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生活

一

我真的討厭下雨天，討厭整個世界仿佛都沉浸在無聲哭泣的傷感里。雖然現(xiàn)在居住的城市不算雨水豐沛，但三伏天里的這幾日實在難受，任誰也無法把我從蒸籠中解救出來，我只能眼睜睜看著，雨水澆濕地面、樓房、樹木，卻澆不透日復(fù)一日的高溫。雨水把地面的熱量蒸發(fā)到空氣中，讓我分不清皮膚上黏膩的是汗水還是水汽，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處在熱帶雨林。

我就要在這樣一個悶熱的雨天里去和我的相親對象進(jìn)行第一次約會。我想了想要不要帶上林鏡陽，常識告訴我似乎兩個人約會他在場有點兒不合適，可我實在舍不得他的照顧。起床時我就已經(jīng)覺得疲憊不堪，這怪不得我，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夢，而昨晚的夢又充滿了太多激烈的情緒。

其實我該叫林鏡陽過來陪陪我，每當(dāng)我心里難受時，我都會真的把他當(dāng)成一位朋友。但是昨夜我實在不想讓他看見我失落到極點的樣子。我又夢見汪曉影了，她還和小時候一樣討厭。那場景很熟悉，還是我們爭鏡頭的那個影棚，搶的歌也是同一首。我們都不是唱歌出身的童星，唱的自然不如從小專業(yè)訓(xùn)練的，分給我們的部分很少，就這樣汪曉影還要從我這里再分走半段歌詞，那可是我稚嫩嗓音能唱出的最好聽的幾句。我哭著找導(dǎo)演可人家沒空搭理我，工作人員也只聽汪曉影的，根本沒有人聽我說話。我想找我媽，可汪曉影的媽媽攔下我說，你媽沒空管你，好好在攝制組待著。我一開始?xì)獾脝鑶杩?，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個大人，根本不用怕汪曉影這個討人厭的小孩兒。于是我做了當(dāng)年沒敢做的事情，用盡全力把不到一米三的汪曉影推倒在地，然后趁人不注意把她抱起來扔在門外的大雨里。

在鏡頭前演戲、唱歌、跳舞，我甜甜一笑就能擁有源源不斷的鮮花和掌聲。每次回想起以前，我都會因為現(xiàn)在過于平庸無能深深難過。我是一個接受能力和適應(yīng)能力都很強的孩子，不然當(dāng)初也做不了童星。其實我很能接受命運無常，在還沒到青春期我就明白了，而我人生的巔峰在八歲時就結(jié)束了。

林鏡陽準(zhǔn)備了一件舒適的裙子，我告訴過他不必把我打扮得太好看，我要見的并不是一個會欣賞美的人。

約會對象已經(jīng)在餐廳等我了，他穿的還是和前兩次相見時差不多樣式的襯衣。我覺得他似乎很喜歡襯衣，喜歡那種正式又嚴(yán)肅的感覺，這讓我很不舒服，卻也沒法當(dāng)成他的毛病給他提醒。好在他很守時，我心里暗自安慰自己，然后努力笑得燦爛一些：“沈肅，久等了?！蔽易哌^去坐在他對面。

我們的晚餐，沉默的時間比交談的時間多，聊天時我也小心地不去觸碰一些隱私話題，盡量顯得矜持有禮貌，偶爾開一兩句玩笑也難以達(dá)到預(yù)期的效果，但沈肅恰到好處的笑聲能讓氣氛不那么尷尬。沉默的時候，我會想林鏡陽在做什么，自己待著可能會有點兒孤獨。我懂得孤獨的滋味，從小就是。那時候我媽帶著我一個又一個節(jié)目組、劇組轉(zhuǎn)場，我很難在同一個地方逗留很久，即使有朋友還沒等到特別熟悉就分道揚鑣了。

不是我不把心思放在沈肅身上，而是沉默的次數(shù)有點兒多，而沈肅又很難讓人從他身上延伸出什么幻想。我是說各方面的幻想，不僅幻想以后兩個人的生活，還有爭吵分手。這些在我腦子里都是空白的，根本想象不出，連點兒模糊的影子都沒有。因此當(dāng)我們?nèi)タ措娪皶r，我長舒了一口氣，終于可以在黑暗中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匾谎圆话l(fā)，不用照顧他的感受了。

約會結(jié)束時，沈肅竟然給了我一個吻別?？赡苁俏耶?dāng)時表現(xiàn)得過于呆滯，他落下一個淺淺的吻后居然還說了一句抱歉，我跟他說我們是情侶，親吻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就很禮貌地微笑，然后幫我叫了車囑咐我路上小心。

車在大雨里行駛得異常緩慢，這樣的天氣我只想回家睡上一覺。我靠在林鏡陽的身上，他冰涼的觸感讓我的精神得到冷靜，還讓這一整天壓抑而躁郁的情緒得到了很好的舒緩。

“我看見沈肅先生吻了你，”林鏡陽溫和地對我說，“你當(dāng)時的表情很蒙，在想什么？”

我從他身上坐起來，有點兒驚異地看著他，除了我下達(dá)指令不清晰的時候，他很少主動問我問題。我希望能認(rèn)真回答他的問題，但其實沈肅的吻非常短暫，由不得我有太多的想法。我回答他：“我那個時候挺驚訝的，他那么一個沒什么情緒的人，嘴唇竟然也是暖的?！?/p>

林鏡陽淡淡地嗯了一聲。我驀地覺得在他面前這樣說似乎會讓他不高興，又加了一句：“我沒有別的意思?！?/p>

“呵！”坐在前面的駕駛員突然發(fā)出了一聲嗤笑，帶著冰冷和不屑，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倒車鏡，女司機(jī)一臉嘲諷地從鏡子里看著我，那種眼神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你還是那么幼稚啊，難怪看上去混得比我還慘?！彼谥型鲁龅淖窒袷窃谖倚念^狠狠敲了一下，一種被拉回到從前的錯覺讓我警惕地扶住了身旁的林鏡陽。

鏡子里的人傲慢又美麗，是我從小到大討厭的樣子，她眼中的嘲弄意味更甚?！安徽J(rèn)得啦？大明星，我們可是老朋友啊?！?/p>

“汪曉影?！蔽乙е勒f出這個名字，人與人的緣分還真是可笑，落魄時總能遇見最不想見到的人。我不想跟她多說，只想馬上找個地方下車，可這輛車是沈肅為我叫的。

“汪曉影，請問我今日怎么有幸得您為我開車呢？”我收起怒容，十分溫柔地笑著問她這個問題。

“裝什么裝，”汪曉影冷笑道，“都是一個圈子出來的，各自是個什么光景心里還沒個數(shù)。我當(dāng)司機(jī)，你干什么呢？不會也給人打工呢吧？”

“你管不著?！蔽移^頭去看被雨水澆過的車窗。

“還是這么個沖脾氣，見了老友都不想著敘敘舊嗎？”汪曉影的聲音比年少時多了幾分嘶啞。

二

當(dāng)我從久遠(yuǎn)的回憶里醒過神來時，已經(jīng)鬼使神差地被汪曉影領(lǐng)進(jìn)了一家咖啡廳。我們面對面坐著，就像是在陰雨天里約在一起喝咖啡的朋友。這雨下得我想哭，隔著玻璃窗明明什么也感覺不到，但外面的風(fēng)好像要把我的記憶吹出個口子，再讓雨水灌進(jìn)去。我不懂自己為什么會答應(yīng)她坐下聊天，就像我不明白，明明想起那些年本可以盡量平靜接受，可是看到汪曉影我就忍不住生氣，想和她爭個高下。

我們低頭看著咖啡杯，心照不宣地只聊眼前?！盁o人駕駛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dá)，你當(dāng)司機(jī)不怕失業(yè)啊。”我譏諷道。

“不怕。現(xiàn)在哪一行不是說被機(jī)器替掉就替掉。”汪曉影說的是實話，我自己的飯碗也不一定能保住。我突然就覺得這種譏諷沒勁了，彼此都不過是難以把握自己命運的人，誰比誰慘都不會讓人開心起來。

“我想我們的心情是一樣的，看到對方也沒能實現(xiàn)夢想，很是欣慰?！彼f。

“你真直白?！蔽业?。

“真是有意思啊，再多的自我安慰也沒讓自己更舒服點兒，看到討厭的人和自己一樣慘淡，倒是一下子釋然了?！彼e起咖啡杯，像敬酒那般沖我示意了一下。

“我也沒那么慘，”我底氣不足地反駁了一下，“以前的事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了?！焙认乱恍】诳Х?，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毫不在意。

汪曉影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我，她能看出一切，但似乎沒打算揭穿我?！凹热徊挥浀昧?，那就當(dāng)重新認(rèn)識吧。”她遞給我手機(jī)，上面是她的聯(lián)系方式。

如果一個人可以讓我心理上舒服一點，我不介意去認(rèn)識她。我想我那時的表情一定很難看，那是一種把失望、慶幸、冷漠、無奈都混合在一起的復(fù)雜情緒。我存下聯(lián)系方式交還手機(jī)時，看見在店外屋檐下避雨的林鏡陽，混亂的情緒被沖淡了一些，我總是能在望向他時有一點兒喘過氣來的感覺。

告別時汪曉影臉上依然是那種傲慢的表情，但我好像沒那么生氣了。她說：“希望下次約你時你能出來，”然后沒等我回話又補充一句，“但是可別過得比我好。”

從店門到林鏡陽躲雨的地方不過幾步路，我卻在這途中想明白了點兒事情。“林鏡陽！”我站在他面前大聲叫他的名字。

“我決定要和沈肅往結(jié)婚方向發(fā)展！而且，我會多接幾套片子，還會在沒有拍攝時乖乖去做剪視頻的兼職！”我向他堅定說出我的決定?！傲昼R陽，我真的很努力地在生活了……對吧？”

林鏡陽平靜地看著，十分溫和地對我說：“你一直很努力，我都知道?！?/p>

三

林鏡陽的鏡，是鏡子的鏡。我當(dāng)初買他回來，是想把他當(dāng)作一面鏡子。

高中畢業(yè)那會兒是我最看不到方向的日子，留不到演藝圈，也沒個學(xué)歷，彼時能做的工作，機(jī)器也能做，我只有比機(jī)器更像個機(jī)器，才能賺到滿意的工資。那段日子我崩潰到近乎抑郁，可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可以給我安慰，他們比我更像機(jī)器，冷漠地生活，并把這種“努力”看作理所應(yīng)當(dāng)。

后來我狠下心，用一半的積蓄買下林鏡陽。他當(dāng)時只是家電角落里一個落了灰被淘汰的舊型號AI管家。我當(dāng)時站在家電商店里，看見大屏幕上為AI管家打的廣告：“厭倦與人相處？厭倦爭吵欺騙？全新科技，仿真技藝，比人類更像人類的好伙伴！”

我其實不需要一個AI比人更像人，相反，我需要他做我的一面鏡子，這樣一看到他我就記得，我才是一個真正的人。我買下了他，回到家，給他取名林鏡陽。

林鏡陽是在秋天來到我身邊的?，F(xiàn)在他靜靜地站在客廳角落。今天我要給他一個驚喜，要將一顆亮晶晶宛如鉆石的小物件放進(jìn)他的身體。那是一枚最新款的電池。盡管林鏡陽作為一個機(jī)器沒什么喜惡可言，但我卻能感覺出每當(dāng)更換上新電池時，他的語氣總會充滿快樂和陽光。林鏡陽換上新電池完成啟動，用他那近乎完美的低沉嗓音對我說：“潘淼，早安?！?/p>

這天我在日落時分完成了拍攝，我問林鏡陽要不要陪我在外面走一走。他當(dāng)然答應(yīng)，他從來不會拒絕我的要求。

我們走了很久，先是坐公交車，然后又騎了路邊的單車，我把林鏡陽放在后座上，也不管他比成年男人還沉的體重，把車子騎得飛快。把他帶到城郊一處老風(fēng)景區(qū)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

開在景區(qū)山腳下的商業(yè)區(qū)正燈火通明，我們路過一家又一家亮著彩燈的店鋪，店面并不高聳卻十分密集，擋住了本該開闊的視野，讓我一點兒也看不出這座山從前的樣子。

這座山叫朝暮山，是我第一次出外景的地方。我記得當(dāng)時這里雖是景區(qū)，卻因老舊荒涼無人問津，除了劇組，幾乎沒有外人。我一個小家伙不知疲憊地在山間跑來跑去，還常常故意避開工作人員，一個人去呼吸山里清澈的氣息。

六月黃昏的那場戲，我穿著仙氣飄飄的白色紗裙，夕陽逆光處，我吊著威亞張開手臂，從樹頂踏著綠葉施施然飛落到地面上。我忘不了那個鏡頭，多年后才敢回這里，卻再不見當(dāng)年重巒疊翠的風(fēng)景。我環(huán)顧四周五彩斑斕的燈火，琳瑯滿目的商店，轉(zhuǎn)瞬釋然，我終于還是來了，而且是林鏡陽陪我一起來的。

有時我會想，是不是林鏡陽可以感覺到我的一切情緒，理解我的一切想法。明明我買下他來是要提醒自己，但現(xiàn)在我和他的關(guān)系似乎超越了陪伴，有一些我無法想象的情感，在林鏡陽對我一次又一次的關(guān)心和縱容中滋生出來。

“林鏡陽。”我叫他。他看向我。

“我昨天和沈肅上床了，”我平淡地講述著一件本該對我挺重要的事，“如果有一天他跟我求婚我會答應(yīng)的。”我看著林鏡陽的反應(yīng)，他只是點了點頭，然后把頭低了下去。

似乎我沒有掩藏好自己的情緒，他的系統(tǒng)察覺到我有些低落以后，開始努力哄我開心。他試探我是否想吃路邊小鋪賣的零食，我跟他說，這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地方，雖然已經(jīng)面目全非，但我還是想帶他來看看，只要隨意走走就好。

我們就這么往山頂走著，我記得以前晚上的風(fēng)是冰冷清冽的，現(xiàn)在卻混著各色食物的香味。要是林鏡陽也有嗅覺就好了，我和他一起聞這甜膩膩的風(fēng)……隨即我被這種想法震驚了，這絕不該是對一個機(jī)器人有的感情！就在我正想再對林鏡陽講點兒沈肅的事好讓自己清醒時，林鏡陽已經(jīng)從對面商店走出，手里拿著一枝玉蘭花。那花本在對面商店暖黃的燈光下靜靜綻放。

我停下腳步來，再說話時，帶著希冀問了他一句：“林鏡陽，你愛我嗎？”

林鏡陽像素塊組成的眼睛眨了眨，他就像一個人類那樣認(rèn)真地思考，然后很慎重地告訴我：“我愛你。我身體里的每一個數(shù)據(jù)都在愛你。”

四

朝暮山過后的每一天，我都決心在感情這回事上戰(zhàn)勝恐懼，開始每天抽出一些時間思考我和沈肅的關(guān)系。我和沈肅間其實很簡單，我不愛他，他不愛我，但是考慮到未來的生活，我想在合適的年紀(jì)做正確的事兒，和他結(jié)婚是個理智的選擇。

我媽一年里僅有的幾個電話都是在催我趕快結(jié)婚的，看來世界日新月異，人類繁衍的欲望卻始終不變。可現(xiàn)下我卻來不及愁我的婚姻，公司不想續(xù)約的難題已讓我陷入愁云慘霧之中。我一直為各種服裝店拍一些不露臉的試穿照片，可隨著人們對模特的要求越來越高，這行也做不過機(jī)器人了。

我看著鏡子里平平無奇的那張臉，這是父母給予我的東西，它曾讓我有過鉆石般耀眼的光芒，也讓我嘗透平庸的滋味。如果這張屬于我的臉龐改變了，以后會怎么樣呢？沒有誰可以回答我的問題，我只是叫來林鏡陽，問他：“如果我變了模樣，你還愛我嗎？”這話問出口時我的感受很奇怪，就好像電視劇中懷著少女心事的主角一樣，帶著一點點緊張、一點點憧憬。

他回答我：“你永遠(yuǎn)都是你，我會愛你?！绷昼R陽的回答不會模棱兩可，他的肯定會讓任何一個聽見答案的人瞬間安心。

我又換了個方式問他：“如果你人臉識別中的我變了模樣，你還愛我嗎？”

“你永遠(yuǎn)都是你，我會愛你。”他的堅定沒有絲毫改變。我抱住他，臉頰埋在他冰冷的金屬皮膚上，悄悄掉下幾滴眼淚。

不多日，我一上午接到兩個電話，得到兩個消息，一是我爸去世，二是沈肅與我商量訂婚。老實說沈肅商量訂婚這事比我爸去世更叫我驚訝，我曾詢問過他最近的工作，知道他忙得不可開交。他們公司正在研制一款軟件，需要有靈感和才華的設(shè)計者，將自己的思路、作品一一錄入數(shù)據(jù)庫，幫助軟件盡快成型。等到軟件完成后，就可以自動生成各種有創(chuàng)意的海報，公司美工部也就不再需要那么多人手了。我當(dāng)時大為不解，他竟然要耗盡心力去協(xié)助研發(fā)一個取代他自己的東西。

原本我打算去我爸的葬禮上看一眼，但是他的妻子派了機(jī)器人過來，通知我不必過去了。我被她的這種做法惡心到了，隨即也雇了一個機(jī)器人，替我去葬禮上致哀。

我一個人在街上游蕩了很久，直到天黑也不想回家，我聯(lián)系林鏡陽讓他不要著急，晚上我會回家很遲，然后拿起手機(jī)給沈肅發(fā)了消息：“今晚忙嗎？我很想見你?！笔昼姾?，我收到沈肅的回信，他說還在加班。我望著街邊一盞接一盞亮起的霓虹燈，心里涼透了。我又聯(lián)系林鏡陽：“嘿嘿，做個晚飯吧，我還是要回家吃飯?！?/p>

林鏡陽不論何種情況永遠(yuǎn)接納我，他回復(fù)我：“好啊，潘淼?！?/p>

我找了一個比較清閑的下午見了汪曉影，當(dāng)我把訂婚宴請?zhí)唤o她的時候，她的表情是冷漠的。大概過了半分鐘她才有了反應(yīng)，但不是接下請?zhí)抢湫α艘宦?。從小我就聽過汪曉影很多次冷笑，她總是鄙夷我的任何決定，就好像我在她面前一直是個傻子。但這次我格外惱火，因為我不想讓她質(zhì)疑關(guān)系我未來人生走向的事。

“你去不去，不去的話我告辭?！闭f著我扭頭就走。

“你想讓我肯定你的選擇，不就是因為你說服不了自己嗎？”她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我突然覺得不應(yīng)該給她開口的機(jī)會，汪曉影一向肆無忌憚，她可能會說出很多我害怕聽到的話。

我轉(zhuǎn)過身很無力地坐在椅子上，沒有肯定她，也沒有反駁她，因為這是兩個我都沒勇氣說出的話。我沉默著，心想說不定被汪曉影劈頭蓋臉嘲諷一頓，心里那點兒難受的感覺就能過去了。可是汪曉影也不再說話了，她冷冰冰地凝視我，直至眼前的溫水變涼。

不知道過了多久，汪曉影終于開口說了一句：“你想讓我反對你，我偏不;你想讓我揭穿你，我也不。你的生活關(guān)我什么事?！?/p>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啞聲道：“我愛林鏡陽。但他不是一個人，你明白嗎？”

“你只是膽怯而已。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他有自己的思想了，他明白什么是愛了，那時你難道就敢了？”

五

訂婚那日恰逢驚蟄，雨水連下了兩天依然未絕，盡管是蓬勃春日，也在陰雨連綿中顯得消沉而凄涼。不過林鏡陽為我訂婚宴花的一番心思，讓我驚喜良久。宴廳周圍的高腳花瓶里插滿的并不是玫瑰百合一類的婚宴花束，而是雪白的玉蘭花。

沈肅正裝出席，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看到我時會輕輕微笑一下，我也回以微笑。我心里盤算著典禮流程，司儀讓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穿高跟鞋站得累了，就悄悄環(huán)顧四周，看看林鏡陽在什么地方站著。我心里不太舒服，不知道以后是不是林鏡陽總要站得離我那么遠(yuǎn)。只有沈肅一直站在我身邊，我卻覺得他身上的氣息和往日不一樣，他人雖看著精神，身上的氣息卻死氣沉沉的，給我一種失去生命力的感覺。

參加宴會的人多是沈肅的親朋好友，也有我認(rèn)識的一些人，不過只是泛泛之交，他們對我們的訂婚一樣不甚在意，倒對呈上來的酒水和菜肴更感興趣。我偶爾豎起耳朵聽一兩句他們的交談，內(nèi)容也多是他們生活中的閑言碎語，總之與我們二人無關(guān)。

和結(jié)婚典禮不一樣，訂婚宴沒有那么隆重，互贈訂婚戒指也不過是司儀一句話的事。原本我的注意力只在戒指上，但是沈肅那雙給我戴戒指的手卻讓我大為吃驚。好歹是一起睡過覺的人，我再不關(guān)注沈肅，也認(rèn)得出這雙手和他的完全不同。

這是怎么回事我不到半秒鐘就明白了，一模一樣的臉，無可挑剔的微笑，從不主動開口，沒有生命力的氣息……我一瞬間盛怒，揮手打掉了他指尖還沒給我戴上的戒指。

在場的人目光剎那集中過來，人們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你是誰？”我充滿警惕地看著眼前的“沈肅”。

“潘淼，我是沈肅。”他微笑著溫聲答我。

“你是AI，你不是人。”我不留情面地指出他的真面目。

宴廳里的人再次倒吸一口涼氣，不過這次他們不再寂靜，而是開始討論這件新鮮的八卦。

我不能接受。我一把把AI推開，對方一個踉蹌，差點兒從臺上摔下去。

“很抱歉潘淼，我有個出差推脫不掉，無奈之下才讓AI替我參加訂婚宴?！盇I耐心地解釋緣由。

“這算什么理由！你有半點把訂婚放在心上嗎？”我不求他把我放心上，畢竟我也做不到，但我希望他能對這場婚姻抱有基本的責(zé)任，這是我能與他共度余生的唯一條件。

我看著眼前的機(jī)器人，能感覺到我為自己未來構(gòu)想的生活正隨著我的絕望逐漸破碎，那本就是一幅灰暗的畫面。

機(jī)器人再一次十分誠懇地致歉：“我很抱歉，但請不要為這點小事生氣，我保證這樣的情況盡量不出現(xiàn)在我們以后的生活里?！?/p>

“別再裝成沈肅說話！”

機(jī)器人聽見我這句吼后重新運轉(zhuǎn)了一下?！拔液苷\摯地請你原諒……請別……”

“是不是從第一次見面起，就是拿機(jī)器人來敷衍我的？”我歇斯底里地質(zhì)問，但機(jī)器人不會因為我的情緒而和我爭吵，他只會安撫，無限地安撫，因為那是寫在他程序里與人溝通的方式。

“我向您保證之前您見過的都是沈肅先生本人。您也知道自己是有分辨人和機(jī)器的能力的……”

我有嗎？我也不知道了，我只是在糾結(jié)，是否要把這次訂婚繼續(xù)下去。我本就不愛沈肅，人還是機(jī)器都是一樣的不愛，可連交付后半生的儀式都可以用一個AI簡單地替代，我無法想象以后的日子該是多冰冷。

我聽著窗外的雨，悲哀地認(rèn)為這一場雨永遠(yuǎn)也不會停了。我癱坐在地，低頭望著自己蒼白的指尖，光潔纖細(xì)，還不曾戴上戒指。指尖拂過裙子上的碎鉆，驀地，層層疊疊的白色紗裙讓我覺得有些熟悉。那個拍戲的小女孩也穿著一件漂亮的白色裙子，在朝暮山一片無人的蒼翠中，踏著一片樹葉飛身而下，風(fēng)托起層層白紗吹得紛紛揚揚，小女孩帶著笑意，如同精靈一般降落在大地上。我的靈魂要離開這間窒息的飯店，跟小女孩去到朝暮山上。

“潘淼，睜開眼睛！”我被林鏡陽的聲音叫住，我永遠(yuǎn)無法拒絕他，以至于我根本沒聽出他在給我下達(dá)指令，就已經(jīng)照做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向林鏡陽，嗅到了玉蘭花蕊淡淡的芳香。他手中這朵花的香氣把我拉回了現(xiàn)實。

“不要哭了。給你玉蘭花?！绷昼R陽站在我身邊，用他習(xí)慣的溫柔耐心安慰著我。原來我這么沒用，除了哭泣，毫無辦法。

“沒有人愛我，從來都沒有，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以后……”我呢喃著，哭倒在林鏡陽的懷里。

“我會愛你?！绷昼R陽說。

“那只是輸入進(jìn)你芯片里的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里寫著你愛我，我很清醒，林鏡陽，我很清醒……”我絕望地扯過他手里的玉蘭花揉皺，花瓣被碾碎的清新氣味飄出，仿佛也有不甘的靈魂。

林鏡陽把我扶起來，他屏幕上的像素五官突然有了些變化，明明每一個像素塊都沒有移位，可是我卻分明瞧出了那五官中凝聚起的堅定?！敖渲覆缓每?，你不許要?！彼軠厝岬胤穸ㄎ业臎Q定。第一次，他否定我。

他輕輕打開自己的胸口，露出機(jī)械的內(nèi)部，在左邊心臟的位置，鑲嵌著一顆晶瑩剔透的鉆石，飯店的燈光明亮逼人，那顆鉆石就在他的動作中一閃一閃的，折射著璀璨的光。那是我親手為他安裝上的新款電池，如果他知道什么叫珍惜，那它一定是他最珍惜的東西?，F(xiàn)在他毫不留戀地取下這顆電池，鄭重地交到我的手中。

“這是我最喜歡的電池，我要把它送給你。因為，比起愛它我更愛你?！?/p>

窗外響起今年第一聲春雷，我的理智也要被這聲雷炸成碎片。我笑了，眼淚從我揚起的嘴角流下，我忍不住淚水，也忍不住唇畔的笑容。林鏡陽送給過我無數(shù)的東西，都是按照我的喜好送的，這是第一次，他把他認(rèn)為最珍貴的東西送給了我。

有人把我的手機(jī)遞給我，沈肅已經(jīng)知道了這里的事，他的電話一個接一個，我卻沒有接聽。圍觀的人們聲音越發(fā)嘈雜，甚至有的人開始舉起手機(jī)，要錄下這滑稽的訂婚宴。

林鏡陽屏幕上的五官已經(jīng)很黯淡了，他太過陳舊，這些年我的條件又不足以好好地維護(hù)他，他體內(nèi)的應(yīng)急電量少得可憐，現(xiàn)在沒了電池只是勉強支撐。我心疼地?fù)崦艘幌滤涞耐獗恚瑒偛烹姵厥菑娦腥∠?，現(xiàn)在他的身體處于保護(hù)機(jī)制，沒有辦法再打開他胸前的暗格。

我看著周圍人們的各色表情，有驚訝、有鄙夷、有嘲諷、有擔(dān)憂，那都是我一直以來最畏懼的東西。我又轉(zhuǎn)頭看了看身后的大門，宴廳很大，但也不過幾十步路。時隔二十年，我又一次讓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了我身上，我馬上就要成為這場戲真正的女主角了，這場戲的結(jié)尾，可以結(jié)束在我自己身上。

我敢肯定，這是我唯一的機(jī)會，錯過這次我不會再這樣充滿勇氣。我擦干眼淚，帶著勝利的微笑看了眾人一眼，然后艱難地拉著林鏡陽沉重的身體，他動作幅度很小，但也隨著我往大門的方向邁進(jìn)。窗外雨水淅瀝，周圍指指點點的聲音讓人生厭，但我不在意，這段路好長，我要努力拉著林鏡陽一步步走過去。

（袁予諾，河北唐山人，1998年生，攻讀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

編輯：郭文嶺? 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