在城內(nèi)。
在進駐老河口十來天的日子里,白天,陳別三裝作威風凜凜的樣子拜訪商家大戶、紳士名流,并向他們拍著胸脯夸口道:“共產(chǎn)黨的大部隊都到北邊去了,光化境內(nèi)共產(chǎn)黨的人馬區(qū)區(qū)不過一個獨立營,獨立營是我陳別三的手下敗將,有我在,保證老河口安然無恙!”但晚上,他只要一躺在床上,就提心吊膽,怕聽到解放軍攻城的槍聲。
元月10日晚,陳別三過足了煙癮后,剛想睡覺,突然,化城門外響起了一片槍聲,嚇得他心驚肉跳。他一面趕緊派人去打聽,看是不是解放軍的大部隊來攻城,一面做好隨時溜之大吉的準備。就在陳別三萬分緊張的時候,他的侄兒陳文進派人來報告,說是共產(chǎn)黨獨立營的小股人馬在騷擾,已被他的第四大隊擊退,陳別三這才放下心來。
接連兩夜,獨立營又前來騷擾,搖旗吶喊。槍聲響成一片,裝作要攻城的樣子,但都被陳別三的部下?lián)敉?。每夜,陳別三開始都很緊張,但后來又都安下心來,他心想,這可能是獨立營為此前的慘敗而專門搞的報復措施,想攪得他的部隊不安生,便決定不再管它,反正已派得力干將陳家勝前往周圍打探解放軍大部隊的消息。
陳別三萬萬沒想到的是,獨立營此次接連三夜的騷擾,正是按照桐柏軍區(qū)準備第三次解放老河口的部署,對敵人進行“擾而不攻,致敵疲憊”的戰(zhàn)略方針而執(zhí)行的戰(zhàn)斗任務。
陳別三的部隊在獨立營的幾夜騷擾下,開始麻痹時,桐柏軍區(qū)第二十八旅的84團已開始在鄧縣構(gòu)林關(guān)做好了消滅陳別三部隊和第三次解放老河口的準備。
1949年1月13日夜,解放軍84團的1000多人馬悄悄奔襲到老河口城周圍。在戰(zhàn)斗打響之前,團長王佑華首先作了戰(zhàn)斗部署,他命令一營從化城門突擊,二營從大東門攻擊,三營作為預備隊,光化縣獨立營扼守老縣城北韓坡一帶,以防殘敵往紀洪崗老巢逃竄。凌晨3點,第三次解放老河口的戰(zhàn)斗打響了。
槍聲打破了夜的寧靜,也將陳別三驚醒。他“呼”地坐起,聽槍聲不像是小股部隊的騷擾,便警覺地翻身下床,將兩把駁殼槍插在腰中。
他正要派人去打聽情況,門被撞開,陳文進急匆匆進來,嚷道:“三爹,不好了!是解放軍的大部隊打進來了!”
“那你還往城內(nèi)闖?你找死?。 标悇e三雖然對這一消息大為震驚,但他此刻更關(guān)心這個侄兒的安危(陳文進系堂哥陳訓儉的兒子)。
陳文進道:“我怕你有危險,專門帶了一個中隊的弟兄來接你出城!”
陳別三為侄兒的一片忠心所感動,但他此刻沒有工夫說些愛撫的話。他瞪著眼問:“縣保警大隊不是在守城嗎?難道沒有擋住解放軍?”
陳文進嘴一撇,輕蔑地說:“擋個!還沒打,自己就亂起來了,像一群無頭蒼蠅在城內(nèi)亂竄。當初還不如讓我們五個大隊來守城牢靠。”說完,又催促道,“三爹,快走吧!我的人馬還控制著化城門,你隨我一起從化城門沖出去?!?/p>
這時,陳別三的親信衛(wèi)兵陳學田已把那匹在抗日時期從日本人那里繳獲來的高頭大馬牽來,把陳別三攙扶上去,直屬中隊長解遞保也把他的人馬集合在門口等著。
陳別三說了聲:“那好,我們就從化城門沖出去!”
陳文進帶著他的人馬和直屬中隊簇擁著陳別三急急忙忙地向化城門沖去。
來到化城門下,只聽城門外槍聲密集,解放軍攻城正緊。
陳文進對解遞保說:“我在城上指揮我的人馬壓住解放軍的火力,你趕緊帶著你的人馬保護我三爹沖出去!”
“好!就這樣辦!”解遞保答應了一聲。
陳別三看看侄兒,想說點兒什么,但陳文進已飛身上馬,帶著他的人馬在城墻上向解放軍射擊。解放軍的火力果然被陳文進的第四大隊吸引過去。
解遞保端起一挺機槍,對部下吼了聲:“走!跟老子來,闖開一條血路,保護指揮官出去!”
說著,他一邊猛烈掃射,一邊向外沖。他的部下把陳別三簇擁在中間,也一邊射擊,一邊不顧一切地向外撲去。
解遞保的機槍吐著火舌,吞噬了幾個解放軍戰(zhàn)士,另外幾個解放軍戰(zhàn)士一起向解遞保開火,只聽解遞保怪叫一聲,栽倒在地。跟在他身后的分隊長陳訓昌也顧不上管他,繼續(xù)帶著直屬中隊邊打邊保護陳別三往外逃。由于直屬中隊的人馬都是陳別三精心挑選的,所以一個個打起仗來都很賣力,好不容易闖開了一條血路,保護陳別三沖出了解放軍的包圍。
沖到化城門外十字路口時,后面的槍聲稀落了。陳別三正暗暗舒了口氣,驀地,一顆流彈飛來,不偏不倚,正打中了他的一個膝蓋頭,他“哎喲”一聲,栽下馬來。
陳學田和另一個分隊長王成山眼疾手快,趕緊把陳別三扶住。王成山一看陳別三傷了腿,不好騎馬,叫來幾個部下把陳別三抬著走。
直屬中隊保護著陳別三沖出戰(zhàn)場,來到馬窟山下的馮韓營時,只剩下10個人了。陳別三在這里包扎了一下傷口,喘了口氣。
王成山過來問:“總指揮,你看,我們下一步往哪兒撤?”
陳別三嘴里罵罵咧咧道:“媽的個陳家勝,吃干飯的家伙!我叫他去打探解放軍大部隊的消息,結(jié)果啥消息沒給老子送回來!解放軍來得突然,我也來不及通知五個大隊的弟兄們往哪兒撤。我看,只有先回紀洪崗老窩再說。”
歇了一會兒,陳學田不知從哪里找了一乘轎子,請陳別三坐了進去。幾個部下抬著陳別三開始向紀洪崗老巢逃去。
由于不敢走大路,陳別三一行來到牛頭山腳下時,道路崎嶇不平,抬轎子不便行走,他只好忍痛騎上那匹東洋馬。
這時,天將破曉,月亮和星星已經(jīng)疲憊地不知躲到了何方。眼前的一切都是黑黝黝的,山丘、怪石、樹木在陳別三眼里,仿佛是一個個面目猙獰的鬼怪。陳別三心里一陣緊張,隨即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他回頭遙望了一下遠處老河口黯淡的燈火,在心里安慰自己:“我們現(xiàn)在離老河口十多里了,連槍聲都難以再聽到,我應該已經(jīng)安全了!只要我能回到紀洪崗,被打散的弟兄們就一定會回來重新聚在我的周圍,說不定我還能東山再起……”
心存僥幸的陳別三哪里想得到,他已經(jīng)進入了解放軍獨立營事先布下的羅網(wǎng)。
埋伏在韓坡一帶的獨立營戰(zhàn)士已靜靜地等了幾個鐘頭,眼看天將破曉,他們懷疑殘敵不會通過這里。突然,山坡上出現(xiàn)了十幾個人影。連長陶金魁從那群人倉皇的行動中估摸出是從城內(nèi)潰逃出來的敵人,他趕緊叫戰(zhàn)士們隱蔽好,等敵人到了跟前,再來一個“猛虎撲食”。
敵人越來越近了,已進入了獨立營的埋伏圈。連長陶金魁一聲令下,幾十個戰(zhàn)士呼啦啦地從草叢中跳出,喝道:“不許動!繳槍不殺!”
這突如其來的喝聲,把陳別三一行驚得魂飛魄散。陳別三正準備取他的手槍,說時遲,那時快,獨立營戰(zhàn)士周其亮發(fā)現(xiàn)了他這一動作,猛撲過去,一把將他拽下馬來。另外幾個戰(zhàn)士也上前將他按住,取下了他的兩支駁殼槍。
陳別三就這樣被生擒活捉了。跟隨他的十來個部下,除少數(shù)幾個狡猾的就勢滾下山坡,鉆進叢林逃走外,其余的都被活捉。
當獨立營戰(zhàn)士押著陳別三向韓坡村指揮部走去的時候,陳別三抬頭看了看天邊露出的曙光,仰天長嘆道:“完了!這回我陳別三真的完了!”
陳別三被抓后,經(jīng)人民政府公開審理,因其犯有強奸、殺人、搶劫、勒逼、敲詐等多項重大罪行,1949年5月的一天,陳別三和另一匪首周洪山,被五花大綁著,從南陽帶到靠近紀洪崗最近的集鎮(zhèn)鄧縣彭橋,執(zhí)行了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