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家文
生活中的一些小小的物件常常串有一大堆故事。
手頭有一封簡短的書信,說起來也是有一籮筐話的。
寫信人是沫沙,收信人是端綬,好在信中沒有什么個人隱私,于是抄寫如下:
端綬娭毑:
從一堆來信中翻出陳子展先生的兒子這封信,其中談到1945年子展先生為熊老六十壽辰寫的祝壽詩。特為轉陳。中有錯別字若干,倘能找到原刊報紙,加以校正,附在熊老詩集中,倒是有意義的。匆此
敬禮!
沫沙
五月七日
北京市委機關刊物《前線》上的“三家村”專欄是由北京市副市長吳晗,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人民日報》社社長鄧拓(筆名馬南邨)和廖沫沙(筆名繁星)三人以吳南星的署名(從三人名字中各取一字)合開的。
收信人端綬也是需要說說的。端綬名朱端綬,湖南長沙人,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早年在長沙從事革命活動。后為躲避地方追查的危險,調入上海中央機關工作。在重慶,端綬跟丈夫熊瑾玎經(jīng)營《新華日報》時,廖沫沙在報社任過編輯部主任,后為端綬女婿。廖稱端綬為“娭毑”這應是尊敬,在湘方言中,“娭毑”一般用于奶奶輩的女性,可以是確指,也可以是泛指。在前夫人不幸去世后,過了十年,廖沫沙又娶了另一女性,端綬只能算是前岳母了,所以稱“娭毑”也是最恰當?shù)摹?/p>
信中提到的陳子展,文學史家、雜文家,湖南長沙人。1933年后去上海,先是辦文學刊物,后一直在復旦大學當教授,任過很長時間的中文系主任,一生狂傲、狷介,自己說自己是“不京不海不江湖”。1957年,雖在“鳴放”中不發(fā)一言,不著一字,仍被打成“右派”。三年后,某領導到上海視察,說想見陳子展,地方說他是“右派”,怕是不方便。因為陳子展早年在長沙就是新民學會會員,參加了許多革命活動,后來是“馬日事變”當局要通緝他,才遠避上海的。對此,這位領導很是熟悉。聽說他也被打成“右派”,便說,他是什么“右派”,他是最早的革命派。一句話摘了帽子。晚年的子展先生遠離熱鬧與喧囂,靜心寫字,著有《楚辭直解》和《詩經(jīng)直解》等書。
信中說的熊老,即熊瑾玎,中共元老人物,被周恩來總理稱為黨中央總會計師。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為掩護黨中央,在上海成立“福興字莊”商鋪,商鋪遂成為中央機關開會和辦公地點。商鋪成立之初,為迷惑敵人耳目,就要他與朱端綬假扮夫妻。兩人都是長沙人,過去又都熟悉,相互感覺良好,不久正式結婚。后來,熊先生做過八年《新華日報》的總經(jīng)理。1949年是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委員,以后由于身體病弱只任過中國紅十字會副會長等職,1973年去世。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曾在一家出版社做過詩歌、散文方面編輯出版工作。那時,老革命前輩們雖然青春不再,但也意氣風發(fā)。一些在崢嶸歲月里比較多地舞過文、弄過墨的老人都希望把過去的東西編匯整理一下,精神需要這些充滿革命理想和浪漫主義熱情的作品來傳承。
于是,社里有組織地編了一套詩選,記得有蕭三的,有謝覺哉的,等等。作為湖南革命老人,又在中共元老中頗富詩才的熊瑾玎,自然也是應該進入編選之列的,我后來直接編的是《謝覺哉詩選》。
《熊瑾玎詩草》于1981年9月出版,并沒有收進廖沫沙推薦的陳子展為熊先生六十壽辰祝福的詩。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5月版的《熊瑾玎詩草》,是在前一本的基礎上增訂的,書的扉頁上印的書名后有“增訂本”三個小字,可以證明。
兩書比較,相同的是書名都是董必武的題字,都有熊先生的照片,都有董必武《讀瑾玎詩草》一詩的手書,都有翻譯家、中國作協(xié)外事方面原負責人畢朔望的《誦其詩想其人》。不同之處,后者照片頁新增了熊先生1930年在上海的照片,以及熊先生與朱端綬夫婦在漢口的合照,還增加了熊先生的一幅手跡。趙樸初老重書當年挽熊瑾玎一詩的墨稿影印,胡繩的《敬題熊老詩卷》,也是新添的。增訂本目錄后,許滌新《清水芙蕖何待飾》文章、廖沫沙的《雪泥鴻爪耐人思》文章也是原來本子沒有的。重要的當然是作為正文的熊先生的詩作,在原來二百多首的基礎上增加了五十多首,比過去更豐富,更全面了。正文后,還增附了老詩人聶紺弩的文章《書后》,端綬夫人新寫了《再版后記》。
《熊瑾玎詩草》按時間可分為六個階段:1926年以前,想以教育救國,憂國憂民;1927年加入中共,在武漢、上海、中央政治局、湘鄂西工作,艱難創(chuàng)業(yè);1933年因為去給在上海的賀龍家屬送生活費被守候在那里的特務抓捕入獄,直到國共合作獲釋,五年坐牢,獄中抒情;1938年到1945年,在《新華日報》任總經(jīng)理,嘔心瀝血;1946年到1949年,解放區(qū)暢想;1950年到1972年,歌頌建設。這些作品記錄了作者的半個世紀的革命經(jīng)歷,也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他的高尚情懷和宏偉理想,書中不少作品也深情記述、謳歌了師長、戰(zhàn)友、親人之間的純真情誼。
但是,無論新本舊本,卻都未收進廖沫沙信里推薦的陳子展先生賀熊先生六十壽辰的詩。
廖沫沙向熊夫人推薦這詩,是有其緣由的。陳子展先生曾在長沙縣立第二小學、長沙縣立師范、南方藝術學院任教。廖沫沙也都在這幾所學校上學,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子展先生的學生。廖又極為聰明,詩才出眾,格外得到陳先生的欣賞。從感念師恩的角度,極力推薦,是可以理解的。
何況,熊瑾玎老和陳子展先生曾在長沙楚怡學校一起教過書,又一同參加過當時新民學會?!缎氯A日報》在重慶時,也是熊先生六十壽辰時,陳子展所在復旦大學也曾遷去重慶,他們有過會面,所以有了祝壽詩。
這本《熊瑾玎詩草》的增訂本是在前一本倉促出版的基礎上從容編就的。如果說前一本是遠在長沙出版,聯(lián)系不便,而后一本出版是在北京的三聯(lián)書店,都同在一個城市,而廖先生還專門為此書寫了文章,協(xié)助做了許多編選工作,為什么沒有把陳子展的詩放進去,答案也許是有的,但是得有知情人肯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