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益瑤
傅抱石
每次看到父親駝著背站在畫桌邊畫畫,我就覺得父親一生的艱辛都在畫里了。
父親13歲時進(jìn)入江西省立第一師范附屬小學(xué)讀書,老師為他取了一個學(xué)名叫傅瑞麟。父親17歲時以第一名的成績從高小畢業(yè),被保送至江西省立第一師范學(xué)校讀書。但入學(xué)讀書需要繳納一定數(shù)額的保證金,萬般無奈之下,父親想到鄉(xiāng)下還有祖?zhèn)飨聛淼膸追直√?。于是父親就從南昌步行到300多里外的老家去借錢,結(jié)果隔房叔叔竟然不讓父親進(jìn)門,說窮人家的孩子讀什么書,連頓飯也不給吃,最后還是嬸嬸包了兩個山芋給父親……打這以后,父親便下定決心要好好讀書。
父親小時候真的很苦,上了學(xué)也沒有什么像樣的衣服穿,冬天冷,他就把姐姐、媽媽的花褂子一件件地套在里面,最外面罩一件灰布大褂。父親常常對我們說,如果人不知道“饑寒”二字,那他是不會成人的。
父親從小就喜歡刻圖章,把石頭放在腿上用刀刻,常常弄得自己血跡斑斑。不少人提到父親的名字傅抱石,都說是父親喜歡石濤以及屈原“抱石懷沙”的緣故。在我看來,父親取名“抱石”這兩個字的初衷,更多的是懷抱石頭,喜歡刻圖章而已。
父親、母親成長于截然不同的家庭。
母親叫羅時慧,因?yàn)槌錾诜钐欤ń裆蜿枺?,所以小名叫奉姑。母親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從小就有一個同年丫頭陪著。外公有四房太太,母親雖然不是嫡出,但正房沒有孩子,所以外公十分寵她,專門培養(yǎng)她讀書,不要她做其他事情。
母親長大之后,因?yàn)榧彝ヂ曂芨?,很多人都來求婚。外婆對母親講,絕對不要嫁到豪門,說:“寧到窮人家吃糠,不到富人家喝湯?!背钥?,大家一道吃苦,那種平等的幸福才是真的;喝湯雖然比吃糠好,但不平等的痛苦是最深重的。
母親讀中學(xué)的時候,就加入了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tuán),蔣介石叛變革命后,母親被動員回南昌女中讀書,秘密進(jìn)行地下宣傳工作。
母親是父親的學(xué)生。母親在學(xué)校非常調(diào)皮,父親可能很喜歡母親的這種性格,就追求她。父親常常到母親家里去給我舅舅講故事、補(bǔ)功課,討好母親。父親家境困難,娶母親遭遇的阻力很大,特別是外公的三姨太,很難對付,父親就買了許多衣料送給她,后來這個姨婆一直跟著我們住。另外,父親又去借了一張存折,上面有1000塊大洋,給外公看。外公其實(shí)對父親的印象一直很好,但還是擔(dān)心他太窮,看到父親的存折,加上我外婆的力促,就同意了父親的求婚。外公對父親特別關(guān)照,說:“我的這個女兒什么也不會,你要一生照顧她?!?p>
傅抱石在工作室
父親沒有食言,一直在照顧母親。如果不是抗日戰(zhàn)爭時到了重慶,母親可能連飯也不會做。后來家里的事情雖然是母親管,但有兩件事一直是父親幫母親做的:一件是疊被子,另一件就是捶背。母親總說父親捶背捶得好,拳頭像小錘子一樣,力量恰到好處。母親總是頭疼,父親怕她亂吃藥,就定時定量拿藥給她吃。母親原來不會做飯,但后來父親的飯菜全是母親張羅的,即便家中有了保姆,母親也會親自下廚為父親做飯。
1945年,傅抱石為羅時慧作《柳蔭仕女圖》
父親的口味簡單,但要求很高,他最喜歡吃母親做的炒大腸和三杯雞。父親說母親做的炒大腸簡直跟紅棗一樣,又紅又亮,緊緊的、圓圓的。三杯雞則是我們江西的家常菜,雞里放一杯酒、一杯醬油、一杯麻油。
母親雖不是大美人,但十分可愛,特別是她的幽默詼諧,為大家所喜歡。母親的鼻子很大,用我們江西話說,就是“鼻子大,心不壞”。有個算命先生給母親算過命,說母親的鼻子大,是福相,嫁了禿子,禿子會長頭發(fā);嫁了窮人,窮人會發(fā)財(cái)。但凡以后她跟父親吵嘴時,就會一邊打自己的鼻子,一邊說:“把鼻子打掉,把鼻子打掉。”意思是不再讓父親有好運(yùn)氣。母親的樂天,主要得益于小時候外公的寵愛。
1931年8月的一天,徐悲鴻到南昌小住,父親在朋友的引薦下去江西大旅社拜訪了他。隔日,徐悲鴻到父母住處回訪,當(dāng)場畫了幅《鵝嬉圖》,畫面上有只大白鵝,頭頂一抹朱砂,引頸向天,紅掌下幾莖青草。父親用別針把它別在中堂畫上,然后送徐先生回旅社。母親在等父親回來的間隙,鋪紙磨墨照畫臨摹了一幅,興猶未竟,在青草地上又添了一只大鵝蛋……次日清晨,記者擁進(jìn)家里,因前日他們沒帶相機(jī),這日特意趕來拍畫。母親把自己臨的畫拿出來,一位記者驚叫起來:“昨天未見有鵝蛋啊,今日倒下了一蛋,神了!”母親抿嘴一笑:“張僧繇畫龍點(diǎn)睛,龍破壁而去;大師神手畫鵝,昨日肚里就有了,一夜過來,自然生下了?!蹦赣H的亂真之作和幽默風(fēng)趣令記者大為傾倒。
這類事情不止一件。有一天,父親回到家里,幫傭的人告訴他,有位王先生等了他好久。父親過去一看,只見這位先生戴著瓜皮帽,留著小胡子。父親就問:“您是哪位?”這位先生說:“我認(rèn)識你好久了,你怎么不認(rèn)識我呢?”父親愣在那里,怎么也想不起來。結(jié)果王先生“撲哧”一笑,原來是母親假扮的。母親的幽默名聲在外,許多畫商、古董商都說,畫家太太中,傅抱石太太是“天下第一有趣”。他們看到母親往往比看到父親還要高興。
父親從來沒有讓母親窮得沒飯吃,甚至對母親的情緒變化也都很關(guān)心。母親是父親心里的第一人,只要一出門,他就開始給母親寫信。在日本留學(xué)時,父親差不多隔天就寫封信,不論什么細(xì)節(jié),比如新居里家具的位置,比如與朋友相聚時各人的座次,都會寫信告訴母親。后來,在與江蘇畫家作兩萬三千里旅行寫生時,也是日日或隔日寫信。當(dāng)時同去的年輕畫家中有一名新婚者,也只寫了十來封,而父親寫了三四十封,讓同行者感慨不已。父親不論出差還是出國,總會精心為母親挑選衣物,而且只為母親一個人買。在羅馬尼亞的商場里,父親為母親挑大衣,找了身材與母親相仿的女售貨員左試右試,才選定。
父母的感情很好,他們之間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我記得有段時間父親住在樓上,母親住在樓下。晚上,母親總要端一杯茶送父親上樓睡覺,過一會兒,父親又送母親下樓來。可他們說著話,不知不覺地,母親又把父親送上去,他們常常這樣樓上樓下送來送去,我們看在眼里,在旁邊笑個不停。
傅抱石與羅時慧在南昌
二姐在一篇回憶父母生活細(xì)節(jié)的文章中寫道:“南京的夏天特別悶熱,我們?nèi)以谠鹤永锍藳觯赣H常常穿一套半新不舊的黑綢衫褲,睡在小竹床上,父親就坐在母親身邊,手里搖著扇子。兩個人一邊說話,父親一邊幫母親捶腰,往往捶至深夜,直到母親睡熟?!蹦赣H的腰病是生二姐時落下的,二姐有多大,父親就幫母親捶腰捶了多少年……母親在父親逝世20周年的時候?qū)戇^一篇聲情并茂的文章,談到父親的家庭責(zé)任感。母親寫道:“在家庭,他上對老母,下對兒女的關(guān)心全都無微不至,有時甚至使我感到有些過分。他哪怕離家只有3天,也必定有兩封信寄回來。有時人都到了家,他進(jìn)門便問我:‘今天收到信了嗎?我說沒有。他卻有把握地說:‘信太慢,在路上,不相信,你等著看,郵遞員馬上便會送來的。真教我好氣又好笑。他一生離家的時間,加起來也不滿5年,家信卻有一大皮箱。”
父親有一個自定的規(guī)矩:如果不是出差在外,一定給母親過生日,買禮物,然后給母親畫張畫。而他自己從來不過生日。
父親是1965年9月底去世的。那年夏天,他去湖南出差,當(dāng)時血壓已高得不得了。跟隨父親一起去的學(xué)生寫信告訴母親,說晚飯時父親喝了很多酒,盡管很晚了,但仍說有件事不得不做。因?yàn)槟且惶焓悄赣H的生日,他要給母親畫張畫,那是一張很漂亮的扇面……父親去世得很突然,頂梁柱一倒,母親就覺得天崩地陷,一個月內(nèi)完全不知所措。她從前不是一個能獨(dú)立處理事情的人,但自那以后,母親忽然具備了這種能力。
(柏曉梅摘自北京出版社《中國繪畫史綱》一書,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