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茂穎
插圖:包 蕊
爺爺是東北人,自從搬到三亞后,最想的就是東北酸湯子。每年夏天他都回趟東北,下飛機,第一件事就是去吃酸湯子。
他每次去的都是當地一家老店:百年酸湯王。這家店的老掌柜是爺爺的好兄弟,早已離世。老掌柜的孫子大勝是現(xiàn)在的老板,每次看到爺爺,大勝都非常熱情,每次爺爺給錢他都不要,說自家的店,別人給錢使得,您給錢堅決使不得。后來,爺爺就給我使眼色,我一捂肚子說去廁所,悄悄把錢扔到柜臺里面。這些年,我去了先用手機掃二維碼,甭管吃多少,每次就掃100元。這是爺爺訂下的規(guī)矩。
爺爺每次都是一碗酸湯子,一碟雞蛋炸醬,一盤熗拌菜。每次看到爺爺吃酸湯子的表情都像品山珍海味,咂著嘴、瞇著眼,仿佛世間再無煩心事,幸福、滿足的神情,整個人都舒坦了。
爺爺說只有吃酸湯子的時候才能找到家鄉(xiāng)的味道,他經常邊吃邊給我講故事。
爺爺說,酸湯子又稱湯子,是滿族的特色名吃,后來傳入東北成為遼東名吃。酸湯子制作過程非常復雜,首先得挑淡黃色發(fā)亮的新鮮嫩玉米,這樣的玉米皮子少,含淀粉多。然后把挑好的嫩玉米放在盛著冷水的缸中浸泡十多天,使其自然發(fā)酵。待微有酸味時,撈出清洗、過濾,然后用水磨磨成糊狀的水面,再用布袋控去適當的水分,之后團起來放在室外冷凍。吃的時候現(xiàn)吃現(xiàn)擠?!斑瑴印币彩枪Ψ蚧?,用手攥住面團,使湯面從虎口擠出,一條一條落到沸騰的開水鍋里。擠一下,躥出一條,還要不停地用長筷攪開。做好的酸湯子味香而微酸,順滑爽口,吃起來很開胃。酸湯子的標配就是必須要有一碗現(xiàn)炸的雞蛋醬,把雞蛋醬往湯子上一拌,配點小熗菜就是人間美味。
爺爺說大勝爺爺號稱湯子王,就是因為他姓王,做的酸湯子細膩、潤滑、味正,方圓百里無人能比,因此得了這個名號。而他爺爺的師傅就是我太爺,也就是說這家老店的創(chuàng)始人是我的祖上。當年,我太爺在路邊撿回了差點凍死的大勝爺爺,就把他撫養(yǎng)大,傳授給他手藝,我爺爺當年也跟著學做酸湯子。可是,后來家鄉(xiāng)來了日本兵,太爺把我爺爺送到部隊,一走就是十幾年!等他再回家鄉(xiāng)的時候,太爺已經離世。聽鄉(xiāng)親們說,太爺因為用一坨凍湯面砸死一個日本兵,被其他日本兵亂槍打死了,店也被日本兵砸爛了!幸虧當時大勝爺爺躲在茅房才留下一條命。直至家鄉(xiāng)解放了,大勝爺爺又重新開起一家湯子館,味道和當年太爺做的一模一樣。爺爺每次講到這里,表情就突然變得凝重,若有所思,然后無奈地搖搖頭,湯子還是這個味,如今卻物是人非了!
今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爺爺夏天沒回東北。一直拖到冬天,爺爺總吵著想家,想吃酸湯子。父親實在拗不過他,只好讓我陪著回趟東北。
我們下飛機第一件事還是一如既往去吃酸湯子,可是,當我們走到百年酸湯王的店前,卻發(fā)現(xiàn)牌匾換了,換成了“大勝手搟面”。當我們走進店里,店里環(huán)境沒變,墻上酸湯子的圖片換成了各種手搟面的圖片。店里沒有客人,大勝坐在柜臺里無聊地翻著手機。
爺爺急了,大聲喊道:“這湯子館咋變成了手搟面!”大勝看到爺爺,嚇了一跳,急忙出來迎接,眼里閃著淚花。原來前段時間,有一家人將自家變質的湯子面做成酸湯子吃,結果一家9口全都中毒身亡了。從那以后,當地的人們就不敢吃酸湯子了,店里連續(xù)三月沒有一個顧客。后來,服務員的工資都開不出來,他只好把湯子館改成手搟面,勉強維持生計。
大勝說:“爺爺,我給您做碗手搟面吧,您嘗嘗我手搟面的手藝?!?/p>
爺爺坐在那兒,不語。
大勝把熱騰騰的手搟面端出來的時候,爺爺卻不見了。大勝推開店門一看,爺爺像一個移動的雕像茫然地走在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