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夢龍,江蘇省嘉定(今上海市嘉定區(qū))人 ,全國教育系統(tǒng)勞動模范。現(xiàn)任上海市民辦桃李園實驗學校校長,兼任語文教育藝術研究會會長;曾兼任教育部中小學教材審定委員會學科審查委員、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教材特約編審。 長期從事語文教學工作,成績顯著。著有《語文導讀法探索》《導讀的藝術》《和青年教師談語文教學》等。
人為什么要寫詩?《詩經(jīng)·大序》有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p>
詩是用來宣泄無法用一般語言表達的感情的。
我從小胸無大志,更不懂什么叫家國情懷,只是一個普普通通、讀書不用功、頑皮貪玩的小男孩。到中學讀書后忽然迷上了讀詩、寫詩,那時只是覺得詩的語言很美,希望自己也能寫出這樣美的語言,如此而已。聽別人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于是就買了一本《唐詩三百首》,一知半解地讀了起來,想不到越讀越有味,后來又無師自通學會了“吟”,更增加了讀詩的趣味,從此就跟詩結下了不解之緣。到初中二年級時還曾因過于迷戀于讀詩、做詩而荒廢了功課,嘗到了“留級”的苦果。
我在八十多歲時寫過這樣一首詩:
老去
少小耽吟總太癡,中年落魄半緣詩。
茅檐滴雨無眠夜,村酒沾唇未醉時。
夢里藍橋非舊約,句中紅豆是相思。
情懷老去知何似?不系扁舟信所之。
兩點說明:
1.中年落魄:二十七歲(1957年)以詩畫嘲諷時事而獲“右”冠,并被發(fā)配農(nóng)村“監(jiān)督勞動”。
2.藍橋、紅豆:求學期間曾有過一段朦朧的感情。
全詩是我的生命歷程的記錄,也是內(nèi)心情感的寄托和宣泄。我學詩寫詩純粹是因為感情的需要。
寫詩先要懂一點詩詞格律的基本知識:如體式、韻腳(可寬)、平仄(要嚴)、粘對、對仗等等。
那時我買到了一本《詩韻全璧》,是我寫詩的重要工具書,還有《詩律啟蒙》《笠翁對韻》之類的啟蒙書也雜七雜八讀了一些。
我寫詩是比較“守規(guī)矩”的,絕句有絕句的規(guī)矩,律詩有律詩的規(guī)矩。比如,1979年我僥幸被評為上海市首批特級教師,回顧跌宕起伏的一生,曾寫過這樣一首七律:
青氈絳帳舊生涯,十載畸零夢也耶?
摧折曾聞花有毒,沉淪且喜璧無瑕。
春蠶未死絲難盡,楚客能吟氣易加。
近擬新滋蘭九畹,芳馨堪慰鬢霜華。
這是一首比較工整的七律,平仄、對仗、起承轉(zhuǎn)合都符合七律的“規(guī)格”,可以說一絲不茍。我認為既然寫的是格律詩,格律必須從嚴,一首詩如果平仄不協(xié),粘對錯亂,或者根本不管平仄,變成了自由體,卻還要標以律詩、絕句的名目,那不過是騙騙外行而已。當然也有例外,有的詩人(尤其是大詩人)故意不遵詩律,運用拗體,追求一種高古的韻味,則另當別論。例如崔顥的名詩《黃鶴樓》的上半首就是如此,卻仍然不影響它成為千古絕唱。但我想,這種拗體只有大詩人可做,我輩初學者切不可學,還是老老實實地“遵紀守法”為好。
七言句的平仄組合貌似很繁,其實不過四種固定的格式,學起來并不很難,我在讀初中時就學會了。我把它們叫做“基本式”,以七言句為例(五言句只要去掉每句前面二字即可)一首格律詩無論四句(絕句)、八句(律詩)甚至十句以上(排律),都是這四種基本式的不同排列組合而已。
格律基本式: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以七言句為例,每句的變化只在后面三個字,前面四字不是平平仄仄,便是仄仄平平,變化不大。
其組合規(guī)律是:第一句平起(平平)——第二句必仄對(仄仄)——第三句仄粘(仄仄)——第四句必平對(平平)
順便解釋一下什么叫“對”和“粘”。比如上面基本式總共是四個句子,每兩句是一聯(lián)。兩句之間的平仄是兩兩相對的,這兩句的關系就叫做“對”。什么是粘?粘是兩聯(lián)之間的關系,就是下一聯(lián)第一句第二字的平仄必須與上一聯(lián)第二句第二字的平仄相同,好像兩聯(lián)之間緊緊“粘”在一起??梢姟皩Α敝v的是句與句之間的關系,“粘”是聯(lián)與聯(lián)之間的關系。任何一首絕句或律都是由“粘”和“對”結合成一個整體的。做格律詩“失粘”是不允許的。當然,也有不遵守這個規(guī)則的,如李白的七律《登金陵鳳凰臺》中間兩聯(lián)全部失粘。大詩人就是任性,你能奈他何!
詩是必須“吟”的,吟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進入詩境。弄懂了格律,就可以學習“吟”了。我在十五六歲時就學會了“哦”,即按照詩句的平仄規(guī)律輕聲地吟。吟法其實很簡單:每句詩第“二四六”字如果是平聲便拖長音;如果是仄聲就讀得短促一些,這樣就形成了長短音錯落交替的節(jié)奏感。吟詩除了注意格律外還要融入感情。古人云:“讀詩法,須掃蕩胸次凈盡,然后吟哦上下,諷詠從容,使人感發(fā),方為有功。”歐陽修曾有句“幽懷坐獨哦”,秋瑾也寫過詩句“小坐臨窗把卷哦”,可見哦詩(輕聲地吟詩)是一種很好的精神享受。
學會吟“哦”是學習寫詩的必由之路。要學會欣賞詩,吟“哦”也不失為一種重要的手段。所謂“三分詩靠七分吟”,吟“哦”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領會詩意,感受詩的語言美、意境美。
我認識一位彭世強老師,他對吟誦很有研究,但他的吟更接近于“唱”,很悅耳,可惜缺乏歌唱秉賦的人學不來。
杜甫有詩云:“新詩改罷自長吟”,說的是在修改詩句以后再用拉長了聲調(diào)的吟來進一步斟酌推敲的過程。但如果詩不合平仄,長吟時就會覺得拗口。
我生平寫的第一首詩是七絕,居然平仄都沒有錯,那時我還是個初中二年級的學生:
江村獨步
一抹斜陽帶落霞,
江村無樹不棲鴉。
來人都有醺然意,
知是前行近酒家。
我從初中二年級下學期開始就“像模像樣”地寫律詩了,當時學校組織學生到杭州旅游,我寫了好幾首詩,其中有一首五律是我生平第一次寫這種詩體:
登杭州南高峰北高峰
不見摩天嶺,雙峰自足奇。
未窮最高處,已覺眾山低。
俗境隨塵遠,飛鴻與眼齊。
還須凌絕頂,莫待夕陽西。
當時我的國文老師對此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對頷聯(lián)“未窮最高處,已覺眾山低”的評語是:“年少志狂”。我認為這個“狂”字評得十分精當,當時的我確實有點“初學三年,天下走得”的狂態(tài)。
五律的頷聯(lián)詩人多喜歡采用流水對,似對非對,而語意相連。如王維的《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頷聯(lián)“倚杖……臨風……”就是流水對。
我那首五律的頷聯(lián)(未窮……已覺……),也是模仿流水對的一種嘗試。有人說,平仄束縛思想。其實,根據(jù)我學詩的體會,一旦你有了平仄的意識,并且在不斷的吟哦中養(yǎng)成了習慣,平仄不但不會束縛思想,反而會成為幫助構思詩句的工具。
詩有詩的詞匯,不是所有的現(xiàn)代詞匯都可以入詩。所謂“老干體”“歌德體”為什么令人生厭?就是因為標語口號式和歌功頌德的語匯太多。有的詩標榜為律詩絕句,但措辭用字像順口溜、快板書,原因就在于作者儲備的詞匯量不足。而要增加詩詞的詞匯量,就要靠多讀多背古今詩詞佳作,還要用“心”去感受其色彩和聲音,品味其語言美、意境美。
古人詩詞用字講究有來歷,有出處,有人說杜甫詩無一字無來歷,這當然言過其實,況且詩的優(yōu)劣也并不決定于用字都是否有來歷。但有時候有些看起來很俗的字,如果有了來歷,可能會化作俗為雅,還能夠豐富詩句的“內(nèi)涵”。比如我有這樣一首七律:
移居桃園新村抒懷
兩錫嘉名兩負之,移家恰喜晚晴時。
鏡中白發(fā)三千丈,眼底紅英十萬枝。
身世真堪開口笑,文章切莫閉門思。
吟邊容我疏狂在,只許桃花照酒卮。
這首詩是我在遷居到嘉定桃園新村時寫的。該新村多栽桃樹,因以命名。此詩頷聯(lián)上句套用李白的詩句“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極寫“愁”之深之長,下句對以“紅英十萬枝”,從“鏡中”到“眼底”的時空轉(zhuǎn)換,一白一紅,一愁一喜,形成強烈反差的抒情效果,這時的“套用”便不覺得是“剽竊”。頸聯(lián)中“開口笑”“閉門思”似乎只是尋常熟語,但前者來自杜牧的詩“人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后者出于黃庭堅的詩“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因為有了來歷便不覺其俗,而且增加了詩句的“厚度”。
我在初二之前已經(jīng)把《唐詩三百首》差不多全背出來了。還讀了一些詩話詞話,不僅增加了詞匯的積累,而且提高了詩詞的鑒賞力,這對我學寫詩詞幫助很大。當時我常用的一本工具書《詩韻全璧》也提供了不少詩詞的詞匯。
我對一首好詩的理解是“六個字”:語淺、意深、情真。唐詩是我心中的典范。
語淺,則明白如話,雅俗共賞。不用僻典、僻字,力戒晦澀和故作高深,如: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凡千古傳誦、膾炙人口的佳句、名句,無一不是語淺而意深的。
意深,即內(nèi)蘊豐富,含不盡之意于言外,耐人尋味,百讀不厭。如元稹的詩: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作者沒寫白頭宮女“說”玄宗的什么事,但全詩充滿今昔滄桑之感,讀之令人浮想聯(lián)翩,感慨萬端。有人說,這短短二十字抵得上一首《長恨歌》。
又如李商隱的詩: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走錯一步,悔恨終身。多少悔意和孤獨寂寞之感全包含在這區(qū)區(qū)十四個字中,可謂以少許許勝多許許。
我有兩首習作,也曾嘗試以少勝多,以有限的字數(shù)寄托一種比較深沉復雜的感慨。一首是十六歲時所作:
杭州冷泉亭題壁
登倦青山唱倦歌,危亭暫憩興如何?
可知地底泉曾熱,一入紅塵冷意多。
另一首是中年以后所作:
登長城游孟姜女祠
長城城上望天低,功罪千秋論未齊。
烈烈祖龍遺業(yè)在,傷心不獨杞良妻!
我試圖追求一種“含不盡之意于言外”的表達效果,不知我達到了目的沒有?
寫絕句,三四句是關鍵,尤其是結尾句,往往是點睛之處,引人深思才耐讀。
情真,須真情流露,發(fā)自肺腑,不矯揉造作,切忌無病呻吟。如: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均是如此。
有一首被人指認為“矯情”的詩:
蠶婦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
這首詩其實是不錯的,毛病出在“歸來淚滿巾”一句,即使心有戚戚,何至于“淚滿巾”?由于過甚其詞,便顯得“假”。詩必須情真,再好的詩句,犯了“假”病,便落下乘。
我有一首《結縭四十年贈內(nèi)》:
絲羅自綰同心結,風雨人生共一舟。
百計持家卿太累,無端加冕我堪憂。
燈前繾綣情難老,鏡里蕭疏鬢易秋。
四十流光渾似夢,今宵倍惜月當樓。
還有一首《蝶戀花》:
記得那年秋水阻,蜜意柔情、脈脈憑誰訴?若許人生攜手去,相期踏遍天涯路。
驀地紅云辭碧樹,樹又凋零、總被秋風誤。鏡里朱顏無計駐,為伊心上留春住。
一詩一詞,未必上乘,但蘊含在字里行間的情是真摯的。
詩,是心靈的獨語,是行者的放歌。
粗淺體會,愿俟雅教!
(此文系作者錢夢龍先生于2014年12月11日在上海市楊浦區(qū)教育學院所作講座,楊先國據(jù)聽講筆記整理,由作者修改定稿)
作者簡介:錢夢龍(1931— ),男,全國教育系統(tǒng)勞動模范,著名語文教育專家、語文教育藝術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