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歸來

潘江濤

一

年少讀《水滸傳》，最佩服的是武松和李逵。

武松是景陽崗上的打虎英雄，那緊張激烈的打虎場面，與兒歌“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大異其趣;黑旋風李逵的名頭雖沒武松響亮，但他在沂嶺怒殺4只斑斕“大蟲”，也是豪氣沖天、風頭盡顯的。

“大蟲”者，老虎也。2022，農(nóng)歷壬寅年，生肖屬虎。

二

虎的先祖是中國華南虎，起源于地質(zhì)年代的第三紀。它威猛無比，是杰出的短跑健將，爆發(fā)力可達每小時80公里，瞬間即可撲殺大型食草動物;善于跳躍，一縱跨度5—7米，高達2米;嗅覺特別靈敏，加上那條粗壯有力的尾巴——既是防御武器，又能給攻擊目標以致命一擊。《風俗通義 · 祀典》甚至說：“虎者，陽物，百獸之長也，能執(zhí)搏挫銳，噬食鬼魅?！?/p>

“龍生云，虎生風?！保ā吨?· 乾》）國人尚武，深愛老虎的威武和力量，故把勇猛的戰(zhàn)將稱作虎將，關、張、趙、馬、黃是三國時期蜀國的“五虎上將”。乃至將門虎子、虎女，連調(diào)兵的信物也叫虎符。

坊間還喜歡把虎畫懸掛在中堂，即便沒有中堂，也要將它張貼于正對大門的墻壁上，驅魔鎮(zhèn)邪。至于虎頭帽、虎頭鞋、虎頭枕等，更是平頭百姓的日常物件。

老虎稱雄山野，晝伏夜出，偶爾遇到人類，也會主動回避。倘若傷人，必有原因：一是生病或受傷，特別是被人打傷之后，會變得兇猛十倍，不置來犯者于死地決不罷休，故有“老虎屁股摸不得”之說;二是饑不擇食，來者皆捕;三是保護幼仔，哺乳期母虎尤其警覺兇猛。

老虎處于食物鏈的頂端，一頭成年老虎一個晚上可啃食30公斤左右的肉食。因此，一只老虎要想存活下來，至少得有一大群中型食草動物作為食物鏈的下端。

然而，自從人類成為地球的統(tǒng)治者之后，一個原本萬物共生的生態(tài)循環(huán)鏈被人為折斷，“人”與其他所有動植物割裂成對立的兩極關系。于是，老虎成了“惡獸”的代名詞。

難怪，成語“談虎色變”“虎視眈眈”“為虎作倀”“虎口余生”……俗話說的“坐山觀虎斗”“伴君如伴虎”“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等，皆指虎的兇殘本性。不過，在歷代筆記中，老虎還有另外的形象。

清人張潮輯錄的《虞初新志》說，有一個樵夫，不慎失足于虎穴。老虎在分飼小虎的同時，竟給他也分食了一些麋肉，后來又馱著他回家。為了報恩，樵夫在虎被獵人擒捕之后，便也“以死請命”。

韓孝子千里尋父，途中遇到老虎，就躺倒裝死。老虎不吃死尸，去聞他的鼻子還出不出氣，韓孝子使勁憋住，不料因虎須扎進鼻孔，突然打了個大噴嚏，竟把老虎嚇跑，以為人要吃它哩！

“魯迅文學獎”得主、浙江省作協(xié)副主席陸春祥一直致力于歷代經(jīng)典筆記的閱讀與寫作，其《筆記中的動物》涉及老虎的有3篇，其中《拍馬屁的老虎》最是耐人尋味。

故事說，山東萊州有個叫戈二的村民上山砍柴，突遇老虎，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豈料，那老虎只“以唇含其頸，不嚙噬”，還將他背離原地，埋在遠處一條落滿枯葉的溝底，一心想要獻給心中的“老大”。戈二裝死，估摸著老虎已走遠，才鉆出樹葉，爬到近旁一棵高高的樹上。這時，驚魂未定的戈二老遠就看見老虎馱著一只看似虎卻長著馬頭、頭上生角的“大蟲”朝這邊走來，“俯下身子，像給皇帝坐輦車那樣地小心”，極盡諂媚狀。來到埋藏戈二處，老虎扒開樹葉，竟不見珍貴“禮物”，立刻驚慌戰(zhàn)栗，在那“大蟲”面前屈足前跪?！按笙x”惱羞成怒，以角撞擊老虎的頭部?？蓱z老虎腦漿迸裂，倒地而亡。戈二于是脫身。

一山難容二虎。其實，那“大蟲”不是虎，而是傳說中的猛獸：駮（古同“駁”）。《爾雅 · 釋畜》說：駮如馬，倔牙，食虎豹。

陸春祥以古鑒今，由物映人，善意針砭：“故事終究是故事，但這只善于拍馬屁的老虎在馬屁辭典中確實算得上經(jīng)典，盡管它因為拍馬屁而送了性命，所以我寧愿將它看作是真有其事。人間的馬屁可以拍出各種各樣的水平，老虎或動物界為什么就不可以甚至超過呢？”

筆記雖“野”，卻是正史的折射鏡，真實、去偽、不裝，往往趣味橫生。

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可笑亦可憐。不過，大文豪韓愈卻看到了老虎的軟弱無助：“誰云猛虎惡，中路正悲啼。豹來銜其尾，熊來攫其頤。猛虎死不辭，但慚前所為?；⒆鵁o助死，況如汝細微。”如我平生所見，老虎亦多被關在人類為其所特制的“監(jiān)獄”里——有的是鐵籠子，有的是水泥池，有的是一座偌大的山丘，早已威風掃地。

三

哈爾濱建有“東北虎林園”， 占地面積144萬平方米，南臨松花江，與太陽島一水之隔，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集散放、科研、飼養(yǎng)、觀賞為一體的東北虎飼養(yǎng)繁育保護基地。

若去觀光，還得換乘一輛中巴車——車窗敞亮，外頭焊著一根根粗粗的鐵條。透過車窗，連天衰草之中，隱隱綽綽閃過一些黃褐色的身影，它們機警而敏捷地向外覬覦;或是獨往獨來，堂皇地漫步土路，像個目空一切的巡視官;更多的則散臥于各自的領地沉思默想，面相肅穆陰沉。

漫漫林海，曾是東北虎的樂園。它們之所以背井離鄉(xiāng)，遷往俄羅斯遠東地區(qū)，緣于歷史上的“兩場浩劫”：一是日軍侵華時的濫伐森林，二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為支援內(nèi)地建設的林木采伐。

東北虎林園創(chuàng)辦于1986年，“放虎歸山”乃建園初衷和最終夢想，也是中國政府向國際社會的莊嚴承諾。

目標高遠，實現(xiàn)的過程其實很艱難。中國政府孜孜矻矻，連年投入巨資，“天然林保護工程”和“清除‘套子’專項整治”行動雙管齊下，使得馬鹿、梅花鹿、野豬、狍子等種群快速恢復，也為東北虎回歸儲備獵物、開辟綠色通道。

2021年第10期《綠色中國》雜志亦說：“東北已經(jīng)是至少55只野生東北虎的家園，而且未來能夠支撐300只野生東北虎的生存。”

東北虎屬中國一級保護動物且是瀕危野生動物，其遷移、定居最能反映東北地區(qū)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整體狀況。這一利好消息，無疑讓人振奮。但同時也不容忽視人虎、虎畜頻發(fā)之矛盾。資料顯示，僅吉林琿春一地，老虎傷害牲口事件年均高達百起。

好在因野生動物造成損失、損害的補償工作近年來也得到積極推進，補償賠付率達100%，并將在2022年全面引入商業(yè)保險機制。而東北林農(nóng)理解、支持、盼望“王者歸來”的善言善行，也屢見不鮮。據(jù)報道，吉林蛟河是楊子榮當年“打虎上山”之地，當?shù)匾灰吧鷸|北虎偷吃了農(nóng)家4頭耕牛，受損農(nóng)民不但沒有怨言，反而面有喜色，口口相傳：“老虎回‘家’了！”

四

動物是人類共生共棲的朋友，保護野生動物就是保護人類自己。2021年10月12日，習近平主席在《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COP15）領導人峰會上宣布，中國正式設立三江源、大熊貓、東北虎豹等第一批國家公園，涉及青海、西藏等10個省區(qū)，保護面積達23萬平方公里，涵蓋近30%的陸域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植物種類。其中，東北虎豹國家公園跨吉林、黑龍江兩省，與俄羅斯、朝鮮毗鄰，保護面積達1.41萬平方公里。

上善若水，厚德載物。有敦厚之德性，才能化育和呵護萬物，反過來，也被萬物化育和呵護。

中國有幸，“王者”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