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詩人、策展人、藝術(shù)評論家。出生于1969年9月。曾獲安高(Anne Kao)詩歌獎、中國當代藝術(shù)獎評論獎(CCAA)、胡適詩歌獎。著有詩集、散文集、藝術(shù)評論集多種,其中包括法文版詩集《青煙》、英文版詩集《野長城》,以及《灰色的狂歡節(jié)——2000年以來的中國當代藝術(shù)》等。
除夕
你熟悉那份陰沉的寒冷,源自
儉樸的習慣。他們的房子不開空調(diào),
不到天黑時不亮燈。蒙著布罩的
沙發(fā)里,彈簧早已失去了彈性,
唯有電視機的屏幕閃爍著,
像一個愛撒謊但走動得殷勤的親戚。
母愛,仍然以食物的方式
遍布在餐桌、茶幾和任何
伸手可及之處;這盤中
堆滿從夏天就被冷藏的菱角,
這解凍的化石,固執(zhí)地穿越
這個年代,去補償你那饑餓的童年。
“此刻”從不被張貼于門楣,
話題總在記憶里打撈創(chuàng)傷——
午后,獨自閑逛在巷口,
你突然分裂成兩個:一個
男孩,再也邁不進成年的檻,
另一個已衰老,一眼望見生命的盡頭。
傍晚,煙花就刺耳地尖叫
如同垂亡的習俗發(fā)出通緝令,
天空隨即被濃霧閉鎖,此刻,
假如你身上有海,整個城區(qū)就是
一艘掙扎著上浮的沉船,追隨
歷法里的星宿,爬回內(nèi)河的口岸。
這燃放嘲弄你艱辛的足跡,
被照亮的磚墻像拉不開的抽屜
封存了遙遠;這燃放搭建起
一座臨時的穹頂——故鄉(xiāng)
和鄉(xiāng)愁,像一張底片上
兩個陌生人,病床挨擠在一起。
被照亮的還有書房里成排的書,
那些老舊的面孔吸引過你,如同
當年舞廳的時髦女性;被照亮的
還有冷冽的公路、田野、溝渠
和運河上的橋,當指針滑過午夜,
一輛急剎的車,鐘擺般掉轉(zhuǎn)。
在德興館
午餐過后,一汪油膩被清洗,
露現(xiàn)的桌紋里可聞松濤,
陽光漫上來,窗欞
隨一段擱置多年的友誼逐漸升溫。
別后的細節(jié)不必多問,無非
是一把摔碎的琴黏合了
脊椎,旋律再次響起時,
多出了風暴,暗礁,無邊的泥淖。
此刻血液并不支持大腦,
它在胃中困頓,駑馬般不前,
在手與韁繩的離心力間,
它仍有懸崖需要畏避。
我們之間從不是雄辯的氛圍,
耳語般的溪流進到心扉,
有些已是地板下干涸的電池,
有些匯成瀑布,至今聲若雷霆。
佩索阿
里斯本進入我腦中,隨后,
那是他的哪一顆靈魂?
水母般蠕行在石墻邊,觸手
被絆住,但拒絕做經(jīng)院的注腳——
天空,絕不該說它是監(jiān)獄的頂,
但確實到了人類的一次黃昏;
強大的船隊,已將恐慌
擴散到陌生的種族、島嶼、大陸。
在非洲的童年類似先天旅行,
離開過,就不可能完全地再回來——
閃電已背叛成避雷針,教堂的窗
是聆聽了太多的懺悔而聾掉的耳朵。
他的虛無里住著各種人。
他有一個熱衷通靈術(shù)的姨媽。
他和卡夫卡是未謀面的同事。
希臘的卡瓦菲斯是他失散的兄弟。
每晚,在那家熟悉的酒館,
從杯中的大西洋溢出的,不是
金色的維納斯,而是一群
想上岸但找不到人身的海妖。
必須在回家之前找到一個辦法,
不當閣樓上那種破產(chǎn)的天才:
鵝毛筆,肺炎,染紅的手帕——
要當愷撒,就要先發(fā)明無數(shù)龐培。
……升起來了,無人看見的
滿城戰(zhàn)火。升起來了,你
沿著臺階走上了最后的一級,
而圍繞你的血泊,元老院里的
每張臉升起來,說他們才是你
(隨一聲尖厲的剎車,酣沉的
額頭隆起了包,酒醒,
慶幸是一輛空電車到達終點)。
你下車,在地面卸落一道道影子。
霍珀(選四)①
賓夕法尼亞煤鎮(zhèn)
是烏云移走,
山岡的鹿群頓住腳步,
瞳孔像從巖畫復活。
是被鍍亮的門楣,
宣告大樓里
停戰(zhàn)協(xié)議又一次被遵守。
是海面以下五百米,
被鋸的縫仍在黑暗中殘留。
是何等忘我的追隨
讓影子從不腐爛。
當耙草的男人抬起了頭,是
他感覺自己積滿煤灰的手
才探出礦井——
而太陽從不關(guān)心它照耀了什么。
夏日時光
壞脾氣的樓從每扇窗里
瞪視來路,每隔一段時間
就會有一個竊賊大搖大擺地
來,領(lǐng)走這里的一個女孩。
血緣總是輸給荷爾蒙;
一只咖啡壺砸向琴蓋,
鎢絲爆裂了,下水道的哮喘
陣陣發(fā)作,火警響徹另一條街。
她們也會回來,越來越少地
回來,眼角多出了皺紋,
挨近無需再踮起腳尖的窗臺,
啜泣,卻沒有悔恨到真的要回來。
它篤信蚌殼的偉力,愛的
黏液,層層纏裹的繃帶;
看,門廊下又一個女孩,
熟透的嘴唇像傷口渴望綻開。
二樓的陽光
1
結(jié)束了一天的眺望,我像
一無所獲的漁夫往回走。
也許不應該背對海,但
我的科德角就是那片
沉寂的沙丘,固體的
光,偏執(zhí)的幾何學——
通往燈塔的路旁,
立著那些炭筆般的木樁。
落日還沒有冷卻在山沿,
余暉像鋼叉插進干草垛。
沿途,仍在搜尋一幅新的構(gòu)圖,
但愿它能對應永恒的結(jié)構(gòu);
忽然我就看見了兩個你
同時出現(xiàn)在陽臺上——
2
一個半裸著,像粉紅肉團
擠垮了魯本斯鍍金的畫框;
另一個長出了銀發(fā),坐著,
平靜地閱讀梭羅或園藝學。
戰(zhàn)時峭壁上張貼的海報女郎
和禮拜堂里的長頸陶缽。
噴出了馬轡的熱氣
和遼闊的霜。
不,是海量的你涌動在
一朵無法定格的浪花內(nèi)部;
在岬角般的屋頂下,
門變成了旋轉(zhuǎn)門——
這是可能的:在唯一的入海口,
人至少能同時踏進兩條河流。
旅館房間
我母親的朋友微笑著,微笑著,
若無其事地坐在自己的床沿——
其實她已經(jīng)告別了所有人,
去了那家誰都會去上一趟的旅館,
在那里她也這樣坐著,但低下了
頭,看著診斷書就像看著一張
汽車時刻表并且找出了最近的班次。
至今她還在這里微笑著,她的臉
偏離了古典大師們的構(gòu)圖法,
避讓著一束天窗投下的光,
但每次凝望,我仍能不斷成長;
她穿上鞋子,拎走行李箱里
那些去地下陪伴她的東西——
留下了我們在苦痛中最缺損的自尊。
①霍珀(Edward? Hopper,1882—1967),美國畫家。這里的四首詩依據(jù)的是他的同題畫作:《賓夕法尼亞煤鎮(zhèn)》(1947)、《夏日時光》(1943)、《二樓的陽光》(1960)、《旅館房間》(1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