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曉鏘
將日?,嵥榈纳钆c內(nèi)斂的理念“搏斗”在一起,是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日日都在行的事。
每個人都有,或者觸及過,自知不自知的價值紊亂的情境與時刻。
一位年輕的游戲開發(fā)者病故,在他發(fā)送的最后一條微博下面涌進來眾多的辱罵者,為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叫好,理由是“游戲禍害孩子”了;某傳媒平臺上的節(jié)目在倡導理性消費,中插的廣告卻是喋喋不休的消費貸、迫不及待要你掏光錢包的購物節(jié),甚至,在我們的生活中仍然顯性地傳承著所謂的“節(jié)儉基因”,而社會已經(jīng)開始要整體性地面對一個“中產(chǎn)陷阱”。
與“人”有關的新聞總透露出更多故事,一位被指控詐騙交際圈的所謂“名媛”,家里其實“老破小”,還堆滿廢品,唯獨有一整墻迪士尼的毛絨玩偶,干凈、整齊,傳達出她對自己美好生活的向往;流行歌曲里唱著一些同屬于時代和個人的情緒兼細節(jié),“嘴唇挑選顏色,外套尋找它的模特兒”取材于消費話術,但香奈兒的衣服掛在櫥窗里,也注定必然有很多人適合,并沒有你鐘意的獨一無二;還有那些“從此過上了幸??鞓返纳睢钡碾娨晞〗Y(jié)局,讓我們在歡欣鼓掌后并不心安理得,近乎“明知故想”諸如此類的“瑪麗蘇”是不真實的。內(nèi)心有警醒也有躑躅,自我與不知名的對手較量。
做一個真實的人,過幸福的生活,有自洽的價值觀,相信應該沒有人會排斥。我們很多人已經(jīng)意識到幸福未必與物質(zhì)有關,價值也當然地要與意義相結(jié)合,并且對身邊所見的庸俗丑惡、自身所感受的空虛軟弱,都深感蔑視和憎惡。但在如此一個技術理性和工具崛起、信息爆炸和閃逝并存、世界與人們對世界的理解都日新月異的現(xiàn)實里,一個人如何保持自己“真實的人”的高度或者說程度,都成為難度系數(shù)大增的挑戰(zhàn)。
較之人類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時刻,現(xiàn)在的我們其實有最為“剩余”的物質(zhì)條件,我們也有驚人的存留技術,可以讓全世界迄今為止所有的知識“化入”一張小小的半導體芯片,我們還巨細靡遺到幾乎半個世界的人一頓飯吃什么都在拍照存證……但選擇發(fā)射往太空深處與可能存在的外星人進行溝通的代表“信者”時,我們一再精挑細選,認真衡量,要確保它們的“意義”。
阿根廷著名作家博爾赫斯,非常擅長于哲學式地拿捏“時間”這個在現(xiàn)實中最令人無能為力的存在,更非常注重“人”在其時間體驗中對于意義的追求?!靶椒植淼幕▓@”造就一座復雜而誘人的敘事迷宮,主人公選擇所有的可能性,“產(chǎn)生”了完全不同的后續(xù)與后事,他離奇又合理地參與著眾多不同的“時間”。恰似如今我們的生活,分身在一個線索繁多的信息密室,價值觀呈現(xiàn)多元但是紊亂,置身于一座比花園大上不知道多少倍的森林,植被豐富但是路徑迷離。開盲盒般體驗怡人的花香,以及攝魂的巫蠱。做出選擇往往先于認識真相。
將關于“時間”與“意義”的深奧訴諸藝術形式,是博爾赫斯的能耐,不是肉身和存在無法脫節(jié)的我們的特長。將通俗有趣的故事與抽象玄奧的形而上學——比如哲學,結(jié)合起來,也是作家藝術家們的能耐,不是我們這些普通人會去刨根問底的秘密。不過,將日?,嵥榈纳钆c內(nèi)斂的理念“搏斗”在一起,卻是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日日都在行的事。有時候世故如目睹壞人壞事發(fā)生,卻沒能讓自己第一時間站出來,有時候滑稽如吵架的當下沒有組織好語言,回家后越想越氣的那個你。我們對“人生選擇”與“自我較量”的后果的權衡與取舍、困惑與關注,糾纏不已又周而復始。
人們?yōu)槭裁聪矚g“香奈兒”,而不是“海德格爾”呢?米蘭·昆德拉曾在《這不是我的慶典》里“解釋”,那是因為“喜歡香奈兒輕松得多”,她的衣服天真無邪,不會讓人有壓力,“好過那些文化泰斗”。他也有他的反詰:“為什么人們對于最重要的那部分,從來就不感興趣呢?”《奇葩說》里某經(jīng)濟學教授以退為進地試圖“回答”,說自己寧愿喜歡生活上認真、哲學上敷衍的人,也不愿意喜歡哲學上認真,生活上敷衍的人。
享受物質(zhì)與自我的美好,明白它們的價值和佳處,在“香奈兒”們之外,其實也包括著,你在看電影時突然忍不住流出眼淚,在路上猶豫之后還是扶起摔倒的老人,而一座迪士尼樂園不僅是孩子們的現(xiàn)實游樂場,也是已經(jīng)長大成人,但心中仍有“夢幻城堡”的人的真實向往。你知輕重和道理,也懂世界與世故。你有軟肋也有了盔甲,固然你要保護你的軟肋,但你更要留存著你的軟肋。
一個“人”,在現(xiàn)實和精神世界里都摸爬滾打過,當他從競技場或者泥潭、亂麻中“活”下來,哲學正如同他的慰藉與獎品。對經(jīng)驗的體認與抽象、對價值觀的塑造與內(nèi)化,都是在對自我進行“賦權”。比如此時此刻的你,想讓生活“輕”一點,不管你是不是已經(jīng)具備這樣的能力,你有這個權力。也只有當你具備這樣的能力,才能履行這個權力。
海德格爾最著名的號召是“人”要“詩意地棲居”,“詩意”這個詞還是太抽象,對于什么是“詩意”和如何創(chuàng)造“詩意”,以及抵達“詩意”了又如何?哲學語焉未詳,它更愿意做直達本質(zhì)的表述,生活無法這么直接地進行轉(zhuǎn)換。但某一天——也許就是現(xiàn)在,當香奈兒時裝“替換”了藝術,蘋果手機“替換”了科技,“詩意地棲居”又“替換”了海德格爾,甚至于“替換”了哲學——同樣的現(xiàn)象幾乎在每一種領域都可能發(fā)生——我們要捫心自問。
人仍然在生活中會迷失,也將在犯錯后再次祭出天平。它的一端是“存在”,另一端是欲與之抗衡的意義。倘若一個人不明白這些,他可能從未思考過自己,也從未思考過生活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