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瘦弱（組詩）

洱海

這一生見過很多

困惑，湍急，無邊無際的水

洱海幸好不是海

所以才安逸到忘乎所以——

白云棲綠樹，湖面停小舟

閑散的水雉、白鷺、麻鴨們

或飛或小憩，走在路上

迎面就會撞上大片的花朵

及追著氣球跑的孩子

這里的萬事萬物

都出現(xiàn)得恰到好處

深刻在此是多余的

悲傷也是，贊美更是。

我頭戴花環(huán)，席地而坐

只想在澄澈的湖水面前

做一個膚淺的人

玉龍雪山

一個恐高者，冒著細(xì)雨

去海拔4500多米的山上看雪

這本身就是一件浪漫又冒險的事情

其實讓我震撼的不是山有多冷

氧氣有多稀薄

而是坐索道時發(fā)現(xiàn)山上所有的樹

都筆直如劍，蒼勁如鐵

無人修剪，但它們更加自律

給每一棵樹分配生長的空間

沒有誰多貪圖一點陽光

多占一點雨水和雪

也沒有誰，為了自己的生存

去故意傷害誰

金梭島

金梭島上有魚鷹

但不再捕魚

它們被圈養(yǎng)在院子里

等待游人花錢來喂

一根粗糙的木頭橫在水池

不能捕魚的日子

它們有些怏怏不樂

翅膀和野心都失去了意義

金梭島有唱歌的姑娘

和年老的婦人

繞過花環(huán)的兜售與編辮子的技藝

我們走進(jìn)了數(shù)十萬年前形成的溶洞

石柱、石筍如利劍懸于頭頂

令人不敢造次

耳邊不時有水滴聲經(jīng)過

滴答，滴答，滴答

提醒我們時間不會被困于此

它正在流逝，永不枯竭

雪后

陽光落在河里

烏鴉之羽更顯漆黑

它的陰影投在樹干上

像另一只烏鴉安靜地站在那里

這個世界熱鬧得很

它還沒有感到悲愴。

山頂?shù)难┤栽?/p>

但岸邊的大都融化了

只有兩個深深的腳印里

還倔強地殘留著一點雪

察其周圍，其他的腳印

與雪一并消失了

這僅存的腳印令人費解——

他究竟從哪里來

又去往了何處

2024年的第一天

清晨，陽光撲面而來。

孩子和貓在房間里嬉戲

逗貓棒和貓爪之間

一種真實的游戲正在產(chǎn)生。

而虛幻的聲音

仍充斥著手機窄小的屏幕。

打開窗，我也只看見了海的一角

牢固地焊接在地平線上

很難撼動它的波浪

很難撼動它的向往

仿佛有一場雪

正下在身后，而前面的路

還是干燥的

又仿佛看到一朵朵雪花

沿著山野的裂縫

墜落到地球的另一端

細(xì)小的鋸齒轉(zhuǎn)動著

與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微妙的摩擦

發(fā)現(xiàn)

在巨大的玻璃面前

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

與旁邊一棵植物站在一起

沒有交流

沒有多余的枝杈

只是默默看著黑色的小飛蟲

在我模糊渾濁的面孔上

跌倒，爬起來

又跌倒，又爬起來

立冬

那些春雨種下的

已被寒風(fēng)連夜拔起

火車經(jīng)過的地方

除了慌張的葉子

就是漫天的雪

曾經(jīng)嶙峋的群山

變得臃腫圓滑

一群覓食的喜鵲

在昏厥的暴雪中振翅

證明此刻的世界還活著——

至少有火車在替一群迷茫的人奔波

嬰兒在母親懷里吸吮著手指。

至少有蜜橘不肯滾落枝頭

躲過了命運之手的安排。

展覽

一幅畫掛在墻上

遮掩著松垮的墻皮

像一個潦倒的人

披著鮮艷的毯子

站在燈光下。

我想在每一個線條和色塊里

找到繪畫者的意圖——

一場虛無的雪

覆蓋著杉樹的頭頂

陽光盛大，雪崩的聲音漸漸大起來

從頭到腳，我們一直都在融化

沒有人說話

沉默賦予了它長久的寒冷

畫棋

倒了墨汁，鋪開宣紙

落筆寫了東坡先生的

“無窮出清新”。頓覺紙上

滿目青翠，心房蔥郁

每句古詩都是一幅畫

而筆墨常不能達(dá)其意

重鋪新紙

畫一棋盤，兩罐棋子

及兩個稚嫩小童

黑白棋子先后上陣

它們在紙上無聲廝殺。

待擱下筆，才發(fā)現(xiàn)棋盤是空的

那兩個小童正埋頭吃著枇杷

青苔

隨處可見的鐵

在我們周圍奔跑或者拋錨

你們不一定能懂

生活給予的那種感覺

是一根反復(fù)纏繞的跳繩。

我需要山野中這一小塊綠

茸茸可愛，像一塊柔軟的補丁

縫在生活的缺口之處

春日小記

女人在樓下遛狗

狗和主人的分歧

來自于三米長的繩子

一個竭力想去草地

一個用力將其拉回。

我也經(jīng)常在遲疑中度過

不斷修改著那些句子。

只有春風(fēng)意志堅定

日夜不停地吹啊吹

旁邊兩棵開花的玉蘭

像是在風(fēng)里游動搖擺的魚

碩大的白色鱗片，從它們身上掉下來

局限性

你坐著

衰老占據(jù)了大半個沙發(fā)

頭頂左側(cè)的白發(fā)

令光線更加強烈

像是一座走到暮年的雪山

等待著消融。

你一動不動看著窗外

那里有條寬闊的河

窗框限制了它的流動

你只能看到岸邊有座荒廢的房子

和皮毛潦草的羊們

被一根生硬的鞭子趕下了水

初冬降下大雨

少見，但又自然而然

仿佛理應(yīng)降下一場大雨，而不是雪。

這不是祈求而來的

是干渴本身。干渴是一個人

或者一頭大象

迫切想讓血液重新回到心臟

以此彌合內(nèi)在的裂縫。

要扔掉傘，迎著風(fēng)

站在空曠處，才能察覺到

它冰涼的蹄子，落下來的重量

月亮和小孩

穿暗色衣服的小孩

挑著燈籠，走在河堤上

月亮累了，星星落進(jìn)河里

沒有魚。沒有蛙聲。

扶桑瘦弱，仍開著花。

磨坊向右拐就到家了

她有些餓，看見灶膛里

故去的母親，用著火的手

將一碗熱粥遞了過來

十面埋伏

雨下得生猛

如十萬大軍從天而降

雷聲擦著耳廓轟隆而過

夾竹桃短促的香氣，被雨水一并

帶到溝渠里去。

上山時所遇的白衣人已不見

只有一把琵琶靠在樹上

雨珠落在弦上，兀自彈著曲子

下山時，恰遇白衣人

坐在大榕樹下

微閉雙眼彈著《十面埋伏》

雨急弦切，衣袖隨風(fēng)曳動

卻未染上半點污泥

空曠

我在樓下散步

一只小狗尋聲跑來

腳墊輕輕碰觸著地面

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它憑著稚嫩的江湖經(jīng)驗

判斷我不是一個壞人

并在黑暗中緊緊尾隨

像一個忠誠的衛(wèi)士

我買了東西請它吃

然后和朋友那樣坐在臺階上

當(dāng)仰望夏夜的天空

一種深邃的空曠襲擊了我們

所有的市井街市突然消失

只有我和它

坐在這空蕩蕩的世間

孤獨

當(dāng)我們談及空間

空間便感到為難

說到美，美就低下了頭

一個鼓起勇氣的皮球

仍向著落日追逐

海水的激情還在

不斷涌動在城市的胸口

直到月亮升起來

龐大的建筑分走了一些光

將陰影覆蓋在低矮的事物上

由草叢里鉆出來的蛐蛐們

爬到石榴上，一整夜

用簡單重復(fù)的曲調(diào)

彈奏著即將裂開的孤獨

插了梅花便過年

聽老人們講

那是一座有故事的山

山風(fēng)無時不披著

古老的斗篷四處游走。

獵人們勞作一天

圍坐在地上，收拾著獸皮

每天他們熄燈睡覺之前

將心里的老虎，藏于黑夜

神情就會變得柔軟

等到了除夕那日

獵人會跪在地上做長久的祈禱。

彼時山中梅花正盛

女人們便折回幾枝，插在陶罐里

他們眼里的笑意，便如孩童般干凈明亮

仿佛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獵槍和短刀

更沒有一只老虎的存在

不如見一面

我的朋友來到這里

為野杜鵑準(zhǔn)備了絢爛的眼睛

也準(zhǔn)備了潮濕的耳朵

傾聽大海撞擊靈魂的聲音。

我的朋友，還相信愛情

在大洋彼岸

有個人認(rèn)真地等著她。

我的朋友，仍愿意善良

牽掛著七百公里之外

日日投喂的流浪貓。

我們站在沙灘上

與大海談?wù)撋衩氐拿\

及不可預(yù)測的未來

一顆心需要多久才能澎湃？

又需要多久才平靜下來？

我的朋友來了，又走了

雖生活在不同的城市

我們的人生，乘坐的卻是同一列車

許多年后，將到達(dá)同一個目的地

臺風(fēng)前夕

負(fù)重的卡車在巨大的轟鳴中

慢慢爬上山坡

車廂里滾落下來的水果

讓時間的雙腿一直在瓦礫上

倒退著逃離

窗子緊閉，木槿不知所措地開著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日子

即使危險，仍有辛勞的身影出現(xiàn)

他們不敢對生活有半分懈怠

臺風(fēng)的野心漸漸變大

暴雨將來到我們中間

但糟糕的是

沒人能控制這一切。

秋思

見到一池殘荷

自然想起它的美貌

是枯萎所不能掩蓋的事實。

翻過群山，發(fā)現(xiàn)所謂的壯麗

不過徒有虛名。

我們后悔了嗎？

似乎從來沒有。

無人擔(dān)心一棵樹

歷盡艱辛離開森林后

最終變成了書桌

還是化為了灰燼

我曾在靈山島目睹一只黑蝶

死前將整個身體鉆進(jìn)凌霄花中

這是它最好的歸宿。

好比我們被困在語言的沼澤之中

如一只貍花貓

喜歡困在植物的香氣里

久久不愿離去

月牙泉

我從海邊來

見識過沙子的細(xì)小和堅硬

并非都容易坍塌

在鳴沙山

沙子也有自己的高度和曲線

讓人有征服和攀爬的欲望

陽光比昨日強烈一些

突然看到了先生離去的消息

蘆葦浩蕩，風(fēng)驅(qū)使著它們

人驅(qū)使著駱駝，一圈圈走著

空氣更加干燥，月牙泉像一個執(zhí)念

從心中跳出來

那是沙漠濕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