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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瓦人騎馬而過

    2022-01-25 23:52:16忽蘭
    湖南文學(xué)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禾木羊城巴拉

    二月的羊城已經(jīng)有夏日的白光。巴拉刷地拉開窗簾,請我看城市的風(fēng)景。羊城的可怕正在于那些樓林,白色的聳立者,擠擠挨挨,鋪排到四方,沒有窮盡。

    然而巴拉不以為異,他說,你看那一片,南博,是地標(biāo)商業(yè)體,明年開業(yè),這一帶房產(chǎn)全都升值。

    我本不該出現(xiàn)在羊城,如我的密友曾倩勃然大怒言:那將是你一生的恥辱。

    歷史無法篡改,我當(dāng)時就站在那扇落地窗前,巴拉在我左側(cè)三步,我隨著他的指點再一次微覷雙眼掃描無邊無際的樓林。我吃驚極了,方明白為何用沙漠來形容現(xiàn)代鋼筋水泥都市。

    這里偏偏文化最多,也有奇形怪狀的雕塑和身體表達(dá),被稱為先鋒藝術(shù)。巴拉的另一個身份是文化觀察家,為一些藝術(shù)家和他們的作品發(fā)表言論。

    我出生在正午,我從小就懼怕光,生在正午和懼怕光是不是有推演之邏輯,我不太清楚。合窗簾開臺燈是我生活的常態(tài),不分白晝,僅僅為了通風(fēng)我才會拉開所有窗簾。巴拉若有所思,當(dāng)我描述如何怕光,他說,光來自造物主,你不應(yīng)該懼怕光。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和巴拉都像兩塊巖石,白日有熱,夜里浸滿寒涼。白日是表象,夜里才是本質(zhì)。巖石上開一層密密的類似苔蘚的黃花朵,似乎我們的心還有艷麗和奔放。

    我當(dāng)然決定不讓曾倩知道我終究出發(fā)去見了巴拉,用了新一年開端兩個整天的時間。據(jù)說地球越轉(zhuǎn)越快,一天的二十四小時已經(jīng)不足量,我就當(dāng)這兩天是被地球飛速轉(zhuǎn)沒了的兩天,如果曾倩永遠(yuǎn)不知道,那么它們就真的不存在。

    那兩天是我贈送給自己的兩天。造物主給我的永不能抹殺,不能假裝遺忘;我給我的它什么也不是,因為人無法創(chuàng)造任何物質(zhì)。既然什么也不是,那就很好處理了——我想清楚了,在立刻到來的“將來”里“它什么也不是”,所以我?guī)缀跏瞧届o柔情里含著悲壯。

    巴拉的手和腳生得真美,潔白綿軟。他的身體的皮膚像一匹白絲的緞子,散發(fā)出幽雅的淡淡香氣。黃金家族的后裔。如果我來到人世間有一個莊嚴(yán)的使命,那一定是落在巴拉的視線里,躺在巴拉的懷抱中,生或者死。

    曾倩所說的恥辱就是事后我回憶起我和巴拉的肉體交纏,而巴拉那時已消失;如果我回憶的時候巴拉正在微信里牽掛我,那就不算為恥辱。但是誰也無法預(yù)見,同時大數(shù)據(jù)顯示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通常會消失或已然決定了就要消失。那么,恥辱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所以曾倩說,不要見面,除非你也把這件事當(dāng)成兒戲。

    既然是性愛就沒有兒戲。兒戲的性愛誰會要呢?反正我不要。沒有使命感的性愛當(dāng)然不能要,肌膚之親等同于天雷轟轟。

    我在絲綢的細(xì)膩清潔的馨香里一遍遍呼吸,我們常常親吻,眼睛和心清醒如驚,我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要很多天甚至半年一年三年五年半生之后,我們才能夠明白這是不是愛。當(dāng)時我們沒辦法知道。

    我們也不能知道彼此的身體是否會在分別后想念,即使那時是交纏的。

    我們?nèi)绻镉泻⒆樱@個孩子就來自我們共同營造的凹陷。

    每一個新的一年到來,我就會暗自想,今年會去哪里走一走。然而并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其實哪里也沒有去。近十年我沉溺于安穩(wěn)的生活,它波瀾不驚堪稱溫柔鄉(xiāng)。再之前的那個十年我忙于生計并隨時漂泊,所以也不可能有果真去“哪里”走一走的那種神閑氣定。既然不可能神閑氣定,我就不會出發(fā)。有一年陳先生邀請我去白鹿塬吃櫻桃,我沒有去,就是因為漂泊的我不可能氣定神閑去哪里——我不喜歡蒼涼不好看的自己。

    也并不是你想的,我會單刀赴會,在白床單白窗簾的酒店里見一個男人。這個世界,我很難愛上一個人。也許曾經(jīng)愛過一到兩個,后來一想,依然覺得那不是徹骨的愛——是與我無干者。

    現(xiàn)在回到巴拉身上,“我想爬到他坐著的椅子上、椅子上他的懷中?!蔽业谝淮慰匆娝拖脒@樣做了。那時候他剛剛出現(xiàn)在我的命運(yùn)河流里,就已是熟之又熟了,他的蒙古人的圓臉膛,他對我投來的目光,那目光我是熟識的。那晚圓桌餐廳里有其他三個人,但是我想爬上去,這個男人的膝,綿軟的肚腹,然后是他的臉,我想貼上去,嗅聞,抱住他的脖子廝磨,我們用眼睛說話,幾百年的情話卻是不出一聲。

    毫不羞恥的意思是:這是獨一的例子,從前沒有,之后也不會有。那么,我會敢于說出,“我想要爬上去,到你坐著的懷中”。如果不是獨一的例子,總免不了就是輕薄之意。

    現(xiàn)在,我們欣賞完白光籠罩的白色樓林,這房間里恰有一面大圓桌,就像又回到了初次見面的那天,巴拉坐在我的正對面,我總是注視他。然后我起身,此時沒有其他的人,我爬上了巴拉坐著的身體,我抱住了他的脖頸,用臉龐摩挲他,我坐在了他柔軟的肚腹上,我摟住他的身體,我們嘴唇咬住嘴唇。夢想它實現(xiàn)了。簡直是造物主的恩賜。

    我此時對他說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想爬到他的身上。巴拉說,那你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告訴我。

    曾倩有一天會讀到這篇小說,她會說什么?兩個無恥之徒!

    我說過這是獨一的,所以它不無恥。并且我總感悲情,它無關(guān)乎占有,所以它不是無恥的。今天我的手指飛快敲打鍵盤的時候,我依然知道這并不無恥。那兩天我們喝來自以色列的葡萄酒,酒醇厚,我們小口地喝,更多地注視,就連話語和性愛都是多余的。

    我的心臟因回憶輕微地裂開,不流一滴血,清脆干燥。從巴拉的話語里我敏感地掌握到“解構(gòu)”。他離開圓餐桌坐到沙發(fā)上,我們就在那里說話。他說,平行的才是永恒的,我們不要交叉。

    我伏在他的膝上,我的長發(fā)是海藻是亂草早已過腰,我赤腳只穿一件黑色豹紋圈的大恤衫。我說,我同意,其實人類在飛快進(jìn)化,人和人的愛以AI的方式確實可以完成,不要試圖將“愛”裝進(jìn)一個盒子定型。

    我心里在想,俄羅斯數(shù)學(xué)界的一位偉人洛巴切夫斯基,他的理論是:從整個宇宙的規(guī)模來看,沒有絕對的平行線,并且有兩條無限延伸的線,由于宇宙的曲率,它將相交或發(fā)散。

    屬于我和巴拉的“宇宙的曲率”,應(yīng)該就是那個孩子。

    十年前我開始穿長袍,風(fēng)灌滿它們。冬天我穿棉袍,長及腳踝,單色的黑或淡肉桂色,小紅花朵,暗綠條紋。漫長的春天到秋天,日本細(xì)條絨長袍,江南香云紗長袍,越南細(xì)亞麻淺藍(lán)長袍。我喜歡燈籠袖、寬擺袖,我在輕便鞋的走動里滑過人間四季,沒有人注意我甚至觀察我,我?guī)缀醪粚儆谌耸馈?/p>

    我貓腰掩身在很長的櫻花小路里。我在山城的家,窗外是著名的佛圖關(guān)地鐵,它在山上,俯瞰嘉陵江,當(dāng)?shù)罔F呼嘯著沖上沖下,當(dāng)春天三月,粉色的櫻花盛大如漫天云霞,我憑窗而立,我深知我自己一直在平靜地等待著這樣的一天,有一個人,我們傾心,從此彼此觀察,確認(rèn)我在人世認(rèn)真地活著。

    這個人不可能是任意的一個人,所以這個人珍稀到幾乎不可能出現(xiàn),這難免令我更加安靜。

    在羊城的清晨,我穿的是小紅花朵洗沙黑底的香云紗單長袍,它是改良的旗袍,領(lǐng)子不會那么高,依然是手工盤扣,七分袖滾著寬的綠緞子邊,周身寬松,我無需以妖嬈表情和拘束步點配合它。

    這是我最貴的一件長袍,我一年里會穿兩三次,風(fēng)灌滿它,它也凝望粉色櫻花的云霧。我還有羊絨開衫,黑色,可以搭配各種風(fēng)格的裙子,只需穿一雙軟底黑皮鞋就一定很美。我第一次見巴拉正是穿的它們。那件黑色羊絨開衫和那雙軟底黑皮鞋,后來我再注視它們,心里想的就是我和巴拉的遇見。

    我希望款款走動的寬大擺袖的小紅花朵黑底香云紗長袍長久地在巴拉的注視里。我穿起黑色豹紋圈的長恤衫,盤腿和巴拉說話,他說到了令我警覺的平行線,還說了些別的,但是我記住的是平行線。

    我說到了薄薄的心臟,我們?nèi)忝玫母赣H,他從禾木下山,但并不住幾天又返回禾木,他在禾木有屬于自己的女人,他們有一個兒子。那個女人是蒙古圖瓦人,他們的兒子一直生活在禾木,即使后來去省城讀了蒙古師范學(xué)院,還是回去了,是地道的圖瓦男孩和男子。

    我對巴拉說,我們?nèi)忝玫男呐K在童年和少年薄薄的,當(dāng)我們的母親和父親又開始爭吵,母親潑悍的樣子令我們同情父親。

    羊城,那夏日的白光,如果你走進(jìn)去,真是令人焦躁,眼睛因為微覷失去水分,臉和手,雙臂,都在流失水分,甚至靈魂。所以我常年只在清晨和傍晚走到空氣里,白光,我不出現(xiàn)在里面,這保證了我可以青蔥地活著,憑人生而立,等著什么。

    我倚靠著這個男人的右臂,頭伏進(jìn)他的右懷,他的右臂擁住我,他說你不喜歡光那就拉上窗簾。他打開音樂,理查德·克萊德曼,我們在這輕鋼琴曲里睡著了,我夢見水波里魚游來游去,他打輕微的鼾,白光擋在外面,我的世界是清涼的水波紋,我身體里的水分不流失,我的靈魂鮮艷。

    就像犒勞一生的辛苦和流離,我們拿出這兩個白天的每一秒鐘在一起,坐累了就去雙雙躺下,摸索對方,他讓我的右手時刻在他身體上,他的左手扣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和腳綿軟,身體綿軟,他的力量在靈魂上,他的柔綿合我意,我說,醉了,沉醉。他不發(fā)一言,我們雙雙沉醉。

    他不敦促我起身,這很合我意,我漸覺一種未知之愛,它果然是愛。

    直到他要離開,我們擁抱親吻告別,直到夜幕降落,只有北方的夜幕是黑藍(lán)墨水那樣的藍(lán)。我們在南方,非黑即白,我混沌里的開天辟地,他不敦促我,這真合我意。

    如果,你會怎樣?

    好好待她,她是上天送給我們的禮物。

    我漸覺一種未知之愛,我的靈魂果然鮮艷。

    不去試你就無法知道。就像一所房子,十年以后的一天我立在窗前,驚嘆八百畝森林撲面而來,于是這所房子才正式加入我的生命。其實那十年有五六次七八次我找過中介打聽它的市場行情,甚至掛牌出去,照片里我的紅椿木家具們被我毫不憐惜推了出去。

    然而它果真屬于我,它在十年后以不容置疑的森林之姿壓服我。我開始格外珍惜地在廚房間煲湯拌菜,所有的家具家電熠熠閃光,而我確實數(shù)次動念拋棄它們。

    長在我命運(yùn)里的,就像長在身體里的,比如一個嬰孩,從此一輩子根椏纏連。也比如曾倩,十二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她那年二十三歲,正在武大讀旅游管理碩士,下一步是去法國讀酒店管理博士,她的卡里有她的父母送給她的三十萬留學(xué)的錢。她生得很美很白,臘梅的清冽芳香,她看人的時候眼睛里的光飛到三十度之外一點兒,更顯溫柔安靜。她說那天我戴了一對紫色水晶的耳墜,穿黑灰格子系腰帶的呢大衣,戴紅色表盤腕表,看起來很有錢。年輕時我的腰緊緊的窄窄的。

    但是誰也不知道我們最終會和誰并肩而行,甚至一直走下去,到末了。

    曾倩沒有去法國,那之后的某年我來到曾倩供職的單位上班。她在我隔壁的辦公室。我們在單位之外的地方說話,吃日料,看房子,我們都喜歡買房子,用不多的錢買不大的房子,買了一個之后還會有一個。我這一生賺得最大的一筆錢就是曾倩幫我得到的。她帶我去看樓盤,我買下了,一年整后我轉(zhuǎn)手,凈賺四十萬。那是樓市暴利的最后一浪,后面再也沒有了。曾倩不去法國,她用她卡里的三十萬買了一套房子。

    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見到曾倩,她從一摞稿子里抬起頭,那時我們不會知道我們的這一輩子就從那一刻開始彼此洞悉。

    十二年過去了,我和曾倩一直都在。就像我曾問巴拉,你會一直都在吧?你不會突然消失吧?

    也許是為了等來巴拉,我的腰身一直緊緊的窄窄的,戴著腕表或者玉鐲,顯出有錢的樣子。

    曾倩說,你不要去,那會是你一生的恥辱。

    我和巴拉坐回圓餐桌,我們把沙發(fā)挪了過來,我們的手可以輕松地搭在沙發(fā)背上。我對巴拉說,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不試怎么能知道。曾倩說的恥辱我現(xiàn)在還沒感覺到,也許幾天以后,也許即使有了恥辱感,過去了一段日子又沒有了恥辱感,現(xiàn)在我不會知道任何事。

    我和曾倩有大半年的時光斷絕往來,為了一句話?一個眼神?一次情緒?但是我們又在一起了,并且再也沒有分開。

    圖瓦女人背著她最小的兒子走進(jìn)牛圈蹲下身擠牛奶,她的漢族男人五十歲多點兒就病死了。巴拉說你們?nèi)忝脩?yīng)該去禾木認(rèn)這個弟弟。

    羊城之后不久的一天我乘坐地鐵去機(jī)場,出個遠(yuǎn)門。出地鐵的電梯上,我緩緩上升,我的鼻息突然縈繞巴拉皮膚的味道,那種牢固的馨香,我小心嗅聞,它竟然在。原來鼻息可以有記憶,并保留,在某個時刻突然復(fù)現(xiàn)。

    那一瞬我感到的是絕望,我將會永遠(yuǎn)愛這個男人,并且我再也不可能愛上任何一個他者,我的身體不會打開了。

    絕望之后是安心。人的情緒如潮汐,漲潮代表歡喜落潮代表消沉,也可以反著表示,它們二者甚至不是對立,也可都表示空無。

    有鼻息的生靈用嗅聞識別所愛,所不愛,所陌生,到了人生的一定時刻我就信了這個,這時的我心和眼睛有半個蒼老,但為時不晚。

    巴拉身體牢固的馨香令我絕望,如果我其實已經(jīng)失去這個。

    關(guān)于情緒,巴拉說,愛情其實只是情緒,而婚姻不能差一粒米一滴油。

    我沒有任何辦法多制造一粒米一滴油,我更沒有辦法用物理的方式保存巴拉身體牢固的馨香。

    在羊城,分別前他取下外套衣領(lǐng)上的胸針,那是一匹金色的手工馬。外套是羊毛面料,撫上去如簌簌輕響的柔軟干草,他像是我尋找一生的父親,我要順著他的膝攀巖上去,抵達(dá)他溫?zé)岬拿骖a和呼吸。他是我烙印的愛,我總想吃下他。

    真愛就是一遍遍想吃下他,一次次狂熱地愛上他,野地里野風(fēng)吹起野火,小火苗大火苗火海,恣肆一生,到了成骨灰的時候,骨灰依然喃喃自語。

    他取下胸針,那匹金色傲氣瘦長又高的馬,他說,送給你。

    那一時刻,我和他都不知道后面的時光里我們是否還會互愛。如果不愛,馬匹就是冰涼的消失的;如果愛,它就炙熱,始終在眼前,手邊,心里。

    你會不習(xí)慣的,衣領(lǐng)上沒有它。

    放在你那里保管也很好。

    我們客氣誠摯地對話,但其實我們根本無法知道下一次我們會不會還愛。也或許,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漸漸不愛了,即使信物出現(xiàn),他也可以說這不是信物,只是出于禮節(jié)回贈一物。

    我送給他一個玉的兔子,肚腹很大,信心滿滿吃草曬月光,滿不在乎一個小兔子就要出世,不過就是多一個跟在身后吃草的小嘴小身子,曬月光的時候多一個柔軟溫暖的倚靠。

    玉兔帶到羊城來,或者我來羊城只是為了當(dāng)面交給他這個。但即使這樣做了,我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永恒的愛。我們在不知道里完成這些事。曾倩說的恥辱之事也是一件要做的,我吃下他,嘗到了他在照片里一遍遍散發(fā)的性感。

    這匹金色的傲氣馬不配馬鞍馬籠頭馬蹬。他說,好馬配好鞍?不!真正美麗的馬是自由的。

    他的右手小指戴著一枚銀指環(huán)。他又在解構(gòu),我心生警惕,漸覺金馬不是信物只是回禮,于是冰涼。

    那時我們都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在愛。所幸我們的身體始終愿意擁抱在一起,昏昏睡去,清醒的時候彼此摩挲,不厭其煩。

    又是機(jī)場,飛機(jī)座椅藍(lán)色的布面,我的膝蓋頂上去,他說如果是頭等艙商務(wù)艙可以躺下睡覺,直到十幾個小時后祖國的天空大地。

    我安然于經(jīng)濟(jì)艙,我積攢下來的錢最終都會變成房子,它們小小的,里面散發(fā)木頭的暖色,里面什么都有,從指甲刀到抽濕機(jī),后來擺進(jìn)去一匹金色的馬。

    那天我乘坐的飛機(jī)引擎轟鳴,我摸索出來一顆糖。這糖是他常吃的,在羊城那間酒店里他隨身的皮包,糖就在包里,他抓出來一把留給我。機(jī)場這一顆已經(jīng)是最后一顆了,我心里尖叫,展開糖紙夾入我每日攜帶的小書。我對自己說,也許這是我生命里他給我的最后一顆糖。

    我的生命角落里他給我的,我悄悄盤點,這一張最后的糖紙,那匹金色傲氣的馬,還有什么,我有點著急了,因為竟然那么少,但慶幸這枚糖紙在我的尖叫中沒有被揉成一團(tuán)。

    他說世界上最帥的動作就是摸出來一顆糖剝開放進(jìn)嘴里。

    這句話也是我所擁有的——他留給我的。

    我那常年在禾木山上不下來、擁有一個圖瓦女人的父親,他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墨藍(lán)色舊中山裝大方口袋里總是有糖,沙沙響,高粱飴雙喜硬糖話梅糖酥糖,他分給我們,他自己也摸出來一顆剝開放進(jìn)嘴里。他愛笑,是一個天真而樂觀的男人。

    羊城二月的白光之后,這中間的情人節(jié)我號啕大哭,因為我沒有得到巴拉的禮物。我的那個年齡很大的朋友,他總有六十八歲那么大吧,他在空無鳥魚的河邊散步給我打電話,他說,別羨慕婚姻,大多數(shù)女人并不幸福,哭訴之后一轉(zhuǎn)身就去秀恩愛,這樣的女人我見得太多。

    我的號啕大哭令這位總有六十八歲的我的朋友陷入沉思。他終于明白我從來沒有愛過他,甚至連喜歡都沒有。那天過后他消失于我的微信。

    我干過的唯一一件有城府的事就是巴拉并不知道我的那個號啕大哭。曾倩說的恥辱感它果真襲來,同時被我強(qiáng)行趕開。

    那個幾乎六十八歲每天正午在空無鳥魚的河邊散步順便打電話給我的男子,或是別的哪一個,他們像鼴鼠一樣突然站立起來沖我說一句什么,他們都不是愛,因為我們不討論北方,正北,西伯利亞到貝加爾湖,阿勒泰山腳下的禾木。

    他們似乎只會尋找一個時間點用電話找到我,問我吃了嗎天氣如何,聲調(diào)里充斥嘻嘻哈哈,更像是在刺探什么,比如我也許愛他們?但他們其實最害怕一個女人果真愛他們。

    只有巴拉能和我抵達(dá)禾木。我也像鼴鼠突然站立起來,這時候巴拉如果是另一種動物,牛馬羊,那就不行,巴拉也是鼴鼠,我們在寬闊的波瀾里說話,他說冬天的大雪厚厚的羽絨服步行去吃火鍋。我不知道禾木有沒有火鍋。我說深秋漫山紅遍禾木最美住在老木屋里圖瓦人騎馬而過。然后我們靜靜的,就像心神已經(jīng)先一步抵達(dá)了。

    慢慢來,不要著急。這是這個叫巴拉的蒙古男人常對我說的話。他說一切皆有可能。這些話都是他面對我認(rèn)認(rèn)真真說出的,我的耳朵豎起來,心臟提著,如果我把話語看作——安慰?愿景?權(quán)宜?如果我非要反著理解:一切皆無可能。

    我對人間所有的奢侈品都不感興趣。偶然里擁有了一件或者三件,它們也只是好好地待在那里,華蓋大樹LOGO的包,我擁有它們,最少能表明我對巴拉的豪奢并不艷羨。我從不背我那些價值過萬的包,它們太大太沉。我偶爾盯著它們看的時候就知道我對一種亮相不以為意。

    但是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和姿態(tài)構(gòu)成巴拉的現(xiàn)在時態(tài)。他的過去時態(tài)是黃金家族的延展,我傾聽他的靈魂汩汩如山泉,血液里流淌的世系,是我在人間的安心和充分的滿足。

    巴拉說,黃金家族早就淡之又淡了,姓包的也不覺得孛兒只斤就有多么特別,該放羊還是放羊。羊城倒是有個滿族,愛新覺羅后裔,他穿綢緞袍子馬褂,不許子女與外族通婚,他的長相是很奇古的,我見過一次。

    我們又見面了。關(guān)于用物理的手段留住巴拉身體牢固的馨香這個不可能執(zhí)行之難題在不刻意里竟然解決了。他那天圍著一條有無數(shù)歡躍之馬的羊絨圍巾,滿是他的香味,我們坐在沙發(fā)上談天的時候他把圍巾搭在我的肩上,他說送給我。

    我沒有洗它,味道會一直在。我不知道我和巴拉的愛會不會是永恒,但目前來看他說的慢慢來很有道理并且極顯務(wù)實,我的號啕大哭屬于無稽之舉?;蛘呒词拱屠?dāng)時刻意為之不予贈禮,處于結(jié)構(gòu)和解構(gòu)的交叉地帶而猶疑不決,我若不在意,也許它就什么也不是。

    最后一張也是唯一的一張?zhí)羌堅钗倚闹斜?。我提出來再給我?guī)б话烟恰0屠瓗Ыo我的不是一把,而是一整包。

    擁有了巴拉身體香味的圍巾和一整包糖果的我瞬間格外淡定,我的手隨意地搭在沙發(fā)靠背上,側(cè)身對巴拉說,我喜歡你,你是最優(yōu)秀的,這就行了,還要怎樣,不用怎樣了。

    沒有第二種以及之外的任何一種,我要的愛情非此則無,圖瓦人騎馬而過,一整張白墻上很多很多我們的照片,從第一次到許多次到末了,全劇終。

    我和巴拉的第一次合影,我那天看上去嬌俏笑得爛漫,像是已預(yù)見了這就是我在人世唯一的愛情。第二次合影是在白光籠罩的羊城,兩個白天一秒鐘一秒鐘滑冰刀一樣光滑迅疾無聲無息,我們就要分別了,如果漸漸發(fā)覺不愛,也就沒有第三次的相見。

    一面大白墻,上面的照片慢慢在增加,像是溫柔深刻的野心,又含著悲情,因為這個野心也并非真的勃勃,突然發(fā)現(xiàn)并不互愛它則同意立刻戛然而止。

    分別的時刻又出現(xiàn)在眼前,他說那么合影吧。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們二人的兩雙眼睛,那眼神一模一樣,那是怎樣的眼神?你能說冰川就是冷酷無情?

    禾木之上的友誼峰冰川,北冰洋的一部分水來自它,那中間浩渺的旅途,萬靈吸吮它,圖瓦人逆旅而來,他們曾經(jīng)是東胡是鮮卑是柔然是室韋是韃靼,在北方草原的西部安營扎寨,寨子至今安然,就是我和巴拉心心念念要去的禾木村。

    圖瓦人騎馬而過,我的弟弟一家人生活在那里。

    而去了北方草原東部大興安嶺的鮮卑就有孛兒只斤氏的祖先,然后有了巴拉落生大地,我在浩瀚人間撥開人群發(fā)現(xiàn)他走向他。

    巴拉說照片都收好。我心里說當(dāng)然,一面白墻那么多。

    這一天我穿的是一件淡肉桂色底黑豹紋圈的簡單毛衣,搭配黑色條絨短褲,淡肉桂色牛津鞋。巴拉說起了在羊城我穿的那件香云紗長袍,他說不要穿長袍,他的意思是長袍使我的身體失去黃金分割線。而上下兩件會顯出我的腰身,還讓一雙筆直的腿畢現(xiàn)。

    他在此時再次說起平行線,就像無縫銜接羊城時我們在沙發(fā)上的談話,我伏在他的膝上,我爬到他的胸前,他說平行線指的是鐵軌,它們必須平行,以保證車廂這一整體物的持續(xù)運(yùn)行,于是“平行的,才是永恒的”。

    所以我們是車廂?!一個整體?!

    右腹突然產(chǎn)生輕微而清晰的刺痛感。也許有一顆精子正在穿越輸卵管。那里會有一顆成熟的卵子等待著它?或者是精子先來到了,而卵子也就要來了。

    這種輕微的刺痛感半小時后又出現(xiàn)了一次。像是一個精微的刻工在做工。

    清晨九點半醒來,第一下就感覺后腰酸疼。卵泡在卵巢中成熟后破裂開,成熟的卵子滑出,去到輸卵管,這時候女性會有腰酸現(xiàn)象。

    也就是說,精子先一步抵達(dá)輸卵管,它鉆入的剎那我有針尖的刺痛感;卵子后一步從卵巢滑入輸卵管,我則有腰酸感。

    那么,無論是臆想還是真實,我的身體此時認(rèn)為嘉蘭的起初——精子和卵子兩者已結(jié)合。

    我所在的山城嘉陵江邊的小屋,她將誕生于此,這個孩子是黃金家族的后裔,取了阿蘭老祖母的名字,所以叫嘉蘭。

    精卵結(jié)合后三天精子消失在卵子中,這顆受精卵向子宮移動,需要三四天時間,著陸并微微嵌入子宮內(nèi)膜。此時正式進(jìn)入受孕階段,激素發(fā)生變化。從排卵期做愛開始到這一天,大約是七天左右。

    在我這里,臆想的也是真實,它們與真實合力構(gòu)成我的所歷,缺之不可。

    我所有的真實都是從臆想出發(fā),于命運(yùn)這巨大的卵巢孵化,有機(jī)于造物主的意志和安排,我的每一個此在就是受精卵牢牢附著于子宮內(nèi)壁并有嵌入,它飄搖若柔草,某天巍然如巨石。

    巴拉是我生命中遇見的于我有致命吸引力的人,我第一次看見他,很想爬到他的身上,就像幼年的女兒爬到慈父身上,摩挲纏膩。我和巴拉能夠牽住手走路,能夠擁抱著入睡。

    輸卵管是頭發(fā)絲那樣極細(xì)的,拔得頭籌奔跑的一顆精子和款款漫步的一顆卵子在這里相會,它們奮身擁抱住。那里也是廣大的宇宙、注定的命運(yùn),與巴拉和忽蘭的遇見并無二致,巴拉和忽蘭也會融為一體。

    第四日,我傾聽幽微世界里它們的動靜,它們可否互訴衷腸,暢想未來。然而心有靈犀的表達(dá)通常是不語。那么它們就在不語里成為一個新的個體,這個個體借助輸卵管里的絨毛推手,徐徐向子宮而去,它進(jìn)入了,倚靠住子宮壁,漸漸就抓住了這壁,像一顆草籽抓住草原的泥土。

    因為暗暗的反胃持續(xù)并清晰,于是去醫(yī)院做HCG驗血檢查。面對醫(yī)生診斷,我生怕被醫(yī)生同情,急忙說,這個孩子我們是要的。

    這個孩子,我們,要。說完這句話我就洞明了。

    她現(xiàn)在是一顆精微的發(fā)了芽的小種子,已進(jìn)入子宮,那是她的天地,蒼穹渾厚,大地肥沃,它用一己之力撬開子宮內(nèi)膜,扎入了。它是一顆花種子,開始安靜生長之旅,像布爾津家家都種的大麗花,花瓣重疊花頭碩大,頂向藍(lán)天探看河流。

    原來我們每一個人的最初都是安靜的美天使。小動物和植物一生靜然不討人嫌。后來的我總想用語言固定人生。此時,我靜靜地躺著,背靠方枕,全神去感受腹部深處的拱動。

    曾倩如果在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就已經(jīng)是一位作家——當(dāng)然她那時候剛剛出生,如果那時我們作為青年相逢,她會戴貝雷帽穿珠麗紋白色襯衫,她的頭發(fā)和她現(xiàn)在的一樣都是及腰大波浪,她會點一支綠摩爾,她畫了眼影,斯嘉麗的天鵝絨綠,她趴在褐色老木窗前不看我,微笑著和我說話。巴山的雨水敲打醬色的大缸,缸里種了荷花,墻角一樹芭蕉被雨水敲打,不遠(yuǎn)處的嘉陵江面也被雨水密密敲打,這是我今日在山城的生活。

    你確定巴拉會管這個孩子?他不是不婚主義者么?曾倩的臉對著我的臉,白得像瓷。

    這是黃金家族的孩子。

    你究竟是虛幻還是虛榮?

    但是她確實來了,她在我身體里奔跑的第一天我就察覺到了,后來的幾天她一直在奔波,忙碌于我的腹部左下方,終于抵達(dá)正中的子宮,她把自己栽種好,就像我在山城種下荷花和芭蕉,于是我扎根山城。然后她安逸地躺著假寐,等著白光照亮她的全部,也照亮我,是的,我逃離的白光,到那時我會喜愛白光。

    我和巴拉講起過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活躍于文壇的一位貌美女子,到了四十五歲她依然嬌小艷麗,她戴寬沿白紗遮陽帽,她遇見了一個長她十多歲的男子,有了孩子,是個女嬰。

    這位貌美女作家眼睛大而黑,喜歡笑,她未來的丈夫后來接受媒體采訪,他評價她是很sunny的女子。她那時獨自生下女嬰,每天都是欣然的笑容面對孩子,她感激那位男子使得她擁有美好女兒成為母親。

    曾倩擲地有聲地評價:那么她一個人帶大孩子?她浪漫得過了頭!但她有資本浪漫,她可是享譽(yù)世界的女作家。

    那天我仔細(xì)地酌量字詞發(fā)給巴拉,最終使用了三個:她,來,了。

    關(guān)于我的第二個女兒如何到來的故事我講完了。羊城的藝術(shù)家喜歡搞的行為藝術(shù),比如在能夠抵達(dá)的大事件現(xiàn)場做裸體俯臥撐,這位黑瘦、筋骨畢現(xiàn)的男子任何時候出現(xiàn)在照片里都是興奮的表情。我當(dāng)然不承認(rèn)我這是行為藝術(shù),但是我愛黃金家族后裔這件事,我做到了。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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