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轍,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有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羊城晚報》《黃河文學(xué)》《百花洲》等報刊。獲第六屆“佛山文學(xué)獎”散文獎,多篇文章入選各級文學(xué)叢書。
一
“走,咱們回家咧!”父親手里拎著用四塊玻璃片罩著的風(fēng)燈,再點(diǎn)著了三炷線香,兩根紅燭,一疊紙錢;作揖,磕頭,起身,再作揖后,對著眼前荒草纏繞的土堆,張嘴說了句。話音還未落地,就被風(fēng)吹遠(yuǎn)了。
九塊磚頭幾字形壘積的祭龕,線香生出絲縷的青煙,從磚塊的縫隙中溢出,四散;紅燭閃動微弱的火苗,一跳一跳的,舔舐粗硬的磚面;麻紙呼啦燃燒著,焦躁的灰燼沖起又落下,帶著火星亂撞。每年的除夕,近黃昏的時候,父親總是叫齊我們兄弟倆,拎上風(fēng)燈,帶上母親準(zhǔn)備好的香火,到村外的田地里請先人回家。
平日冷清的田間小道多了無數(shù)的腳印,大小不一深淺有別,村人三五成群走向認(rèn)定的一個土堆,焚香,點(diǎn)蠟,燒紙,磕頭,再走向另一個認(rèn)定的土堆。橫豎平直的田壟線條粗壯,土疙瘩刨出道道邊界來,隔開瘦長狹窄的片片土地,這田便有了特定的主人。冬日的麥苗稀疏地鉆出板結(jié)的地面,支棱著蒼綠的枝葉,戳向天空;踩在上面,腳下就有了咯吱的聲響,和著衣服里跳動的心。
這些凸起在地里的土堆就是墳。能記事的時候就被父親用手拽著,翻過壕溝,跨過水渠,爬上坡坎,來到一個個雜草枯黃的墳前,虔誠地祭拜。那時我心里塞滿了疑問,為什么父親要對著個土包又跪又拜,難道是因?yàn)樗蛊鹪谔锢飭??看著父親膝蓋頂著地面,腰向前深彎,不作聲地移動身子,我就不敢問了,緊跟在后邊,模仿著同樣的動作,我想父親一定知道有關(guān)墳的所有秘密。
有的墳好像很久很久就存在了,記憶中年年都要瘦小一些,小到和地里的土疙瘩混為一起,被新出的麥苗覆蓋;有的墳剛剛培好,圓嘟嘟的,飽滿肥大,占有好大塊地,將原本狹長的田地打了個綰結(jié),晃眼地凸起。麥子黃過幾次后,新培的墳也就成為老墳了,見天地矮小。講究的人家請來工匠,用青磚、藍(lán)瓦、石灰圍著墳基層層密實(shí)地把墳箍起來,修建飛檐翹角的風(fēng)雨亭,豎起高大厚重的墓碑,請先生撰寫詳盡的碑文,刀刻斧鑿銘文記述;周邊再植松柏相守,莊重素凈,頗有幾分塬上王侯巨陵高聳的模子。
父親領(lǐng)我拜祭的墳沒有亭子,也沒有石碑,更不見碑文,就是一堆土或一塊平地?!斑@是你老爺?shù)膲灒@是你二爺?shù)膲?,這是……”父親拉家常般對我們說。我這才知道,這個土堆或這塊地下埋著某個與我們有關(guān)的人,他們長什么模樣,是高還是矮,是俊還是丑,我一概不知,興許父親的模樣就是他們的模樣。他們常年躺在地下,到了過年的時候,父親會請他們回家團(tuán)聚。
風(fēng)燈里的燈芯忽閃明滅,照亮巴掌大的地面,走過的腳印就清晰起來,聽說先人們跟著自己后輩的步子就回家了。
二
“回家咧!”村人熱乎地問候著。父親趕緊掏出兜里的“蘭州”牌紙煙,一根一根地散給圍過來的鄉(xiāng)親。
父親開著一輛消防車回到了村子。紅彤彤的車身映亮了村子里的街道、房屋、樹木,還有人的臉。人們用手挨了挨光滑的車板,吧咂著嘴說不出話來,身子直往后縮,生怕摸壞了東西,惹上事來。小孩子們可不管這些,這邊蹭蹭,那邊摸摸,可把我忙壞了,顧不得和父親說話,車前車后來回地跑,趕走要接近車子的小孩。
據(jù)父親講,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家里很窮,起早貪黑地干活,卻常常吃不飽肚子。農(nóng)村人沒有什么門路,能去當(dāng)兵就是最大的出息。那年,十八歲的父親幸運(yùn)地成為千里之外甘肅蘭州城里的一名消防兵。“出去咧,就不要回來受罪咧!”這是父親走出村子時聽到的最多的話。
記不清父親是出差路過村子,還是用心安排繞道而來,反正父親開著當(dāng)時最新的一輛紅彤彤的消防車扎眼地出現(xiàn)在村子里。全村的小孩子逮兔子般瘋狂地追著車屁股跑,嗷嗷地喊叫;躺著曬太陽的大黃狗、四處覓食的老母雞、啃了滿嘴泥的小豬仔被喧鬧的場面嚇得撒腿蹦回屋子。車子慢了下來,停在我家屋子前面,帶起的塵土濃霧般模糊了孩子們的身子。
父親掀開明亮光潔的車板,伸手進(jìn)入車?yán)?,又探進(jìn)半個身子,拽出躲在深處的一袋洋白面,一壺塑料桶裝的菜籽油,在鄉(xiāng)親們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的緊盯下,拿進(jìn)了屋子。前屋是磚瓦結(jié)構(gòu)的大房,套有一間內(nèi)屋,人住在里面;后屋是側(cè)立單向的廂房,靠住土墻,灶房盤在墻角;再往后就是豬圈雞窩,半截磚缺角瓦爛木頭搭起來的。灶房里,父親將面粉塞進(jìn)面甕里,蓋上竹篾,再加上三塊磚;把菜籽油擱在案板下的夾層中,擰緊瓶蓋,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解開上衣的第一個紐扣,又解開第二個紐扣,右手伸進(jìn)襯衣貼著胸口的衣兜,掏出幾張花花綠綠的糧票,拍在母親的手心。
至多待了一頓飯的工夫,當(dāng)人們把煮熟的面條從鍋里撈到碗里,還未端出前門多看幾眼車子的空隙,父親就要走了。車子喘著粗氣,冒出黑煙,嗶地響了聲喇叭,動了。孩子們噌地撂下飯碗,抬腳就追,要把它抓回來似的??绍囎优艿帽韧米涌於嗔?,拖著黑色的煙霧,一轉(zhuǎn)彎,出了村子,遠(yuǎn)了。
此后,關(guān)于父親的傳言和地里的莊稼一樣生長。有說父親要將我們?nèi)規(guī)С鲛r(nóng)村,到大城市蘭州去做城里人的;有說父親到處求人找關(guān)系,要調(diào)回我們小縣城工作的。冬日的雪花麩皮般散落,順著脖領(lǐng)溜進(jìn)頸肩,灼了下熱乎的肌膚,倏地消融了。蹲在屋檐下閑聊的人們,聳了聳脖子,瞥了眼昏沉的天,頓了頓,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手里拎著個發(fā)白的皮革提包,鼓鼓囊囊馬上要撐破似的;背上趴著個草綠色的軍用包裹,棉花垛樣捆扎得飽滿結(jié)實(shí),就這樣一個人走進(jìn)村子的。這次,狗也沒有叫,雞也沒有飛。父親調(diào)回了縣機(jī)械廠,還是司機(jī),廠里唯一的一輛天津212客貨兩用車給他開。
“回來咧!”村人問道?!盎貋磉郑 备赣H答道。
三
無論睡得多晚,父親都能像頭牛一樣在夜晚與清晨的推搡中睜開眼,一個骨碌爬起來,幾下洗刷完畢,推出他那輛加重二八大杠自行車,左腳一蹬,右腿一跨,車輪滾動,上班去。廠子離村子有十幾里路,往往要很久才能到。父親每次都抄近路,就著火車道邊沿壓出的尺把寬的小路,雜耍般騎行,這樣就會快一些,順路可以吃兩個包子或一塊甄糕填下肚子。
到了工廠,要送的貨早就裝好了。父親打開車門,坐進(jìn)駕駛室,轉(zhuǎn)動鑰匙啟動汽車。天熱的時候,發(fā)動機(jī)三兩下就打著了;天涼的時候,就要靠人力來發(fā)動。先從車底的卡槽抽出長長的車搖把,對準(zhǔn)發(fā)動機(jī)上的卡口,按住油門,掄開胳膊死命轉(zhuǎn)動,能搖多快就搖多快,發(fā)動機(jī)這才哼哧哼哧極不情愿地運(yùn)轉(zhuǎn)開來。握著方向盤,腳底踩住油門,車子如歡快的小毛驢,嗯昂嗯昂地上路了。
父親開著車,跑得遠(yuǎn),走過的地方就多,聽到的見聞就廣。夏天的夜晚,熱得睡不著覺。當(dāng)院鋪開炕大的涼席,取出搪瓷大杯,抓把粗茶葉,拽住暖水瓶,嘩地倒?jié)M水,放在席邊,撅著屁股坐在席子上,等父親給我們講他的見聞。父親咣地坐在席子中間,嘴邊濺出唾沫,大聲地吹噓他的五馬長槍,天南地北,胡吃海喝,驚險奇遇……整日的疲憊也消融在這月光澆透的院落。
父親出車禍的消息是母親告知我的。我正坐在教室看外面樹枝上的麻雀跳來跳去,母親叫我出來,抓住我的手說的。我和母親走走跑跑十幾里路到了縣二建醫(yī)院,看見父親躺在白色床架、白色床單、白色被子的鋼絲床上;身上套著藍(lán)白相間的豎條病服,右腿綁著長長的夾板,纏了一層又一層的白紗布,像剛剛嫁接的半截樹枝;浮腫的臉比平時胖了很多,睜開的眼定定地看著母親和我,想說什么,咧了咧嘴沒有聲音,滿嘴的牙沒了。
“回來咧?”村人問道:“回來咧!”父親擠著嘴回道。
父親恢復(fù)得很好,腿里擱著鋼板,口里嵌滿假牙,大半年的時間已和常人無異,又回廠里開車去了。
后來,從南方刮過來的改革風(fēng)潮吹垮了縣城的小工廠,父親成了下崗工人。還好有開車的技術(shù),父親找到了為私人老板拉煤的活。從秦嶺山的深坑里,裝滿一卡車原煤,沿著細(xì)繩般的山路爬行。這邊是劈開的石壁,那邊是斧砍的懸崖。車子在上面行走,蕩秋千般搖來晃去,一不留神就會四腳朝天竄進(jìn)深溝,七零八落散成碎片。為了讓自己心頭清醒,父親一根接一根地抽辣嗆的卷煙,一缸又一缸地喝釅苦的粗茶。一天一夜的行程,整車煤才能拉回來,卸完煤,接著又拉下一趟了。拉了近兩年的煤,人也變成了煤塊,干瘦棱磳,黝黑鱗皴。
偶然的機(jī)會,縣里的另外一家工廠缺個司機(jī),父親這才回到單位,開的還是一輛天津212客貨兩用車。這個廠子效益尚好,父親可以按時上班,按時下班,領(lǐng)了工資,還會買瓶西鳳酒,半斤豬頭肉,一碟花生米,喝兩杯。燒酒下肚,老血上涌,捏住筷頭,敲打桌子,張開大嘴吼秦腔,唱的是《轅門斬子》的戲文:“三國有個周公瑾, 七歲學(xué)藝九歲能。十二把兵領(lǐng),官拜江南大元戎……”
四
我不是戲文里的周公瑾。上村小成績還能排在班級的前頭,到了鄉(xiāng)里的初中,要學(xué)習(xí)從未聽說過的外語,好似有人迎面給了個大巴掌,扇得我暈乎乎原地打轉(zhuǎn),自此惡心了學(xué)習(xí)。高中沒有考上,十來歲,骨頭還嫩,干不了多重的活,父親找關(guān)系讓我上了縣城里的高中。我也曾狠心地想把學(xué)習(xí)弄好,可干枯的樹苗,怎么也冒不出新芽,逃課成了日常。溜進(jìn)操場的楊樹林,鉆到防洪渠的荒草堆,躲在街道的錄像廳;白天就是黑夜,黑夜就是白天。父親知道了,常常對著我嘆氣。
高中三年,火柴燃燒般嘭地就過去了。連參加高考的勇氣都沒有的我,像個逃兵把自己關(guān)進(jìn)房子,盯著墻壁裂縫里的螞蟻,看它們上下左右慌張地爬來爬去?!吧习嗳?,我辦了提前退休,你頂替我去廠里上班?!备赣H輕飄飄的聲音樹葉般落在我的心尖,竟沉沉地有些重量。接替父親上班,意味著我的戶籍將不再是農(nóng)村人了,而是吃商品糧的城里人了??缟蠉湫碌亩舜蟾茏孕熊?,學(xué)父親一樣抄近道,我從農(nóng)村出發(fā)奔向縣城。
父親退休了,可閑不下,以前認(rèn)識的老朋友熟知父親踏實(shí)肯干就雇了他,在縣城豆腐塊大小的火車站廣場用貨車攬零活。車站的路燈還未熄滅的時候,父親早已將車刷洗一番,擺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等天光亮起來,等第一個雇主出現(xiàn)。運(yùn)氣好的話,可以拉一趟活,不走運(yùn)的話,幾天也沒有活,只能干耗。主家急,父親更急。
夏日三伏,太陽明晃晃杵在半空,地面變得干裂,蠟黃,焦煳,熱風(fēng)卷起塵土亂竄。父親抿了抿舌邊皴裂的嘴皮,咽了下口水,蹲守在車的陰影里,不肯挪動,生怕錯過要來拉貨的雇主。大半天過去了,還沒有人來問過,眼看今天又要落空了。連太陽都杵得累了,歇息在樹梢上了,三個年輕人的身影閃進(jìn)了車場。他們走到一輛車前,又走到一輛車前,再折回來走到父親的車前。父親早已站了起來,擠出滿臉的笑容裝作遇見熟人一樣打著招呼:“老板,拉貨?”“嗯—,拉—貨!”有人應(yīng)到?!昂美眨 备赣H一把打開車門,讓三個年輕人上了車,跳到座位上,發(fā)動車子,走了。
貨要從相鄰的三原縣拉回來,百多里路,兩個多小時就可以到。車子進(jìn)了三原縣城,太陽還能看到個邊沿;又出了三原縣城,說貨在城外的工廠里??h城里亮起了電燈,下班的工人開始擇菜點(diǎn)火燒油,忙著做晚飯;城外黑乎乎的,蒙了張粗麻布般。父親打開車燈,兩道光探進(jìn)無邊的昏暗,照亮坑洼的土路、陰森森的玉米地。細(xì)滑的尼龍繩蛇一樣軟軟地從后邊纏住了父親的脖子,堅(jiān)硬的刀子刺穿了衣服的口袋刺穿貼身的襯衣刺進(jìn)父親的皮肉……田野的風(fēng)嗚嗚地吹,寬大的玉米葉刷刷地?fù)u,幾只偷吃玉米的老鼠轟地逃開了。
父親的雙手被尼龍繩纏了一圈又一圈,打了個死結(jié);父親的雙腳被尼龍繩纏了一圈又一圈,打了個死結(jié);架著被拽到玉米地的深處。父親當(dāng)過兵,常年勞作,身板還好。一頭撞倒一個,雙腿并用又左右絆倒兩個,可是被困在繩子里,跑不了。年輕人站了起來,石頭般的拳腳就咣咣咣砸了下來,父親癱成綿軟的泥條,被倒拖著拉到亂墳堆,冰涼的刀刃抵住了父親溫?zé)岬暮韲?。父親睜大眼睛,看了看拿刀子的人,看了看塌陷的荒墳,看了看夜里亮起的星星,閉上了眼。
“回來咧!”憋悶的聲音從地底冷不丁地冒出來,年輕人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相互瞅了瞅,扭頭瞥了瞥身后,除了墳塋沒有別的。他們?nèi)酉赂赣H,跑了。發(fā)情的蟋蟀整夜整夜地叫,覓食的老鼠咔嚓咔嚓地啃,拔節(jié)的玉米格吧格吧地響。天亮了,父親滾動著挪出了玉米地,到了大路上。
五
綠皮火車蚯蚓般鉆入細(xì)長的夜,暈黃的燈困乏地蜷縮在車廂頂,咣當(dāng)?shù)能囓壜曉谧呃壬细Z來跑去,車廂里的幾個乘客窩進(jìn)窗角昏睡。生硬的座位,堅(jiān)硬的桌板,粗硬的窗子;鐵皮包裹的車身被風(fēng)戳了無數(shù)的洞,寒冷水一樣漫入車廂,淹沒我僵硬的身子。
頂替父親上班的我并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城里人的生活。作為生產(chǎn)油漆的工人,每天八點(diǎn)進(jìn)入工廠,領(lǐng)灌裝油漆的鐵桶,給每一個鐵桶糊上商標(biāo);再用板車?yán)瓉砩a(chǎn)油漆的溶劑—汽油、二甲苯、丙酮,分配它們的劑量;抬出制造油漆的填料—大紅粉、鈦白粉、碳黑粉,調(diào)和它們的比例;按動攪拌機(jī)、輸送機(jī)、研磨機(jī),改變它們的形狀;稱重,灌桶,裝箱,打包,堆放,入庫。今天這樣干,明天這樣干,后天這樣干,四季都是這樣干。
手掌的死皮脫了又長出,嘴邊的煙卷滅了又點(diǎn)上,杯中的二鍋頭空了又倒?jié)M,桌上的麻將牌推倒又碼齊,揮舞的拳頭從屋子打到街道……來往的人群,你走你的路,他走他的道,而我找不到南北的方向。廠子外的高墻偎著彎彎的火車道,這頭通向塬上,那頭通向別處。偶爾有火車拖著六七節(jié)車皮,從那頭過來再從這頭過去,帶著風(fēng)跑遠(yuǎn)了,融進(jìn)遠(yuǎn)方的天際。
“不上班了?”父親哀怨的聲音鐵錘般砸在我的后背,頓了頓,我加快了逃離的腳步。拎著個大塑料桶,里面裝著毛巾肥皂牙膏牙刷杯子衣架,背上背著被子褥子床單枕頭換洗的兩套衣服,還拎了大包古代漢語現(xiàn)代漢語文藝?yán)碚撨壿媽W(xué)美學(xué)的書,闖進(jìn)了西安的大學(xué)。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孔子像前的紫藤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我終于拿到了大學(xué)本科文憑。以前的廠子早已將我除名,回是回不去了。高高大大的西安城墻,把城內(nèi)圍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繞了一圈,只尋到東南西北四個木門,我進(jìn)不去,只能繼續(xù)待在學(xué)校里啃書本。城墻腳下迎春花開得早春,我考取了江西一所大學(xué)的研究生。等到樹上的葉子黃了的時候,拎著箱子,踏上綠皮火車,經(jīng)過長江大橋,讀書去了。
父親的日子可不好過,撿回半條命,受了驚嚇,失了元?dú)?,人瘦了下來,脫了形,皮包著骨頭,患上了糖尿病。起初人覺得無力,干不了活;后來站都站不住,從早到晚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再后來全身浮腫,手上、胳膊上、背上、大腿上冒出好多明鼓鼓的水泡,不痛不癢,十幾天時間自然就破了,蛋清樣的汁水流出來,黏糊糊的;緊跟著發(fā)低燒,說胡話,昏迷……
火車搖擺著身子向夜的深處掘進(jìn),暗黃的燈光熬不住這長長的夜,倦了,滅了。黑,烏黑,漆黑的夜?;秀遍g,有個模糊的身影在黑暗中顯現(xiàn)。嶄新的小貨車?yán)?,父親穿著干凈的中山裝,坐在駕駛室,右手握著方向盤,左手夾著香煙,頭轉(zhuǎn)過來望著窗外的我。我撒開腿跑向前方,跑向小貨車,跑向父親,跑了很久很久很久……
“爸,我回來咧!”冰冷的床板上,父親安詳?shù)厮恕?/p>
六
揣著平直光滑鮮亮的畢業(yè)證,擠進(jìn)目的地為廣州的列車,南下。廣州在哪里?坐K打頭的快車,從陜西西安出發(fā),經(jīng)河南鄭州,過湖北武昌,轉(zhuǎn)湖南長沙,到達(dá)廣州站;全程約2000公里,用時近28小時。
還有半年才畢業(yè)的我,急匆匆趕回老家,心心念念要在附近的西安城找份工作,一來安定下來,二來照顧母親??晌易弑槌鞘械慕墙锹渎?,卻沒有幾個愿意收納的單位,好不容易找到份大學(xué)輔導(dǎo)員的崗位,可只能填飽肚子的工資還是讓我退縮了。再次站在黑魆魆的城墻下,烏青的磚塊長滿了毛絨的青苔,這座寫滿故事的城市顯得有些蒼老了。我轉(zhuǎn)開身子,朝著城墻相反的方向走去。
坐在火車的硬座上,人像支裝在筐里的啤酒瓶被搖來晃去,一天又一夜又一天,暈船般難受,肚里的方便面都要冒著泡從嘴邊溢出了。睡覺是不可能的,車廂里的人你擠著我我靠著你,只能不時地打個盹。剛要迷糊,“啤酒飲料礦泉水,瓜子花生八寶粥,來!把腿收一收”的聲音就在耳邊炸響。身子一哆嗦,睡意早被嚇跑了。熬到天亮,車窗外的景色打開電視屏幕般變化,土黃、淺綠、翠綠、深綠,平原、隧道、低嶺、大山;人也如進(jìn)入蒸籠般發(fā)熱,起汗,冒汽,衣服脫了再脫,脫到僅剩短袖,廣州站到了。
“靚仔!你去邊度?”熱情的陌生人對著我打招呼。“什么?你說什么?”我搖著頭從他的身邊溜過去。按照廣場上的指示牌,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上坡,下坡,過橋,穿道,買了大巴車票,再過道穿橋上坡下坡轉(zhuǎn)右轉(zhuǎn)左跨進(jìn)車廂。大巴車出了嘈雜的車站,鉆進(jìn)慌亂的街道,沖浪般在高架橋樓房邊屋頂旁游走,車子起伏間我已昏沉打盹。“落車!落車!”大巴司機(jī)用粵語大聲地叫著,我拖著肥大的箱子,來到一個叫順德的地方。
粗壯的榕樹彌勒佛般盤坐土中,蓬松的綠葉亂發(fā)般撐開,條條氣根胡須般垂落,扎入地面,貪吃的孩子般吮吸養(yǎng)分;挨著的甘蔗林,個個露出光溜溜的身子,扎個青翠的沖天辮,齊整整地站立成排。還有香蕉樹,穿身綠瑩瑩的大氅,揮動大蒲扇,追趕太陽;大串大串緊實(shí)的香蕉不時閃現(xiàn),溢出清香來,順著德勝河的水流飄遠(yuǎn)。舒緩的河面上,裝滿集裝箱的貨輪穿來穿去,沿著既定的航線游走。
“靚仔!你中意食乜嘢?”老板迎上來問。“鳳城釀節(jié)瓜,均安煎魚餅,清炒桂花鱸……”“有扯面嗎?”我怯怯地問?!办n仔,食魚啦!幾好味!”老板和藹地推薦。“好吧!嘗嘗。”在北方,我很少吃魚,因?yàn)樽鍪斓聂~總有一股土腥味,吐都吐不掉,可是在這里我竟然日漸喜歡上了吃魚,尤其是清蒸的魚,原味,新鮮,滑嫩,可口。難道這魚從渭水出發(fā),游過黃河,躍過長江,涌入珠江,褪卻硬殼,洗去塵埃,蛻變?yōu)榱硪粭l魚?
冬至,廣東的天氣依然暖洋洋的,陜西已落了今冬的第二場雪。獨(dú)自守在老家的母親,幾天沒有接到電話,掛念著我,主動打了過來:“快過年了,回家嗎?”“依家,我系哩度過得幾好?!蔽译S口回道?!吧??你說啥?”電話那頭母親急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