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雷強
春山佇立,在可畫和不可畫之間。人生自處,在得意與不得意之外。
當時間走到這里,“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
還有一叢春山,佇立在遠方,可望似可及。
事關感官,也涉及靈魂。放目望前,溪上橋、林間剎、嶺上木,人不在春山而心至矣。相比夏天,強勢的植物占據(jù)有利地形,蓊郁張揚,只顧經(jīng)營自己生命的華彩,而秋天里,落山風動,離葉翻飛,蕭索悲鳴的情狀,捱進冬景更是一派衰敗。那風物喜悅、萬象簇擁、眾生平等的,也只有春天了。
自古以來的人都贊美它,希望它長在人間。古代山水畫家們尤其對季節(jié)敏感,四時皆入畫,沒有什么春山不可畫。
畫得密,畫得滿。滿而不臃,密而不塞,在繁復里找到了層次和空間感,王蒙自有心得的密體山水畫法,很適合春山。
在“元四家”的山水境界中,除了吳鎮(zhèn)的筆下偶現(xiàn)漁夫,也就只有王蒙的畫里常有人跡。此刻,暫借春光好讀書,元氣磅礴,生機充沛,人與春山是一體,落筆成畫也是詩。“詩畫一律”,王蒙遠宗它的鼻祖王維,自然很懂這個設定。
他確實畫出了新氣息和新氣象。畢竟在他的新觀念下,密集的皴法區(qū)別于趙孟頫以來的清疏簡淡,層疊稠密的布局區(qū)別于倪瓚的“一河分兩岸”。他的天分如春意吐蕊,讓自己處在了中國畫歷程里不多的幾個承前啟后、開創(chuàng)新意的位置之上。
春山盡可畫。有記載以來的第一幅被認可的山水畫,畫的即是春山春水。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圖》里春巒青湖,花樹招展,鋪陳了大量鮮艷的色彩,是對春景“桃紅柳綠”的詮釋。色彩的熱鬧和暖意,無疑令青綠山水畫比水墨山水畫更易于呈現(xiàn)盎然春天。
元 王蒙《春山讀書圖》上海博物館藏
王蒙 自題詩
陽坡草軟鹿麋馴 抱犢微吟碧澗濱
曾采茯苓驚木客 為尋芝草識仙人
白云茅屋人家曉 流水桃花古洞春
數(shù)卷南華都忘卻 萬株松下一閑身
□盡登山四望賒 碧蕪流水繞天涯
松云瀑響猿公樹 蘿□煙深谷士家
露肘巖前搗蒼術 科頭林下煮新茶
紫芝滿地無心采 看遍山南山北花
具體到技法上,古人也有精辟的總結:唐時王維即在《山水論》中說“春景則霧鎖煙籠,長煙引素,水如藍染,山色漸青”;“春山如笑,夏山如滴,秋山如妝,冬山如睡”,北宋畫家、山水畫理論家郭熙《林泉高致》的“身即山川而取之”,悟出了人文與山川的同聲和氣;一直到清代,沈宗騫在《芥舟學畫編》中還生動具體地推介著關于春天風景的色彩畫法 :“春景欲其明媚,凡草坡樹梢,須極鮮妍,而他處尤黯淡欲以顯之。”
色彩有性格般的質(zhì)地,有生命般的觸感,初起就成為情緒和心理的代言人,如同春天勢必走進人心。直到,人進一步,開始努力“克制”和“改造”這種自然的本性與表達。
如王維所言,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在這條另辟取意的路途上,“山水”依舊在,但關于它們的影像和想象,已經(jīng)從青綠到水墨、從工筆到寫意、從裝飾趣味到了文人趣味,也從 “春”走向了似乎寄托更加蘊藉、格調(diào)更為高邁的 “秋”與“冬”,并且,顯著地以“秋山”為主流。
事實上,相比秋云煙樹的數(shù)不勝數(shù),碧草連天的春山綠水,在中國古畫中也算不上多見。在過往“墨”與“色”的進退之爭中,色彩豐富,則筆墨漸失,筆墨凸顯,則色彩不彰,幾令春山不可畫。古人特別是文人的墨筆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留下了獨特的文化遺產(chǎn),但色彩的本質(zhì)和變化,并非真正消失和被棄,否則又何必在“墨”里,用心地以干濕、濃淡和層次分出了所謂的“五色”?
自然多色,人生也足彩,兼有粉墨。春秋相續(xù),人生亦線性而行,間有反復??v觀下來,這幅《春山讀書圖》的繪者王蒙自己的人生,也不免分出了早、中、晚。年輕時他布衣之身,芒鞋竹杖,過著“臥白云、望青山”的生活,他的外祖父趙孟頫、舅父趙雍、趙奕皆以書畫稱譽,王蒙耳濡目染,學藝與悠游兩不誤;元代末期,軍閥張士誠占據(jù)了浙西,王蒙受聘為他做了幾年小官,未久就棄官隱居,這一時期,他的畫作趨于成熟,山水在懷、自出機杼的“黃鶴山樵”聲譽日重;待朱元璋推翻了元朝,多少文人帶著巨大的希望,紛紛走入仕途,王蒙也以花甲之年出任泰安知府,不料卻在洪武十八年,被丞相胡惟庸所謂謀逆案所牽連,肇因只是他曾經(jīng)在胡府賞過畫。年近八旬的老畫家,瘐死獄中。
四時流轉輪回,對大自然進行觀察是與生俱來的本能,迎接春季的輪回則是源自生命的敏感。王蒙和藝術上的王蒙都已經(jīng)做到。至于春生秋熟,所代謝的不僅僅是時間,也積累下那個時代里歷史觀對世間的理解:天自有道,宜順應天時;播種“因”,會得到“果”;有所從來,便有所歸去……
不知道王蒙,是否也用這些寬解過自己?人有得意之事,也有不得意之時。春風得意馬蹄疾、人生得意須盡歡、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勝景是人生的一部分。那些不如意的,也是一部分……拔劍四顧心茫然、終日念歸何日歸、暮觀花落枝頭空、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但更加真實、自處、明晰的人生,或在這兩者之外。
得意之時,總有一個聲音諄諄告誡不能忘形;不得意之時,又有一個力量在內(nèi)心鼓舞,勿要失氣喪志。生活本身復雜多變,人的內(nèi)心總在追求不要隨著它的曲線而波動。這“得意”和“不得意”之外的調(diào)整與平衡、努力與瞻望、堅韌與寬解,更令人動容。
畫家該是精神最為自由的人群,咫尺之圖,寫盡千里;東西南北,宛爾眼前;春夏秋冬,生于筆下。風景與情緒相呼應,人心與詩意齊躍動,樂章與世事共鳴響,如有“三疊”之妙。
一程復一程,一山接一山,一水連一水。春山暖暖或者縹緲,佇立在可畫和不可畫之間。人生海?;蛘哕筌?,自處在得意與不得意之外。當時間走到這里,若要問我們自己“春山有幾疊”?答案是無窮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