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山河

滹沱河記

每次看到滹沱河，

都似乎高天遠(yuǎn)地，歲榮歲枯，大暖大寒，

我跟隨滹沱河一直走，走到了現(xiàn)在，

仿佛只有這里的水滴才是河流，

只有此時的風(fēng)聲才是天籟。

我結(jié)識這條河的時候，

天地亦清朗亦混沌。

一直覺得這條河有出奇的尊嚴(yán)，

它或飽滿或干涸，

或荒草遮蔽或潤澤豐盈，

總有留在平原上的深淺印痕。

它的西面是太行山，

這一山一水遙遙相對，

我的年齡流動時，它們紋絲不動。

不爭歲月，不掩時光，

夏暑即暑，秋涼則涼，

世事一直也就這么曲直紛繁，

越是綠意蔥蘢便越自知蕭瑟。

每當(dāng)那時，就覺得西山下的落日，

明暗如昨。

流水尋找著河流，午后的陽光閃爍般的短暫，

它動態(tài)著，它靜止著，都是經(jīng)典，

那些凝固和封存的記憶，

成為這片曠野深藏著的濃重。

滹沱河南岸點點街燈，

那是有溫度的人間煙火，

滹沱河比人從容，

充沛飽滿的時候它也不喧嘩，

你看它今夜干枯明天綠意，

總是千年寒陽暖陽的折光。

滹沱河，你千年流淌有千年流淌的緣由，

因為你，我生性平和而坦蕩，

不枉天地，

自有深邃。

2020年初冬，獨自在邯鄲街頭散步

曾經(jīng)有過趙都的聲音，

曾經(jīng)有過魏都的聲音和漢都的聲音，

卻覺得幾千年間，再大的聲音，

也沒有壓得過市井之聲。

現(xiàn)實中的人們離歷史很遠(yuǎn)，

歷史就是這樣，越久遠(yuǎn)，越向下沉。

這個季節(jié)有厚厚的冰，

我敲不碎冰，那冰多少年也沒有被敲碎過，

我想不明白曾經(jīng)的時光是輕還是重，

——為什么一定要明白？

越明白了，就越混沌。

我知道我的視力不及，穿不透經(jīng)年，

那是一道墻，

越慘烈的那一段，就越厚。

2020年12月4日，一個冬天的下午，

我獨自在街頭散步，

邯鄲，我陪著你三千年霧雨霜風(fēng)，

我陪著你三千年大鼎大道，

我陪著你三千年青絲染霜，白發(fā)千丈。

夜太行

太行秋夜，就覺得他出奇的闊大，

松聲羽聲山石聲，

胸有萬壑而面若平湖，

這境界，人所莫及。

太行腹地，云翳霧繞，

清月之下如古人：

萬卷古今，幾載流年，

三窗昏曉，一樹寒涼。

這經(jīng)典太行，有潔癖、有激情，

融入和交匯許多白天和夜晚。

靈魂一定是干凈的，

皮膚飽滿，眼神飽滿，

山峰河流都要滋潤，

內(nèi)涵外在都要滋潤，

夜籠罩著它的身體，

——油畫般的，

那時候就覺得這千山之重，

——重得浮生若羽?。?/p>

北夜微涼，南水乍暖，

天不掩晚月，地不遮青紗，

萬千青葉，幾粒稻黍，

那些卑微的生命，都是智慧。

蠶叢鳥道，山吟澤唱，

世道順暢還是坎坷，

乾坤明朗或是黯淡，

看闊野里那些茅草枯了黃了，

秋風(fēng)一過，一風(fēng)吹散。

曾有一日，我在傍晚向太行山遙望，

群山依舊，與記憶中的完全相同，

只是覺得它們比早年略微矮了。

后來我想，一定不是那山矮了，

而是我見過了更多、更高的山。

如此，世俗的什么得失、利害、長短，

甚至箴言和真理，皆如浮塵。

山河如此，我亦如此。

山河怎樣，我就怎樣！

石門記

石門是一座城市。

這個城市一定曾經(jīng)有過一道門，

但是現(xiàn)在沒有了。

它的北面是滹沱河，

它亦急亦緩，也深也淺，從容進(jìn)退，

千里平原就成了沃野。

西望是太行山，

太行山風(fēng)舒云朗，松聲羽聲，

俯視著千年蒼生。

我小的時候，人不欺天，

樹上有千葉，地上有百蟲，

麥田灑金，高粱飄紅，

漫天繁星，讓人總有幻覺之境。

有一條路叫作中山路，

這是許多城市都有的名字。

那條路，有一些年代的深厚，

也有一些年代的悲愴，

走著走著，無論相識不相識，

就一起老了。

有一條胡同叫作新文里，

那里有書卷氣，也有市井聲，

柴米油鹽，筆墨紙硯，

走出幾代淡雅之士，俗凡之人。

有一座橋叫作大石橋，

它橫列東西，接天通地，

遠(yuǎn)遠(yuǎn)看去，闊大蜿蜒，

小時候，我走在橋面，

覺得對它有可感的依附。

石門有一些詩意的街道，

比如時光街、青園街、維明路，

那里陽光細(xì)密，清風(fēng)染綠。

還有一些有著時代印記的名字：

工農(nóng)路、水產(chǎn)街、變電街，

記錄著曾經(jīng)的黯淡或光華。

石門，天盡宏闊，秋自橙黃，

時光緩慢，人氣恒久。

有一年，我在西山看滄桑落日，

石門薄暮，竟然連邊緣都是金色。

陰晴圓缺，春秋濃淡，

高天遠(yuǎn)地，

盡是人間煙火。

滹沱河沿岸

我不認(rèn)識很多的植物，

但我熟知蒲公英、馬齒莧、蔓子草和星星草，

很早以前它們就是這么長的，

我小的時候是這一棵，

我有了些年齡，依然還是這一棵。

早也白露，晚也白露，

棉花結(jié)桃的時候，另一些棉花已經(jīng)開了，

玉米吐穗的時候，另一畦玉米也就熟了。

我想住在康莊、于底、北新城，

它們在滹沱河南岸，離秋天的高遠(yuǎn)更近。

太平河里的水草浮萍和蘆葦，

它們五顏六色，秋天的植物瘋了一樣長高，

河里有孤魚濺水，

路上就有青枝打頭。

幾世幾載，有的溪變成了河，

但很少有河成為溪。

一直覺得河有著出奇的尊嚴(yán)，

它干涸、被掩埋，或荒草遮蔽，

但總有印在平原上的淺淺深深。

夜寒涼，秋風(fēng)一過，

我眼中的萬物，

俱已長成。

巴山的樹

——想起了傅天琳

許多時日，如這縉云山（注）的綠茵似濃似淡，

有的經(jīng)歷，成為了葉子，

有的經(jīng)歷，成為了樹。

秋天，是紫色的橙色的綠色的，

是一些好，是一些美麗，

也好像是我們原汁原味的信條，

是一些明澄的人的肖像和自畫像。

許多年，有的人忘了，

有的人遠(yuǎn)了，

有的人，走了。

你看那樹，它那么繁密，

它不是淺草，不在乎多一點或者少一點陽光，

不在乎冬天或者是更冷的冬天。

許多年，什么都有了滄桑，

連季節(jié)也是，連時光也是。

秋天，苦雨也是干凈的，

你要近乎偏執(zhí)地潔凈，要至純，

不在意眼前是一片葉子還是一樹葉子。

許多過去了的久遠(yuǎn)的事情，

原來沒有覺得有什么意義，

時間久了再記起來的時候，

竟然覺得能夠回憶的那些舊事，

是一棵百年大樹的價值。

想到那年的渝州，秋色涼熱，

窗外的那棵樹輕微地?fù)u曳，

一棵樹如果年代很久了，

周圍事物的盛衰興替就與它的枯榮有關(guān)。

許多年，慢慢就過去了，

——很快就過去了，

覺得那些年的你，

越來越如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深秋的傍晚，

深厚而沉實，

如樹，如那一樹翠蓋。

（注：巴山，也叫作縉云山，重慶的一座名山）

在黃河邊數(shù)大雁

秋高南行，春暖北飛，

那大雁，知道人生在世，

其實終為一人，

所以人形一形。

前行者遮擋風(fēng)雨，

后來者因時而動，

仁心恒信，近遠(yuǎn)高低，

高天的那些大雁，

它們不是為了讓人看見，

而是為了生存。

不知去歲雁陣，

今年如何北歸。

天一會兒冷了一會兒又暖，

雁一會兒北了一會兒又南。

苔原凍土，四野凄草，

在天在地，不喜不悲，

春為柳意，秋乃雁天，

大雁不獨活，

且遼遠(yuǎn)，此行彼行。

風(fēng)動振翅，星寒早棲，

頭雁更替，隊形變換，

渺茫一粒，連綴成行，

嘆三春雁去，一秋人老。

無所有，亦無所無。

秋高遠(yuǎn)，雁陣驚寒。

無限山河

秋葉枯黃，又是一季，

此時葉子非彼時葉子。

其實能有多少日子，

天黑也罷，天亮也罷，

天、地、人也罷，

陰晴由它，寒暑由它，

仁者如是，義者如是，

齷齪者卑劣者亦如是。

不想說話，能表達(dá)出來的不及經(jīng)歷的一半，

不能袒露出來的那一部分，叫作記憶，

越埋沒越覺得值得。

你可以希望，也可以絕望，

絕望多了，希望就有了。

古人成經(jīng)典，今人成舊事。

多少人僅是笑談，尚且留痕，

多少事只是煙塵，一風(fēng)拂去。

再不背那么多虛名，虛名壓身，

把那些早年背負(fù)的東西，一點點卸下，

能卸下來，就一定多余。

冬與夏，寒與暑，都不再敏感，

不是不敏感，是不再非此即彼，

不再非黑即白。

不是超然，是看到前面的那些頭像越來越模糊，

他們最初是彩色的，

可感，有愛有恨，皮膚光澤，

再看時，竟已成了黑白。

如若不信，你看那無限山河，

三千年后，依然遼闊。

（郁蔥，原名李立叢。當(dāng)代詩人、編審。著有詩集《生存者的背影》《世界的每一個早晨》《郁蔥的詩》等十余部，散文隨筆集《江河記》《藝術(shù)筆記》，評論集《談詩錄》《好詩記》等多部?！队羰[抒情詩》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塵世記》獲塞爾維亞國際詩歌金鑰匙獎?，F(xiàn)居石家莊市。）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