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鵬學[平涼市第二中學,甘肅 平涼 744000]
被金圣嘆稱為第五才子書的章回小說《水滸傳》里的英雄人物形象,幾百年來一直是人們心目中的精神偶像,其中魯智深至誠至性的形象,更是熠熠生輝。在梁山一百〇八好漢中排名第十三的魯智深,星號天孤星。姓魯名達,關西人氏,出家后,智真長老賜其法名智深,原著描述為“胖大和尚,脫的赤條條的,背上刺著花繡”,故被稱為“花和尚”。著名詩人聶紺弩曾作詩《水滸人物五首》,其中寫魯智深的三首詩,精練地概括了魯智深的一生:
肉雨屠門奮老拳,五臺落發(fā)不參禪。姻緣說破銷金帳,游戲鬧翻碧柳天。有我深林無冤鬼,送君明月滿山川。惺惺只顧惜惺惺,天地古今孰此賢。(其一)
何處何人有禍災,灑家未肯挺身來?獨撐一杖巡天下,只為三拳上五臺。匹婦匹夫仇不復,行云行雨淚誰揩。桃花村自師經后,歲歲桃花爛漫開。(其二)
橫身截擋人禍災,截得人災已上頭。打罷三拳游代北,飛來一杖到滄州。佛燈狗肉幾饞死,村夜桃花為嫁羞。欲訪吾師何處所,海潮聲里衲衣秋。(其三)
魯達持杖上梁山之前,時任渭州經略府種師中的提轄官,他早年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種諤)麾下從軍,因軍功顯赫官至關西五路廉訪使。后來,種師道鎮(zhèn)守渭州,麾下未有得力將領幫護。種諤便將魯達調派到渭州,讓其擔任小種經略府的提轄官。巡查期間因救金氏父女而打死當?shù)貝喊浴版?zhèn)關西”鄭屠(宋時渭州轄平涼,有人考證“鎮(zhèn)關西”為平涼鄭家溝人),為避禍委身文殊院出家為僧。卻因屢犯戒律,嗜酒鬧事,在智真長老的薦舉下往投大相國寺,值守菜園期間偶遇林沖,與之結下深情厚誼,在林沖遭遇非難之際仗義出手相救,投靠二龍山的途中遇到丟失生辰綱的楊志,遂與曹正等人聯(lián)手智取二龍山并做了頭領。在三山大聚義鏖戰(zhàn)呼延灼后,放棄山寨,和其他英雄一起上了梁山。魯智深上梁山后身居步軍統(tǒng)領,驍勇善戰(zhàn),屢建戰(zhàn)功,卻反對屈膝招安。宋江帶領諸英雄歸順朝廷蕩平遼國后,魯智深重上五臺山拜見師傅問詢前途。智真長老贈偈言:“逢夏而擒,遇臘而執(zhí),聽潮而圓,見信而寂?!敝螅斨巧钋艿梅脚D麾下大將夏侯成,在方臘兵敗逃離幫源洞時,被魯智深一杖撂倒生擒。班師回京途中,在杭州恰逢中秋節(jié),錢塘江潮信洶涌而至,魯智深想起智真長老的偈語,于是向眾僧問明“圓寂”之意,沐浴更衣,焚香打坐,圓寂而終。
魯智深是梁山一百〇八個英雄好漢中唯一真正帶給人們光明和溫暖的人物。
水滸人物中,嫉惡如仇、不畏強暴、行俠仗義、扶危助困是多數(shù)英雄人物的共同性格特點,唯有魯智深具備“一片血直噴出來”的爽直性格,被金圣嘆評為“人中絕頂”。毫不夸張地說,魯智深的俠肝義膽是源自人性深處的善良和真誠,善良得讓鄭屠一頭霧水,真誠得讓林沖無以為報,狹義得讓宋江懷疑人生,決絕得讓智真長老一語成讖……在那個亂世年間,魯智深秉持天道,率性而為,一生轟轟烈烈,不留任何遺憾,堪稱灑脫完美。分析品讀他看似桀驁不馴的性格特點,其內心充滿了對生命的敬畏和正義的追隨。他對弱勢群體的悲憫同情,對社會丑惡的撕裂決絕,對殺富濟貧的謹慎樂觀,對人生歸宿的達觀通透,讓人贊嘆。其鮮活的人物形象讓無數(shù)讀者快意于他的俠肝義膽,其通透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讓歷代文人感念追懷,賦詩詠唱,這是《水滸傳》中其他英雄人物所不具備的。
魯達長期闖蕩江湖,對泛濫的社會欺壓和隨地可見的不平事態(tài)心懷強烈的憤慨之情。他對人間悲苦洞若觀火,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塵。他集各種形象于一身,是一個矛盾的統(tǒng)一體,他相貌粗惡而心底厚實,脾性急暴而用心精微,體格闊大而處事謹慎,削發(fā)為僧卻不避酒肉,不守戒律卻古道熱腸。他看似粗鄙卻富有良知的仁愛之心、執(zhí)著豪爽不拘小節(jié)的處事風格、謹守忠義但不盲從的理性思維、杖行天下卻堅持正義的價值取向,這使其成為水滸英雄人物中人們最喜愛的一位。
史學家司馬遷在《史記·游俠列傳》中說:“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身為提轄官的魯達從不顧忌自己的政治前途,更不會受制于安身立命的職場,人世間的悲苦會瞬間激發(fā)他身上的俠客精神,“不愛其軀,赴士之困厄”。無論拯救陌路相遇的金氏父女,還是智救桃花村劉太公的獨生女以及瓦罐寺鏟除同行敗類,野豬林搭救林沖,他的出場都是源自心靈深處的俠肝義膽。骨子里的俠客精神促使他將源于軀體的一切武功能量都用在掃除人間罪惡上,為此不惜以身試法。施耐庵用“面圓耳大,鼻直口方”這幾個最能體現(xiàn)俠客形象特征的文字來刻畫他嫉惡如仇、扶危濟困的外貌特征。他的一雙大眼時刻逡巡世界,不管是底層人民的悲苦,還是官場之人遇到的麻煩和羞辱,都會促使他不顧一切地用一己之力維護他心目中的正義和作為人的基本尊嚴。
“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是他的首秀。地痞惡棍鄭屠橫行一方,綽號“鎮(zhèn)關西”,光天化日之下強娶民女金翠蓮,卻因老婆反對先奸后棄,背信棄義,并訛詐“虛錢實契”三千貫錢(宋時1000 個銅錢為1 貫串在一起)。金氏父女身單力薄,無力自保,被迫賣唱還債。鄭屠為達到勒索目的,令店家代其監(jiān)管,嚴防金氏父女出逃。在聽了素未謀面的金氏父女的凄慘遭遇之后,魯達義憤填膺,不能自已,一連問了三句:“你姓甚么?在那個客店里歇?那個鎮(zhèn)關西鄭大官人在那里???”愛護關切之情溢于言表,當機立斷要趕去打死鄭屠那廝。被史進、李忠勸住之后,“晚飯也不吃,氣憤憤地睡了”。次日“天色微明”,魯達就趕到金氏父女暫住的店里,面對店小二的阻攔,“只一拳”就讓金氏父女擺脫了店小二的監(jiān)控,出城逃命而去。待他們走遠,魯達方才起身趕到狀元橋鄭屠肉鋪,故意用精肉臊子、肥肉臊子、寸金軟骨的買肉要求激怒鄭屠,鄭屠忍著性子觍臉賠笑,熱情服務依然滿足不了魯達的要求,一氣之下?lián)屃艘话烟薰羌獾稉浯?,不曾想被魯達三拳就結果了性命。魯達替金氏父女出了惡氣,為地方除了一害。
魯達一出場就和地方惡霸斗智斗勇,為弱勢群體打抱不平的俠客精神完美地再現(xiàn)了他豪爽仗義的品質和英雄本色,也暗示了他的人生歸途,如同智真長老給他的偈語“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興、遇江而止”。作者描寫魯達骨子里疾惡如仇、不畏強暴、除暴安良、主動出擊、不計得失的行事風格,讓歷代讀者和評論家對這種俠客精神贊嘆不已,李白《俠客行》贊曰:“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倍斶_不用刀劍,只用最原始的武器——拳頭送鎮(zhèn)關西歸西的勇猛和果敢,也從一個側面彰顯了他的善良本性。古人說“兵者兇器也,戰(zhàn)者逆德也”,金氏父女的命是命,鄭屠的命也是命,只是鄭屠橫行鄉(xiāng)里,魚肉百姓,違背仁義大德,魯達看不慣這種惡行的泛濫,他用拳出手教訓“鎮(zhèn)關西”的做法已經給了鄭屠屬于那個時代的尊嚴,應該說,魯達打的不是鄭屠,而是因為惡行而被百姓深惡痛絕的“鎮(zhèn)關西”。
魯智深大鬧桃花村,痛打小霸王周通讓他初步看到了自己追求的理想之境地。魯智深在投靠東京相國寺安身期間途經桃花村,夜里投宿劉太公莊園。恰逢桃花山小霸王周通意欲強娶劉太公女兒做壓寨夫人。魯智深急中生智,提出自己要給強盜說姻緣,誘使周通到莊園成親,周通聞之欣喜若狂,夜里奔赴莊園成親時,被扮作新娘的魯智深揪住一頓暴揍。隨后魯智深又趕赴桃花山退親,勸說周通放棄這宗強人所難的婚姻,逼得周通折箭為誓才罷休。
魯智深用一腔熱血和渾身武功護佑人間親情的做法贏得了員外的格外敬重,劉太公女兒得救,等同于他家族的顏面得到了保全,魯智深發(fā)自內心的仁愛觀念促使他在面對不同人物的命運時,秉持了同一個標準和尺度,不管是拯救平民金氏父女,還是富甲一方的大家閨秀,他都是以身涉險,不顧一切,以命相搏。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拯救林沖,讓他體會到了英雄末路、惺惺相惜的無常。當魯智深聽說高衙內調戲林娘子,依仗干爹權勢陷害林沖,意欲霸占林妻的時候,他沒有畏懼高衙內的公子身份和干爹高俅的熏天權勢,而是毫不猶豫地暗中跟隨兩位解差護佑林沖來到野豬林,待薛霸直白地告訴林沖,他們奉高太尉鈞旨、陸虞候安排準備結束林沖性命時,魯達旋風般沖出來用禪杖擋住了董超、薛霸的火龍棍,救下了林沖。一句“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后。灑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讓讀者看得肝腸寸斷,這就是兄弟情義,危難時刻顯真情。林沖對官府的愚忠和幻想讓他總認為按部就班地接受懲罰就可以避禍,但是魯智深對官府的蠅營狗茍洞若觀火,他不顧路途勞頓,一路尾隨,時刻保持警惕,最后在關鍵時刻出手,拯救了林沖,也維護了林沖可憐的尊嚴和體面。
高衙內在東京依仗干爹仗勢欺人,欺男霸女。面對高衙內欺凌自己妻子的惡行,武藝高強的豹子頭林沖也懾于高俅的淫威,抬起的手又輕輕放下,隱忍不發(fā),而局外人魯智深卻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高俅:“你卻怕他本官太尉,灑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了去。”其疾惡如仇、行俠仗義的爽直性格千古共見。
魯智深做人處事知行合一,言行高度一致,遇到看不慣的事情,罵得痛快淋漓,做得徹底到位,在體察到高衙內意欲陷害林沖的陰謀時,執(zhí)意追隨護送,將林沖安全送到滄州牢城,完美地展現(xiàn)了英雄相惜的兄弟情誼。
在《水滸傳》諸多英雄人物中,魯智深遇酒胡吃海喝,遇事機警果敢,遇弱扶危助困,遇惡出手便打,一生率性而行,不拘小節(jié)。歷經大小惡戰(zhàn)無數(shù),從不患得患失,出手全憑良知,行動由著性情。當他聽到金氏父女哭訴投親不靠,流落異鄉(xiāng)被人欺凌訛詐之后,當即就說:“老兒,你來,灑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回東京去如何?”旋即湊了十五兩銀子作為盤纏送金氏父女出城。當聽了“鎮(zhèn)關西”欺男霸女的惡行之后,他義憤填膺,決心鏟除地方禍患,三拳將其打死。好兄弟史進身陷華州,他心急如焚,根本不聽武松等人的規(guī)勸,依然只身犯險,結果自己也被設計捉拿。落草桃花山,他嫌棄李忠、周通器量狹小,不想明珠暗投,索性卷了他們的金銀酒器,從后山滾下,不辭而別。有人評說魯智深偷人財物非大丈夫所為,金圣嘆卻曰“魯達浩浩落落”。
剃度出家的魯智深視寺廟的清規(guī)戒律為把式兒戲,他郁悶時喝酒吃肉,盡興時打架毀物;吃飽喝足犯困時就在禪床上倒頭酣睡,五谷雜糧憋體難受時,就在大殿后隨地出恭,只把五臺山鬧得佛事廢弛,雞犬不寧,眾僧奉命降服,他卻以洪荒之力,借著酒勁拆毀了山門,最后不得不離開五臺山投靠他處,其行為處事風格儼然是一個混世魔王。這些看起來“丑化”魯智深的描寫,卻從一個側面折射出了他不同凡響的性格魅力。丑惡的人間、狹小的空門都不足以盛放他行俠仗義、游走江湖的夢想,他時刻感覺英雄無用武之地,內心充滿了苦悶與煩躁,于是就用不拘小節(jié)的率性行為釋放心中的塊壘和能量,一直鬧到世俗難容、空門不愛的地步也未曾收手。
所謂大丈夫入世做事,無可無不可。魯智深骨子里的英雄氣概時刻沖撞著披著世俗外衣的軀體,以至于他的內心容不下半點惡念和虛假,這種不受清規(guī)戒律約束的性格特點讓他嘗盡了人間悲苦,促使他只有不斷地“犯事”,才有可能找到心目中的理想境地(或許就是梁山的聚義圣地)。
當初拳打“鎮(zhèn)關西”不用兵器只用拳頭,一則說明了魯達的勇武自信,二則在魯達眼里,“鎮(zhèn)關西”盡管橫行霸道,但身份還是屬于民眾,不是什么“鄭大官人”,不配他使用兵器,用拳頭便足夠了,這是作為提轄官的魯達的價值觀,不能對老百姓使用兵器。大相國寺菜園子的潑皮合謀欺負魯智深,想把他抬起來扔進糞窖,他識破了這些潑皮無賴的伎倆,抬起幾腳就將挑頭的李四、張三踢到了糞窖里,隨后因為吃酒聽到烏鴉聒噪,索性倒拔楊柳,震懾住了幾十個潑皮,不敢再欺軟怕硬,愚弄外鄉(xiāng)人,事后他寬宥了潑皮們的無禮,更沒有傷害他們,并繼續(xù)允許他們待在菜園子謀生。
魯達與金家父女沒有任何關系,但當傾聽完金家父女對“鎮(zhèn)關西”的控訴后,馬上籌措盤纏讓他們返回東京,當他掏出自己的五兩銀子和史進的十兩銀子還覺得不夠時,便向同座的李忠求助,當李忠不爽利地摸出二兩銀子時,魯達便認為李忠不仗義,將那二兩銀子丟還給了他。這些細節(jié)描寫突出地表現(xiàn)了魯智深心底厚實、富有同情心、慷慨大方的豪爽性格和優(yōu)秀品質。金圣嘆多次以“闊”字(意指厚實豁達)贊美魯智深,如“魯達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心地厚實,體格闊大”,“寫魯智深闊綽,打人亦打得闊綽”,魯智深這種率性而為、海闊天空、心胸浩蕩、童心爛漫、放蕩不羈而合乎天理人情的性格特點,恰好迎合了那個時代極具個性張力的歷史英雄人物形象。
魯智深為了保證金氏父女能平安地逃走,暗自“尋思”的心理活動形象地刻畫了他急躁卻不乏精細的形象特征?!翱峙碌晷《s去攔截他,且向店里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得遠了,方才起身,徑到狀元橋來?!濒斨巧钊绱舜肢E性急之人,在旅店門口竟然安安靜靜地坐了兩個時辰,此時的魯智深可謂心細如發(fā)。他非常清楚店小二厚實迅捷的腳力對金氏父女意味著什么,強烈的責任感促使他以非同尋常的姿態(tài)坐在條凳上,確定金氏父女走遠才開始實施下一步計劃。
魯智深雖然性格急躁,行動莽撞,但在斗爭中表現(xiàn)得非常細心機警,甚至充滿智慧,足見其細膩智慧的一面。拳打鎮(zhèn)關西時,沒想到三拳就把鄭屠打得沒了氣息,“口里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彈不得”。他立刻想到要為此吃官司坐牢,于是假裝氣惱,指著鄭屠尸體:“你這廝詐死,灑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著,一頭大踏步去了。在大相國寺菜園子里,幾個潑皮要算計他,故意跪在糞窖邊不起來,這引起他的疑心。他走到跟前,沒等潑皮上身,一腳一個把兩個為頭挑事的潑皮踢到糞坑里。這些都表現(xiàn)了魯達粗魯中不乏精細,果敢中不缺智謀,危難時智而不屈的性格特點。
他在投奔大相國寺的路上因為饑餓難耐,不敵野和尚崔道成和野道人丘小乙,最后落荒而逃,中途遇到好兄弟史進協(xié)助,才滅了兩個同行中的敗類,可謂深諳戰(zhàn)略戰(zhàn)術,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撤,不充愣耍大,這一點和李逵的做法完全不同。解救林沖時,魯智深看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店里一位官人尋說話。”他便生了疑心,猜想其中有陰謀,便一路尾隨跟蹤,并料定解差要在僻靜處動手,就先期到達野豬林,最后成功營救了林沖。這些描寫均說明了魯達粗中有細、胸有韜略的個性特點,辦事并非一味魯莽沖動。
魯達,“達”者達觀通透之喻,“魯”字為姓,引申義可做“魯莽”理解。魯達剃度后,智真長老賜其法名智深,“智深”乃智慧通明之意。自稱“灑家”乃宋時關西一代男子的謙稱,有粗鄙之意,加上“提轄”的官場稱謂以及關西五路廉訪使的身份,魯智深的名諱便有了深厚的寓意,即使老百姓聽著,也感覺如風雨雷電。從古典小說人物命名的慣常手法分析,《水滸傳》中人物形象的命名類似于《紅樓夢》,如甄士隱乃“真事隱”,“吳用”應該理解成“無用”,他的智謀是小聰明,而魯智深的至誠至性才是大智慧。不管俗名還是法名,魯智深的名諱都代表了作者對一個時代的深沉期許,誠如智真長老所言:“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后卻得清凈,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
魯智深喝酒吃肉,殺人放火,卻不殺無辜之人,打虎大英雄武松因為武大郎被害,先后殺掉二十三人,他的報復性殺人是因為至親被西門慶和潘金蓮聯(lián)手毒死。他雖然號稱“行者”,卻是張青、孫二娘幫忙易裝避禍,武松也自我感慨:“我照了也自好笑,不知何故做了行者?”他沒有慧根,更沒有佛性,他殺潘金蓮、西門慶、張團練、張都監(jiān)、蔣門神都是為了替哥哥和朋友報仇,但其余人員都是冤魂。魯智深殺人卻是為了護佑生靈和匡扶正義。
雖然魯智深自詡“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但事實上他才是一百〇八將中結善緣、修善果最多的人,他殺的都是邪惡之人,行的“惡”實質上都是源于善,他破戒卻是為了守戒。他對待不同人物的態(tài)度完全取決于對方的善惡行徑,一路走來,闖禍惹事,身負多條人命,沒有一個是因為私仇,都是為了公平和正義。他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粗、純、真、直、仁的性格特點,促使他在遭遇各種特殊情況時,總是情不自禁用破戒的方式護佑人間,毫不猶豫地維護他心目中的正義。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的情節(jié)設計最能體現(xiàn)他對出家之人的價值判斷。魯智深剃度出家后,由于受不了文殊院的清規(guī)戒律而大鬧五臺山,最后被迫拜別師傅,覓路投靠東京大相國寺,在旅途中經過瓦罐寺,遇到同門云游大和尚崔道成和道人丘小乙霸占瓦罐寺,驅趕陷害出家和尚,霸占良家婦女,惱羞成怒,掄起六十二斤水磨禪杖,和史進合力收拾了兩個出家敗類。由于瓦罐寺原住和尚被崔丘二人殺害,那名良家婦女也已投井(可能是崔丘二人所迫,或是自殺保全名節(jié)),魯智深感覺瓦罐寺的圣潔已經被這些同門敗類玷污,于是一把大火了卻了一切,此乃“瓦罐寺”的真實意義,所有的偽善和邪惡都像瓦罐一樣易碎,唯有真善美才是人間正道,深刻地揭示了信仰的真假之辨,他用行動詮釋了真正的信仰是心靈之善,而不是披著宗教法衣的禽獸行為。
磨瓦不能成鏡,打坐不能成佛,佛家修行的方式有多種,施耐庵描寫的那個時代,閉眼合掌的和尚盡管姿態(tài)虔誠,但缺少佛性,甚至敢跨界踐踏人間俗情。魯智深成天吃酒打人,無所不為,無所不做,佛性卻是完全的,他不守“三規(guī)”“五戒”,認為那是把式,唯有慧根深厚,性情率真,不拘小節(jié),才能佛性拂面,慈悲為懷。小說中的魯智深聞潮信坐化成佛,結局可謂圓滿。他極早洞察了世情的風險,放棄功名利祿,反對招安,只想一杖撐起一個太平世界;他生擒方臘,替梁山接受朝廷招安納了“投名狀”,卻能放下業(yè)績,此乃功德圓滿;在杭州聽潮信圓寂,安然壽終,不留一絲遺憾,這是人生的圓滿。魯智深圓寂歸天后,大惠禪師手執(zhí)火把,面向佛龕,用最具智慧的法語總結了魯智深的一生:“魯智深,魯智深!起身自綠林,兩只放火眼,一片殺人心。忽地隨潮歸去,果然無處跟尋。咄!解使?jié)M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笨v觀水滸英雄人物,誰的一生能超越魯智深,使?jié)M空飛白玉,令大地作黃金?誰的一生能匹敵“花和尚”,活時轟轟烈烈,走時平靜安詳?
通觀全文,作者著力塑造的魯智深形象呈現(xiàn)出矛盾的二重性。作者一方面贊揚了魯智深行俠仗義、扶危助困的美德,褒獎了他為梁山建立的不朽功績,稱贊了他功成身退的無欲無求(自稱心如死灰);另一方面又濃墨重彩地描述了他對佛門清規(guī)戒律的踐踏(實質是對虛假偽善的不屑和挑戰(zhàn))。施耐庵塑造的魯智深這樣一個巨大的矛盾綜合體,在思想與言行的高度統(tǒng)一、內在與外在的矛盾沖突中,一生不被世俗同化,不受佛界裹挾,只依據(jù)自己的良心行事,為善獨尊,最終坐化錢塘,得道成佛,可謂兩界的最好歸宿,是為人生的至高楷模。
魯智深用一雙鐵拳打開了向邪惡挑戰(zhàn)的序幕,又用一根水磨禪杖橫掃了世俗社會和佛道界的蕓蕓眾生,摧毀了那些蠅營狗茍的污濁社會,成全了梁山英雄好漢的家國情懷,唯獨他選擇出家度化自己。他的傳奇生涯體現(xiàn)的是中華民族的闊大胸懷和血性精神,是中華民族骨子中的正義、良知與高貴的完美體現(xiàn),也是華夏民族經歷幾千年磨難仍然能夠保持獨立的民族尊嚴、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精神之源。
《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傳》是因文牛事,施耐庵用《史記》紀傳體的手法塑造了一個個性豐滿、熠熠生輝的藝術形象,這個不朽的形象已經成為歷代仁人志士、凡夫俗子頂禮膜拜、效法追隨的英雄人物,他的橫空出世是一個時代之于理想追求的完美注解。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明〕施耐庵:《金圣嘆批評〈水滸傳〉》,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47頁,第793頁,第23頁,第26頁,第27頁,第28頁,第44頁,第79頁,第66頁,第27頁,第44頁,第11頁,第28頁,第29頁,第29頁,第80頁,第35頁,第285頁,第970頁,第9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