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澤宇
在我看來電子標簽應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雖然只是張小五邊形的虛擬投影,但它意義重大。比如我剛用電眼給那只伏在樹上鳴叫的蟬標注了“盛夏”二字,雖盡管只是投影,但它此時因擁有了標簽而隨之擁有了身份。
說回這張?zhí)飯@餅,如果不是蘭可可剛打上標簽,誰又會知道這鄉(xiāng)間小路上還能遇到這家美味餅店呢?
但餅店老板就是不買賬。
“我的店不許打卡!快把這張垃圾標簽給我刪了!”
那張標簽浮動在匾額上,蘭可可分明標注的是“好吃的餅店”。這是我和可可工作室的專用標簽,我們是做打卡推廣的,尋找不為人知的美食和勝地,在現(xiàn)場為其打上AR標。但凡擁有我們標簽的店,生意往往會十分火爆??蛇@店家卻不領(lǐng)情。
“我不需要!”老板一邊說一邊要攆我們出去。
蘭可可手往桌上一按:“怎么?我打卡都沒向你要錢呢!”
“貼滿標簽的全是垃圾?!崩习灏验T關(guān)得很響。
奇怪,我看了眼這座3平方米不到的木屋驛館,上面的確沒出現(xiàn)任何一張標簽,莫非是這附近的人都沒裝電眼嗎?不可能,AR電眼是公共免費項目,只需激光掃描下瞳孔就裝好了。在AR影像大行其道的今天,有電子標簽的才能讓人們看到評價,才好賣出去,很難相信還有人沒裝,再說,這老板分明能看到那張電子標簽,說明他也是裝過電眼的。
蘭可可嘴角抽動起來,從包里取出藥瓶,往嘴里丟了一片。
蘭可可患有躁郁癥,情緒激動時會出現(xiàn)一些失控的癥狀,我這時只好趕緊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帶著她離開這里,一路上不停地向她描繪我們將要去的桃源鎮(zhèn)的樣貌。
桃源鎮(zhèn)在地圖上是找不到的,那里更像是探險圈里的傳說,神秘得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幸好我當過驢友,對找路還是在行的,僅僅憑幾條線索已大概判斷出方位,這次便是帶蘭可可前去探個究竟。
蘭可可的情緒此時恢復了一些,我倆有說有笑,把經(jīng)過的土路、花海、夕陽下的狗尾巴草都標記上了電簽,從此以后,這里便也有我們的痕跡了。
我們正走著,蘭可可突然停住,瞪向遠處的一片林子:“哈!剛剛那兒有一只蝴蝶!”
“蝴蝶?”
“很大的一只蝴蝶!”
我發(fā)覺她語氣很緊張。“有多大?”我問。
“一輛小轎車那么大?!彼鋸埖卣f。
我看了好一會兒,卻只聽到草間傳來的蟋蟀聲,哪來的巨大蝴蝶。但我這一看卻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條隱藏的小路。
我想起來,人們說,桃源鎮(zhèn)就是從一條隱秘的林間小路穿行而進的。
我趕忙帶著蘭可可走進那片林子。幾百米后視野便開闊了,面前出現(xiàn)了一片有些寥落的破舊建筑。
這令我頓感失望,要說這是桃源鎮(zhèn)那也太沒特色了,只有一條簡陋的小街,幾排無精打采的平房,再望過去,最高的也只是一座三層的小樓。
不過此時地處下坡,看不到更遠的景色,我們便懷著一絲期望走向街邊的木牌,那木牌上有一團電子標簽擁擠地浮在上面,密密麻麻地遮擋住牌面,看不到底下的字,但它們整齊統(tǒng)一地標注著“桃源鎮(zhèn)由此進入”。
蘭可可察覺出了我的失望,拽拽我胳膊?!笆恰纱诉M’,又沒說這就是,沒準在更里面呢?!彼f完挑挑眼皮,在那路牌上打了我們的卡。
當進了這條破街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里面的路況開始變得復雜,數(shù)條小路縱橫交錯,兩邊兩米來高的石頭院墻遮擋住視線,有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感覺。
“你看,那兒有標記?!碧m可可興奮地說道。
我也注意到了,墻面和建筑上零零落落有幾張電子標簽,顯然是有人來打過卡了。我倆過去查看,卻發(fā)現(xiàn)它們的注釋十分不同尋常。
比如一塊磚的浮標竟標注著磚頭的詳細尺寸和材質(zhì),一根木桿上貼著五花八門的電子廣告標,而像彩帶的塑料片上的標簽卻分成數(shù)十個,洋洋灑灑地標注了幾千字的安全施工守則。
誰會標記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呢?
但不管是惡作劇還是什么,我們此行的任務是留下自己的打卡標記,于是我們在一面墻上標下了“桃源鎮(zhèn)打卡”。剛剛標好就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一個男人走了過來,30歲左右,那雙眼睛就盯著剛打好的標簽。
“這是你們標注上去的?”
“是啊,怎么了?”蘭可可剛一說完,只見那人手指一彈,我們的標記就從墻上消失了。
“你在干什么?”蘭可可不高興了。
“這里不許隨便亂標?!蹦侨苏Z氣生硬地回道。
“為什么?打卡是我們的自由,你憑什么擦掉?”
但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澳闶乔謇韼焼幔俊蔽覇査?。很顯然,電子標記只能自己刪除,只有清理師可以清除別人的標記。
果然,他點了點頭。我很詫異,清理師是專門被請來清除電子標簽的人,這里怎么會有這種人在。
我看到蘭可可情緒又有些不穩(wěn)定了,知道不能再過多糾纏?!皠e理他?!蔽依摺?/p>
“最好別進去,”那人卻在身后說了一聲,“這小鎮(zhèn)不太對勁兒?!?/p>
“去你的吧!”蘭可可回頭罵了他一句。她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女孩,往日打卡這種事兒即使收費也全憑心情,今天難得好心情,卻兩次打卡都被人斥責了,簡直一再觸碰她的底線。隨后她就一句話不說,定是正強忍著怒氣,走得也非???,不再看沿路的景物,遇到岔路就拐。我緊跟在她身后,只求她能自己平靜下來,可走著走著,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的地方。
越往前走,電子標簽就出現(xiàn)得越多,顯然很多人來打過卡。電子標簽密密麻麻地顯示在四周的墻面和房屋上,甚至土路和天空也出現(xiàn)了它們的身影。開始還是散落的,這一點那一點,可越走這些標簽便漸漸密集起來,一團團、一片片的,像是要填住每一塊露出的縫隙似的。
那些我看了一些標簽,有情詩,有辱罵,還有設備使用說明,簡直五花八門,和尋常的旅游打卡內(nèi)容全然不同。
蘭可可這時忽然停下來:“喂,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小鎮(zhèn)一個人也沒有?”
我一愣,本以為她是注意到鋪天蓋地的標記才停下的,但這么一說我也注意到了,除了剛才的清理師,這一路的確沒遇到其他人。
“可能是荒村吧?”我說。有的荒村也會成為打卡勝地,這種事并不罕見。
但蘭可可的情緒似乎到了臨界點,這句話便讓她找到了發(fā)泄途徑,“那我們住哪兒??!天快黑了!我討厭這個地方,我要回家!”
我看著兩邊滿墻的電子標簽,它們此時不光把墻全蓋滿了,甚至疊了好幾層,完全看不到標簽后的石墻了。
不光是墻,地面、天空,哪怕路邊一個小石塊,也標滿了形形色色的電子標簽,這些標簽能顯示出所覆物體的形狀,卻完全露不出里面的樣子,我不知是什么人這么無聊,會打出如此多的標簽。
“你不會迷路了吧?”蘭可可的一句質(zhì)問讓我驚覺,沒錯,四周貼滿的電子標簽確實讓我分辨不出來時的路了。
我急忙在一堆標簽中查找,終于尋到了一條——“出口由此去”。
但我卻沒有動,因為我很快發(fā)現(xiàn),這條標簽的四周有幾百條標簽組成的箭頭圍著它,而它們指的方向全是不同的,甚至還有指回這條標簽本身的,根本無法判斷要往哪兒走。
蘭可可開始焦慮地咬起手指,又掏出了藥瓶,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藥瓶也看不見了,雖然還是它的形狀,卻蓋滿了電子標簽,統(tǒng)一標注著“鎮(zhèn)靜藥”。
她將藥片倒在手上,竟然也看不出多少粒,但她完全不理會,胡亂地把標簽和藥一起丟進了嘴里。
藥瓶上為什么也會出現(xiàn)標簽呢?我感到詫異,因為剛才并沒有人來為它貼標。這讓我不由得脊背發(fā)涼。我眼望著面前由標簽組成的墻,雖然看不到墻體本身,但還是知道它是墻,于是我便使勁向上一蹦,用手鉤住墻頭,身子挺了上去。我向四周打量,發(fā)現(xiàn)目及之處竟全是標簽了,再沒一樣事物露在標簽之外。此刻感覺天色漸晚,也不知是太陽落山了,還是因為天上的標簽擋住了陽光。
震驚中我冷不丁望到了一張不同的標簽,不遠處的那座三層小樓上,竟浮著一張比其他更大、更亮的標簽,大到能看清上面的標注——“旅館”。
可當我和蘭可可趕到那里時,卻發(fā)現(xiàn)這旅館也被電子標簽蓋滿了,但屋內(nèi)各物品的形狀還是在的。柜臺后沒有人,只有一堆標注著“自助住宿請上三樓”的電子簽。
走上標簽拼成的臺階,進入一間標簽排布整潔的房間,蘭可可一頭倒在標簽床上,“剛剛你有沒有看到……有一個人形的東西?”她瑟瑟發(fā)抖地問,“眼睛位置是兩團黑色的標簽?!?/p>
“沒有吧……”
她害怕地翻身坐起來:“我不要想了,我要看電視!”她說著向邊上那團“遙控器”的標簽抓去。可立即又放開了手,一臉驚駭?shù)乜粗ず氖帧?/p>
蘭可可跳下床,沖向“廁所”,可一拉開便涌出一股惡臭,不得不沖出廁所把門關(guān)上。
“惡心!惡心!”她倒在床上身體發(fā)抖,我過去摟住她。這時天真正黑了下來,我卻沒有看到電燈開關(guān)的標簽,正當屋里漆黑一團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三層小樓的窗外,云在詭異地飄動著,它們由好幾層不同顏色的標簽組成,像油畫顏料般以分明的界限流動著,而在這景象下,一團人形頭顱樣的標簽正趴在窗外,兩團黑如眼窩的標簽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
“轟”的一聲,標簽廁所忽然自己打開,涌出了一堆亂竄的標簽,它們在地上亂爬,每個標簽上都標注著“蟑螂”二字。蘭可可一聲尖叫跳下床,奪門而逃,我追過去時幾只標簽爬到了我的手上,能感到那下面有蟲須在挑動。
我一直跑到大街上,喊著蘭可可的名字,她不見了!
此刻的桃源鎮(zhèn)已完全變了樣子。
標簽堆砌的房屋沖天而起,它們形態(tài)各異,搖搖晃晃地生長起來。墻不停地呼吸,如標簽的海浪。天上大片標簽拼出顏色詭異的標簽云,一只只飛翔的標簽章魚正用觸角抓著一粒粒飯團,一座破敗的標簽時鐘掛在天空指針亂轉(zhuǎn),一會兒猛地停住,一會兒又動起來。標簽組成一只山樣高大的黑貓,它蹲伏在小鎮(zhèn)遠處,只露出半截身體遙望遠方。標簽組的風如把把利劍將升起的高樓斬斷,一截變成了巨大香蕉,漸漸在天空腐爛成黑色。
大街上的情形更加可怕,成群拼成人形的標簽四處爬動,發(fā)出呻吟,我不顧一切地沖到他們之中,呼喊著蘭可可的名字。而這些黑眼標簽人仿佛聽到了聲音,一起豎起了頭,隨后他們發(fā)瘋一般向我爬了過來。
“帶我出去!”他們邊爬邊叫。
我嚇得狂奔,看到追來的標簽人撞在一起,身體立即扭曲纏繞起來,卷成了一團標簽柱。而這時一個人拽住我的胳膊,生生把我扯進邊上的墻里,那墻竟只是標簽而已,里面沒有實體,進去后是條小巷,我認出了拉住我的人,是之前遇到的那個清理師。
“快!你快把它們?nèi)宄簦 蔽殷@恐地對他喊。
“試過了,沒用?!彼趩实卣f,“這些標簽似乎能自己生長,清除了會馬上出現(xiàn)。”
但我心煩意亂根本聽不進去,忽然發(fā)現(xiàn)就在不遠處,一個人形標簽躺在地上,再一看,拼成的樣子分明就是蘭可可。
我正要跑過去,清理師卻攔住我,手指一彈,人形標簽消失了,露出的卻是一架沒有弦的大提琴,隨即標簽又長成了蘭可可的樣子。
我正詫異時,卻見地上浮現(xiàn)出一排標簽箭頭——“蘭可可在那兒”。
“別相信它們?!鼻謇韼熣f,“快跟我走,也許還有離開的辦法。”
我甩開了他的手,緊盯著這條標記,我要找到蘭可可。于是我順著指引跑開,清理師在身后喊我。
“快回來!”
我轉(zhuǎn)頭一看,他已經(jīng)被團團標簽貼滿了,變成了一臺標簽拼成的巨型吸塵器,吸口管子張牙舞爪地伸過來,正把沿路的標簽吸進去,像要把我也吸進去一樣。
我拼命地跑,地上指引我的標簽卻浮了起來,拼成了一只巨型蝴蝶。我忽然想到了路上蘭可可說過的話,于是跟著那標簽蝴蝶跑,竟攀上了一只由標簽組成的巨鳥的脊背,一直跑到鳥頭的邊緣那蝴蝶才停下,它邊上又是一個標簽拼成的蘭可可,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可可?”我試著用手去摸,穿過標簽撫摸到了臉,是人。手縮回來時卻感覺黏糊糊的,這時我看到手掌上出現(xiàn)了一團標簽,上面標注著“血”。
“馬堂?”她回答我了。
是蘭可可的聲音!我握住她的手,終于找到她了。
“可等到你了!”她開心地說,“看到我派出去的蝴蝶了嗎?”
“嗯,我就是跟它來的?!?/p>
“真好,馬堂,我找到能出去的方法了?!?/p>
“我不在乎,我真怕找不到你了?!?/p>
“傻瓜,好了,現(xiàn)在你趕緊按我說的做。”
“好,你說?!?/p>
“你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彼f,“這樣就不會再看到標簽了?!?/p>
我的腿一軟,看著她那標簽拼成的黑色眼睛,我坐倒在地。
我難以想象她用平靜的口吻說著如此可怕的話。
“這樣就能離開了,你會感覺得到,我感覺到了蝴蝶就停在這兒?!?/p>
標簽蝴蝶在鳥頭外懸停著,扇動的標簽翅膀上標注著“自由”二字。
“坐上蝴蝶,我們就能出去了。”她說著站起來,走到蝴蝶邊上。
“可可,那只是電子標簽!”
“誰說的,是真的,我坐上去給你看看。”她說完,便真的縱身向那蝴蝶一躍,就這樣,我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體穿透了蝴蝶,直直地跌落了下去,直墜入一片攪動的標簽海洋里消失了。
我瘋了一樣開始奔跑,我的臉上也在不斷長出標簽,它們就快擋住我的視線。我透過縫隙緊盯著腳下的標簽之路,沒幾步就踏空了,我墜進一片驚濤駭浪般的標簽中,我在它們之中掙扎,而天上也下起了滂沱的標簽雨,它們灌進我的耳朵、嘴、眼睛。
我在起伏的標簽中下沉,隨后眼睛傳來一陣刺痛,電眼忽然失效了。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一條河流中旋轉(zhuǎn),我再次望向桃源鎮(zhèn),此時所有的電子標簽都隨著電眼的損壞而消失了,我只看到了岸上像小山一樣綿延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