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棉
下午看了一會《克拉拉與太陽》,看完一個完整的片段后做了半個小時運動。晚飯后選了一條全是樹的小道散步(路的盡頭是一所大學),中途經過一個新建的兒童醫(yī)院,醫(yī)院的側門有一大塊空地,暫時還沒有路燈,我拐進去走了一圈,隱約看到旁邊有一個人在慢跑,再回到主道的時候我看到慢跑的裸著上半身的男人在他的車旁邊做了一會拉伸,然后上車開走了。
譚熠,一九八七年出生于湖南,我們都叫他兔比。兔比從二〇〇六年開始畫一個叫馬德琳的小人,每一張馬德琳只有微小部分的變化。說馬德琳是小人是因為她總是被畫在畫紙的中央,小小的,周圍有著大片的留白,那些留白是涂了乳白色顏料的。最初認識兔比就是被這些小人吸引的,她們既神秘又情緒化。
問:為什么你的畫中往往只有一個小人?
兔比:之前我總是花很多時間去表達自己的夢,但后來覺得這太局限了,對我而言畫的內容越多,表達就越拘謹,所以我把所有的情緒都以細節(jié)的方式投射到這個小人上。
問:什么是你繼續(xù)繪畫的動力?
兔比: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
兔比第一次從湖南來上海時,是二〇〇七年的第一屆上海當代藝術博覽會期間。我安排他住在鞍山路的一家酒店,鞍山路是我念小學的地方,那時我住在附近的本溪路上。這家酒店是我的朋友小丁參與投資的,小丁雖然不是文藝青年,也看不起我寫的東西,但是他無私地幫助著文藝青年們,此時我想起有一次坐他車路過一棟樓時,他淡淡地一笑說,哈哈這棟樓的老板還欠我百萬……馬德琳的創(chuàng)造者兔比就是在類似這樣一種氛圍中第一次來到了上海。我們并沒有在意酒店的名字,后來兔比告訴我酒店叫“草根酒店”。那屆博覽會上他看到了很多以前在線上愛上的藝術家的原作。兔比說:即使知道自己是在一個做生意的場地,但走近一件作品時,還是會被它吸引到有一種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的感覺……
那一年在東大名路888號,朋友的一套公寓已被我們貼上了銀色的錫紙,當時想在這套公寓里做一些藝術活動。帶兔比看完公寓后,我們去了南昌路上的陰陽酒吧。那一次旅行兔比看到了《熊貓》里的上海,有一種“跟躺在長沙繪畫村鄉(xiāng)間小屋讀這本書的那個自己在共振的感覺”。兔比沒有看過我三十歲以前寫的作品,他喜歡《熊貓》里的那個上海,他也喜歡安迪·沃霍爾時代的紐約。在陰陽酒吧我們商量可以在豆瓣上招募一些年輕人穿著同樣的衣服在公寓里扮演馬德琳……談到某些細節(jié)時,我記得兔比說:可以做得拘謹一點……
兔比:我也有語言障礙,我遇到“可怕”的年輕人會結巴。你是對所有人有障礙,還是某些人?
Jampa:開始是對誰都有障礙,后來面對某一部分人時會好一些。我起初以為是因為覺得自己的牙齒長得不好看,于是就戴了牙套箍起來,還不知道摘掉以后會怎樣。
兔比:我沒戴過牙套,但我喜歡牙套。戴了牙套有什么不方便的嗎?
Jampa:說話會更不方便,我覺得它一定是話癆的噩夢。另外我覺得親吻的時候沒有太大影響。
兔比:你在戀愛的時候像個警察嗎?
Jampa:我像個小偷,我需要鬼鬼祟祟地做很多工作。
兔比:你知道你自己長得很漂亮嗎?
Jampa:其實我更善于找到我身上的一些缺陷。呵呵。
兔比:比如說,哪里?
Jampa:我的兩個拇指長得不一樣。
有那么一兩年,兔比從湖南來上海時會住在東大名路的銀色公寓里,我觀察到他生活的全部就只是研究藝術,或者通過藝術研究生活。他對物質沒有什么要求,除了吃點辣椒。那時他剛剛二十出頭,還沒開始研究做飯,白天有阿姨做飯(那時阿姨的工資不貴),有時他會在午夜帶著湖南辣椒下樓,去東大名路高陽路口的小攤炒一碗什么。我給他的辣椒取名“小飛椒”,那是一種很小的干辣椒,很辣很辣,干爽的辣。他的湖南好友邱瞳來北外灘時,他會非常高興,有時我也納悶剛剛見過面沒幾天怎么還是那么高興?后來兔比的湖南朋友也成了我的好朋友。他們比我小很多,但我們的友誼是平等的,我不可能要求兔比做他覺得不酷的事情,哪怕是一件我自己的事情,只要跟寫作或者藝術有關的工作,兔比都有自己的主張,絕不含糊。他也從來沒要我為他的藝術找關系什么的。有一次我們的朋友賣了他的畫沒有給他錢,后來我在西岸博覽會遠遠地終于看到了這位朋友,當時我鼓足勇氣想去問這件事情,我給兔比打通了電話卻不斷地說:哦我的天我的天我就是不敢說啊這怎么辦啊……
兔比:你小說里有過一個問句,如果不待在上海我們可以去哪里?這個問題真實存在過嗎?如果是,你現(xiàn)在有沒有找到答案?我之前在一個網站上看到別人寫,無論在這個地球上哪個地方,我都是也將會一直是一個外來者。你是否也經歷過這種身份危機?
我:這些年,其實走在哪里,都是走在上海的超現(xiàn)實主義里。
兔比在北外灘的生活很簡單,除了每天一次的長時間散步,他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閱讀(至今他還依然可以閱讀一本八百多頁的小說)。那時他日日夜夜地坐在電腦前,閱讀世界各地的藝術博客。北外灘在我看來很“文學”。它看上去很空曠,那些分支小路上住著的各種各樣的人,都各有各的時間表。盡管我的生活、寫作、愛情一直在各種困境里,但我盲目地樂觀著,我們做著各種創(chuàng)作小實驗,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讓他采訪了一些我的朋友,然后我根據這些談話寫了《誓言》。
兔比:那你在party里會跳舞嗎?
Deep19:嗯,當然。親身去舞池跳舞,才會知道大家要的是什么。
兔比:所以做音樂是不是像做實驗一樣?
Deep19:不是,音樂是感性的。當靈感來的時候,哪怕是一剎那,你也要去抓住它。
兔比:音樂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Deep19?:我更在意音樂的感情,因為它是有愛的。
兔比:愛對你來說是什么?你知道心碎是什么感覺嗎?
Deep19:愛是人的本性,是最真實的,要自己去體會,這種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心碎的感覺,只有當我爸媽說離婚的那刻,一下覺得自己好無助,沒有安全感。別說爸媽吵架,我看到路人吵架都很怕,讓讓開。
兔比:所以你可以做一個很好的DJ,因為你非常細膩善良。
Deep19:我從小就不愛說話,喜歡觀察,喜歡揣摩。我覺得這樣很好,可以觀察到人家看不到的地方。細節(jié)很重要。
我讓兔比做采訪是因為我知道他非常內向,但他在十幾歲時就開始做自己的電子采訪雜志CERTAIN?Plus。我喜歡那些溫柔、敏感的采訪。比如他會問Jampa最喜歡的味道是什么,Jampa回答說:我喜歡冬天回到家里以后外套上的味道。
兔比的采訪還有一個有趣的地方是,其實那些年他沒法進行一個完整的點對點的網上采訪,因為他會緊張。所以他都是通過電子郵件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問的,有時候他也會碰到受不了他這么慢的采訪對象。
兔比:你在生活中是個焦慮的人么?你怎么對待這點?
Steve?Fagin:我無所事事的時候會焦慮。在越困難的環(huán)境下我越不焦慮,比如去沙灘溜達會比導演一部電影更讓我焦慮。在沙灘溜達我會摔倒。導演一部電影可以讓我避免在別的地方摔倒。
兔比:你是個喜歡在網上購物的人么?通常你都買些什么?
Steve?Fagin:我是個網迷。在網上我會買DVD(我家有個家庭影院)、書、歌劇,還有我的拳擊比賽和足球比賽的收藏。
兔比在二〇一〇年的時候正式搬來上海,并且有了第一個自己的家。除了為我工作,他也開始接一些平面設計的工作。我覺得他自己心里想清楚了,他并不想主動找到畫廊一個展覽接著一個展覽趕,他甚至也不再提馬德琳了。但是我知道他依然整個時間都在思考藝術,或者通過藝術思考生活。他和邱瞳一起租了一套在法華鎮(zhèn)路定西路的公寓。邱瞳是我喜歡的攝影師,比兔比小兩歲,曾在英國學習攝影,之前在上海學習時裝。當時另一位藝術青年連曉博住在建國路,我搬到了襄陽路大可堂隔壁的一棟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老房子,這棟老房子是外灘18號的,我當時為外灘18號做一些與藝術有關的工作,兔比是我的助手。兔比那時很喜歡在這三個點之間穿梭。二〇二一年,兔比和邱瞳搬回了湖南。我住在意大利古村。連曉博依然在上海。
……整整一天都在一種持續(xù)崩潰的情緒邊緣徘徊,強烈的不適應淹沒了我所有的感知導致最后開始出現(xiàn)一種虛無的麻木感。晚飯后我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盯著窗外的十字路口發(fā)了一會呆,這個我曾經走過很多年的路口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但那種熟悉感和我對上海所有曾經走過的路口是重疊的,我和我的朋友好像同時出現(xiàn)在那些路口,這里和那里同時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眼前黃昏下的那個路口。想到這里我決定讓自己緩慢地進入新的角色。走出門散步的時候雨下下來了,我站在一個售樓小玻璃房門口等Y,緊接著是電閃雷鳴,最后我們在一道道閃電下往Y家方向走去的時候,我說這條路配著這個景色太妙了,她說你知道嗎因為這里是金銀山。
二〇一〇年的時候,連曉博在他的家給兔比做了一個迷你展覽,這個展覽的名字叫《昨天是一個謊言》。連曉博當時的家是一個老洋房旁邊的車庫改造的,加蓋了二層,二樓是臥室,一樓用來做展覽。大家習慣叫連曉博的另一個名字,小跳。小跳說那時候真的是在路邊攤吃燒烤都會認識做藝術雜志的人。我記得那個展覽讓我有點想到紐約,這是上海的神奇之處,你會在這個時空突然感受到那個時空。
小跳身穿白襯衣,黑色三角插頭電線在脖子上漂亮地打了個蝴蝶結……小朋友們在開放式廚房里窮聊天,黑白片里常出現(xiàn)的沉默的一本正經的兔比活潑潑地出來迎接客人,原來真人竟是活潑可愛小少年!
兔比展出了四張畫和一張小照片,照片里的兔比和畫上馬德琳的臉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五官和臉型也一起跟著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作品是放在桌子上的,觀眾需要以看一件物品一樣的姿勢去看作品,因為當時的展覽是在小跳家里,他們不希望單獨營造一種展覽的空間,兔比更希望用一種介入小跳生活空間的方式去展示作品,同時又希望觀眾和作品的關系是一對一和直接的。
我翻到了一段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三日的錄音,在錄音里我試圖讓兔比說清楚他的馬德琳到底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是二〇二一年十一月,我把這段錄音發(fā)給兔比,問他是否能聽得清自己當時在說什么,兔比說他記得這段談話是在襄陽南路,當時他坐在三樓我的房間門口。兔比畫的馬德琳有一個標準形狀,每一張馬德琳都是從把這個固定的形狀描到紙上開始的,他會根據當時的審美、情緒去調整這個形狀,而這個微調的過程就是他創(chuàng)作的過程。在那段錄音里他說的意思是:當他把看起來重復的作品放到一個展覽里,就像是把很多顆看起來長得一樣的雞蛋放到一個展覽里。在藝術這個語境下會導致觀眾強迫自己和它產生互動或者交流,而那一點點感受就是他希望作品與觀眾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它可以是任何一種感受。簡單地說,我的理解是,兔比理智地設計了他的作品,讓觀眾跟觀眾自己產生關系。
進入二〇一一年,兔比搬到了華山路淮海路上的一個小區(qū),這一次他和小跳是室友。小跳當時也在外灘18號工作,每天起床他會先坐在客廳里看一會兒《老友記》。兔比起初完全不理解這個行為,因為他在房間里聽到的是持續(xù)機械的情景劇里的“哈哈哈哈哈”,多年以后他自己開始看《老友記》,并且理解了“開啟長長的一天之前看一會兒《老友記》是有幫助的”。那一年還沒有微信,小跳每天在公司和兔比用MSN聊天,比如快下班了他會提前告訴兔比,兔比開始買菜做飯。小區(qū)的樓道很破,兔比覺得看起來像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港產片里的那種樓道。這棟房子在路邊,一出來就是華山路,當時華山路中間是沒有隔斷的,兔比又覺得這很像《欲望都市》里的Carrie住的公寓的那種臨街的感覺。
最近幾次出門都讓我想到之前看的一篇小漢斯的采訪里提到把采訪檔案庫比作群島的概念(通過和他人的交流來改變或者置換個人身份,但同時不會失去和稀釋自我意識),這種感覺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和大部分現(xiàn)在的老朋友見面時的情形,只不過當時的話題大都圍繞藝術、電影或者超現(xiàn)實的生活氛圍,而現(xiàn)在的主題是瑣碎的生活本身。我坐在一個很熟悉的地理位置但同時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時間的節(jié)奏從原本的晚飯時間變成了吃過晚飯喝了一輪咖啡后走出店外天才剛開始暗下來,身邊的朋友邊走邊在一個緊湊的聊天密度里,而我邊聽邊感覺自己正緩緩地走進一個新的片場。
進入二〇一二年時,兔比搬去了湖南路永福路,他的家在一套老洋房里,有兩個分門獨用的空間(客廳臥室和廚房),房子的家具都是黑色的木頭,有一排寬闊的窗戶,窗外是一樓花園里長出來的大樹,兔比說他喜歡那個房子的氛圍,有一種一個年輕人強行闖入另一個時代的迷惑感。廚房的燃氣灶是那種老式的,下午會有一道陽光曬在灶臺上。兔比說他喜歡下午洗澡,洗澡的區(qū)域也在廚房,是一個像太空艙一樣的機器,里面可以三百六十度噴水,并且?guī)找魴C。搬進去的第一晚下很大的雨,小跳陪兔比整理東西,兔比覺得自己第一次住在這么老舊的洋房樓,很不適應。那晚小跳坐在漆黑的房間里用一臺老式電視機放《欲望都市》。搬家后的第三天晚上,兔比從YY’S回到家已經快三點了,準備睡覺時聽到窗外有聲響,拉開窗簾時,兔比看到有一根竹竿從樓下伸上來敲著他的窗,推開窗看到樓下一位中年大叔正探出頭用上海話罵他……這一晚定下了他在這個房子一年的基調:無止境地跟這位大叔道歉、解釋和聲明。這棟房子有一個共用的露臺,夏天兔比會和朋友坐在露臺上。隔壁的鄰居是一位晚睡的中年大叔,他跟兔比說:不用管樓下的人,他對每一位租客都很不友好。這位大叔說自己住在兔比隔壁從來沒有聽到過聲音,他說自己樓下的鄰居天花板上吊著的吊扇每晚都呼啦呼啦,但那一點問題都沒有。這一年對兔比來說真像是一個闖進別人生活里的夢——隔壁的大叔、他年老的母親,亭子間里除了睡覺從來不關門的夫妻,樓下精神緊張的獨居大叔,隔壁晚上幾乎從不睡覺走路摔門很大聲的年輕人,還有一些兔比知道他們也住在那里但從來遇不到的人……大家共享著一個房子,但是有著不同的房門。
兔比開始自己做飯以后,經常請年輕的朋友去他家吃飯(沒怎么請我去)。二〇一一年左右,有幾個月我住在阿姆斯特丹,兔比來阿姆斯特丹看我,當時我們住在荷蘭文學基金會給我安排的公寓里,這套公寓是《安妮日記》的作者安妮曾經的家,在他們?yōu)榱硕惚芗{粹進入地下室之前的那個家。在那套公寓里兔比還沒有開始自己做飯,有一天杜可風來玩,很晚的時候兔比悄悄問我:你想吃米粉嗎?那天他為大家炒了巨辣無比的米粉,是那種干燥的辣到嘴麻的辣,我記憶中這之后兔比正式開始做飯,這種辣貫穿了他所有的家宴。比如,他很喜歡上海的素雞,但他是用湖南辣椒做的。其實在我看來,兔比在每一個他住過的公寓里的歲月都很有意思,每次他跟我說起那些人與人之間的細枝末節(jié)時,我總是說應該要錄下來因為那很文學,但是我們沒有錄。而現(xiàn)在如果讓我做一個有關他住過的公寓的展覽的話,我好像首先會問在每一間公寓里他都做了些什么菜給大家吃。當然我也很想知道他畫的那些畫,在各種情況下畫的各種情況下的畫,包括記筆記時的畫……
好多次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中介都會騎著他的小摩托載我去看房。我記得有一個晚上天氣很熱,我看到騎著自行車的他在我前面,整個背都已經汗?jié)窳?,但他還是非常積極樂觀地繼續(xù)帶我去看房子。后來我才知道其實他們主要是以房子買賣業(yè)務為主,我們因為這一次的租房成為了很好的朋友,一直到現(xiàn)在。
到了二〇一三年,兔比搬到了華山路淮海路;二〇一四年他搬到了華山路幸福路;二〇一五年他搬到了瑞金南路斜土路;二〇一六年他搬到了延安西路種德橋路。在我決定搬離上海時,我的貓咪咪正式去了他家。有一段時間他照顧著兩只貓,咪咪和菲菲。我們的生活以越來越快的速度風起云涌,回顧著兔比的青春所經歷的史詩般的內外奮斗,此時我想起他發(fā)出過的幾次感嘆:咪咪也是經歷過大世面的……
晚上走了長長的路去超市買了一堆乳制品,最近莫名的需要各種乳制品(牛奶、芝士、奶油芝士、酸奶),從超市出來后打了一輛停在路邊的出租車,邊聽著The?Hours邊隔著耳機隱約聽到司機全程高頻罵娘地在電話里和他朋友聊著打撲克時的趣事,竟然有一絲安撫感(伴隨著一種回到了初夏的感覺)?;氐郊以谂菽S上讀完了MM的新專欄《這時候月亮升得高高的》,打開Moon?App才知道原來今晚是滿月。
在二〇一九年的時候,他搬去了延長西路宜川路。他的公寓樓離小區(qū)很多個出口中的一個很近,像他小時候見過的那種單位樓,中介帶他看房時是黃昏,陽光鋪在樓面和附近的樹上,他一眼就愛上了這里。小區(qū)出口的對面是一個菜市場,是那種規(guī)劃比較好的菜場,一個攤位接著一個攤位,整整齊齊的,兔比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鎖定了其中一個,老板是一對年輕夫妻,因為整個菜場只有他們一家在賣那種很小的辣度很高的青椒,和湖南的本地辣椒很像。菜場旁有一個小雜貨店,店主是一家人,大多數時間兔比見到的都是父親和兒子,父親負責黃昏到午夜,兒子負責午夜之后。搬到這個小區(qū)的那兩年,兔比三點一線地去菜場、雜貨店和全家超市,其余的時候都是騎著自行車在以小區(qū)為中心的四周八公里內探索。因為每天的重復,他認識這三個地點里包含的每一個人,但是他從來沒有取下過口罩,所以從搬進去到搬出來他們都沒有看到過他完整的臉。
兔比:你所描述的上海夜生活故事總是非常的私人和超現(xiàn)實,就像整個城市是一個家庭,(你說過你的生活是一間俱樂部)大家只在晚上出來打招呼和社交,但這些故事大部分都發(fā)生在過去,現(xiàn)在的上海夜生活和過去相比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你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鏈接的變化最基本的原因是什么?
我:過去我的感知還是比較單一的?,F(xiàn)在我住在中世紀歐洲的村莊,我上一次去大超市是在十五個月以前,從這里看上海,我有時也會想也許當年我們認識的朋友有很多就像美劇《白蓮花度假村》里的人那樣。我說的不是我現(xiàn)在小村里這些人。我甚至在《白蓮花度假村》里的某個場景里看到一個群眾演員的側面很像當年上海的一個法國朋友……上海是他們改變自己或者只是度假的地方。但是我很快又跟自己說,當我不膚淺到可以稍微立體一些看每個人是如何被自己的文化捆綁著無法掙脫時,我還是回顧那些對我影響最深刻的文化,我想對我來說就是那些年在音樂里跳舞時的那個“舞池”文化,那種相信所有人是一體的概念。當然,這種認識需要升級,那種天真的動機才能永恒。
二〇二一年四月份的時候,兔比和小跳做了一個自己的公眾號,他們各自每天在公眾號上發(fā)一些想法,他們自己也不怎么轉發(fā),看著那些閱讀人數有時只是個位數,我總是覺得一陣激動,我想我也要加入他們的“這里和那里”,但是我一直在拖,有時我看見閱讀數多了一點時就很著急,覺得自己要在閱讀數不多的時候加入。在半年以后我終于加入了“這里和那里”。小跳一直在發(fā)戀愛感想,我就有點急,因為我不想讓人家誤以為我還在談戀愛。我建議兔比是不是在簡介里說一下這是三個人在寫,我還威脅他說:不然的話我覺得你們不太友好。兔比很認真地回答我說:大家現(xiàn)在都太有目的了。他的意思是如果解釋了這是三個人在寫,就違背了他的想法……我?guī)缀跸胝f:你這又何必呢?但是,我心里知道他就是這么不隨便的。
這些年他天真地體驗了很多天真的語境下會發(fā)生的故事,隨著年齡的變化他開始感受到不同的年齡就像不同的章節(jié),需要自己去體會去學習去轉變。但是某些信念從來沒有變過,盡管藝術的氛圍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他相信時間是一個環(huán),流動著它會回到當初我們認識它時的樣子。
我:在上海有哪幾個地點會讓你有懷舊感?
兔比:所有我曾經住過的地方。有一些年我都是一年一搬,但幾乎都在同一塊區(qū)域,所以現(xiàn)在即使我已經搬回了湖南,閉著眼睛還是可以清晰地在腦中鋪開所有的路線。很多年前我在BUTT雜志的網站上看到其中一位網友寫道,無論在世界哪個地方,我都是也將會是一個外來者。我的理解不是地域性的,而是精神性的,是那種持續(xù)尋找,安全感與不安全感之間搖擺和漂浮的狀態(tài)。而這些元素讓我更加理解“無?!边@個永恒的狀態(tài)。
我:與這些地點有關的故事或傳說是什么?
兔比:是各種人。十年都還在身邊的朋友,十年內聚攏又散去的朋友,便利店的收銀員,菜場的老板,持續(xù)光顧的酒吧服務員。我?guī)缀跄苡涀∷心切┮驗榭偸枪忸櫠鴮е隆笆煜ぁ钡哪吧?,他們讓我對一個地點的依賴更加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