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梵? 本名劉劍,1996年8月出生于云南鎮(zhèn)雄,畢業(yè)于文山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越南語專業(yè)。作品見于《詩歌月刊》《散文詩世界》《邊疆文學(xué)》等刊物,作品入選《2020年度云南詩歌選本》。
一
無邊的夜色停在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國度。晚間的空氣涼爽如水,徹底洗卻了長途跋涉的疲乏。拐進左手邊的街道,并不寬闊的路面被天藍色的柵欄一分為二。攤販、行人、車輛和摩托車流將道路完全占據(jù)。行道樹枝葉四散,長勢茂盛的部分已觸碰到街邊商鋪的廣告牌。順著佛寺的方向往上走,一路上餐廳、酒店林立,除了越南特色的美食,還有一些東南亞風味的小吃。穿過馬路,走到人流較少的河岸小道上,倏忽走過幾個歐美大陸的白種人,他們大都疾步而行,即使在超越我時,也沒有回眸。這些人身著高檔休閑服,表情里透著驕傲與坦然,看樣子他們很享受異域的生活。
夜色籠罩下的西貢城,美則美矣,卻是廬山不識真面目。在這蜘蛛網(wǎng)般的街道中,最怕的是迷路。在老城區(qū)里轉(zhuǎn)悠,各種建筑和設(shè)施還保留著一層濃厚的包漿。小巷里依舊燈火闌珊,人流如織,賣水果的攤販笑盈盈地招呼行人。年輕人結(jié)隊而行,嘴里說著含糊的南部越語。我加快步伐,走進一家閣樓風格,門較為狹小的旅舍。女服務(wù)員嘴唇快速地分離粘合,剛開始不懂她的意思,直到遞過來一個碩大的簿冊,才知道是要填寫護照信息。
房間略小,但也明亮舒適。床側(cè)有一幅畫,一個妙齡少女走在田埂上,一臉天真的笑容,未完全落地的腳踵似蝴蝶般輕盈,河畔吹來的風,揚起她的孔雀藍裙擺。也許在我的注目下,她的斜劉海長久地漂浮在額前。
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疲倦極了,可就是無法入睡。我摳著自己的指甲,想這棟房子的樣子,旋轉(zhuǎn)的鐵質(zhì)扶梯,米黃色的地板,總覺得在幽暗的轉(zhuǎn)角處藏著這座城市的秘密。對于街上傳來的喧鬧聲,我盡量地讓耳朵避開它們。我知道,無論心里的湖水如何翻涌,都不能手足無措地走出去。于是,自個兒在心里數(shù)羊,到了八十或九十,就一敗涂地,數(shù)不下去了……迷糊中,記憶像一只藍蝴蝶在腦海中飛舞,幻變,是我是她,還是它們,過去與現(xiàn)在,前世與今生,不斷地出現(xiàn)又消失,最終停駐在童年的窗臺伸過來的一枝梨花上。
留學(xué)生歡迎典禮那天,正當?shù)涠Y結(jié)束,人們準備返回時,突如其來的大雨截住了去路。人們在禮堂的屋檐下避雨,熙攘的人群中,我注意到了身旁的她,不同于別人,臉上沒有一絲焦慮不安之色。她身著一襲奧黛,嘴角掛著明媚的笑意,正興味濃濃地注視著這場大雨。我追溯她的目光,不遠處的池塘上,水波粼粼一片朦朧,不知名的樹倒垂下來,闊大的枝葉上凝聚著冷冽的雨珠,空氣中有了一絲涼意,但并不覺得冷。身心完全沉浸在樹的顏色和雨滴落的聲音之中,仿佛聽見她說,聽聽吧,這傍晚的樂曲。
不同于越北女子的嬌小和內(nèi)斂,其更有一種自然明麗之美,帶著南方人的爽朗和機敏,一雙靈動的大眼睛顧盼生姿,宛若天人下凡。除卻這些,她的良善也是不容置疑的。當初的我作為一個異域來客,一開始真是四顧茫然,不知西東。初次抵達,由于不懂操作,銀行卡被吞,大費周折才將其拿回來,中間甚至經(jīng)歷了警察的盤問,不用說,以當時的越語水平自然是聽不懂的。出門買飯菜,更是雞鴨不分,笑料百出。權(quán)當是好客和友誼的緣故,小鳶的熱情和幫助,使我在越南的日子,順遂了許多,但未曾想過,會那么迅疾。一年的時光仿佛做了一個夢,夢醒時分,由離別帶來的絕望,讓心臟瞬間凍結(jié)。曾經(jīng)在身體里瘋狂翻騰著的千層浪,突然冷卻成冰。因為一言不合,那種年輕人的執(zhí)拗,使我沖動起來,不辭而別,匆忙回歸。趕夜車回國,一路上心腸千回百轉(zhuǎn)如車輪碾過熱帶的酷暑,困乏極了,夢中出現(xiàn)故鄉(xiāng)漫長的雪天。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曾經(jīng)的青春早已成為后退的潮水,現(xiàn)實的網(wǎng)成為陡坡上的堤防,死死封住說話的嘴。有些信仰無論多么堅硬,都早已經(jīng)支離破碎,沉入河底。他的臉往下耷拉著,變得實在又功利,讓他畏畏縮縮,害怕失去。緊盯著眼前的斗米利益讓他浮躁又膚淺,那不斷潰退的發(fā)際線儼然失去的半壁江山,浮腫的眼袋和蒼白疲倦的臉色明白地昭示著:這是一個失敗的上班族。
那種感覺就像是偷飲了美酒,在醉意中做了許多好夢,但正當夢得酣暢淋漓的時候,突然連人帶馬被山賊擒獲,從此困于命運的牢籠,走向衰老的墳?zāi)怪?。世界既然安排好了,反抗有用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夜》中說:“因為我在成長,從過去的理想中掙脫出來了,這些理想已告粉碎,瓦解,既然沒有另一種生活,就得從這些殘垣斷壁中把它建設(shè)起來?!笔抢^續(xù)陶醉在人生里,幻想出一些黃粱美夢?還是閉著眼睛,如行尸走肉那樣走下去?在這急景流年的歲月里,好像已不是思考“生存還是毀滅”的時代了。
次日醒來,走上前去,猛地拉開窗簾,明晃晃的陽光刺了進來,外面早已車水馬龍,人流如潮。我毫不懷疑,今天看起來活力十足的這些人,正是昨晚熱鬧喧騰的那些人。熱帶濕潤多云的天空下,炎熱是人們身體的興奮劑,這一點,你只需看看隨處可見的錚錚男兒,就會知道他們對運動的愛是天生的,就算只有一小塊草皮,他們踢球的激情和啦啦隊女生的吶喊仿佛能驚撼整個地球。越南豐沛的降水,除了給人生養(yǎng),在槍林彈雨的時代,也象征著陰郁的生命之重。就像宙斯,給人希望的同時,其陰影也覆蓋著大地。無法拒絕的小國命運,造就了這個民族的熱烈堅強和多情哀傷,他們?nèi)鐜Т痰乃N薇,不斷地向上,吞噬著日輪。
對于這片土地上的國民,也可以這樣說,其實我并不了解。就像昨晚擦身而過的那些人,他們不會知道我是何人,為何而來。即使近如咫尺,我也曾知曉他們的語言,了解他們的歷史和文化。但離開以后,曾經(jīng)鮮活的圖像逐漸模糊,書本上學(xué)來的東西也成了死物。我真的理解他們嗎?他們在生活中所經(jīng)歷的甜蜜和幸福,痛苦與掙扎,這些具體的事物,我大概是不了解的,就像我平時所了解的生活,那種自以為是的真相,憑借新聞媒體和網(wǎng)絡(luò)資訊來窺其麟角,那無異于長久地霧里看花。那么,生活的滋味到底是什么呢。
二
“無論如何,他必須走出陰影,繼續(xù)活下去。每個人的心都碎了,是的。即使如此。”——雷蒙德·卡佛在《檸檬水》中如是說。毫不厭煩地,走到昨晚的那家餐廳,他家主要做地道的越南菜,老板四十歲上下,一口正宗的北部口音,興許是河內(nèi)人。室內(nèi)器物顯得質(zhì)樸溫厚,柜子上的杏黃色木雕、一張張桌椅,錯落別致。屋里燈飾精巧,光線暖而明麗,彌漫著慵懶的氛圍。心神隨著身體坐了下來,店小二適時地送來特制烤法棍。法棍,自然是根據(jù)法蘭西面包改造而成,將其切開一條口子,內(nèi)芯填充火腿腸,黃瓜絲,生菜,烤肉等小菜,涂上一層番茄醬,入口香軟而不膩。以前我在早晨出門,路過小攤子或三輪餐車,就會跟越南大媽買上兩根,然后趕去書店。大多數(shù)時候是沒有座位的,就在落了灰的書架前一邊吃,一邊站著看書,不知不覺,長長的法棍就被啃完了。
因為靠海,又有湄公河蜿蜒穿過,不用說,西貢的海鮮河鮮不會差。伴有茴香的大頭蝦好像挺受歡迎,身后的食客正小心翼翼地剝殼。大頭蝦又稱“膏頭蝦”,頭大膏肥,一只足有7兩重。這里有蒜香和芝士兩種做法,味道甚是鮮美,常常賣到斷貨。越南青蟹則是上好的肉蟹,個大肉厚,越式啤酒燒法和武漢的燒小龍蝦異曲同工,鉗子里也充溢著肉,味道極妙。
這里的甜點也很不錯,最受歡迎的是三種糕點。紅白綠分明的三色糕,用綠豆、紅豆、山藥做成,口感清淡,像果凍的味道;綠色的斑蘭糕則軟糯香滑,帶有濃濃的奶香;淺粉色的芋頭糕,中間夾有大顆的芋頭粒,外裹椰蓉,口感最佳。老板說按這個順序來吃體驗最好,可以享受到味道由輕到重的整個過程。
胡侃瞎問,搞了半天才知道,原來牛肉河粉才是店里的招牌菜。老板介紹說,這道菜澆頭必須豐盛,鹵牛腩燉至軟爛,手打的牛肉丸緊致彈牙,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唇齒留香,還有牛百葉和牛筋,輔以銀芽、青檸檬、九層塔葉提鮮,清爽適口。河粉用的是廣東米粉,韌而薄,久煮不斷。
作為一道聞名遐邇的傳統(tǒng)美食,河粉的湯頭是關(guān)鍵??粗鴺幼忧宓鋵嵈己窬d長,一喝就知道是花功夫熬出來的。老板泉先生驕傲地告訴人們,他這兒有專門的夜班廚房,湯底是用牛大骨和牛尾骨,花十二小時慢火細熬出來的高湯,湯面一直保持微滾狀態(tài),使得湯底清澈,湯味香濃,不油不膩,食用時加入辣椒醬或者海鮮醬,別有一番滋味。牛肉粉是主打,雞肉粉和菌菇粉也不錯。雞肉粉很容易讓人想起海南雞飯。
我留學(xué)的時候,就注意到越南人對粉的熱愛簡直令人發(fā)指。單是菜單上的種類就有幾十種。檬粉是越南粉的一種干拌吃法,河粉煮熟后撈出冷卻,拌上魚露,撒上牛肉、豬肉、蝦餅、春卷、花生等配料,拌勻開吃,特別開胃健脾。
令人驚訝的是,這種喜愛在特定的時期,讓河粉和政治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發(fā)生了聯(lián)系。戰(zhàn)爭時期,當時的西貢素以政客的爾虞我詐、多方勢力的間諜活動、街頭的鎮(zhèn)壓與反抗聞名。而西貢的街頭有一間平字號河粉店,曾是越共的秘密基地。據(jù)說當年這間河粉店離美軍指揮所(現(xiàn)為越戰(zhàn)博物館)只有一百米,距美國大使館不遠,因此許多美國大兵甚至外交人員都會到這兒用餐。
也許美國人做夢都不曾想到,外表平實的河粉店是越共的聯(lián)絡(luò)基地。這里從老板、廚師到跑堂,都是偽裝的。當他們在一樓吃著河粉時,二樓的越共解放陣線突擊隊員正在策劃如何攻擊美國大使館。一九六八年越戰(zhàn)中最著名的“春節(jié)攻勢”,正是在這里的二樓下達了作戰(zhàn)指示。
有人說,越南人當年從平字號河粉店的地下挖了直通美國大使館內(nèi)部的地道;也有人說,美國在越戰(zhàn)投入的資金足以登陸月球六次。一口酸爽的河粉湯下肚,扭頭看著蕓蕓眾生的自在吃相,恍如隔世,那個諜影重重、驚心動魄的年代早已逝去,如今只能從紀錄片中去尋訪了。
美國導(dǎo)演肯·伯恩斯為之花費十年的紀錄片《越南戰(zhàn)爭》詳細客觀地描述了這場戰(zhàn)爭??偣彩?,我可能是觀眾里面最沒有耐心的一個,只看了最后一集。一九七五年三月,北越人民軍發(fā)動順化——峴港戰(zhàn)役,在為期一個月的戰(zhàn)斗中,南越軍隊慘敗,美國總統(tǒng)福特堅持進行援助,但被國會果斷拒絕。
南越政權(quán)猶如黃昏薄日,搖搖欲碎,像從前一樣,長期處于貧苦混亂中的人們并未感受到一絲光熱。戰(zhàn)爭快要結(jié)束的那天,人們的內(nèi)心是“城頭變幻大王旗”。天色陰沉下來,狂風大作,一樹一樹的葉片落在地上。昔日顯赫的政客、富商、投機者,如螞蟻般四處逃竄,直升機的渦輪旋轉(zhuǎn)不停,污濁血腥的波浪騷動不安。那是四月的一天,人們將其稱為“黑四月”。
就像許多人認為的那樣,這場戰(zhàn)爭是沒有意義的,是兩大陣營間的拉鋸戰(zhàn)。越南仿佛一棵樹,他們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來回折騰,差點兒把細長的越南給鋸斷了。不過,那些美國大兵也會這樣認為嗎,他們也許會痛惜失去的青春,像嬉皮士那樣追問生命的意義。但那些村莊的荒野上,游蕩著的女人和孩子,她們的魂靈又該如何安放,她們變成鬼以后,會不會怨憤,會不會在一棵陰涼沉郁的大樹下唱著歌。半個世紀過去,高壓電線囂張地架過半空,那曾經(jīng)的一畦畦田地被開發(fā)成房子,大型商鋪發(fā)出炫目的色彩和刺耳的音樂,成千上萬的蒼蠅,每天在低空盤旋轟鳴,直至淹沒人們尖厲的哭喊。
三
抵達越南的那年正值盛夏,剛下車,一陣熱浪撲面而來。烈日當空,空氣凝滯地讓人窒息。無論走到哪都有火焰跟著,即便在樹蔭下,汗水也汩汩流淌。直到帶隊老師將我們送至住處,空調(diào)吹出的冷氣才熄滅了那些一路尾隨的火。課少,我常常在屋外的走廊透氣歇涼,呆望著幾十米外的水塘。岸邊,一棵大榕樹倒垂在湖面,像一個淑女那樣,每天照鏡子。宿舍區(qū)前面有一條公路,偶爾會看到賣水果、冷飲、鮮花的阿姨路過,若遇上突然來襲的暴雨,她們也會過來長廊避雨。一個阿姨四十多歲的樣子,溫和有禮,極其面善,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伊始我們以為她是臺灣人。言談過后,才知道她曾去臺灣做生意,無奈失敗而歸。但從其神色看來,完全是樂觀鎮(zhèn)定,毫無頹色。果不其然,幾個月后,她在一家超市旁邊租下鋪面,做河粉、冷飲生意。一次外出覓食,我們無意間進入店內(nèi),一抬頭,迎面撞上她的笑容。隨后,吾等就成為她家的??土恕w程中忽然想起,初見她的那天,大家在長廊上避雨,伴隨著隆隆的雷聲和閃電,天色嚇人,頂棚上茂盛的藤蔓植物匍匐著身體,雨水越下越多,雙倍的威脅重壓使彩鋼瓦搖撼震顫,但終究還是沒有掉下來。雨住,她告別離去。我看到,一個背影越走越遠,斑駁的廊柱上流下幾道水痕。
認識沒多久,小鳶將我?guī)У皆侥蠈W(xué)生的宿舍,介紹給她的同學(xué)。他們對我這個中國人很是好奇,殷勤地用水果和加冰的茶水招待我。大概因為大家都是同齡人,無形間就消弭了距離。他們住在簡易的平房宿舍,雖然狹小卻沒有逼仄之感。平日里門戶大開,青年男女互相串門聊天,一派熱鬧的景象。因為炎熱的氣候和散漫的生活習(xí)慣,他們通常都是赤腳而坐,小小的腳丫踩在微涼的地板上,使我回憶起童稚時光。幾人之中,小鳶有一個小型梳妝臺,依次放著許多印著外國商標越南文字的洗面乳、粉底、唇膏之類的化妝品,包裝精良,商標圖案不俗,應(yīng)該是一個外國名牌。其他人則不然,我看她們的桌上僅有簡單的護膚品和防曬霜。后來得知小鳶來自西貢,父親經(jīng)營著一個古玩店鋪,家境殷實,其吃穿用度自然要比幾個北部山區(qū)的同學(xué)優(yōu)越。
她帶我穿過熙攘的人群和飛馳而過的車流,在巷口買春卷和豆?jié){作早餐。我們走過兩旁挨挨擠擠的商鋪、貼滿廣告的電線桿、街道中心的花圃、甬道深處的小寺廟。一排齊整的法國梧桐呆立著,咖啡廳的茶褐色玻璃神秘幽靜,從外往里看影影綽綽,引人遐想。滾燙的瀝青路、飛馳而過的私家車、陰影中翕動的樹葉、女人的窈窕背影、侍應(yīng)生彎下腰的瞬間以及靜謐得快要消亡的下午。雖有佳人作伴,仍然感到溶漾不定倉猝乏術(shù)的四顧茫然。
水果市場的瓜果蔬菜之多品種之豐富令人嘆為觀止,熱帶氣候的光熱和雨露仿佛能生長出一切渴望。鮮艷明翠的芒果、西瓜、榴蓮、菠蘿蜜、火龍果,自有一種生于沃土之地的驕傲。它們也像鮮花那樣爭奇斗艷,迷亂著人們的眼睛,勾引著人們的味蕾。西紅柿,空心菜,大頭菜,油麥菜,在木板支撐的攤子上躺著,安然地等待人們挑選。我們正看的興味闌珊,一位老婦人戴著白色布質(zhì)的遮陽帽,拎著菜籃,從身邊踱了過去。
小鳶的朋友家,推開鐵柵欄進去沒幾步,就是延伸而去的石板路,兩旁每隔三五米就擺放著一盆花木。步入寬闊的庭院,遠看有羅漢松、榕樹、棕竹、海棠這樣的樹木,黛綠,淺綠,墨綠,各式的綠意都植種在枝上。我驚訝于它們同時擁有生命的不同形態(tài),不像我們,每個人都在平靜的絕望中度過一生。有的枝頭剛發(fā)出嫩芽,像小鹿頂著的新角,有的在更接近大地之處,深藏著經(jīng)年的舊葉片。
落座,一番寒暄過后,主人家端上了白斬雞、鹵水鴨、燜豬蹄、涼拌黃瓜絲、炒空心菜、羅勒葉湯和好幾種不知名的蔬菜,滿滿地擺了一桌子。越南阿姨熱情地夾菜添飯,詢問我在學(xué)校的生活學(xué)習(xí)情況。在這樣一個注重長幼尊卑的國度,我深感不安。小鳶和她的朋友從我僵澀的笑容中,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局促靦腆,她們先是表示理解,說了些安慰的話。但沒多久就拿我開涮,不再叫我哥,而是叫我姐。這樣的玩笑在越南是關(guān)系親密的意思。
飯后,越南阿姨對我們說,今天是趕廟會的日子,祭拜用的供品已經(jīng)準備好了,若愿意的話可以一同前去。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立刻應(yīng)允。出了院門,從右側(cè)的馬路往上走去,大約一公里路,說笑著很快就到了。在山頂俯瞰著城市的面貌,可以昂首闊步,小范圍地居高臨下。晚霞映照著寺廟的門,那被香客摩挲過無數(shù)遍的鐵鎖锃亮無比。踏上臺階,遠遠地看到未燃盡的香燭似幻似滅,鎏金的佛像和菩薩相貌莊嚴。脫鞋往大殿走去,步伐凝滯起來,仿若在齊膝的河水里。阿姨將帶來的食物,豆干、芝麻糕、無花果、花生和海帶擺放在供桌上,我們不自覺地走到蒲團墊子前,佇立在側(cè)的出家人提醒,可以許愿。叩拜完菩薩,起身時,阿姨往功德箱里投放早就準備好的香油錢。
寺門外,黃檀樹和天竺葵是如此的安詳,雨水洗滌過的枝葉一塵不染,它們自由地伸展著,無人能看出它們正吞噬著日輪。游人逐漸離去,一個個背影在蜿蜒的路上顫動。多希望禮佛的心愿能夠?qū)崿F(xiàn),在這漫長的時間謊言和虛無的縹緲空間之中,活著的每一天無不是對生命的朝圣,人們所求不多,終極的意義和永生那是神的事,對于凡人來說太奢侈了。
四
我正在心里盤算接下來的行程,既然好不容易來了,就要好好探尋一番。一頭扎進王宮圣母教堂,其穹頂及墻上的彩繪玻璃如舊夢般耀人眼目,大廳四周通向許多小祈禱堂,里面每一間的神龕,樣式都不相同。
偶爾有幾個人影飄過,多是西方面孔,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面對圣母像時,眼神中又充滿了謙卑和敬畏?,F(xiàn)代以降,文明之衰落已是不爭的事實。想必他們也熟知母國從前的歷史,在自己的國家陡覺祖先的光輝不再燦爛,但其所發(fā)出的光,曾越過不太平的太平洋,強烈地照耀著世界。于是乎西貢對于他們近似于祖先發(fā)達時期留下的遺跡,除了憑吊緬懷,也應(yīng)有追溯源頭,安慰迷惘破碎之心靈的作用。
相形之下,我的同胞們走出國門,部分是抱著看西洋鏡和炫耀存在感的緣由。一群人浩浩蕩蕩,營營擾擾顛倒晝夜。每經(jīng)過一個地方,仿佛溫暾又酷烈的馬蜂,惹不得,不然會蟄人。若是獨自一個,又一副“長戚戚”的模樣,急于找熟人走捷徑,調(diào)弄些先前聽來的鬼蜮伎倆,被騙被忽悠的不知有多少。想想不免覺得好笑,日常生活中的人們,對一切都裝作不在乎,卻又在心里暗暗地掂量每一事物的價值,這可能就是那件反復(fù)熨燙的雙層外衣。我寧愿脫了它,憑著直覺穿行在壁畫,雕塑等藝術(shù)品中間,大汗淋漓地洗澡,洗卻一點慣于中庸的猾癖,祛除一些俗世的桎梏。
法國殖民時期,穿的是一層更加厚重的外衣。他們仿照巴黎圣母院的式樣,將大批紅磚從海上運來西貢,建造了這座造型勻稱,氣勢宏偉的哥特建筑。塔尖聳入云端,若站在它的腳下長久仰望,無疑會讓人望斷脖子。然而,在更高遠的地方,無垠的蒼穹正審視著一切。走出教堂時,身后傳來了悠揚的鐘聲,激情化為憂郁。走廊盡頭似乎還回響著唱詩班的歌聲,一只只白鴿從木窗飛出,我嗅到某種類似于青草香味的東西正在升騰,走到圣母瑪利亞的塑像面前,那一刻,我渴望成為一棵孤零零的樹。
無論我們多么地想要停留,時間總會將我們推進更洶涌的波濤。回過頭來,法國人對越南的建筑影響之深遠自不待言。中心郵局是古典穩(wěn)重和現(xiàn)代實用的兩相結(jié)合,遠觀,錯以為是法國南部小鎮(zhèn)的車站。散著小碎步往前奔去,到了跟前才發(fā)現(xiàn)門側(cè)有兩個穿著綠軍服的士兵。大廳呈長方形,正面的墻上掛著越南領(lǐng)袖的巨幅油畫。兩側(cè)的柜臺延伸到底,中間的空地難得做一次自我,比起千萬人踩踏,空空如也才是它的本色。柜子里放著牛骨制品,沉香,香水,椰子糖,奧黛等特色商品,既說是商品,已然是本真之物被捆縛進了牢籠。若動物、植物可說話,它們定會說,人啊人啊,你走開。游客寥寥無幾,一個在大廳拍照,一個對著窗外空曠的噴水廣場發(fā)呆,還有一個拿著一大疊明信片奮筆疾書。
走到美術(shù)館并不需要多長時間。老遠就看到它遍身的橘黃色外墻。整個建筑在結(jié)構(gòu)上融合了一些越南特點,豁開的一排窗戶,能增加空氣流動,有益于暑熱的發(fā)散。一號樓的套色蝕刻玻璃窗花像廣州西關(guān)的滿洲窗,室內(nèi)陳列的多是越南藝術(shù)的精品。畫里的人們,無論男女老幼都是一副愁苦的表情。對他們來說,貧困和戰(zhàn)亂已經(jīng)成為生命的底色。幾十年來,艱難時局所帶來的重負,無疑還像一塊石頭壓在心靈深處。其余是較小的陳覽室,內(nèi)里光線太暗,展品少,所以沒什么游客。唯有頭頂?shù)睦鲜斤L扇呼哧呼哧地轉(zhuǎn)動,人一凝神,時間和空間就停滯,心臟也凝固成樓房的水泥塊。
從前的人絕難料到,曾經(jīng)權(quán)貴們頻繁出入的地方,如今普通人也可以用腳步去丈量。歷史不正是這樣,對錯、榮辱、真相、謊言,一切泥沙魚龍聲色犬馬的詭譎傳奇,總會在雨歇天晴的時候,倥傯了斷,浮出水面,如沙灘上的一枚枚貝殼,任由后人拾起剝開,收藏或是拋棄,自有其命運。
諾羅敦宮,是法國在東南亞殖民地的總督辦公地點,管理法屬印度支那的各項事務(wù),一九五四年法國人撤離后,將其移交給南越政府。宮殿的庭院正對著西貢當時最美的林蔭大道黎筍路。人們散步走的遠時,就到了大道的盡頭。站在四樓,周邊的景色一覽無余。這樣的設(shè)計,其實更符合歐洲人的審美習(xí)慣。頂樓有一個舞廳,當年南越政權(quán)的達官貴人,名流淑女們在這里通宵達旦地舉行宴會,燈火輝煌,周圍的居民對此常是“橫眉冷對”。直到北越的坦克撞破鐵門,一切宛若一場盛大的煙花,只剩下一地的灰燼。
本來也只是一棟平平無奇的水泥建筑,但其見證了這個國家的跌宕命運,不得不記上一筆。由于遭到炮彈襲擊,受損嚴重,南越政權(quán)對其進行了修整和重建。那時正值二戰(zhàn)結(jié)束,百廢待興,剛剛從饑餓和廢墟中走出來的人們,無暇顧及審美,完全以實用主義為導(dǎo)向,不論是東方陣營還是西方陣營都建設(shè)了大量類似的水泥大樓。如同當時遮蔽、分割全球的鐵幕那般,這些建筑都結(jié)實堅固,缺乏生氣,冰冷無情,毫無美感可言。
但人類對美的追求是與生俱來的,艾利絲·霍珈曾說過一句,如果有人欺侮你,你就種一棵樹——這也太美麗了,可地球上那么多樹,一棵挨著一棵,它們哪會知道是誰欺侮誰呢?意外地發(fā)現(xiàn),整棟樓里淡綠色的窗戶是特制的,從地上一直抵達房檐,可以一扇扇地打開,如同橫放的百葉窗。走廊的水泥欄桿刷上白漆,呈圓錐形。特殊的幾何造型把陽光按照不同的時刻和角度切割成一個個圖案,投射到光可鑒人的地板上。熱帶的風從廊間穿過,又暖又涼。
法國殖民時期的歌劇院,一千九百年落成,二戰(zhàn)后期被毀,后幾經(jīng)翻修。據(jù)一九六九年茂野先生所拍攝的圖片,當時的設(shè)計簡單利落,而現(xiàn)今的外墻與廊柱則多了一些華麗的設(shè)計。南北分治期間,歌劇院曾作為南越的議會大廳使用。南北統(tǒng)一后,一度長期關(guān)閉,后來為了舉行文藝活動,才又再次開放。
通常是晚會戲劇電影散場,喧囂忙鬧過后,西貢整個疲乏不堪,到處臟水垃圾。長得迂闊的河流,蒸發(fā)著強烈的臭氣,野狗站在對岸狂吠。一家家燈火熄滅,馬路上的夜風無來由地發(fā)癲,不斷地揮發(fā)這座城市的汗味腥味,淡淡的,談不上惡心,但讓人知道,因為那時候是個春夜,所以現(xiàn)在也是個春夜。真的能感覺到路邊的房屋在喘息。兀自搖搖頭,身后一片枯脆的樹葉旋落觸地。
五
現(xiàn)代人的旅游,多是聽導(dǎo)游背書似地講解,走走過場,拍點照片,實在只能是旅游。類似于在水族館隔著玻璃看魚,雖說也看了個大概,但沒有肌膚肉體的觸感,沒有經(jīng)過腳步的蹣跚丈量,沒有將手掌伸進歷史堆去探尋一二,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生命不也是如此,更多的人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從前我過分地追求這個目標,時常在心中念著保爾·瓦雷里的那句“你閃耀著了么,我旅途的終點”。近幾年,覺得那目標,愈加地遠了。不久前有古琴家告訴我,只管走去,不要問終點,因為所有人的終點都是一樣的。青年人總是想詢問答案,就像王爾德的警句那般惱人,耳邊不時嗡嗡響,克爾凱郭爾激動地說:小兄弟,非此即彼呀!
西貢最為世人熟知的當屬勛伯格和鮑伯利共同創(chuàng)作的音樂劇《西貢小姐》。越戰(zhàn)后期,西貢面臨最后的潰敗。夜總會里,混亂、絕望、動蕩、危險與激情充斥其間。美國大兵克里斯與西貢舞女阿金,在“世界最后的一晚”,面臨著殘酷凜冽的愛情結(jié)局。兒女私情放在一邊,他們注定要分離,金為了孩子選擇犧牲自己。那樣的情感濃烈而醰醰有味,直到如今,人們還是會忍不住地落淚。
關(guān)于“西貢小姐”,英國知名記者安東尼·格雷有感而發(fā):“穿著越南奧黛的女子,宛如漂浮在向晚的微風與羅望子樹下,既端莊又挑逗?!?最引人遐思之處,莫過于兩側(cè)衣褲交接處隱約可看到的一點腰肉,過去保守的年代不知撩動過多少男人的心魂。它將女人從頭到腳緊緊裹住,薄紗底下的軀體卻又呼之欲出。
另一位讓西貢走進世界視野的人,是法國小說家杜拉斯。《情人》描述了一段充滿情調(diào)的異國之戀,曾獲龔古爾文學(xué)獎,使作者成為當代最負盛名的法語作家,也讓曾經(jīng)默默無聞的湄公河和西貢成了無數(shù)讀者心中的向往。川流不息的河流,喧鬧的渡口,水岸的棕櫚樹……一九二九年的西貢碼頭上,一法國少女與一華人富家子弟在輪船上邂逅。濕漉漉的熱帶空氣中,他們肆意地釋放身體的情欲,一次又一次地撞擊彼此的孤獨。由于膚色原因,他無法拒絕命運的安排,愛情成了深谷中漂浮著的淵藪。這段情,早已成為西貢浪漫而凄涼的底色。
黃昏時分漫步在西貢河畔,感受著它的旖旎多彩,夕陽撒下的金光掩蓋住被污染的河水。街道上的車輛橫沖直撞,行人悠然四顧,河對岸紅頂黃墻的法式建筑門窗緊閉。雖是浮光掠影,我早已用眼神把西貢掠奪了個遍。如果說表面不代表內(nèi)部,那很多不在眼前的內(nèi)部經(jīng)常被我的眼睛忽略,我總想探尋不可見的本質(zhì),卻又總是被一種質(zhì)量不高的憂傷所影響。
歷經(jīng)多個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如今的西貢,其實是一個種族、宗教與文化交匯的三岔口。今天的“西貢小姐”不再是那個癡等情人的阿金了,她們可能是穿著奧黛的學(xué)生、也可能是海外歸來的女白領(lǐng)。閑暇時,與酒店兼職的越南女學(xué)生閑聊,她告訴我,等讀完經(jīng)濟,她會在西貢找一份工作,同時繼續(xù)學(xué)習(xí)中文和英語,為以后的發(fā)展做好準備。
在西貢的城市里,時常會見到紀念民族英雄的雕像、街名,比如阮惠街。阮惠史稱光中皇帝,武功高強,曾擊退暹羅等鄰國的軍隊,其英勇御敵的事跡備受越南人懷念。西貢河邊,陳興道的雕像豎立在街道中央,他是十三世紀越南陳朝的皇室,一位驍勇善戰(zhàn)的將領(lǐng),軍事天才,留下多部著作。泱泱中華,留下來的人物何其多,但有一類,人們已不常提起了。在譚嗣同和秋瑾的時代,歷史的車輪下,多少英雄烈士,成千上萬地犧牲了,血滲進暗河,骨肉培植新的泥土。以身殉道,以為能洗清民族的罪孽,能讓人心向善??缮鐣隙嗌俦瘧K離奇,喪盡天良的事,還在發(fā)生著。
不同于日本的西化質(zhì)樸而具體:參酌英倫制度,效仿法蘭西教養(yǎng),更多的學(xué)習(xí)項目來自德俄兩國,包括哲學(xué)、文學(xué)與音樂。越南所受的外來影響是別人強加的,如今看來,對其現(xiàn)代化有益,但那是經(jīng)歷了風雨苦楚換來的,心中自有一份難言的隱痛,所以在接受度上遠遠不如日本。國家的自信,離不開民族的信仰和平民在危難中樹立起來的精神,但真正離不開的是鮮活的人物,長久流傳下來的文化傳統(tǒng)、生活美學(xué)。古希臘哲學(xué)家有一個說法:“靈魂超越,能直接體認并擁有永恒的文化理念。”這使我想起《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比粽婺苓_到物我兩忘,物我相融的地步,化作一只蝴蝶飛到民國春天的窗臺上,望著魯迅、郁達夫等人在一間無錫館子吃飯閑談題字,那是怎樣一種概味和風度。但人生開始就是失落的一刻,所謂的斷層,正是遺忘,包括一整套人情世故風俗習(xí)慣。也許以畢生之力試探追求,也不可能像回憶一般將那些失去的重新尋獲擁有。
六
樹蔭下盡是露天的簡易桌子,三三兩兩地坐著聊天的年輕人,他們穿著短褲拖鞋,在談笑中你來我往地舉杯暢飲,可以聽到越語的六聲調(diào)鏗鏘有力。在越南,人們似乎有著永遠用不完的時間,咖啡館廉價而普遍,酒水攤遍布城市的各個角落。在一個理想的下午,讓身體深陷沙發(fā),來上一杯咖啡,整個街道都為你繁榮。去過西貢的人,都對其獨有的滴漏咖啡印象深刻。簡單的做法是,將磨好的咖啡粉盛進金屬過濾器,倒入滾開水,咖啡一滴滴流到杯子里,大約十分鐘后滴完。這時可以隨個人口味加糖或者煉乳,馥郁的芳香沁入心魂。
迷醉之中,陡覺一切美景美食夢幻似的,并沒留下太多蹤影。我之所以馬不停蹄地奔忙,許是因為那顆不容停下的心,急于追認曾逝去的時光和史跡。從前緩慢如平原上的河流,即便是雪淋豗漓的嚴冬,人們也會勉力前行,在院壩里籌備年貨,忙得如火如荼?;ハ鄡A心的人是“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上游的情郎急于奔向戀人,可長路漫漫,沿途多險灘。等待,守著一塊嶙峋的礁石,等得身影憔悴。那樣的等待是時空的雙重停滯,是封閉而情意綿綿的世界。我凝神觀望,多希望街頭的行人中間出現(xiàn)小鳶的身影。沿著河堤走去,岸邊的綠樹枝葉明凈,亭亭而立,不像我面目可憎。
老舊的街道上嘈雜不堪,多是黃色屋檐的小閣樓,那些陳舊的陽臺和骯臟的百葉窗后,不知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憂樂。這里是杜拉斯的Cholon,是無數(shù)華人的唐人街,是曾經(jīng)遍布鴉片館和賭場的煙花之地。繁華地段有結(jié)構(gòu)繁復(fù)的洋樓,人潮洶涌,無片刻止息。堤岸區(qū),居住著100多萬的華人,一個巨大的市場、商業(yè)、生活區(qū)。沿街的店鋪寫著中文招牌,中醫(yī)館和中華會館隱匿其間。來自不同省份的華人經(jīng)營著不同的行業(yè),湖南人從事紡織業(yè),廣東人投身漁業(yè)和運輸業(yè),福建人經(jīng)營糧食。
記得小鳶的祖父曾是軍人,來自潮州,大概上世紀四十年代來到越南。幾個月以前,當我翻閱到國民黨敗退的一節(jié)?;秀庇X得,莫非小鳶的祖父正是那次逃亡中的一員。但為何流落至越南,其間經(jīng)歷過怎樣的凄涼和兇險,我等不得而知。想必她的祖父和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華人一樣,憑借自己勤勞的雙手,在這片熱土上開創(chuàng)事業(yè),找個越南女人共度余生。為了更好地適應(yīng)環(huán)境,后代子孫識越南文,說越南話。從此落地生根,將故國埋藏在心里。
拐進曲折的甬道,數(shù)次問路,終于到了古玩街。鱗次櫛比的店鋪,招牌隨主人的脾氣,即便紛亂,也亂的有個性,有樣子。在我看來,古玩這類東西和美食差不多,有時幽深的小巷里才有絕頂?shù)暮脰|西。放眼望去是一系列的書畫,陶瓷、紫砂、根雕、漆雕、奇石……我不斷上前詢問小鳶家的店鋪位置,無奈他們都不知道。我暗自奇怪,她自小跟著打理店鋪,附近的商家應(yīng)該會認識吧。何況她那樣靚麗活潑的女孩子,多么引人注目啊。不過商場如戰(zhàn)場,哪里會有永遠屹立不倒的買賣。幾年的時間,有時候足以讓一條街都換了店家,這樣的事我曾親眼見過。
在堤岸區(qū)的核心地帶,福安會館富麗堂皇地出現(xiàn)在面前。據(jù)說是福建人一八一六年創(chuàng)建,用于祭祀各路神仙英雄。大堂的條桌上陳列著兩瓶插花,地面鋪上了木板。香案上供奉著觀音、關(guān)公和城隍爺?shù)乃芟?。另外,他們幾乎把能管事、用得上的各路豪杰,都奉迎至?cè)邊的供桌上。真是讓人哭笑不得。但必須承認,這體現(xiàn)了沿海地區(qū)“有奶便是娘”“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實用精神。會館之中,除了古舊的物品、裝飾以外,木雕藝術(shù)尤為獨特。在二十四塊橫匾、四塊大木匾和八副對聯(lián)上,工匠藝人使用沉雕和浮雕技術(shù),營造出各種花紋、龍、鳳,加上遒勁有力的漢字,傳達了對英雄神靈的敬畏虔誠之心。這些華裔同胞,雖然出走已久,鄉(xiāng)音全改,但隔著一衣帶水的南海,仍眼淚汪汪地望著彼岸,時不時地神游故國。
華人遷居越南,由來已久。在漫長的“郡縣時期”,一批批華人移居越南,包括領(lǐng)主、官吏、商人、手工業(yè)者、失勢的舊臣和罪犯……幾乎從那時候起,華人就對越南的歷史文化產(chǎn)生了影響。曾經(jīng)數(shù)量巨大的明朝遺臣、士兵因不滿清朝的統(tǒng)治,皆相率南渡。后來被越南朝廷安排到“河仙(HàTiên)”。當時只是一個處在暹羅灣深處,丘陵和島嶼星羅棋布的偏僻漁村。明朝人到達之后,利用從中國帶來的先進生產(chǎn)技術(shù)及經(jīng)驗,對河仙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開發(fā)。使荒土變成良田,從河川所引之運河四通于田間,使這個原本“幾不見人煙”的小漁村日益繁榮,經(jīng)商的“海外諸國帆檣連絡(luò)而來”,一時之間,河仙“胡同穿貫,店舍絡(luò)繹”,號稱“小廣州”。他們還設(shè)立衙署、官吏、軍隊、城堡、市街,鑄造錢幣,創(chuàng)建文廟。河仙不但變成了一片可居之地,甚至還擁有了自己的文化風景。正是在這個時期,出現(xiàn)了《河仙十吟》,贊頌河仙風物:“東湖印月,南浦澄波。屏山疊翠,石洞吞云。金嶼攔濤,珠巖落鷺。蕭寺晚鐘,江城夜鼓。蘆溪漁舶,鹿峙村居?!?/p>
出發(fā)的前夜,想起自己在陳興大道散步的樣子,就像在自家門前一般。會館的大殿里煙火繚繞,陳列柜里,明朝士兵的帽子已銹跡斑斑,我仿佛看到他們寂寥的眼神向北遙望,并發(fā)出幾聲充滿豪氣的錚錚訇響。到了車上,施了蒙太奇手法的記憶,像播放電影似地一幕幕跳出來。那熱鬧的范五老大街,舊頹的墻面爬山虎不顧一切地攀上房頂。商鋪里,花花綠綠擺著各類繁雜的舶來品。年輕女人著薄衫,汗津津的脖頸沁出肉欲。褥熱的屋檐底下,華人在悠閑地打牌。一群外國人從咖啡店門口駐足,不知在談些什么。放學(xué)回家的孩童歡笑地跑著,消失在曲折的小巷。
行駛在西貢至美萩的高速公路上,兩旁是一馬平川的稻田,無窮無盡看不到邊際。在這黃綠的海洋中,閃過叢叢棕櫚椰樹,樓房和茅棚混雜的村落。穩(wěn)坐駕駛位的越南司機不會知道,三百年前,這里曾是瘴癘彌漫,猛獸出沒的荒涼之地。途中乘客下車小憩,有的蹲在屋檐下吸煙,有的站在農(nóng)家的竹柵欄旁說笑,有的和我一樣,就在路邊的小飯館解決晚飯。
夜越發(fā)深了,飯后的我們繼續(xù)趕路。我知道,即便是荷蘭大帆船,也駛不進西貢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