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巧的電影

于則于，本名于業(yè)禮，中藥學(xué)博士后，現(xiàn)居上海。2015年至今，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30萬字，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青年作家》《山東文學(xué)》《作品》等刊。有小說被《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海外文摘》等轉(zhuǎn)載。

彩云易散琉璃脆。傍晚，雨停以后，竟意外地出了太陽，照得云霞漫天。殷虹換好衣服，從窗戶向外瞟一眼，立即就想到這句詩。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文學(xué)特點，研究所的老先生曾說，誰能想到在這個時代，偏偏是這些詩流行起來。纖巧有余，傷感不足，都是說又說不出來的情緒。像窗臺上的灰，看見，也懶得伸手去抹。

下班回來，殷虹吃了點東西當(dāng)晚飯，覺得困，剛想倒在床上睡一會兒，手機(jī)就響起來。叮咚一聲，是白行簡的消息：下班了，去找你嗎？白行簡姓白，叫什么，加微信的時候他說過，但還沒來得及備注，就忘了。不好再問，殷虹便自作主張叫他白行簡。姓白的人名她能想起來的只有白居易和白流蘇，白流蘇是女人名，白居易的形象是一個老人，差得太遠(yuǎn)，也不合適。由白居易想到他弟弟白行簡，聽上去雖也不年輕，卻好很多。

彩云易散琉璃脆。從樓里走出來，殷虹抬頭看天上，把這句詩在心底又念一遍。白居易的詩，配白行簡的約會，真是應(yīng)景。不過想到這句詩也并非毫無緣故，據(jù)前幾次白行簡跟她的見面來看，充斥在他們間，兩個人互相攜抱的彩云，差不多也要散了。

白行簡在附近公司做設(shè)計，常常要加班到夜里十二點，能在六點多下班，幾乎像過節(jié)。殷虹不想掃他的興，就約他在外面見面。有些話，人多的環(huán)境中容易脫口而出，人少，四只眼睛面對面看著，反而不好意思。

去哪里呢？白行簡問她，她沒回復(fù)。他又發(fā)了一條來，說我在臺階那里等你吧。臺階是體育場門前廣場上的臺階，百十級，緩緩鋪開來，成為一道景觀。夜里睡不著，殷虹常去那里坐坐。坐夠了，回去繼續(xù)睡，就能睡著了。或者發(fā)消息給白行簡，讓他下班后來找她，跟她一起睡。白行簡每叫必到，睡到半夜，殷虹嫌擠得慌，讓他走，他也就起來穿衣服，不說怨言。反倒是殷虹過意不去，跟他道歉，他也只會說，你們這些女博士最無情—似乎就因為她是女博士，便值得他對她無限包容。又似乎他睡過的女博士不止她一個。但他不知道殷虹是在騙他，她不是還在讀書的女博士，博士后都已經(jīng)出站了，留在學(xué)校做研究，每月按時領(lǐng)工資。要不然怎么會有錢在外面租一個月四千塊的房子，養(yǎng)一只貓，又買半屋子書。不過白行簡也許只是不說破，作為男人，他比她更容易沉溺于既有的關(guān)系之中，如非必要，絕不會輕易改變。

白行簡的“必要”，是年后復(fù)工，公司新來一位女同事，看上了他。白行簡也覺得她是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興趣相投，更難得的是工作時間合拍。剛開始，他沒直說，但殷虹感覺到了，笑著問他是不是在談戀愛，他沒否認(rèn)。殷虹沒想到自己會生氣，甩開他放在她身上的手，背過身去。半天說，那你還到我這里來。白行簡說，你要不讓我來，我就不來了。但到周末，殷虹又給他發(fā)了消息，他許久才回復(fù)說，今天要晚一點。殷虹說，我等你。結(jié)果到夜里三點多，天快亮了，他才來。進(jìn)門，他還在彎著腰換鞋，殷虹就抱住了他。我真以為你不會來了。我也以為我不會來了，他說。

你女朋友呢？見面后，殷虹故意問白行簡。白行簡似乎是沒聽出來她話里的酸意，回答說，她們組在做另一個項目，要晚點才能走。那你不等她？還偷跑出來找我，小心讓她知道了，晚上不讓你上床。殷虹繼續(xù)潑醋，但白行簡仍不理會?；蛘哐鹧b不理會。殷虹說著話，一邊在臺階上坐下去。白行簡卻驚訝起來，你就這樣坐，不怕臟嗎？怕啥，下這一天雨，早沖干凈了。倒也是。白行簡說完，也貼著她坐下來。

你吃飯了沒有？白行簡問殷虹。殷虹說，吃了，下班回來就吃了。下班？你開始上班了嗎？殷虹這才意識到說漏了嘴?？焓罴倭?，我找了個兼職。沒有必要騙他的，但假話就這么一句接著一句被說了出來，像山坡上的羊。在新疆坐火車，車窗外的山坡上站滿了羊，目光隨著火車前行的速度移動，以為前面的山坡上不會再有羊了，卻還是有，還是有，一直有。你們畢業(yè)答辯都結(jié)束了嗎？結(jié)束了。我看網(wǎng)上說因為疫情，很多學(xué)校答辯都是在網(wǎng)上完成的，還有的學(xué)校弄一個機(jī)器人—白行簡伸手比劃，停頓了一下。殷虹就搶著說，方形的對不對？上面有照片，像墓碑。白行簡笑了，說，是有點像。又問，你們學(xué)校不是這樣嗎？殷虹回答說，當(dāng)然不是，我們還跟以前一樣。這倒是實話，研究所的博碩士答辯剛剛結(jié)束，殷虹去旁聽，弄得晚，還跟著吃了頓飯。她沒必要去的。每天去辦公室坐著，也沒有必要。不是因為疫情，學(xué)校沒完全開學(xué)不用去，而是因為她的工作性質(zhì)，只要有臺電腦，在哪里都一樣做。不過她還是愿意弄得更有儀式感一些，上班下班，按時吃飯，關(guān)心天氣，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的價格，才能更感覺得到生存的必要。她怕她一旦停止不做這些事，會不由自主地發(fā)瘋?？伤才略阶鲞@些，越覺得是無限地陷入虛無。四周虛軟，無處著力。虛無中，她能抓住，并且讓她感覺踏實的，只有這些男人們。

殷虹把臉扭向白行簡，盯著他看。白行簡似乎是不好意思了，把身子向后靠去，兩手按在臺階上，與她拉開一段距離。干嗎一直看我？殷虹沒有回答。這里的狗真多。白行簡向左右看了看，然后問殷虹說，你要不要去哪里走走？他眼神中的焦慮和不安出賣了他，他也許真正想問的是，要不要到你那里去？殷虹有意多“折磨”他一會兒，便回答說不要。白行簡說，那我們就坐在這里吹風(fēng)吧。又說，這里風(fēng)真大。

殷虹有過不少男朋友，但幾乎沒有過戀愛。男朋友們帶她出去，吃飯，逛街，或者是旅游，住賓館，她就跟他們出去，配合做他們想做的事。但她不覺得是在談戀愛。盡管有不少人告訴她說，吃飯逛街旅游和住賓館就是談戀愛，但她仍固執(zhí)地以為不是。為什么？她也曾認(rèn)真想過，答案是因為沒有思念，沒有悲傷，沒有想為他們大哭或為他們跳樓的沖動。不僅如此，每次分手，看著對方難過悲痛，或者糾纏不已，殷虹只覺得好笑?；蛘呤强蓱z他們，把他們摟在懷里安慰，然后毅然決然地離開。她不是沒有憐憫心，把他們抱在懷里，感受他們堅硬的頭抵在她柔軟的胸脯上，那一刻她是能做到把他們當(dāng)朋友，或者當(dāng)路人一樣安慰的。她做不到的，是感同身受。甚至連對家人也一樣。母親說她的心是石頭做的，殷虹對她說是的，白石頭做的，又冷又硬。被說多了，她已無感。直到有人說，你不是沒有心，也不是心硬，你只是沒放在心上。她才抑制不住地哭出來。如此簡單的一句話，竟過了那么久，換了那么多人，才終于弄懂。瓶子打開，里面的魔鬼被釋放出來，殷虹的人生，便從此有了“香港前”和“香港后”。打開瓶子的那一瞬間，她是在香港。

訪學(xué)，住在山坡下的學(xué)生宿舍里，窗子都有深綠色的框。窗外，是山上的樹，和灰蒙蒙的云。她哭夠了，從勒緊她的兩條胳膊里鉆出來，看著胳膊的主人。穿白襯衫，胡子刮得很干凈的年輕老師。他祖上是廣東人，早就移民海外，說英語和粵語，聽得懂普通話，但不會說。他喜歡稱自己是潮汕人，潮汕兩個字夾在英語里頭，聽起來像曹三。殷虹便管他叫曹三，在日記里寫，今天曹三來了，今天跟曹三一起吃了晚飯，今天跟曹三說我又聽見了壁虎的笑聲，但他不信—那我的心上有什么？她問曹三。曹三用英語回答說，我不知道，你要問你自己。殷虹當(dāng)然知道自己的心是被什么占據(jù)著，甚至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知道。

上小學(xué)，母親送她去學(xué)跳舞，學(xué)到快結(jié)束了，老師組織他們參加比賽，男孩女孩兩個人一組。比賽前，殷虹一直板著臉，跟她一組的男孩問她在想什么。殷虹在想如果獲獎，他們也許會讓她發(fā)言，而她忘記了提前準(zhǔn)備。她問男孩同樣的問題，男孩卻是在擔(dān)心比賽之后，他媽不會再讓他學(xué)跳舞，那樣他就見不到她了。殷虹聽完，驚訝得說不出話，馬上就要比賽，她無法想象男孩竟在想這樣的“小事”。這種驚訝，也讓她對他充滿了鄙視。而這種鄙視，也影響了她以后看別人的眼光。別人，包括男孩和女孩，她漸漸習(xí)慣了鄙視他們的幼稚，習(xí)慣了把他們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自己一個人勇往直前地追求。追求最好的成績，追求最優(yōu)異的大學(xué)，追求最著名的導(dǎo)師，追求最重要的研究成果—她是一艘船，即使在陸地上，也要開山破土前行，在水里，更是云帆直掛濟(jì)滄海。就算有再漂亮的風(fēng)景，再多的海鷗，又怎能攔住她的腳步。

但曹三是一頭鯨魚，為她打開了詭異的海底世界。告訴她除了向前，還可以向下，或者向上，向左向右。

曹三也終止了她一度以為自己是無性戀的懷疑。這個詞是殷虹從一個喜歡同性的女友那里聽來的。女友得知她對男朋友們的態(tài)度，誤會了意思，向她表白。她嚇一跳，費很大力氣解釋清楚后，女友便向她科普無性戀的知識。殷虹受教，自己也上網(wǎng)查了一些資料，丁對丁，卯對卯地朝自己身上套，有些符合，有些又完全相悖，模棱兩可。這也難怪她，在曹三之前，殷虹遇到的所有男朋友們，似乎都是潦草的、動漫電影里的配角，線條勾勒成人形，能走能跳能發(fā)出聲音，卻沒有任何細(xì)節(jié)。曹三是真人電影里的主角，沉穩(wěn)剛毅，身體健壯，有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殷虹不喜歡接吻，卻喜歡一遍遍舔他的牙齒，像舔嶄新的陶瓷杯子。無窮回味陶土燒制過程中殘留的氣味。而一遍遍的舔?，也是一遍遍的確認(rèn)，確認(rèn)一切都是真實的。盡管他就在她的身體里，但殷虹仍不能確定一切都是真實的。她在孤無一人的峰頂上站得太久，被腳下的云霧蒙蔽太久，想要分清真實和虛幻，并不是十分容易。電影里，陷入夢中的人靠旋轉(zhuǎn)的陀螺來確定現(xiàn)實，曹三的牙齒是她的陀螺。

而且曹三也是善于言談的，討論，分析，從對方無意說的一句話或者動作里，深究其人性格。這也是他所從事的研究。他和殷虹討論她喜歡的書，討論她喜歡的電影，討論她小時候經(jīng)歷的每一件小事，或者記憶中印象深刻的一個夢，一個畫面。殷虹知道，他和她討論，也許只是出于研究的目的，把她當(dāng)成研究對象，甚至可能會把討論的結(jié)果寫成文章，或書的某個章節(jié)。中國內(nèi)地當(dāng)代女性知識分子的壓抑狀態(tài)，或者諸如此類的話題，結(jié)論帶有明顯的傾向性，并不完全符合事實。但殷虹太需要這樣的討論了，或者是太需要這樣看似客觀，其實是熱烈的追捧了，所以并不介意。甚至是十分喜歡，以至沉迷。她也沉迷于熱烈的討論之后，在酒精薰蒸的狀態(tài)中，將他納入自己的身體。前仆后繼地，海水向岸上撲去。

訪學(xué)的時間是七個月，去掉開始的兩個多月，殷虹沉溺于曹三的時間只有不到五個月。五個月的時間太短，轉(zhuǎn)眼就到了盡頭。五個月的時間也足夠長，讓殷虹從一顆酸澀的櫻桃，長得爛熟。殷虹在離開的前一天晚上跟曹三纏綿不休，但早晨起來，只一個人去機(jī)場。

與來時相比，她發(fā)型沒變，衣服的風(fēng)格也沒變，不過已明顯是兩個人了。衛(wèi)生間里，對著鏡子，殷虹看見自己的身材豐腴了一些，腰胯處鼓起來，形成弧形的線條。不知是錯覺還是什么，甚至連胸部也更立體。這都是曹三的功勞，但立即她就想到，再沒有曹三了。殷虹開始后悔沒有向他要求更多，讓他送她來機(jī)場，讓他辭掉香港的工作陪她回上海，甚至讓他娶她。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就算他不答應(yīng)，她也可以耍一些手腕，女人的手腕?；蛘吒纱嗑褪强摁[，撒潑，抹脖子上吊，總有爭取的余地?？善褪裁匆矝]做。有人在外面砰砰砰地砸門，殷虹才醒過來。打開水龍頭，迅速洗了手，又用濕漉漉的手在臉上抹一把，才開門走出去。外面的人瞪著眼看她，她貼在門邊，一矮身閃出去了。抹脖子上吊，朝座位上走的幾步路上，殷虹在心底嘲笑自己真是瘋了，竟也會有這樣的想法。然后等坐下來，她想，總會有另一個曹三的。

果然，回上海后沒多久，她就遇見了白行簡。白行簡自然不如曹三，沒他漂亮，沒他善于言談，也沒他牙齒潔白。但殷虹不會，也沒必要非要把他們放在一起比較，拿得不出的結(jié)論折磨自己。離開曹三的日子既久，殷虹越來越意識到，曹三對她的影響，除了身體上的變化，更多是對待別人態(tài)度的改變。別人不再是地獄，而是一座座形態(tài)各異的島，有的島上長滿參天大樹，有的繁花似錦，有的飛沙走石，有的惡浪滔天。飛沙走石惡浪滔天也是一種美。殷虹很快就發(fā)現(xiàn)白行簡有白行簡的好，而且他也十分的強壯有力，兩條胳膊看著細(xì)瘦，一旦箍緊，任她怎么也掙脫不開。

那兩條胳膊就在旁邊，殷虹抓起來，抱著向前走。白行簡的身體緊張起來，裝作無意，前后扭頭看了看，沒有人，才放松下來，任她抱著。他也許只是不習(xí)慣在公共場合下，與她如此親密。

現(xiàn)在跟我在一起走路，都這么害怕嗎？

白行簡說，沒有呀。

殷虹冷笑一聲。不過很快又嘆了口氣，幽幽地說，你走了，以后就沒人跟我一起散步了。

再朝前走一點，白行簡說，你那個禿頭師兄不是很喜歡你么？你找他呀。他的耐心快耗光了，要不然不會這么充滿攻擊。

禿頭師兄是殷虹香港后遇到的另一個男人。也確實是她的師兄，姓李，叫李知材，比她早一年留在研究所。以前不覺得，離開七個月后回來，殷虹驚訝他的發(fā)際線竟那么高，幾乎是禿了半個頭。所以跟人聊起來，就稱他禿頭師兄，當(dāng)成是一個笑話。同樣，以前殷虹也沒覺得他喜歡她，不過回來后沒多久，研究所里就到處流傳起了李知材喜歡她的話。不管是年長的老師，還是年輕的學(xué)生們，都肆無忌憚地拿他們開玩笑，似乎認(rèn)定了他們是良配。李知材踏實憨厚，殷虹能看到他的好，只是“玩笑”來得太突然，她有點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想等單獨面對李知材的時候，也許會有辦法的吧，但李知材一直沒有私下找過她。

殷虹看白行簡一眼，說，是啊，以后只能找禿頭師兄了，說不定最后沒有辦法，我嫁給他了也不一定。

白行簡卻又不說什么了。他也許是不想她最后嫁給禿頭師兄的吧，可又不能反對，所以只能保持沉默。而他不說話，殷虹便有點后悔自己把話說得過了頭，弄得他無話可說。正好走到體育場出口，就放開他的胳膊，說，走累了，回去吧。

回哪兒？白行簡問。

殷虹想了想，反問他回哪兒，回公司還是回住的地方。白行簡表示不用回公司了。殷虹說，平時都是你送我，最后一次，我送你回去吧。白行簡點頭同意。他們公司有規(guī)定，超過八點下班可以申領(lǐng)晚餐補助，超過十點可以報銷當(dāng)天的打車錢。時間已經(jīng)超過八點，殷虹以為白行簡要回去打卡，但他說之前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打過，不用再去。原來他是做好了跟她廝混一晚上的準(zhǔn)備，要認(rèn)真告別。殷虹有點后悔對他太冷淡，但話已經(jīng)說出去，不好再收回來。

殷虹有意將送他回去的路程變得長一些，就在路過便利店時，說口渴，想進(jìn)去買瓶水。白行簡陪她進(jìn)去，幫她付了錢。再出來，外面卻在下雨。嘩啦啦下得大，不像剛下起來的。殷虹不由得感嘆運氣好，早一點晚一點，他們都得淋著。同時也在心里暗自高興，覺得老天也在幫她。白行簡站在她旁邊，卻不接她的話，眼睛十分深沉地看著前方。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禿頭師兄最近的事？

沒有，他怎么了？

雨一直不停，也沒有減弱的趨勢，他們只好退回到便利店里，買了酸奶，坐在玻璃墻邊的臺子前，用塑料勺子挖著吃。白行簡的心情好了不少，話多起來，跟殷虹說像是回到小時候，放學(xué)后不回家，幾個同學(xué)一起去小賣店吃零食。殷虹讀書時，一直都是獨來獨往，沒什么朋友，沒有去小賣部買零食吃的經(jīng)歷。但她也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對白行簡溫柔許多。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沒來由地，就說到李知材。

他去植發(fā)了，殷虹說，你能想象得出么？前段時間疫情的原因，我們都沒去學(xué)校，等再去，我就發(fā)現(xiàn)他頭發(fā)有點奇怪，但又說不上來哪里奇怪。后來跟其他老師說起來，才知道他去植發(fā)了。真想不到，你們男的也這么臭美，這么大年紀(jì)還去植發(fā)。

一般都是男的才去植發(fā)吧？女的頭發(fā)多，不用植。

殷虹點點頭，說，對哦，好像很有道理，女的也掉頭發(fā)，不過應(yīng)該很少會去植發(fā)。

他植發(fā)不是很好么，怎么你不喜歡？白行簡問她。

也不是不喜歡吧，就是覺得很奇怪，他還好啊，完全沒必要植發(fā)。

白行簡把最后一勺酸奶放進(jìn)嘴里，吃完，舔了舔嘴唇。你一直嫌他禿頭，他為你植了發(fā)，你要是不喜歡，那他可虧大了。

你覺得他植發(fā)是因為我？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殷虹驚訝起來。

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除了跟白行簡，跟研究所里的其他人聊天，殷虹也好多次稱李知材為禿頭師兄。很有可能會被他聽見。就算沒有，研究所里的人，也有可能會私下告訴他。如果他真的喜歡殷虹，知道她如此嫌棄他，可想而知會是多大的打擊。

可憐的禿頭師兄。

為啥說他可憐？殷虹不愿意承認(rèn)李知材植發(fā)是因為自己，辯解說，他是掉頭發(fā)很厲害啊，很多大學(xué)啊研究所的老師都掉頭發(fā)，沒去植發(fā)，不都挺好的。再說他植完發(fā)，變好看了，說不定能找更年輕的師妹當(dāng)女朋友，怎么會可憐？

白行簡說了聲是吧，然后伸過手來，撿起她吃完的酸奶盒子，連同他自己的，拿起來去扔垃圾。殷虹看著他走過去，掀開垃圾桶的蓋子，把垃圾扔進(jìn)去，又合上。她掃視了店里一圈，除了他們，店里只有柜臺后站著售貨的店員。店員正拎著水壺，往關(guān)東煮的機(jī)器里加水，他倒水的姿勢嫻熟，動作中透著優(yōu)美，殷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白行簡回來重新坐好，問她看什么呢？她說沒什么。

雨似乎是停了，他們坐在里面，因玻璃墻反著光看不清楚。但他們誰也沒站起來去外面看，或者表示說要走。

其實我覺得禿頭師兄蠻好的，至少他愿意為你植發(fā)。殷虹以為禿頭師兄的話題已經(jīng)說完放下了，沒想白行簡又重新拎起來。但她也驚訝他話里的意思，忍不住問他說，什么意思？如果是你的話，不會去植是嗎？我又不禿頭。我是說你也禿頭的話，你愿意為我去植發(fā)嗎？植發(fā)很貴吧，我估計沒錢去植。白行簡似乎是有意岔開話題，殷虹便也不再追問。白行簡卻又說，如果有一個人愿意為你植發(fā)，我覺得你是可以考慮……行了，不要再說植發(fā)了。殷虹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半天，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白行簡住的地方，比殷虹想象的要遠(yuǎn)，怪不得他平時都是坐公交，或者打車上下班。他們步行，中間要穿過一條很長的地道。殷虹從沒走過這條地道，覺得新奇，故意把腳步踩得很重，又小心地喊了幾聲，聽聲音撞在四周墻壁上的回響。

是不是有點像拍電影？殷虹問白行簡說，你每次從這里走，不會覺得像是走在電影里嗎？白行簡回答說，像啊，可惜只是苦逼的真實，不是拍電影。再說電影也不會這么結(jié)局的。真實嗎？真實啊。殷虹哦一聲，然后問他，你說電影不會這么結(jié)局是什么意思？電影怎么結(jié)局？白行簡還沒來得及回答，殷虹就猛地跨一步到他面前，抬著頭看他。她故意噘著嘴，想讓他親她。他卻沒有親。

地道的出口處，一個中年男人擺攤賣雨傘，聽見聲音，從手機(jī)上抬起頭看他們一眼，又迅速低下去。殷虹問白行簡要不要買把傘。白行簡抬頭看看天，然后說，已經(jīng)不下雨了，買傘干什么？送我呀，你送我一把，我送你一把，這樣多像電影結(jié)局，充滿隱喻。殷虹說完，自己先笑起來。白行簡也笑，說了句，你這是爛電影的結(jié)局。那好電影呢？不等他回答，殷虹就又跨到他面前去，主動朝他嘴唇上湊過去，跟他吻在一起。吻得認(rèn)真，持續(xù)時間比任何電影里的鏡頭都長。吻完，殷虹用手背擦了擦嘴，說，這是好電影吧？白行簡回過神來，把她緊緊抱住。猛然間，殷虹看見賣傘的中年男人正盯著他們看，手里還舉著手機(jī)，不知道是不是在拍他們。就趕緊掙脫白行簡，拉他快點離開。

像被狼追著似的走了很遠(yuǎn)，殷虹才停下來，手按在腰上喘粗氣。白行簡不知道怎么回事，問她，她跟他說了。都怪你，說什么電影，這下真成拍電影了。白行簡沒說話，但喘出的氣息一下子收住了，似乎是突然緊張起來。你，你不會是害怕了吧？殷虹笑著問他。他害怕了。他是應(yīng)該害怕，現(xiàn)在的人那么喜歡拍小視頻，抖音，快手，說不定賣傘的男人已經(jīng)配好惡俗的背景音樂，正在上傳了。等他女朋友下班，回去路上無聊，就能把他們翻出來。殷虹冷笑幾聲，跟他說，你不用怕，說不定那人就看看，啥也沒拍，就算拍了，也只能拍著你的背，拍不到你臉的。說著這些話，殷虹覺得一股堅硬的氣體在她身體里膨脹，將她撐開來。氣體也向上涌去，到了喉嚨口，堵在那里，嗆得她猛咳幾聲，鼻涕眼淚都流出來。白行簡有點慌，靠近問她怎么了。殷虹搖著手說沒事，一邊從兜里掏出紙巾，將自己擦干凈。你真沒事吧？沒事啊，我能有什么事，我又不害怕。殷虹突然笑起來，哈哈哈幾聲，又突然停住。你真不用那么害怕，我是開玩笑的啦。白行簡哦一聲。

有空的出租車貼著他們駛過去，殷虹看見，問白行簡還有多遠(yuǎn)到。白行簡說快了。殷虹說那你自己走吧，我回去了。說完就轉(zhuǎn)過身，伸出手?jǐn)r車。白行簡似乎要說什么，剛發(fā)出聲音，就有一輛出租車突然停在他們面前，后車門的把手正對著殷虹。殷虹拉開車門，迅速跨上去，背對著白行簡說了句再見。車開走后，她也沒回頭看他。

沒有白行簡了。還會再有白行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