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明朝時,河北濬縣有個富豪,也不知當年與誰打了官司,為何打官司,被官府捉住。官家也沒宣判何罪,判決書都沒一個,這富人一直坐牢,“枉坐重辟,數(shù)十年相沿?!比松袔讉€數(shù)十年呢,關(guān)鍵的是,這個富人是冤枉的,他既沒殺人放火,也沒欺男霸女,做生意不曾短斤少兩。
不是所有的富人,都是罪惡滔天,都是罪該萬死的。
怎么說呢,這富人還算是循規(guī)蹈矩、遵紀守法之輩,不是那般為富不仁、胡作非為之徒,也不曉得為何卷入了一樁官司。窮富打官司,多半是窮輸富贏,道理很簡單:窮輸了,官就富了;富輸了,官就得不到錢。而這個官司,卻是窮贏富輸:一、并不全然是窮者占理;二、可以肯定說,官人沒收富人錢,不是收不到,而是不想收。官人要避貪腐嫌疑。
碰到好官了?沒有,估計是碰到好名的官了。最初審這官司的,不是媚富者,而是“霉富者”,他見到富人就來氣,見富人就起恨,富人送上衙門來了,他二話不說,套富人銬子,關(guān)入大牢,此種做法大大贏得了網(wǎng)民的呼聲:這官人為窮人伸張正義,替勞苦百姓大出惡氣,好官啊;百分百沒收富人一分錢,百分百有底層情懷,清官啊。
富人無辜坐牢,一坐幾十年,他在牢里喊過冤,遞過狀,沒用。后來的縣令,都曉得這個案子,也都曉得這個案子很冤枉,但是,沒有一個縣令再來提審,來給他平反昭雪。關(guān)了就關(guān)了吧,關(guān)死一個人,不關(guān)他事,要追究也是追究初審法官嘛。
繼任者不來管這個富人,有一個更大的原因,若給富人昭雪了,名譽指定受損:官富相護啊,收了富人好多錢啊,沒收也肯定是收了,這肯定是審定,不,是推定,“以其富,不敢為之白。”這話意思是,以其窮,便敢為之白;以其富,不敢為之白。
陸光祖走馬上任濬縣縣令,聽說了這個案子,對班子成員說,將這案子提到重審日程吧。班子有成員實話實說:建議別來蹚這渾水。什么渾水?“此人富有聲?!薄案挥新暋北闶菧喫?。看來,此人真沒什么罪,其罪是富。班子這人說得也對,為富人伸冤,名譽成本是很大的,沒收錢也會推定收了錢的。陸縣令卻說了一句話,莫說振聾發(fā)聵,卻震了辦公室樓板:“但問其枉不枉,不當問其富不富。不枉,夷齊無生理;果枉,陶朱無死法。”
法律意義上,只有冤枉不冤枉,沒有富人不富人;法律意義上,只有正義不正義,沒有窮漢不窮漢;法律意義上,只有公正不公正,沒有強勢不強勢;法律意義上,只有合法不合法,沒有弱勢不弱勢。陸縣令判案,以法與理焉,不以富與窮。富人如果不是受冤枉的,即使他是伯夷與叔齊那般清高之士,即使他是皇親國戚那般權(quán)勢人家,該抓得抓,該關(guān)得關(guān),該槍斃得槍斃;如果富人是真冤枉的,即使他是縣上大賈,燕趙首富,該雪當雪,該放當放,該國家賠償?shù)脟屹r償。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說的是窮富平等,說的是強弱平等,說的是朝野平等,說的是貴賤平等。單就貧富來說,法律不因其貧而獲罪,也不因其貧而豁免;法律不因其富而加罪,也不因其富而減罪。這才是真正的法律精神。
話又說回來,純正意義上的法律,當然是問罪不問貴,問壞不問窮,法律若加上情理,富與貴卻當稍稍讓步于窮與賤。富貴人家占據(jù)了社會好資源,享受著人生好生活,若還為富不仁,欺壓平民百姓,引天下人反感,惹全民仇富,那攤上事,物議不饒,富賈也當自審了。即使富與窮有沖突了,富貴者有道義,得饒人處且饒人,富人在百姓眼中,觀感若好,濬縣這個富人,估計不會冤枉坐幾十年牢了。濬縣這個富人,即使他本人人品好,有富德,而其受冤枉如此,很大程度上也是替一干富不貴、富而壞者背鍋。
為富當仁,為強當讓,富人與強勢,當有這般品質(zhì)自認,百姓與網(wǎng)民,也可以有這種道德期待,但法官不當以這般道德來審案。
情理與法理相沖突,法官偏向哪兒?好法官當以法律為圭臬,為信仰,為行事最高法則。陸光祖不受輿論鉗制,不受虛譽要挾,他心中只有法律正義,認法不認人——不論其人是富人還是窮人,官人還是市民,皆以法律為準繩,“時人賢之”。
【原載《上海法治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