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龍一身是膽也

柏祥偉

1

趙子龍和我探討慢性胃炎的問題，是在一個飯局上。時隔已久，當時是誰做東，我已想不起來了。在小縣城生活，彼此之間交往的圈子，就像一個大魚缸，一汪水里活著，低頭不見抬頭見。即使陌生人，見面細談幾句，你做什么工作？在哪里上班？老家哪個村里？哦，那你認識誰不？三句兩句攀談，彼此之間就會有相熟的人?？h城的飯局就是熟人的圈子。一大桌子人，坐下來不用相互介紹，端杯喝酒，悶頭吃菜，張牙舞爪地談論一些無關(guān)自身的話題。

那一次飯局，趙子龍挨我身旁坐。飯桌上的人都在大談美國大選的局勢，關(guān)于誰能最終勝選，飯桌上幾個人展開了激烈討論，相互之間爭吵得面紅耳赤。我素來在飯局上不主動發(fā)表言論，以免言多必失，只做旁觀者，聽飯桌上的人高談闊論。扭頭看見身旁那個中年男人也像我一樣不吱聲，繃著臉，神情略有些緊張。他的臉色糙黑，像是沒洗干凈，嘴巴上的胡子東倒西歪。這是一張大眾臉，扔人堆里認不出來的那種人。他把雙手攏在懷里，面前的一雙筷子整齊地擺在菜盤上。飯局吃到快一半了，他還沒動筷夾菜。我以為他是拘束，便用胳膊肘搗他，他受驚似的扭頭看我，我說，夾菜吃啊。他聽清了，擺手說他不餓，讓我繼續(xù)吃。我打了一個飽嗝，問他跟誰來的，他沖他對面的那個胖頭男人翹了翹下巴，示意跟他一起來的。

我想起來了，對面那個胖頭男人是醫(yī)院的內(nèi)科醫(yī)生，好像是姓張，記得有一次和他吃飯，三杯酒之后，他抱怨人到中年還沒混上中級職稱。當時很多人勸他別著急，他還罵罵咧咧地摔了酒杯。

這個張姓醫(yī)生坐的位置，按照縣城里的酒桌禮儀，顯然是被邀請的主賓。在此之前，曾經(jīng)有幾次，我跟著別人蹭飯，跟這個張醫(yī)生相互碰杯喝酒。此時飯局進入中場，三杯酒下肚，話題展開，從美國大選擴散到了醬香型白酒價格的瘋狂漲價。七八個人各自說話，發(fā)表自己的觀點感受，顯擺自己的見解，抑或發(fā)泄?jié)M肚子的牢騷，誰也聽不進彼此說什么。

我和他聊了幾句，相互問了姓名和工作。他叫趙子龍，目前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做教師，今年教初中二年級的語文課。他這個名字聽著很耳熟，我好像在哪部電視劇里看過，是《三國演義》還是《水滸傳》，我記不清了。當他得知我在保險公司工作，臉上顯出了一些警惕。我明白他的意思，生怕我讓他買保險。便說，我在保險公司負責辦公室工作，沒有推銷保險的任務。他顯得輕松了。擺手拒絕了我遞給他的煙，說胃不好，戒煙好幾年了。我問，吸煙和胃病有關(guān)系嗎？他說，吸煙對身體上的任何器官都有害。稍停，他又說，今天一大早他就去醫(yī)院，找張醫(yī)生做了胃鏡檢查，還做了呼氣試驗，結(jié)果是幽門螺桿菌陰性。我不太明白這個專業(yè)術(shù)語，他見我發(fā)愣，解釋說，他之前有慢性胃炎，在張醫(yī)生的治療下，已經(jīng)基本治好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興奮，主動對我說治療的過程，他吃了張醫(yī)生給他開的處方藥，四聯(lián)治療法。堅持半個月吃奧美拉唑、克拉霉素、阿莫西林、甲硝唑。效果真好，雖然有些過敏現(xiàn)象，身上輕微癢癢，但是比起吃飯冒酸水、胃脹打嗝、渾身乏力好多了。

我目前還沒有胃病的癥狀，體會不到他說的胃病帶來的折磨，也對他說的什么四聯(lián)療法不感興趣。打斷他的話說，胃病傳染嗎？他說，去年我查出幽門螺桿菌陽性，當時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納悶整天胃脹不舒服，經(jīng)檢查后才知道是慢性胃炎。張醫(yī)生說，這病不能忽視，拖延下去會增加患胃癌的風險。我一聽嚇壞了，我父親就是因為胃癌去世的，難道這病遺傳嗎？張醫(yī)生說，這病主要的原因是在外邊吃飯聚會造成的，如果有人是幽門螺桿菌陽性，筷子和湯勺共同使用，交叉感染的可能性就很大。他神情謹慎地瞄了一眼飯桌上的殘羹剩飯，繃著嘴巴不再吱聲。

聽他這么一說，我頓時食欲全無，甚至有點后悔剛才用筷子夾了這么多菜。群體聚餐，一個盤子里的湯菜，你夾我也夾，彼此的湯勺相互攪拌，無異于變相吃了別人的唾液和口水。我頓生惡心，走神之際，卻聽得眾人咋咋呼呼地起身穿衣，紅頭漲臉地朝外走，這場飯局散場了。

七八個人亂哄哄地走出飯店，相互敷衍了事握手告別，心不在焉地說著改天相約再聚。趙子龍走近我，要求加我微信好友。我不好意思拒絕他，便掏出手機讓他掃了微信碼。彼此揮手告別。

傍晚時，我在家躺在沙發(fā)上刷手機，發(fā)現(xiàn)趙子龍申請?zhí)砑游⑿藕糜训恼埱蟆Ｎ⑿蓬^像是一個古代書生的圖片，頭戴軟帽，長袍寬衣，手持書卷，氣宇軒昂的模樣。微信個人簽名寫著：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云卷云舒。我剛把趙子龍加為好友，他便立即發(fā)來一個握手的表情，然后接連發(fā)過來幾個網(wǎng)址鏈接，打開一看，是介紹在外聚餐如何健康衛(wèi)生地飲食的生活知識。我看了幾眼，覺得索然無味，覺得此人有些神經(jīng)，便懶得回復他。

2

趙子龍和我通過那次飯局認識之后，時常通過微信給我發(fā)一些生活保健之類的網(wǎng)址鏈接，我瀏覽過幾次，大多是一些變相推廣治病偏方的軟文，或者是一些虛張聲勢的保健養(yǎng)生秘方，終究是賺取手機流量的垃圾文章，便視而不見，從沒回復過他。微信圈里有幾百個好友，大多都是通過飯局認識的人，認識之后，一般也不再聯(lián)系，成為僵尸好友。我素來厭煩誰給我推送微信里的文章，碎片化知識難以接受，信息來源也值得質(zhì)疑。再說人到中年，看手機時間長了眼疼，與其瀏覽這些文章，還不如刷刷抖音舒服。

某天晚上，趙子龍忽然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留言：白主任，明天晚上，請您和張醫(yī)生在白玉蘭酒店小聚，恭請光臨。

我看了留言，沒回復他。明天是星期六，我打算去南部村莊的山上撿石頭。撿石頭是我生活中唯一的愛好，既鍛煉身體，又可以釋放生活壓力。就像東晉時期的名士王子猷，雪夜訪戴，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我樂于奔波山丘撿石頭也是此種心氣，不在于撿到了什么樣子的石頭，而是在撿石頭的心情，在失望和希望中尋找的過程，比撿到了什么石頭更有價值。

不料第二天上午，趙子龍使用微信語音通話直接呼叫我。叮叮當當響了三次，礙于情面，我只得接了通話。趙子龍語氣溫和：白主任，我給微信留言了，您看到了嗎？我說沒看到。趙子龍慌忙說，白主任，那次咱們相識之后，我覺得咱們是內(nèi)心暗合的人，跟你交流比較舒服，咱們應該加強聯(lián)系。他吭哧了一聲又說：我知道，做菜容易請客難，大伙都忙，聚在一起吃飯不容易，您百忙之中能光臨就算給我捧場了，謝謝，謝謝！

趙子龍近乎請求的語氣，讓我不忍拒絕。那天晚上我去了泗河路上的白玉蘭酒店，還特地帶了兩瓶收藏的白酒。趙子龍早在飯店門口等我。他的氣色看起來比上次見面好得多，臉色紅潤，像是剛理了頭發(fā)，嘴巴上的胡子也刮得很干凈，只是藏在眼鏡片后邊的眼神略顯焦慮。他和我握手，前后進了餐廳，找了一個包間坐定。趙子龍把菜單推給我，讓我點喜歡吃的菜。

我瞄了一眼菜單，價格不菲，再打量了一眼餐廳的環(huán)境，中式裝修，有書香氣息，耳邊縈繞著古箏曲子，時斷時續(xù)，聽起來舒心。在縣城的飯店檔次里，算是比較高檔。心想趙子龍是個鄉(xiāng)村教師，屬于拿死工資的人，收入有限，不忍點奢侈的菜品，隨便點了幾個家常菜之后，把菜單推給趙子龍。我說張醫(yī)生是主賓，讓他點菜，我今天來只是陪客的身份。趙子龍停頓了一下說：我剛接到張醫(yī)生的電話，他臨時有個急診，沒時間過來吃飯了。我說，既然張醫(yī)生不來，這幾個菜就夠吃了。趙子龍連忙擺手說，張醫(yī)生是老鐵，以后再約他，咱們兩個單獨說說話更好。他生怕我堅持離開，匆忙又點了兩個菜，招呼服務員趕緊上菜。

六個菜端上來，葷素搭配，看起來色香味俱佳。兩個人吃六個菜，確實有些浪費，我問他還想約誰，正好一塊喊來聚聚。趙子龍搖頭說，我吃飯?zhí)羧?，朋友也不多，咱們邊吃邊聊吧?/p>

趙子龍像上次一樣，不喝酒。他特意準備了三雙筷子，彼此各用一雙，另外一雙專門用來夾盤子里的菜。他說：你別介意啊，自從患上胃炎之后，我堅持用公筷吃飯，在家里吃飯也是，這樣對別人的健康負責。我說這個習慣好，應該推廣在全社會使用公筷吃飯。

趙子龍倒了一杯紅茶，端在手里搖晃。他不喝酒，我也不好意思獨自喝酒，便也倒了一杯紅茶，邊吃邊聊。我問他胃炎徹底好了沒，他說下個月再去檢查一次，應該沒什么問題了。他夾了一口菜，問我，喜歡讀書嗎？我說：以前年輕的時候讀了一些書，人到中年，心情浮躁，沒心情讀書了。他問我以前讀過什么書，我想了想說，讀過《知音》《故事會》金庸的書沒讀全，三毛的書也讀過，還有席慕蓉、瓊瑤。毛選全集沒讀完，小時候看不懂?，F(xiàn)在想再讀讀，我家里有全套的毛選。

我正想還讀過什么書，卻見趙子龍嘴角歪了歪，迅速又合上嘴巴。趙子龍這表情讓我不舒服。我立即反問：你是教師，肯定讀的書比我多。趙子龍說：我是工作需要嘛，不得不讀。

趙子龍這么輕描淡寫地說讀書，我懷疑他是故意表現(xiàn)出這樣的姿態(tài)，心里有些不舒服。趙子龍似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言語刺激了我，轉(zhuǎn)臉盯著我?guī)淼哪莾善烤普f：我都半年沒喝酒了，此情此景，忽然想喝一杯。我說好啊，提起酒瓶來，擰掉蓋子，舉著酒瓶對他說：把你杯子里的紅茶倒了，咱們喝酒。

趙子龍仰脖把杯子里的紅茶喝光了，抹抹嘴巴說：來，倒?jié)M。我說：這酒不上頭，你放心喝。我給趙子龍倒?jié)M杯子，足有二兩。又把自己的杯子倒?jié)M了酒。趙子龍朝我舉杯碰酒，來，干。我和他各自嘬了一口，摸起筷子夾菜。趙子龍嚼著花生米，探頭對我說：白主任，我還是想給你說說讀書的事。我擺手說：別叫主任，比螞蟻蛋還小的官，你叫我老白，我聽著舒服。趙子龍說：老白，我知道，現(xiàn)在讀書的人真是少了，男女老少都攥著手機不離手。哎，人活著，讀書雖然不能帶來功利，卻有細雨潤無聲的作用。有人說，讀書使人進步，清心明目?？墒?，我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讀的書越多，處事越會反復考量，越考量越糾結(jié)，越糾結(jié)就越膽小，生怕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我抬臉打量著他，半杯酒下肚，他的臉泛紅起來，就像一塊沒煮熟的豬肝，油汪汪的，雖然看著發(fā)膩，但也有些說不出的舒服。我懷疑他不勝酒力，半杯酒下肚，就顯了原形。現(xiàn)在很少有人談及良心這兩個字了，這個趙子龍能鄭重其事地和我探討這個問題，比上次我們初次認識時探討慢性胃炎有意思。我說：老趙，咱們年齡誰大？趙子龍說：我屬狗，1970年生。我說：那我比你小一歲，我屬豬。趙子龍說：沒錯，那你應該叫我哥。我說：老趙哥，你說起良心這個話題，除了上學時老師說過，小時候家里的父母說過，現(xiàn)在很少聽人說起來了。其實，人都是有良心的，那話怎么說來著，人心都是肉長的，對不？趙子龍說：人之初，性本善。我點點頭，對他說：你還想再喝一杯嗎？趙子搖頭說：給我來半杯吧，其實我以前喝酒很少，最多也就一瓶啤酒。今天我想借著酒勁，和你探討一下良心和膽量之間的話題，你給我評判一下，我到底說得對不對。我說：酒少喝，咱們說說話。趙子龍打了個飽嗝說：我想說的這兩件事，都和醫(yī)院有關(guān)系，噢，我先說說我的家庭情況，這樣便于你了解這件事的背景，我老家在南部山區(qū)的踅莊村，老輩都是從土坷垃里扒食的農(nóng)民。

我插了一句：我經(jīng)常去你們村北的山上撿石頭。他哦了一聲，撿石頭？我覺得這活屬于吃撐沒事干的人才去做。我說：撿石頭不在于撿到什么樣的石頭，在于撿石頭的樂趣。他擺手說：這是個哲學問題，咱們不探討。你聽我繼續(xù)說。我的家庭沒有資本背景，全靠我十年寒窗苦讀，求學期間就著腌咸菜吃煎餅，才考上了市里的師范學校，有了這份教學的工作。有時候我想，現(xiàn)在我的胃不好，應該就是當時吃冷飯喝生水落下的病根。我現(xiàn)在的工資，基本工資加上績效、住房公積金什么的，每個月五千多塊錢。當初找了個紡織廠的女工當老婆，老婆家里也是農(nóng)門出身，結(jié)婚不到兩年，老婆就下崗了，因為沒學歷、沒技術(shù)，現(xiàn)在一直在家照顧孩子上學。我說：你還不錯，工資比我高。他憤然說：我這點工資，要養(yǎng)活全家人生活，還要供孩子讀書，不瞞你說，我還背著二十多萬元的房貸呢，想想頭就疼。跑題了，怎么說呢？我覺得人窮腰不粗，站不直，說話沒底氣，內(nèi)心自卑，行事膽小。越是沒錢花的人，越看重錢的重要性。我說，這話沒錯。他說：我之所以說錢這個事，是要說的第一件關(guān)于良心的事，就和膽量有直接關(guān)系。去年春天，我表姐突然來我家，提來了一布袋綠豆和一桶花生油。往年不太走動的親戚，突然提著東西來，我猜測表姐會有什么事。聊了一會兒家常話，表姐就說，她家姑娘今年從醫(yī)專畢業(yè)了，學的護士專業(yè)，想在縣城的醫(yī)院找個工作。咱們家的親戚，也就是表弟你有出息，吃官飯，應該認識人多，能不能幫忙？

當時我聽了這個要求，沒好意思當面拒絕，只得答應說想想辦法，盡力去做。表姐很感激，臨走時掏出一萬塊錢，說托人也要花錢請客，這點錢你先拿著用，不夠花的我再給你。我堅持不要這一萬塊錢，老婆給我遞眼色，我看出老婆的意思，先留下錢再說。等表姐走了之后，老婆看著這一萬塊錢很高興，說很久沒見到這么多錢了。她捻著手指數(shù)了好幾遍，才放進了桌子的抽屜里。我看著這么多錢，也是很興奮。可是這錢是表姐拿來托人找工作，不是白給的錢?，F(xiàn)在大學生畢業(yè)就業(yè)，都想找個稱心體面的工作，我只是一個教書匠，平時交往圈子很窄。求人辦事，必須要關(guān)系很鐵才行。我把自己平時交往的人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尋摸在醫(yī)院工作或者分管醫(yī)院的領(lǐng)導，平時都是所謂的君子之交，蜻蜓點水的關(guān)系，臨時抱佛腳也來不及。最后想來想去，只能去找給我看病的張醫(yī)生試試。沒想到事情很巧，張醫(yī)生說現(xiàn)在內(nèi)科的病房很忙，他正準備給醫(yī)院寫申請，招聘幾個護士。你表姐家的姑娘只要有護士從業(yè)資格證，咱們走招聘程序，如果筆試成績過得去，我可以找領(lǐng)導協(xié)調(diào)，讓她來我這里上班。我沒想到張醫(yī)生這么痛快，趕緊表示感謝，把裝在信封里的那一萬塊錢塞給他。他擺手拒絕說，見外了，咱不興這個。我說，您幫了我這么大的忙，我怎么感謝呢？張醫(yī)生說，舉手之勞，農(nóng)村家的孩子，找個工作不容易，咱能幫的就幫。我想請張醫(yī)生吃頓飯。張醫(yī)生說，都忙，吃飯就免了。你心里也別覺得過意不去。這樣吧，我兒子今年讀初中一年級，作文寫得很差勁，你周末抽空幫我兒子補補課吧，我給你課時費。我說，課時費肯定不能要，我會盡心給孩子輔導功課。

這事差不多過了半年以后，表姐家的姑娘順利去醫(yī)院上班了。表姐又提著活雞和花生油來我家表示感謝。我和表姐拉家常，才知道表姐家這幾年日子過得很緊巴。表姐夫長年在煤礦下井，表姐在家里侍弄莊稼。夫妻倆辛苦供兩個孩子讀書。本來我還想著扣下表姐五千塊錢，現(xiàn)在一聽表姐這個狀況，我給老婆使眼色，示意她把錢拿出來退給表姐，可是老婆裝作沒看見。后來表姐走了之后，老婆說，那一萬塊錢早就花光了。我問她怎么花這么多錢，她說，咱家的洗衣機用了十幾年，早該換個全自動的了。我的電動車騎起來搖晃，也該換了，買這些東西不都是錢嗎？咱們買房子借親戚們的首付款，我把剩下的錢還給親戚了。聽說錢沒了，我當時壓力很大。事情已經(jīng)辦完了，如果我留著表姐的錢不給她，良心上說不過去。這錢不是我勞動所得，也不是合法合理的收入。我必須要把錢退給表姐，不然我心里總是不安，像是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實在沒辦法，我只得向?qū)W校里三個要好的同事張口，湊齊了一萬塊錢。幾番推辭之后，表姐收下了那一萬塊錢。后來老婆抱怨我，你就是膽小，咱給表姐幫忙辦事，就說把這錢花了，表姐還能怎么著你?。课艺f，表姐夫在煤礦下井掙血汗錢，這錢不退給表姐，我害怕受到良心的譴責。

趙子龍說到這里，瞪著泛紅的眼珠看著我，噴著酒氣問我：老白，這事要是換成你，你應該怎么辦？我搖晃著手里半杯酒，想了想說：我先說一下我對這事的看法。你幫表姐辦事，托人需要花錢，并且這事辦成了。表姐給你的錢，你不退給她也應該。因為你利用你的人脈資源，舍臉求人，雖然張醫(yī)生沒要錢，可是你以后欠他一個人情，畢竟要還的。你覺得表姐家掙錢不容易，扣留她的錢心里過不去，然后你把錢還給她，心里覺得踏實了。所謂花錢買心安，大概就是說的你這種情況。其實這一萬塊錢退與不退，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趙子龍打斷我的話，可這不是小數(shù)目啊，我膽小，一萬塊錢，我怕拿了這錢夜里睡不踏實。我說：你覺得一萬塊錢是一個大數(shù)目，說明你還是缺錢，才把這一萬塊錢看得這么重，所以你膽怯了。趙子龍聽我這么說，愣怔了片刻，才喃喃地說，是啊，我承認我缺錢，我還背著二十多萬元的房貸呢，家具十幾年沒舍得換。不然老婆不會把那一萬塊錢花了，害得我還得借同事的錢，再退給表姐。我說，這是個教訓，以后不要輕易答應，幫別人去做自己能力達不到的事。趙子龍說，我是看著表姐有難處，才幫了她。我說：你幫完別人，最后的結(jié)果是欠下同事一萬元錢。趙子龍說：是啊，想想這事有點繞，我好心幫完別人，最后自己卻欠下了一萬元的債。我說，膽小的人干不成大事，怎么說來著？沒出息的人，一輩子吃不上六個菜，這話沒錯。

3

趙子龍有些羞愧，盯著窗外的大街沒吱聲。外邊天已經(jīng)黑了，路燈亮起來。附近的飯店門口停滿了車子。自從去年疫情解封以來，飯店正常營業(yè)，人們又開始了伙眾聚會。飯店生意恢復了往常的火爆狀態(tài)。隔壁包間里好像有一男一女在聊天，時斷時續(xù)，竊竊私語。我側(cè)耳傾聽飯店大廳里播放的古箏曲子，一時有些走神。趙子龍看看手機，探頭對我說：如果你還想聽，我繼續(xù)和你說第二個關(guān)于膽量和良心的事。

我點頭說：白酒不喝了，要不要來瓶啤酒？他說，我不能再喝了，你想喝就喝，我喝茶。趙子龍把酒杯挪到一邊，摸起茶壺倒了一杯茶，咂巴著嘴巴說：我姥娘在縣城南部的村子住了一輩子，去年死的時候九十一歲，也算是高壽了。她這一輩子，生育兩男三女，我母親排行老二。姥娘死了以后，我才知道，人越老越怕死，知道自己要死的時候，求生的欲望越強烈。人有病之后，內(nèi)心其實是很怯弱，生怕別人拋棄他。有人說，人老入童，這話真不錯。我記得，這十幾年里，我姥娘每年都因為各種慢性病住院治療，年老體衰，肺功能下降，胃功能衰弱，冠心病，腦血管堵塞，走路搖晃，刮風就能吹倒的樣子。姥娘每次看見我母親，就說身體不舒服，央求帶她去看醫(yī)生。那語氣，軟弱得像個孩子，讓人聽著難受。我姥娘雖然多病纏身，卻沒有不可治的惡癥。醫(yī)生說，老人只要有人悉心照顧，經(jīng)常住院治療，再活三年五年也有可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十幾年前，姥娘身體不舒服時，我舅舅和老姨都會積極給她治療，住院期間，盡心盡力地伺候老人?？墒呛髞磉@幾年，姥娘的身體越來越差，被各種慢行病纏身，每年要住院三四次，每次住院治療以后，病情緩解，回家過日子，可是撐不過多久，病情又嚴重，只得再次住院治療。住院期間，姥娘要有人白天黑夜地伺候，兒女們輪流照顧，給姥娘端飯喂湯，擦屎倒尿。我母親兄弟姊妹幾個，最小的也有六十多歲了，大舅和老姨們也有了自己的孫子。白天黑夜，精神焦慮，精力和體力也不能連續(xù)支撐。再說各自家里都有一攤子事，每次姥娘住院治療，他們都忙得焦頭爛額。我和表弟表妹們也是人到中年，各自有家庭孩子和工作，根本沒得空閑去替換舅舅和老姨們照顧姥娘。最近這兩年，姥娘幾次犯病，生命垂危，數(shù)次趕忙住院治療以后，病情又緩解。如此反復，舅舅和老姨們雖然筋疲力盡，叫苦不迭，可是畢竟是生養(yǎng)自己的老娘，盡孝伺候是人之倫理。所以每次聽說姥娘又犯病了，親戚家人都害怕。

去年姥娘犯病是最嚴重的一次，神智迷糊，呼吸困難，醫(yī)生告知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老人隨時都有可能去世。只是姥娘命大，迷糊了幾天，居然又清醒過來，治療幾天，能進食喝水，又過了幾天，可以被人攙扶著去廁所了。眾人既喜又憂，喜的是姥娘終于又活過來了，憂愁的是以后還要繼續(xù)伺候姥娘。

那次住院，我老姨和母親堅持讓姥娘在醫(yī)院多休養(yǎng)一段時間，等身體恢復以后再回家，可是舅舅們不愿意，說老人的病已經(jīng)好了，沒有必要再讓眾人伺候受累，回家休養(yǎng)比在醫(yī)院里方便。因此他們兄弟姊妹起了矛盾。我舅說，咱老娘九十多歲的人了，咱兄弟姊妹最小的也都六十多歲了?，F(xiàn)在咱們是老人伺候老人，勉為其難，再這么下去，老娘的病治不好，咱們的身體也被拖垮了。我老姨和母親承認這話有道理，他們姊妹兄弟，各自的家里都有公婆兒孫，柴米油鹽茶，吃喝拉撒睡，本身就自顧不暇?？墒亲约旱挠H娘有病，不能眼看著她遭罪啊。于是矛盾激化了。我舅說，自古都是兒子當家做主，咱老娘的病怎么治，我說了算。大舅堅持讓姥娘出院回家。老姨和母親沒辦法，急得哭。最后還是拗不過我舅。姥娘回到家以后，病情又開始惡化，再次進入昏迷狀態(tài)。我舅給老姨和母親打電話，說咱娘不行了。母親當時就慌了，哭著給我打電話，讓我開車去姥娘家。我和母親趕到姥娘家以后，看到姥娘躺在床上，雖然神智有些迷糊，但還不像我舅說的已經(jīng)不行了。姥娘看到我來，念叨著，我想去醫(yī)院……聽姥娘這么哀求我，我登時眼圈就紅了，心里刀扎一樣難受啊。母親堅持讓姥娘再去醫(yī)院治療?？墒俏揖瞬槐響B(tài)，卻找來村里主持紅白喜事的理事人，商量怎么舉辦喪事。我一看這情勢，實在生氣，姥娘還喘著氣呢，你們卻商量如何給姥娘辦喪事。我給舅說，姥娘還能救，應該再去醫(yī)院。大舅說，說得輕巧，你姥娘再去醫(yī)院誰照顧？誰花錢？這些年給你姥娘治病，累得咱們筋疲力盡，最后的結(jié)果還不是落個人財兩空？這事還有完沒完？我聽出了舅舅的意思，你姥娘渾身是病，早晚得死，多活一天和少活一天沒什么區(qū)別。我舅是長輩，我本來很尊重他，可我舅這話說出來，我登時怒火上頭，沖大舅說：只要我姥娘能活一天，就不能眼看著不救她。大舅嚷嚷說：外甥你真長了膽子啦，竟然敢對抗你長輩！大舅這么一說，我急得兩眼冒淚。幾個比我年齡小的表弟也圍在姥娘身邊，看著姥娘受罪，束手無策。當時真是怒從膽邊生，我豁出去了，把四個表兄弟叫在一起，咱們兄弟們也是成家立業(yè)的人了。咱們不能看著姥娘受罪，應該最后盡一份孝心，讓姥娘再去醫(yī)院治療一次。如果姥娘這次沒救了，咱們心里也沒遺憾。我說，這次給姥娘治病，咱們AA制，姥娘治病花多少錢，咱們兄弟幾個平均分攤。我說這話的意思，姥娘是咱們兄弟們共同的姥娘，誰都有責任盡一份孝心。我這么提議，幾個表弟都同意。商定之后，撥打救護車，再次把姥娘拉進醫(yī)院里治療。我和幾個表弟跟著救護車去醫(yī)院，把姥娘安置在病房里。大舅和老姨們隨后也趕到醫(yī)院里，繼續(xù)給姥娘治療。我父親聽說姥娘再次住院，是我召集幾個表弟的，便打電話罵我，就你逞能，兒女都不過問的麻煩事，你還看不清形勢嗎？你還要出頭逞能，你吃了豹子膽嗎？如果你姥娘死在去醫(yī)院的半路上，這責任你能擔負得了嗎？我真是委屈啊，沒想到父親會是如此態(tài)度。我想讓一個人多活一天有錯嗎？何況這是我的姥娘！父親指責我，不該你管的事你別管！平生第一次，我有膽量對父親怒吼：我孝順自己的姥娘，我救一個瀕死的老人，何錯之有？父親扣掉電話，不一會兒又給我打過來，這次語氣平和了很多，給我說了一些道歉的話，說他一時糊涂，不該罵我，這事你做得對，我支持你。聽父親這么一說，我當時便哭出聲，我不明白，我只是想救自己的姥娘，我做錯了什么？

第二天上午，姥娘的神智就完全清醒了。姥娘說，難為你了，我明白，我能多活這一天，是因為你救了我。聽姥娘這么說，唉，百般滋味，想想受得萬般委屈也值得了。那次是姥娘最后一次在醫(yī)院治療。我舅和老姨們也積極配合，悉心照顧姥娘?？粗涯锏牟∏楹棉D(zhuǎn)，我舅也給我解釋，表示自己當時太沖動，說你和表弟們做得對，是我太自私了。只要你姥娘活一天，我們就會盡心照顧她。那次我號召四個表兄弟給姥娘治病，姥娘在醫(yī)院里住了差不多一個月，身體恢復得不錯，看起來還能多活一段時間。眼看就要過年了，姥娘堅持要回家過年。我和表弟去辦出院手續(xù)，除去新農(nóng)合醫(yī)療保險報銷的費用，還需要繳納六千塊錢，我和幾個表兄弟分攤了姥娘住院的費用。

哎，我再多說幾句。我姥娘活到九十一歲，一輩子受苦受累。小時候家里兄弟姊妹多，窮得揭不開鍋，為了吃上一口飽飯，經(jīng)親戚介紹，姥娘十五歲就去了我姥爺家生活。我姥娘經(jīng)常給我舅念叨，我當閨女時來你們家，夾著一個破包袱就來了。那時跟你姥爺結(jié)婚，窮得請不起樂隊，場面冷清啊。我活了九十多歲了，死也算是喜事。你們給我發(fā)喪時，一定給請鄰村老張家的樂隊，好好熱鬧熱鬧，我這輩子也就知足了。

去年春節(jié)剛過的一天下半夜里，姥娘在家中悄然咽氣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竟然莫名地覺得釋然了?？粗涯锶ナ篮蟀苍?shù)拿纨嫞倚睦锖芷届o。母親說，你給姥娘磕個頭吧。跪下磕完頭，在老親少眷的哭聲里，我默默地走出去。到了村外寂靜無人的田地里，我蹲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只是姥娘去世的時候，正是疫情肆虐期間，政府號召居家隔離，減少人群接觸，不提倡人群聚集。我姥娘生前要求在她死后請樂隊熱鬧一場的愿望，因為疫情也沒能實現(xiàn)。她十五歲那年悄悄地進了家門，九十一歲死后又悄悄地離開了家，真是遺憾啊。老親少眷幾十個人，圍著姥娘哭了一場，便匆匆地把姥娘火化埋葬了。

趙子龍說著，鼻子一皺，哽咽著說：埋我姥娘骨灰盒的時候，當時我不知哪來的膽子，也不怕別人笑話，把雙手攏在嘴巴上，對著遠處的山頭，嗷嗷地喊了好幾聲。我本來是模仿嗩吶的響聲，嗷嗷了兩聲，聽著就像被人打斷腿的狗一樣滑稽，當時很多圍觀的人都笑出聲來了，慚愧的我只能擦著眼淚不吱聲。

趙子龍?zhí)植翜I，我也跟著長嘆，一時不知道該對趙子龍說什么。包間的推拉門開了一條縫，飯店的服務員探頭問：兩位，還給你們準備什么飯食嗎？趙子龍捂著肚子說：我這會兒胃又疼了，你想吃什么飯？我對服務員說，我們不吃飯了，待會兒就去結(jié)賬走人。趙子龍面帶歉色說，我不吃，你要吃啊。我搖搖頭，對趙子龍說，已經(jīng)九點了，咱們都該回家休息了。

趙子龍搖晃著站起來，顯然有了醉意。我想伸手攙扶他，他卻撥開我的手，拎著外衣出了包間，奔到服務臺上嚷嚷著喊老板結(jié)賬。我想給他叫一輛滴滴車，把他送回家。沒等我在手機上操作完打車的程序，趙子龍已經(jīng)奔出飯店，沿著大街朝北快步疾走。我喊，老趙你等等，我給你打個車。趙子龍沖我擺擺手，不用送，回見了。他像是生怕我追上他，邊說邊歪斜著身子，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模糊的街燈里。

4

那天晚上，我步行回家，洗漱完畢，擔心趙子龍是否安全回家，給他發(fā)了一個微信消息。趙子龍沒回復。我躺在床上，回想趙子龍嘮叨他表姐和姥娘的事情，覺得其實他并不是膽小，他之所以糾結(jié)的原因是，所謂當局者迷，他不知道自己真正是做了正義之事，甚至有著英勇的悲壯氣質(zhì)。再仔細想，又找不到合適的定義來判斷他的行為。兀自喝了一杯水，倒頭睡去。

第二天醒來，頭腦清醒，忙著起床上班，閑暇空隙翻看微信，發(fā)現(xiàn)趙子龍一直沒回復，想著昨晚聚會，也算是趙子龍把我當作吐槽對象，一吐為快，彼此忙起來就忘了。此后過了很久，趙子龍一直沒聯(lián)系我。曾經(jīng)有一次，遇著一個臨時發(fā)起的飯局，我想約趙子龍參加，匆忙中再次給他發(fā)微信，他還是沒回復。我翻找通信錄，發(fā)現(xiàn)沒有保存過他的手機號。

此后的日子里，我又接連參加了多場推辭不掉的飯局，過后便覺得胃里發(fā)脹，不停地打嗝冒酸水，吃飯也沒胃口。想起趙子龍和我探討過的慢性胃炎，不由得有些緊張，便去醫(yī)院內(nèi)科掛號，接診的正是張醫(yī)生。我和他雖然幾次在不同的飯局上遇見，但只是臉熟，沒有更進一步的交集。彼此客氣幾句，說了我的病情癥狀。張醫(yī)生看了看我的舌苔，摸了摸我的肚子，打了個哈欠說，沒事，以后管住嘴，邁開腿。我問他，需要做檢查嗎？張醫(yī)生說，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做個呼氣試驗，我一聽這話，立馬想起趙子龍，有些緊張，對張醫(yī)生說，我記得那個教學的趙子龍，就是幽門螺桿菌陽性。張醫(yī)生說：你認識他？我說：您忘了，咱們和趙子龍在一個飯局上見過。張醫(yī)生似是而非地點點頭，趙子龍在這里住了半個月的院，前天剛辦了出院手續(xù)。我說：他的胃炎又犯了？張醫(yī)生說：不是，他前段時間被人打了，在外科住了一個月。我一驚：怎么回事？張醫(yī)生歪了歪嘴角：聽說他前段時間在白玉蘭飯店吃晚飯，獨自回家的路上，看到幾個喝醉的小青年對著路燈電線桿子撒尿，趙子龍看不慣，說了幾句你們應該注意文明行為的話。那幾個小青年罵他多管閑事，讓他趕緊滾。趙子龍不服氣，嚷嚷著吾乃常山趙子龍，身經(jīng)百戰(zhàn)未嘗敗。可能他這話刺激了那幾個小青年，小青年圍上去把趙子龍打得頭破血流，差點要了命。我愣怔了片刻，問張醫(yī)生，你有趙子龍的手機號碼嗎？張醫(yī)生掏出手機撥弄了幾下，搖頭說，沒有，我只有他的微信。

我探頭看了看張醫(yī)生的手機，才發(fā)現(xiàn)趙子龍的微信頭像圖片換成了一個全身鎧甲、手持長戟的古代將軍，殺氣騰騰、威風凜凜的樣子。稍停，張醫(yī)生把他的手機遞給我，嘿嘿笑著說：你看，趙子龍的個性簽名還真有個性——劉備曰：子龍一身是膽也。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