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山的紅小鬼

鄭麗娟　　鄭湘斌

我們的父親鄭德勝，乳名得勝子， 1921年出生。據(jù)家譜記載，200多年前，鄭氏家族由江西翻山越嶺陸續(xù)遷入湖南汝城南洞鄉(xiāng)西邊山，以幫別人耕作、放牛、挖采山貨為生。

從父親記事起，陸續(xù)聽到家人與鄉(xiāng)親傳說了許多有關紅軍的故事，特別是1928年朱德率紅四軍進入汝城南洞鄉(xiāng)，召開了群眾大會，發(fā)動群眾打土豪、插牌子分田地，宣布成立蘇維埃政府。為了保衛(wèi)革命成果，同時成立了湘粵贛邊區(qū)游擊隊，這些消息迅速在大山深處傳遍。山里的莊稼人，紛紛議論著這些新鮮的事情，對土生土長的山里人來說，擁有自己的土地，那種期盼，那份渴望，如久旱逢甘露甜在心里。有了自己的土地，辛勤地勞作，一家人吃飽了肚子，日子才有了盼頭。對保衛(wèi)土地革命成果的游擊隊員，群眾也是打心眼里認同擁護。山里人認為，他們是自己的隊伍，于是，就有不少青年人報名參加了游擊隊。

當年我父親才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深深扎下了對紅軍游擊隊的敬仰之情。

國民黨軍隊、土匪及土豪劣紳，當然不允許紅色的種子扎土生根。西邊山作為游擊區(qū)，戰(zhàn)斗十分艱難，槍聲時常響起，1934年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主力部隊開始了長征。

中央蘇區(qū)留下了中央分局和蘇維埃政府中央辦事處。分局由項英任書記，中央辦事處由陳毅任主任，領導著留下的武裝力量、傷病員以及周邊游擊隊。他們的任務是保衛(wèi)蘇區(qū)，堅守陣地，保衛(wèi)土地革命的勝利果實，開展游擊戰(zhàn)，使進入蘇區(qū)的敵人不能順利地統(tǒng)治下去，拖住部分敵人，保障主力部隊長征，并準備將來配合主力紅軍，在有利的條件下進行反攻。

國民黨部隊，除尾追主力紅軍外，又調集重兵勾結地方土匪，成立了鏟共義勇團、挨戶團，他們迅速地占領了蘇區(qū)各縣城及交通要道，繼續(xù)加強堡壘封鎖政策，將蘇區(qū)分割成若干小塊，企圖將留下的紅軍包圍在狹小區(qū)域，然后分塊清剿，消滅蘇區(qū)。在政治上整頓保甲制，加強反動統(tǒng)治，限制人民行動，在經濟上采取嚴密封鎖政策，強迫移民并村，切斷群眾和游擊隊的聯(lián)系，只要是幫助紅軍的格殺勿論。

但這一切都阻止不了西邊山人民，山民們暗地里幫助游擊隊員，送情報、帶路、轉移救治傷員，想方設法送吃的。

槽頭垅當時被游擊隊定為游擊區(qū)的據(jù)點。父親自小山里轉，溝里爬，對當?shù)氐牡匦问质煜?，為了家人不受牽連，他曾多次瞞著家人，幫助游擊隊送信帶路作向導。1935年底的一天，父親正在山里勞作，只聽有人對他大喊：得勝子，挨戶團去你家抓你了，快跑！父親來不及回家告辭，就拔腿飛跑，尋找游擊隊去了。這一走就是十幾年，直到解放初回家探親時，父子倆促膝長談中才知道，父親跑走后，挨戶團找不到人，就將爺爺?shù)踉诜苛荷?，一頓毒打，讓他交待得勝子去了哪兒？幫沒幫游擊隊干事？因爺爺確實不知情，見問不出什么名堂，加之天將黑又怕游擊隊打來，才作罷離去。但爺爺脊椎被打成重傷，無錢醫(yī)治，加之兩個兒子，大兒子生死不明（鄭德勝），小兒子（鄭國勝）也因參加了游擊隊，被國民黨活捉后，押在水牢慘遭殺害，家中無得力的男丁，全家人的生活重擔全落在爺爺?shù)募缟?。山里人，干農活、挑擔全靠兩條腿和腰部的力量。爺爺被打傷的腰在負重的情況下，一天天彎曲，再也直不起來了，造成了終生殘疾，好在鄭良呈叔叔承擔家庭的重擔，一家人才能勉強度日。

父親也告訴爺爺，他跑出后，找到了游擊隊，三年游擊戰(zhàn)爭期間，他所在的湖南紅軍游擊隊克服了重重困難，行軍打仗，過了3年“山中野人”生活，曾路過離家不遠的山頭，匆忙中只能遠遠地看一眼家中老屋，因部隊紀律，無法去見家人。真可謂：葉草鋪、地當床、野菜野果當干糧;跟紅軍、打勝仗，革命成功拜爹娘。能活下來，全靠一股不怕死的革命勁，和老游擊隊員言傳身教的幫助愛護。

當時，父親所在的湘南紅軍游擊隊，主要在汝城、桂東、永興、酃縣一帶山區(qū)開展游擊戰(zhàn)。1937年10月，為配合國共達成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湘南紅軍游擊隊奉命進行了改編，先在桂東橋頭鎮(zhèn)集中5天，學習黨中央指示，統(tǒng)一思想，后到沙田鎮(zhèn)，正式改為“抗日義勇軍”，由國民黨發(fā)配槍、彈、衣、糧，共四個連隊。1938年2月，部隊從沙田出發(fā)，來到贛南池江與湘贛和贛南紅軍游擊隊會合，前者改編為“抗日義勇軍”一營、二營，湘南來的為三營。陳毅在成立大會上傳達了黨中央毛主席的指示，他說：“以前我們專打土豪，打國民黨軍，現(xiàn)在形勢變了，我們面臨民族危亡，我們要同日本帝國主義開展殊死搏斗，所有的共產黨員、共青團員，都要跟上新形勢，投入新戰(zhàn)斗，為挽救民族作出最大的貢獻?！睍笮既齻€營編為“抗日義勇”二團，父親當時在團部通信排任班長。3月下旬，部隊出發(fā)，走到浙江金華、皖南歙縣巖寺，與傅秋濤率領的一團，正式改編入新四軍一支隊，陳毅任支隊司令員，傅秋濤任副司令兼一團團長，劉炎任政治部主任。4月上旬，部隊接到黨中央到敵后打日軍、解放敵占區(qū)廣大人民的指示，離開巖寺，經黃山、太平、涇縣、南陵、宣城，到達江蘇句容。

父親1935年參加紅軍，1937年入黨，在戰(zhàn)斗中多次負傷，其中腹部、雙腿在兩次戰(zhàn)斗過程中被子彈打穿（1949年后由國家民政部評為二等甲級傷殘）。父親傷愈后，于1938年初調到新四軍軍部手槍連任班長，因政治立場堅定，槍法奇準，5月被選為時任新四軍副軍長項英的警衛(wèi)員，1941年3月在皖南事變中項英和副參謀長周子昆被叛徒劉厚總槍殺，正在外尋找口糧的父親和其他戰(zhàn)友聽到槍聲返回洞口后，發(fā)現(xiàn)項英和周子昆已經遇害，另一名警衛(wèi)員重傷。父親隨即和其他戰(zhàn)友掩埋了兩位首長遺體后轉移，成功突圍。突圍后被編入新四軍第七師，任警衛(wèi)連排長，這支部隊后被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zhàn)軍。父親參加了江陰興豐車站、涇縣突圍、蘇中、孟良崮、開封、淮海、渡江等大小上百次的戰(zhàn)斗，傷痕累累，腹部有兩塊彈片，因當年醫(yī)療條件受限，直至去世仍留在體內。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第一次回到故鄉(xiāng)的那一夜，老屋火塘里的火一直燒著，被油松枝熏黑的木板屋內，照明用的松枝換了一根又一根。忽明忽暗的老屋內，爺爺撫摸著父親被子彈打穿的雙腿和那些傷疤，老淚縱橫。父親看著爺爺被國民黨反動派打殘的脊椎和幾乎彎成90度的腰，潸然淚下。父親提出要帶爺爺奶奶出山，以盡孝道，被爺爺婉拒。爺爺說：“你是共產黨人，我不能拖累你繼續(xù)干革命”。自古忠孝難兩全，滿腹的心里話，說不盡，問不完。雄雞打鳴了，拂曉的曙光揭去了夜幕的輕紗。

天亮了。

黨和人民從未忘記這位大山深處走出的老紅軍戰(zhàn)士。 1955年，父親被授予中校軍銜，1960年晉升上校，榮獲中華人民共和國三級八一勛章，三級解放勛章，三級獨立自由勛章。1953年參加了首都國慶閱兵，接受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檢閱，1988年榮獲中央軍委頒發(fā)的二級紅星功勛榮譽章。歷任皖南軍區(qū)蕪湖公安大隊大隊長，皖南軍區(qū)警務第四團副團長、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六十軍一七九師五三六團團長。解放后，歷任安徽省無為縣兵役局局長、人民武裝部部長、安徽省安慶軍分區(qū)副參謀長、蕪湖軍分區(qū)參謀長、副司令員、正師職顧問。

父親于1992年8月1日因病去世，享年72歲，安葬于安徽省蕪湖市。

從對父親百年誕辰的追思中，我們家人感悟到革命老父輩濃濃的家國情懷，他們的革命歷程濃縮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進行艱苦卓絕百年奮斗的歷史。祖國的繁榮昌盛是我們每位兒女們及后代們代代傳承的義務和使命。

（責任編輯 孫月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