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
一
門鈴越過我的小說之前,時間是屬于我的。那日午后,鉛灰色大團云朵懸在西面角樓上空,看上去又厚又重,快要墜落下來的模樣。玉蘭枝椏清晰地布在灰沉沉的天空,幾乎聽得見藍色血液在它身體里涔涔流動。我呷了口熱咖啡,趴在窗臺。孤獨深入骨髓。
我拿不定該讓筆下的安安說出哪句話作為見到心理醫(yī)生的開場白。注視窗外的物象令迷蒙的思緒有了恰好的活動罅隙。不同形狀的聲音撞入耳膜。出租車盲目的嘀嘀聲里混入富有節(jié)奏的幼童叫叫鞋的清脆之聲,鄰人的座機來電三回,陽臺上懸掛的江戶風(fēng)鈴在冷風(fēng)中岌岌可危地顫動……它們在頭顱內(nèi)穿梭之后又從耳洞里消逝。灰色的天空在風(fēng)鈴?fù)该鞯膱A形玻璃表面不斷閃爍,一次次發(fā)出昏暗天色里唯一的微弱光亮。夏存就在那時站在了我家的防盜門外。起初我猜測是快遞員,以為是從網(wǎng)絡(luò)訂購的詩集到了。
夏存的黑色夾克洇濕一大片,頭發(fā)也濕漉漉的,長長的黑色睫毛仿佛綴著薄霧。他給了我那種堅定而淡漠的眼神,隨后踏入屋內(nèi),重重地坐在東面窗邊的單人提花沙發(fā)上。
似乎沒下雨吧?
沒。為了證明夜是深藍色的,我在江邊踱了一整晚。天明時分,我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我要把這個真相告訴你,告訴你們。
來杯咖啡?我試圖阻擾他的發(fā)言。
夜的顏色是深藍的。夏存擺擺手。許多年前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直以來,我總是對別人說,夜的顏色是深藍,而不是黑。不過沒有人愿意相信……
你又開始寫詩了?
啞然,不置可否。他坐在沙發(fā)上,把右腿壓在左腿上,凝重的神色比天空里的云朵還要灰。暮色漸漸包裹我們。夏存又把左腿架在右腿之上,他的左半身體依然處在微亮中,另一半陷落進黯淡的陰影。他的雙眼蒙著層霧氣,隨著頭顱轉(zhuǎn)動的頻速移動視線。房間太過寂靜,我仿佛聽見掛鐘里的時間猶如自來水龍頭唇壁墜下的沉重水珠摔在地面碎裂開來。一個產(chǎn)生于幻覺的透明小圓圈自夏存坐著的沙發(fā)扶手跌落,朝著我這邊滾動。它觸到我的深棕色毛茸茸的拖鞋鞋面,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每當(dāng)身體里缺乏某種蛋白質(zhì)時,我便會見到這個秘密的小圓圈。我已不再記得這種蛋白質(zhì)的名稱,然而我確信我們已淹沒在一片不可撼動的寂靜之中,他和我如同兩只被丟入密閉罐器悶頭亂撞的小黑蟲。
十五分鐘后,他提出要走。見我毫無挽留的意思,他便站起身,闊大的手掌在我瘦削的肩膀拍了拍。
這樣多不好,我希望你改變一下。
沉默地聽著他低沉的語聲,那些夜晚又回到眼前。我們躺在夏夜悶熱的宿舍木板床上,就著時明時暗的月光,我給自己和夏存念詩集里的分行,也許更多是念給自己。夏存抽的劣質(zhì)煙氣味很沖,他無聲無息地躺在我的上鋪,聽著我在黑夜里念出那些詩句。我不知道那些時刻夏存在想什么或做什么,是盯著發(fā)灰的天花板,還是閉著雙眼想他的心上人。許多個夜晚,我讀著詩,他抽著他的煙,我們互不打擾,卻渴望在青春漫溢的夏夜互訴衷腸。我想也許他明白那些詩其實是念給我的女孩的,而他也只是在她不為所知的夜里抽寂寞的煙。
我過來時,有個人跳了下來。跨出門檻之際,夏存忽然折身說道。那個男人站在市立圖書館的頂樓露臺邊沿,擺開雙臂,像只海鷗上下扇動翅膀。他離開露臺落下來,雙臂依然保持著翅膀的形狀,黑色的夾克衫在龐然的空氣里蕩了起來。崩在地面的聲音非常響亮,你能想象嗎?我懷疑那空地上的蛋殼青瓷磚已經(jīng)出現(xiàn)裂紋。血漿緩緩滲入那些裂縫,地上現(xiàn)出蜿蜒流淌的紅色溪流。
夏存說到血漿,我下意識咽了口水,喉嚨忽然奇癢無比。我清了清嗓子,暗示他別再往下說。他卻越說越興奮,右手在空氣中畫出一條無痕軌跡,如同魚雷在海里劃過時的尾流。血腥味很重,嫣紅小溪不斷流淌,你很難想象那個畫面,就那樣眼見一個人消失。夏存見我沒有他想象的那么驚奇或詢問更多的細(xì)節(jié),眼睛直直盯住我。
你不相信?
哪有。
你應(yīng)該相信,我親眼所見。你明白,如今我已經(jīng)失去虛構(gòu)的能力。我沒有興趣更沒有耐心編纂虛假的故事。你不相信我,你居然不相信?
我相信,夏存,我絕對相信你說的這些。
夏存講述的血漿在我的意識中涌動。筆記本里的黑色文字如同一雙雙枯瘦已死去的眼睛,注視著我的面孔。我感覺自己的肉身被鮮明地暴露在微塵浮動的空氣里,在光與影的地圖里幾番輾轉(zhuǎn)。
二
安安離去的那個雪天不時出現(xiàn)在我眼前。她來找我,走入防盜門后輕輕拍了拍肩,抖落的雪花墜在入戶地毯上迅速化成水滴滲進織物深層。她沒有脫外套,左手藏在淺駝色大衣的口袋里。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那瘦削的臉龐,口紅鮮艷欲滴令人想到剛摘下的草莓,長發(fā)被精心挽在后腦勺,看起來既質(zhì)樸又美艷。她帶來的離別氣息頓時滲透了我的身心。
顧凡。
她看向我,卻欲說還休。左手緩緩朝我伸過來,把一張寫有地址的綠色紙條放到我的手上,輕輕握了握,在這個動作里似乎長出一座延綿牢固的橋梁,指引著我越過面前的懸崖。
寫完小說后把它寄給我,從前我說過我會一直看你的小說。
她背過身,打開戶門,冷風(fēng)灌了進來,她在門外頓了頓卻沒有轉(zhuǎn)身,隨后順著樓梯走了下去。我把門合上,走至?xí)看扒?。安安再次走入雪中,雪開始落大,白絮一般的雪紛揚在窗外的世界,我看著她慢慢地成為一個淺駝色小點,最終消失在飄蕩的雪花之間。
我決定把小說主角的名字定為安安,并且讓她在一個落雨的黃昏,身著嫩黃襯衫、碧色細(xì)褶傘裙走進心理醫(yī)生的工作室。
我總是很謹(jǐn)慎。比如一個愚蠢的例子:走路時我不知道應(yīng)該先邁左腿還是右腿。再比如數(shù)字。也許并沒有特別的意義,然而對于我來說至關(guān)重要。我認(rèn)為2代表孤獨與分離,11也同樣不吉利。因為1+1=2。而3代表愛,是個吉祥的數(shù)字。26代表上帝,27代表上帝和愛情,也就是完美的愛情。嗯,除了數(shù)字,我對顏色也格外敏感。黑色不吉利,要從它右邊過去,而白色就可以從左邊走。玫瑰紅比較麻煩,有時候走左邊,有時候走右邊。你笑了,你在笑我?玫瑰紅是紅色和白色的混合色,白色是吉利的數(shù)字,但是紅色代表愛情,當(dāng)然也是一種疾病。為了保持平衡,有時從左邊過,有時從右邊。我在來的途中穿過馬路,路旁竟然沒有什么顏色或數(shù)字,霎時不知先邁哪條腿,接連兩輛車卡頓在身體右側(cè),我感到尷尬極了,低著頭匆匆拐入巷子。那種想要藏匿起來的陰悒情緒猶如一陣疾風(fēng),飄蕩不定,被攝住時,只想躲回被支撐著床墊的木條和地板包圍起來的中間地帶,我的童年時光鐘愛的藏身之處。記得七歲那年夏末,我在那安全之地躲了好一陣。為了抵抗開學(xué),是的,我對學(xué)校生出莫名的恐懼。我蜷縮著身子坐著或是趴在地板上,躲避灼熱的陽光,好像待在樹蔭下涼絲絲的,沒有人來找我,我也不想出去找任何人。我想我很安全,那么想的時候內(nèi)心寧靜極了,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等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床上,身上蓋著天藍色的薄毯子,云朵星星,還有各種小動物被畫在棉毯上。有時,媽媽會呼喊我,安安,安安……我聽著她把我的名字喊得越來越大聲,余音環(huán)繞在昏暗陰影中滾動的灰塵里,我感覺那名字非常陌生,像是另一個人的。我自然不會應(yīng)她。
你知道,要記住這些規(guī)則并不容易,有些時候,我也有點疲倦??伤鼈冏屛腋杏X隱蔽且安全,它們甚至是富有溫度的有形物質(zhì)。
那天我在夢境里見到他了。穿著絳紅色套頭線衣,領(lǐng)處一截窄窄的金屬拉鏈。他朝我靠近,銀灰色的拉頭不斷晃動,眼前模糊地閃爍起星星的微弱光芒。就在他快要吻到我的時刻,我感到幾乎窒息,腦袋暈脹。我推開了他。是的,猛然間用力推開的。接著,我就醒了。我不知道為什么……
什么,你認(rèn)為我缺乏愛的能力?這不可能,我深深愛著他。是的,是的,我確信。知道么?我乘坐他的公寓電梯,透過玻璃見到他正從樓道走下去,他并沒有看見我,那樣使我感到雀躍。他那灰白相間的頭發(fā)微卷起來,一叢一叢的,十分可愛。知道嗎,真的可愛極了。就在那天,我把給他的第二封信塞在了他家門前的墊子底下,信封斜斜地露出一個鵝黃的等腰三角形。乘回電梯時,我開始想象他黃昏回來掏出鑰匙預(yù)備開門,發(fā)現(xiàn)那個獨特的小三角形,他會把它揀起,揣在懷里,進屋坐到沙發(fā)上,再輕輕拆開來。他會讀到我送給他的短詩。哦,當(dāng)然不是我寫的,是我很喜歡的日本詩歌:傷心,無所事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對著云彩發(fā)呆,可他卻不從云上下來。我不知道他會怎么想,是否會猜測到底是誰,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真的喜歡那些詩歌。你覺得,他會喜歡嗎?
想到他可能不會愛上我,厭惡爬滿我的整個身體。上個星期五下午,我坐在阿什貝利露天咖啡館的藤椅上望著遠處發(fā)呆。不知怎么,這個教人恐懼的念頭晃入了腦袋。太可怕了,實在是可怕。一旦發(fā)生,便無可挽回。它在我腦海里膨脹開來,速度很快,非??臁N腋械娇毂?。這時一個頭戴栗色藤編紳士帽的男人坐在了隔壁太陽傘底下。
嗨。他朝我打招呼,一面笑得十分友好。
我抿著嘴回了個笑容,一定難看死了,是的,我?guī)缀蹼y掩崩潰。
冒昧地邀請你共進晚餐,你會答應(yīng)嗎?
他居然如此直接。
不。我很決絕。
是由于心上人嗎?
我有些猶豫,但還是誠實回答。是的。
如果你不告訴他,我想他是不會知道,更不會介意的。
這不可能。幾乎無法繼續(xù)對話。我開始控制不住我的右手食指,它滑到右大腿,在絲滑清涼的連衣裙上開始劃字。Fuck,fuck,fuck!連續(xù)劃了三個粗字,要不是他在我的左面,我想他一定奇怪我到底在那做什么。我控制不住,抓狂,簡直是要瘋了。我想他是看出我的心緒不寧了。
抱歉,打擾了。他起身,終于離開。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沒錯,你猜對了。劃粗字宣泄并非我的原創(chuàng)。這得感謝那個愛爾蘭同性戀作家,是他的小說教會我這個的。他讓剛剛失去丈夫背了一屁股債的女人在銀行職員面前這么做,感覺隱蔽又暢快。我覺得夠酷,就學(xué)來了。難道你沒有從我剛剛講述的事件中得出什么結(jié)論?我愛著他,是的,深愛著他。我為他拒絕了別的男人,并且一想到他不會愛我,我會悲傷得難以平靜??赡憔谷徽f我缺乏愛的能力。不,當(dāng)然不是。如果他終于得知送信的人是我、讓我從他的生活中消失,當(dāng)然這也許不符合邏輯,但我不會忘記他,甚至?xí)^續(xù)愛他。就是這樣,沒有別的辦法了。
安安離開心理醫(yī)生的工作室時,雨依舊落得密集。等不到窗前的那陣雨,惟有讓我的安安在清冷的雨里多待會。
三
水印的到來中斷了我的思緒。我不得不讓安安暫時在筆記本里休憩。透過貓眼,我看見一個穿著藏青色及膝連衣裙的女人,一副漆黑碩大的滾圓墨鏡架在直挺細(xì)鼻梁上,身形瘦削,皮膚白凈,幾近紙白。我細(xì)細(xì)翻揀大腦的兩個半球,發(fā)現(xiàn)在那些灰褐色紋理復(fù)雜的物質(zhì)里并沒有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線索。墨鏡貼近貓眼。門鈴再次響起來。我意識到再不開門委實不應(yīng)該了。
你好,顧凡。
她踏過入戶地毯,徑直走向我的書房,斜對著我沉默地打量那些在書架上已經(jīng)落滿灰塵的書籍。我正欲開口,她陡然轉(zhuǎn)過身,定定地看住我,那眼神簡直如同一雙陌生的手貿(mào)然闖入了我的身體。我身上有什么?她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無數(shù)問號盤桓在腦海,我沒能發(fā)出聲音,只好微低下頭。女人膝蓋處的輕微褶皺打在凹陷進去的漩渦里,令人想到自枝葉交織的縫隙灑落的白金色小塊光斑。
很久不見,你好嗎?
她把墨鏡摘下來放在書桌上,臉龐終于在我眼底清晰起來。巴掌大的鵝蛋臉,雙眼皮極深,是典型雙魚座女生的那種水汪汪的大眼睛,瞳仁盛滿枝形吊燈映射下來的白色光芒,猶如兩顆內(nèi)里嵌入無數(shù)微小亮鉆的彈珠。她輕柔地眨了下雙眼,深藍眼影隱約閃爍出神秘莫測的光澤,極富質(zhì)感。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
為什么那么看著我,好像我是個陌生人?
抱歉,該怎么稱呼?
我是水印,伊水印。顧凡?你怎么了,不認(rèn)識我了?
是的,很抱歉,我不認(rèn)識你。或許曾經(jīng)認(rèn)識,但是我記不起來了。
她不再說話。整張臉?biāo)坪醵ǜ?,籠罩著一股真實的生氣,隨即凍結(jié)成悵然若失的神情。她微微側(cè)轉(zhuǎn)身,脊背挺得筆直,線條優(yōu)美,眼神恍惚地看著我,實質(zhì)上越過我的雙肩,看向我的身后。目光濕潤得好似一張墜滿露珠的蜘蛛網(wǎng),隨時會落下眼淚。
她從淺褐色藤編手袋里摸出一本淡黃封面的書。我一眼便認(rèn)出是李文俊與何上峰合譯的《九故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她把書遞到我的手中。翻開來,里面有你親自收藏的玉蘭樹葉。我怔了怔,有些不解,但還是輕輕翻了翻這本薄薄的短篇小說集。一枚枯干的葉片掉了出來。葉脈清晰地布在看上去脆弱不堪的枯葉上,我完全無法分辨是否是玉蘭樹葉。
我把它重新放回書頁。這是我夾的?
對,是你夾的。水印十分肯定。
這本書是月光圖書館的藏書。我指了指書本扉頁的圖書館印章與藏書號。可我根本不知道月光圖書館在哪,況且,我一向沒有使用書簽的習(xí)慣。
你曾經(jīng)最喜愛玉蘭葉做的書簽。這本塞林格的短篇集是你借給我們看的,那會你愛死了這個孤獨敏感的隱居者筆下的世界,月光圖書館是我們大學(xué)時期最愛待的地方,你怎么全忘了?
水印往后退了幾步,坐在不久之前夏存坐過的那張單人沙發(fā)上。她有點惻然,清澈的眼睛望向窗外,仿佛在遠處的空氣里有著她要尋找的什么。一只灰褐色飛蟲環(huán)繞書桌上的臺燈撲打著小翅膀。我們看著它會持續(xù)飛多久,我們的沉默又會在何時被打破。
他從前年開始出現(xiàn)多夢的癥狀。水印再次開口,尖細(xì)的聲音如同經(jīng)過雨水的沖刷,異常潮濕,仿佛從遙遠的地方裊裊飄來。有時他在深夜被噩夢驚醒,渾身冒汗,不住地簌簌顫抖,醒后往往睡不著,便出門去散步。有一回,他在凌晨兩點十分醒來,那回沒有尖叫,支起身體倚靠床背,圓睜的雙眼在漆黑的空氣里若有光芒。我翻了個身,睜開眼睛之際撞上他那雙炯然不動的雙眼,差點被嚇出魂靈。仔細(xì)看清才發(fā)覺他正無聲落淚。他把視線移動到我的臉上,死死地盯住,過了好久終于開口。他說夢見自己在汪汪沸騰的海面上泅渡,渾黃的海水不停擊打在身上,阻力很大,但他努力往岸邊游,好不容易游至岸旁,驚覺那不過是一方轉(zhuǎn)彎,過了彎處仍是無際無終的海水,他感到絕望極了,任憑海水把他的衣服灌撐得像一圈布質(zhì)游泳圈。愚蠢至極,他對自己下結(jié)論。可他不記得為什么要去泅渡。他望著我,眼里滿是深深的困惑與疲憊。隨后,他繼續(xù)講他的夢境。他見到自己躺在小時候睡過的床上,朝左側(cè)臥,身體蜷曲起來好似一只側(cè)睡的毛毛蟲,背弓得狀如一個大大的問號,膝蓋幾乎抵達下巴。他看著自己的膝蓋,看它會不會真的過來觸碰下巴。那樣全神貫注地緊盯,然后他眼見左膝長出一小圈紅色突觸,很像被蚊蟲叮咬之后出現(xiàn)的腫塊,緊接著它開始冒出白色不透明的濃稠液體,再是渾濁如泥漿的液體,就那樣洶涌著從那個突觸上漫溢出來。而后,他發(fā)現(xiàn)右膝也開始出現(xiàn)紅色突觸并往外流出同樣的污液。他看著雙膝流出大量令人作嘔的濁液,感到喉嚨發(fā)酸,又覺得格外害怕,那種液體很像是某種昆蟲體內(nèi)的毒素。他被夢境折磨得夠嗆。起初,我總陪伴著他,安慰他,期盼他能好起來。但不久之后,他便不再講述夢境,只在被驚醒之后兀自離開房間,離開我,走到江邊散步。你好奇我怎么會知道?我當(dāng)然是有預(yù)感的,所以悄悄跟隨他出門。不過也沒有幾回,我確信他在散步之后終究會回到我們的房間,就不再跟蹤他的行跡。她有點哽咽,聲音聽上去時斷時續(xù)。
抱歉,你說的他是?
夏存,是夏存啊,你連這個也忘了嗎?
不,我記得夏存,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的。那么,你是他的太太?
也許可以這么稱呼,準(zhǔn)確來說是女朋友。
夏存有近于太太的女朋友,我居然不知道,這家伙。這話在我的腦??焖俎D(zhuǎn)了一圈便被吞了回去,說出的話變作:你想喝杯咖啡嗎?
她把潮乎乎的應(yīng)許目光投向我,似乎隱含著欲言又止的矜持。她還會講些什么是我不知道或已然忘卻的呢。
我找遍整個住所單搜索出一只圓柱形玻璃杯,在水龍頭下沖洗后又拿干凈紙巾擦干。熱燙的褐色液體被盛入透明杯子,把它坐在邊幾上。她和我?guī)缀跬瑫r將眼神投遞向了這杯懸升霧氣的咖啡。我不知道她是否與我同樣聽見了窗外驟然響起的風(fēng)聲,疾風(fēng)從鋁合金窗縫竄入,嘶嘶作響,風(fēng)鈴的下墜在空中茫然無措地顫抖。我暗自失望,起風(fēng)了,雨暫時不會光顧。
我和夏存在大學(xué)時代要好得不成樣子,一支煙他抽幾口都可以被我夾來繼續(xù)抽。夾克、紳士帽、沐浴露、打火機也不分彼此,共同享有。我們常常逃課,高數(shù)、英語、計算機、夜自習(xí)……只要圖書館不關(guān)門,我們總在那,大廳右手邊樓梯上去第一間借閱室的某個墜著吊蘭的角落被我們終日占據(jù)。那不得不稱為特殊的現(xiàn)象,圖書館乃至校園各處幾乎布滿了異性情侶,像我與夏存那樣粘在一起的同性簡直如同外星人駐扎地球。我們不是同班,因此同時逃課也并未常被發(fā)現(xiàn)。
夏存猜測被我們占據(jù)的那個角落里那面書桌上透幽幽綠色的玻璃下壓著的五寸照片上的女孩到底是誰?這么說似乎極其傻氣,應(yīng)該是猜測這個女孩是不是存在于我們周圍。很奇怪,我已經(jīng)完全記不清照片上那個女孩的模樣,卻依稀記得她的笑容隱含某種哀愁與克制,仿佛聽得見靜波之下的洶涌聲音。夏存關(guān)于她的猜測從圖書管理員大媽之女到某個男生的暗戀對象,甚至臆測是早已離開的留學(xué)生。某日,這個女孩降落在他的世界,夏存說那天他耳邊咣當(dāng)聲不絕,他不斷握拳捶擊自己的腦袋,不敢相信照片里的那個女孩會成為一個真實的人。她出現(xiàn),夏存隨之從我的生活里絕跡。我們不再同時去圖書館,我的一包煙時常揣上一整周都還未抽完,也許沒有人搶,煙對味蕾和手指的誘惑也隨即降到谷底。夏存消失的日子里,我把《九故事》翻出來重溫過兩回,并且想象那個女孩和艾麗斯十分相像。我一直認(rèn)為夏存是愛著像艾麗斯那樣纖柔又堅毅的女孩的。
宿舍上鋪持續(xù)空著,夏存原來是個重色輕友的家伙。難眠之夜,我盯著猩紅火苗在黑暗里微微翕動的模樣,吐露隱形煙圈,煙在這種時候成為只可聞不可見的物什。室友偶爾問及你的男朋友呢。找他的女朋友去了。我回得相當(dāng)冷淡并且不置可否。仿佛他已經(jīng)不再是我的親密兄弟,不是那個什么都與我分享的好友。
直到畢業(yè)兩年后,夏存敲響了我的防盜門。這個重色輕友的家伙終于再次出現(xiàn)。他并不提及自己有了女友之后疏遠的緣由,也沒有把自己幾年來的生活盤點講述一番,只是簡略說自己過得還行,詩不再寫了,但他依然信任詩和與詩相像的東西。此后,他幾乎每個月來我的住所聊天,我們再次分享煙,分享虛無的思想和感受。很奇怪,他對曾經(jīng)的那個女朋友或現(xiàn)今的感情狀況閉口不提。我偶爾捏著還未被捻滅的煙蒂看著他立體的五官,想到那個玻璃下的女孩曾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被我壓于身下。關(guān)于某些部分,我想我們永遠不會真正拿出來分享。這是生活的真諦,也是生命的真相。
一個月前夏存不再有噩夢。她抿了口咖啡,把玻璃杯捧在手里。他說那些夢境仿佛退潮一般徹底消失,緊隨其后的是他覺得身心被掏盡。整個人好似一幢空蕩蕩的房子,每個器官每條血管如同房子的各個房間與過道,皆空無一物。他覺得自己輕極了,簡直可以在風(fēng)里飄起來。那天出門前,他立于玄關(guān)處側(cè)身面向我,神色平靜,也有些凝重。我感覺他有話要講,果然,傳來他同樣平靜的說話聲。水印,你的眼睛很美,知道嗎?眼影和夜晚的天色一樣,是我最鐘愛的深藍色。你的眼眸閃爍著細(xì)碎的璀璨光華,我第一次見你便被這雙眸深深吸引。噩夢已經(jīng)離開了,這很好,水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現(xiàn)在我要出去散步,拜拜。說完這些之后他再沒回來。
夏存一周前來過我這,也說起夜晚天空是深藍色這話,不過他只待了一會就離開了。很奇怪,那天他濕漉漉的。
那是個陰天嗎?
是的。
他在那天從市立圖書館頂樓露臺跳了下來。
怎么會,他和我倒是說起,過來途中見一個男人從那墜落,你把我弄糊涂了,那個男人是夏存?不應(yīng)該吧?
我在她面前攤開雙手,示意她別再往下說,試圖理清腦中的思緒。水印卻近前幾步,輕輕握住了我的左手。我下意識抬頭,見到她那晶亮的雙眸,心在瞬間悸動,仿佛于片刻之間親臨她所述的夏存初見她時的心動。
他跳樓了,雙臂擺開,多像一只海鷗。血往四面八方流去。我的朋友親眼所見轉(zhuǎn)述給我,這樁事在月州新聞有詳細(xì)報道。說完,她把手收回,捂著胸口,垂頭抽泣起來。嚶嚶的哭聲似密集的雨滴打在玉蘭闊大的樹葉上。
我懷疑自己的記憶之樹已近枯萎,這種感覺十分可怕,也許這些事情根本未曾進入過我的生活我的記憶,它們虛無縹緲,如同海市蜃樓。我深深吸了口氣,投以嚴(yán)厲的審判目光,重新打量水印。不,來我這的是夏存,他沒有墜樓。我毅然堅定自己的判斷。然而我終究拿不定水印的那些話,伴隨著她的哭聲,我努力讓自己的意識之船駛?cè)牖貞浀暮Q?。玉蘭書簽?月光圖書館?夏存墜樓?水???最終確信我的記憶海面上的那些觸礁絲毫沒有與其相關(guān)的印記。
她終于停止哭泣,臉頰泛出紅暈,眼皮有些哭腫。目光低垂著勉強露出艱澀的笑容,細(xì)密的睫毛在幽暗的光線里微微閃動。
我該走了,顧凡。
門被帶上,房間內(nèi)重歸那種徹底的靜謐。忽然間,我感到濃濃的睡意,它們?nèi)缤喝盏牟輩帛偪衤?。安安在雪中逐漸遠離我的背影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無可挽回的絕望冰封我的心臟,我開始感到一陣比冰雪更為寒冷的刺激。我懷疑自己所置身的世界雖似曾相識,卻不是原來熟悉的天地,或是我的記憶出現(xiàn)重大缺口,任憑我如何努力,都無法把那塊殘缺的記憶歸置原處。昏昏欲睡間,我感覺周身的寂靜被裝訂成冊,如同書架上的一冊冊書本,被有形與無形的生命輪番閱讀。
四
水印離開后的一段時間,我始終無法讓安安在文字里生動起來,所有的字句仿若一片一片不規(guī)則的碎木板漂浮在浩然無邊的大海,到達不了應(yīng)屬的彼岸。偶爾我會聽見一種詭秘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入耳洞,那聲音很像嗚咽,如同一個女人正在哭泣。第一回聽見那種聲音,我感到分外恐懼,又好奇是從哪傳來。我從床上起來,趴在窗臺尋覓聲源。安安的身影在中央公園的玉蘭樹林若隱若現(xiàn),我木然地凝視著那個纖弱的影子,久久未曾動彈。
我又給他寫了封信:溪水毫無意義地流淌,想念一個不想念自己的人。這回我把它塞在他家的信箱內(nèi)。他看到時會怎么想,愛是亂七八糟的嗎?我想我需要一個屬于他的特定的名字,一個只有我能意會的他的名字,一種占有他的方式,某種走近他的途徑。我想象自己在他眼里是什么形象,一個不算太年輕的年輕女子?抱歉,我有點語無倫次,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否在意我。是的,這才是重點,然而我無法得知。可以把窗打開嗎?我感覺有點胸悶,每當(dāng)有什么令我無法解脫時就會出現(xiàn)這種癥狀。謝謝。
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我還是會見到她,在夢境里她看起來和她消失前的模樣毫無分別。她的湖灰綠半身裙被海水浸得透透的,就那么漂浮在海面上,浪潮帶來的泡沫粘在裙子邊沿,海水是渾黃的顏色,顯得有點臟。她的臉上頭發(fā)上有亮閃的小水滴,她站在被浪潮覆蓋的沙灘上,朝著我微笑,笑容軟軟的,陽光很刺眼,我感覺她的臉龐像是要融化。隨后她轉(zhuǎn)身俯向海水,好像預(yù)備游泳那樣伸展開四肢,浪潮很快把她送到更遠的海面。陽光依舊刺目,我見不到她了。我知道她不會回來,無論是在夢里還是清醒之后,我認(rèn)準(zhǔn)了她不再回來的事實。是我的姐姐,我想到她就會胸悶。她在我七歲那年夏天,消失在海里。是當(dāng)時在海邊游玩的人告訴我和我的父母的。我當(dāng)時不在沙灘那,只記得我站在廚房雙開門冰箱前尋找香草冰淇淋時,有個人在客廳向我父母宣布這個消息,我的姐姐失蹤了。一開始,我們誰都不能接受這個事情。但是,慢慢地,我們不得不做出一些改變。我們搬到了新房子,新的家里不再設(shè)有姐姐的房間,她的照片被徹底收了起來,她的任何東西都不能在新的家里見到了。但我會見到她。就在深海里,某個漩渦處,也像洋流交匯的地方,她擺著纖細(xì)的手臂,像在游泳,半身裙飄蕩在她身旁,像翅膀一般飛,也像魚類的胸鰭在擺動。我能見到她在水里睜著大大的雙眼,我在她的瞳仁里看到我的倒影,像一顆果仁那么小??墒俏抑溃挥兴约涸谀?,我不在那。我的姐姐獨自待在了海水里。我們都這么認(rèn)定,因為人們都這么說,警察也這么說,她不見了,消失在海面。
我不得不再次提到他,是的,我對他的迷戀愈來愈深。當(dāng)我看見他的時候,覺得一切實在太神奇。他很靦腆,雙眼微陷,看上去十分迷蒙。他住所的門牌號是3,我們見面的那天,哦,準(zhǔn)確地說是我見到他的那天是27號,我不確定他是否同樣注意到了我。知道嗎?人可以說幾次我愛你呢?嗯,我想一輩子也就一兩次,不可能每天都說。愛情是非理性的,跟魔術(shù)一樣,唔,和中招也差不了多少。有那么多吉祥的征兆,我不可能忽視它們的存在,那樣就太傻了。
有時我會把自己想象成一枚橙,是的,就是那種橙黃色的水果,圓圓的。他會伸出右手把我從枝頭果斷摘下,隨后輕輕地剝開來,汁液漫在他的手指、掌心,而我那新鮮的果肉與橙絡(luò)宛如山巒與積雪。他會把它們送入嘴里,輕輕環(huán)裹、吮吸,酸甜汁液充溢他的唇齒。我會在漆黑之中微微搖晃、翻卷,聽見自己被甜蜜撕裂的聲音。是的,就是這樣,他會摘下我然后再把我吃掉,而我會墜入某種奇妙的眩暈感不愿清醒過來。每當(dāng)我那么想時便莫名興奮,鼻息慢慢紊亂,想象在他耳朵深處畫圈,用甜津津的唾液弄濕他的耳廓……我真的覺得自己從沒如此貼近過他。當(dāng)然這種想象出自我喜愛的一首詩,寫的是情事,這個比喻實在絕妙。前幾天我在火車上望著窗外不斷閃退的風(fēng)景便忽然陷入這一情境。天呢,你猜得到,我多么想談戀愛,就那樣不顧一切地墜入愛河。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愛戀過誰,甚至可以說從來沒能擁有真正的戀愛,讓一個人無處不在,乃至滲入肌骨的每一處縫隙。我想他有,他完全滲透著我。
上午九時,他會在他自己的家里迎來第一個學(xué)生,她或是他背著沉重又龐然的黑色琴盒現(xiàn)身于客廳。他會把左手拳頭輕扣于下巴,右手握住左臂手肘外側(cè),微側(cè)著頭閉著雙眼凝聽演奏。在某個不協(xié)調(diào)處,他的雙眉會緊皺,隨即睜開眼睛對他的學(xué)生諄諄教導(dǎo)。是的,他的聲音很溫柔,非常溫柔。我想他的學(xué)生一定會與我一樣愛上他的聲音。他會一面教授一面輕觸學(xué)生的手,調(diào)整握弓的姿勢或是校準(zhǔn)琴弦,直至他聽到滿意的音調(diào)為止,他會那么做的,他愛著音樂,愛著大提琴,也愛著他的學(xué)生。那個畫面簡直讓我嫉妒,是的,那一刻嫉妒迅速從左心室炸裂,奔涌至全身,它們完全占據(jù)了我的身體。我無能為力,他們能夠那么近,我卻永遠那么遙遠。他的學(xué)生會在十二時離開。他則于十分鐘之后來到住所對面的西餐廳,通常點一份六分熟的西冷牛排和一杯常溫柳橙汁。知道么?我也很愛喝柳橙汁,并且只要常溫,這一點我們是一樣的。偶爾他會去西餐廳隔壁的面館吃面食,我也愛面食,知道嗎,這簡直太神奇。
下午一點,他的另一個學(xué)生會準(zhǔn)時抵達他的住所。沉郁的樂調(diào)飄出窗戶,我閉上眼睛也能夠想象得到他會是什么模樣。他會斜倚在沙發(fā)上閉目聆聽,不時點出幾句關(guān)鍵的技巧。他的家就那樣整日環(huán)繞著大提琴樂聲,他是一個活在音樂世界里的人,他不認(rèn)識我,而我那樣愛他,你能明白或理解這種感覺或是愛情么?你會的,是么?
在搬離之前,我趁父母不在家,進入過姐姐的房間。你知道,那需要極大的勇氣。就在打開房門的那刻,她的氣息撲面涌來,我的意思是當(dāng)時我感覺房間內(nèi)所有的分子都充斥著她。房間的布置維持著她消失前的樣子,就連書桌上盛深藍色指甲油的小圓瓶都沒動過。除了灰塵,真像仍然有人居住,每天在那生息一般。床背上方的墻壁掛著梵高那副《星空》的掃描畫。我的姐姐非常喜歡深藍色,她的許多東西都是深藍色的,以至于后來我一直覺得她讓自己留在海里也許與深藍有莫大的關(guān)系。她令自己消失在海里,就像憑空蒸發(fā)那樣,我們再也沒見過她。我后來看到杰克告別喬安娜下到海底,慢慢放掉了繩索,跟著海豚留在了那片深藍色中。滿屏的深藍色,兩尾海豚咕噥著朝杰克而來,他跟著它們游向海的另一邊。我想姐姐也是這樣投入大海的腹內(nèi),抱定永遠待在那的決心再也不返回陸地。她消失了,在海底變成了一陣風(fēng)或是一尾海豚。
我最近午睡醒來后,望著窗外明媚的陽光想起從前歲月的一個下午,當(dāng)時我大概十五還是十六歲吧。長著窄瘦猴臉的地理老師再次在黑板前用手肘提了提腰帶。我清楚記得那一刻涌至胸口的煩悶,沒有特別或明顯的理由,只是厭倦。隨后我謊稱要去洗手間。你可以想象,我十分平常地站了起來走出教室,隨后穿過塑膠操場,出了學(xué)校。我當(dāng)時沒意識到那是真正的告別與逃離,后來我再沒有回到教室,再也沒回去。那個下午我感到舒暢極了,覺得自己的某些部分更靠近了姐姐,但是她比我要來得勇敢,她比我勇敢太多。我沒有想到如今我無所事事到令自己無比沮喪,我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我似乎從未奮進,我不知道自己的能力邊界在哪,是不是很可笑。我會這么覺得,是的,我會覺得自己是可笑的。
前天我在看一位心理學(xué)大師的書,非常有意思,有種神秘感,活人死人夢境什么都有,他把什么都混在一塊談。非常巧合,那天夜里我做了個夢。嗯?你想知道具體的夢境?為什么?不,我認(rèn)為你突然那么問令我很尷尬。我只是在陳述我的日常。坦率地講,我一點不喜歡你這樣,我說這些不是讓你來分析,來得到你的判斷。
安安拂袖而去。我拿不準(zhǔn)她是否仍會出現(xiàn)在那間心理咨詢室,也不知道水印還會不會按響我的門鈴。
五
安安在我的小說里不斷向心理醫(yī)生訴說她的愛情,那種執(zhí)拗瘋狂的暗戀甚至打動了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我。而我的安安在那個雪天離開之后便再無音訊,設(shè)若我曾經(jīng)深愛的安安只是我捧在手心、讓人略感陌生的臉龐的化身,那么這只會殘酷又可笑地證明:我褻瀆了自己那份珍貴誠摯的深情。但它還是來了,不管怎樣,我收到了安安寄來的包裹,如果這能夠算是我們分別以后所能得到的關(guān)于她的絲縷的話,我想或許它已經(jīng)足夠。
安安在靛藍色紙盒內(nèi)裝了一本未拆透明塑封的《九故事》,鵝黃封面比水印還我的那本看上去似乎更為鮮嫩,一封信封與信紙皆為靛藍顏色的信殼上只寫了“給顧凡”,未有落款。我在看到安安寫下我的名字卻沒把自己的寫下后,忍不住眼眶濕潤,我想嘆氣,終于克制住自己。忍受分別的痛苦已耗掉我太多精力。
打開信的同時,我仿佛看見安安重新站在了眼前,連衣裙下擺非常蓬松,宛如一朵徹底綻放的花朵,一雙翡翠綠的仿芭蕾舞鞋,細(xì)韌的綠絲帶隨意纏繞至纖細(xì)的腳腕,沒有穿絲襪。她的瞳仁深邃,猶如一汪深色濃重的池水,深不見底。神情里透露出磁石一般的無形力量,我感覺那并非相吸之力。
顧凡,很抱歉,我不得不告訴你,書里的玉蘭葉書簽被我弄丟了。那天深夜下了很大的雨,我忘了關(guān)窗,書桌上的書被風(fēng)吹開,被打濕了些,而玉蘭葉書簽被風(fēng)吹走。我在第二天去樓下找過,幾乎把小區(qū)的綠化帶翻了個遍,沒有它的蹤跡。顧凡,書簽丟了。我想這也許是種啟示,是時候該離開你,獨自去我向往已久的北極圈。
你不要來找我,我也不會見你。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我天真地以為我是你的唯一,但最后我明白過來,我只是一個卑微的替身。你愛過她,愛著她,又忘卻了她。你對她的愛充滿悖論,你對我的愛充滿悖論。我放棄探究你的內(nèi)心,這本書我看了兩遍,終于明白你喜歡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的。顧凡,你太矛盾,你渴求的世界我們恐怕抵達不了,你追尋的同時已把自己吞沒在無盡的黑夜。
顧凡,如今的你成了這本書里的香蕉魚。你記得書里怎么寫的,那些香蕉魚游進全部是香蕉的洞,吃了足足七十八根香蕉之后胖得像一頭頭豬,它們再也游不出來了,小小的洞口永遠把它們卡在了里面,它們只有等死,吃飽之后等死。而你快要眼見自己的結(jié)局卻要學(xué)西比爾不斷問喜歡嗎,你喜歡嗎。你與夏存一樣,喜歡黑夜,喜歡深藍色。顧凡,我把你的書弄濕了,我買了本新的你留著,但是書簽再也無法回來,如同我們的愛情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當(dāng)然,也許從前只是我的一廂情愿,我只是一個替身。我知道你不開心,我似乎也很難真正快樂。我就要出發(fā)了,再會。我們應(yīng)該不會再見面了。保重。
我能夠把安安寫下這封信時的狀態(tài)給還原出來。在她寫下保重之后,她的眼皮已經(jīng)完全覆蓋住那汪深色池水,深深的嘆息從她微張的鼻孔奔涌而出。這聲音彌漫著沉重的絕望。隨后她會睜開雙眼,一絲具有終結(jié)意味的微笑在她臉上蕩漾開來。她就像站在面前,濕潤略顯疲憊的眼神與我欣奇的目光交匯片刻,隨即低下頭去。她的手腕仿佛只剩骨頭,手臂與小姑娘一般又瘦又扁,極其白凈。她的密密睫毛掛著晶瑩小水珠,如同白霜,令人擔(dān)憂很快就要融化。我會忍不住伸手去觸碰她的臉頰,張開的手在我們之間的空氣里慢慢朝她探去,而她會迅速后退一步。
她在信里說保重。
她的保重足以令我垂墜在地,但我意外地維持著安然無恙的平靜模樣,仿佛她只是為劇本寫下不真實的臺詞。
窗外出奇地安靜,風(fēng)不再過來,玉蘭碩大的瓷白花朵已經(jīng)墜盡,徒留光禿的細(xì)細(xì)粗粗枝干在空氣里孤獨地等著遲來的雨。
沒事,沒關(guān)系。我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我對著信對著空氣安慰自己。此時安安在北極圈做什么,她會遇見一頭擁有濕潤眼神的麋鹿嗎?她會在那個冰天雪地沒有一絲暖意的極夜想起我,想起我們擁有的時光嗎?她是替身?而我竟根本不記得在安安之前我還愛過誰,如果那張被壓在玻璃下的照片上的女孩算是的話,她是嗎?她是誰?我感覺自己的腦袋如同臺風(fēng)夜的湖水暴漲,就快漲破湖底。
我試圖回憶起安安所說的女孩,假若她果真存在。我拿不準(zhǔn)夏存與水印的陳述到底該信誰的,他們的話語依舊回響在耳畔,縈繞在身體周圍,像一陣煙霧似的包裹著我,像地圖上的某個參照點指引著我,同時消耗我、撫摸我,就像潮汐,退去復(fù)重來。直到暮色降臨,窗外陸續(xù)亮起燈火,我把嶄新的《九故事》插入書架書叢內(nèi)。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弄清事情的真相,那個跳樓的男子真是夏存?
六
安安的信躺在寫字桌中央抽屜內(nèi),和她留的綠色紙條、從前落下的彩色發(fā)圈躺在一塊。我發(fā)覺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刻,安安像是再次回到我的公寓,我們躺在彼此身邊,感覺如同別后重逢,也像從未有過別離那樣。
我不得不立刻過來,簡直受不了,你理解我的憤怒嗎?他們沒有經(jīng)過我的同意,背著我把11號門牌貼在了我家的防盜門上。我和管理員理論,她卻說很抱歉,但就算不貼你也是11號。我再也不想見到她那張自以為是的臉,她根本不明白11號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11代表孤獨,她想讓我永遠孤獨地在那所被貼上孤獨標(biāo)簽的房子里老去嗎?她簡直是巫婆、惡魔。我拿刀子也沒能把可惡的11給撬下來,看著天就要黑了,我不想在那里面睡覺,我不能住在那了,于是我匆匆收拾了行李,在電話亭給好友打電話。第一個說她出差了,非常抱歉,她沒有在自家門口放置備用鑰匙,她建議我去旅館對付幾天。說著說著我不耐煩起來了,因為我還不知道夜里該怎么辦。第二個說沒問題,親愛的你來我這吧。我就趕去她上班的書店,在門口見她與她的男友親昵說話,我就沒能進去。最后你猜怎么樣,我回到我的家,是的,走上樓梯看著那11就來氣,我實在沒有勇氣走進去,就去了頂樓露臺。對,我在那對付了一夜,蜷縮著身體,靠一張單薄的毯子在那睡了一夜。一整夜風(fēng)聲沒有離開過我的耳畔,吹得我腦殼疼,但我居然睡著了,并且夢見了他。
他來到我的住所。我給他開了門,他一臉春風(fēng)地進來,緊緊抱著我說,我要給你做人工呼吸。隨后我們坐在沙發(fā)上一起看了部音樂劇,他看起來活力滿滿,完全不是之前我見到的樣子。他還幫我把11拿了下來,我太感謝他了,于是破天荒走進廚房預(yù)備給他做蘋果派。正在削蘋果的時候,我聽見一聲巨響,哐,這樣,像這樣的聲音。聽上去像什么東西爆裂了。我走回客廳,發(fā)現(xiàn)金魚缸碎成了粉渣,黑色橘色白色的金魚在玻璃碎渣里徒勞掙扎,地板全都濕了,而他竟然不見了,他消失了。就像姐姐在海面消失那樣,他們進入了我永遠無法觸及的另外一個世界。我感到恐懼與黑暗朝我圍攏過來,我的心臟被撐到最大,快要爆炸了。
就是這樣,我在風(fēng)里醒來,見到這座城市蘇醒之前的模樣,建筑像一個個孤單的幽靈被固定住,又好似一套套瓷器錯落地擺放著,灰藍色的天空就像一把茶匙倒扣在城市之上。我有些迷茫與吃驚,如同剛剛邁出浴缸的人沾染了過多熱燙的霧氣,只能盲目游蕩。我被眼前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攝住,感到某種神秘操控的力量游走于體內(nèi)。但是我沒有,是的,我不會就那么跳下去。你看,我又來你這,我不想因為自己的失敗跳下去,那樣太愚蠢了。來的時候我試著回憶那個夢,但夢境像失事的船只那樣緩慢而堅定地沉入海底。先是船身,再是甲板,再是桅桿,最后只剩下空蕩蕩的海面。我到底夢見了什么呢?我向你陳述的這些事實上遺漏掉太多細(xì)節(jié),我把輪廓講了出來,更細(xì)節(jié)的部分我在醒來的時刻便丟失了。連一個完整的夢境都無法打撈出來,令我想起去年夏天某段時間我張開嘴唇,恍然確信自己竟在很多天沒有發(fā)出一個詞語。我最終打破了失語的狀態(tài),非常努力而失望地對自己說:“這就是終結(jié)了?!?/p>
姐姐消失一年后,有個陌生的年輕男子敲響了新家的門。母親去開的門,他走了進來,停留在入戶走廊那。他挺拔的身姿擋住了一些光線,我覺得他很像軍人,又像個過于年輕的流浪漢。他聲稱是姐姐的男朋友,過來尋找姐姐。姐姐消失的那年正值他們高考。他感到非常奇怪,高考前夕他不再收到姐姐寄去的信,在悲憤與傷心堆積整整一年后,終于決定從遙遠的北方過來找她,想要當(dāng)面問清楚姐姐到底為什么忽然離他而去。我記得母親聽后有點發(fā)愣,我猜測她是一面詫異一面悲傷。我看到那個年輕的男人臉上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探尋之意,蓬勃的青春生長在他的體內(nèi),他會繼續(xù)生長,而我的姐姐早已停止長大。最終我走了過去,告訴他我的姐姐、他的女友在一年前停止或是拒絕了生長。出乎我的意料,他聽明白了,他居然聽得懂我在說什么,而不是像那些我在網(wǎng)路上遇到的人那樣聽得一頭霧水。
她消失了,擺開雙臂,像尾海豚游入深海。這么認(rèn)定的人從此多了一個。
你知道怎么吹口哨吧?你只需把雙唇合攏,然后吹氣,像這樣,然后你會聽見耳朵內(nèi)蕩滿自己的口哨聲,你會感到怪異,我試過。在我又一次寫完信打算送給他的時候,我對著書桌上那只陪伴了我十余年的星星形狀筆筒發(fā)了很久的呆,它在眼里變小又變大。我想起小時候的一個暑假,某天我的小伙伴打電話給我說她會來找我玩耍,我于是從掛掉電話開始便在內(nèi)心期待著她的到來。我對媽媽說明天我的同學(xué)會來找我,我們一起會玩上一整天,也許還會一塊去買冰淇淋吃,用舌尖一點一點舔掉冰絲絲的奶油,我說她一定會來的,我們一定會玩得很開心。第二天我等到晚餐的時候終于在內(nèi)心放棄她會出現(xiàn)的期望,媽媽沒有提起,謝天謝地她好像已經(jīng)忘了這回事,我感謝那一刻她的忘記,然而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的失落與放棄,直到很久以后記起她的名字仍令我有被拋入海底的感覺,我想那是我最初對背信或背叛的深刻體驗。我在想起這件事情之后決定把信撕毀,我把它撕得粉碎,而后打開窗戶讓它們分散并消失在風(fēng)中。隨著它們的永久逝去,我再也不會試圖去接近他,是,我想自動放棄比投入其中來得簡單且干凈。我們始終不明白姐姐為何遠遠離開,她是故意為之還是純屬偶然。我在露臺醒來后吹著冷風(fēng)站起身來見到城市沉睡模樣的那刻,忽然明白放棄真的比投入其中要來得簡單太多,一定是這樣,我的姐姐才會那么離開的。她有過怎樣的焦灼,出乎什么緣由而放棄,我不可能有機會得知。有時候,我會認(rèn)為姐姐在某種程度上贏過了我們所有人,所有依然存在于此的人。
我不是沒有渴望過他真正認(rèn)識并愛上我,憑他的個人氣質(zhì)我覺得他會這么對他的朋友提起我。他會這么說:我第一次見到她,感到很震驚,她看上去很脆弱,也很溫柔、高貴、惴惴不安,好奇怪,我好像已經(jīng)認(rèn)識她很久了,我愛上了她。但是然后呢,去經(jīng)歷如同所有愛戀那樣的固化程序嗎?談天、送花、燭光晚餐、漫步、牽手、擁抱、接吻、交付、爭吵、厭倦、仇恨、分離?是這樣嗎?我想一般來說是這樣的,我找不出任何理由去經(jīng)歷這樣庸俗又荒唐的事情。在看到細(xì)小的碎片在風(fēng)中凌亂飄散開去的模樣,我知道我將永遠與那樣令人疲倦的事保持距離,有心靈創(chuàng)可貼嗎?我想沒有,是的,除了會使它千瘡百孔,我想那些微小的美好的時刻最后并不能取代那些傷口。我不喜歡傷口,是的,我看過太多流亡、傷害的故事,我一點也不喜歡那樣。一切尚未發(fā)生,又或是一切已然結(jié)束。曾經(jīng)有人,喔,算不上戀人的那種,他用曾夾過香煙的手指在我胸口的心臟位置慢慢畫著圓圈,就像做手術(shù)之前用虛線畫出手術(shù)刀的切割范圍那樣。當(dāng)時我感到很好玩,心跳得厲害,好奇他接下來會怎么做,但他收回了手,給了我難以揣測其含義的微笑。我后來明白,他是在告訴我有些探險并不值得,我們不值得做某些乏味的探險。
多年后,我曾在大街上遇見故地的人,他們說在阿姆斯特丹見過姐姐。聽到他們提到姐姐,并且說的竟然是她仍然活著的消息,我沒有一絲欣悅或是喜出望外之類的情緒,我只感到疲倦,極度的疲倦。我們早已死心,在內(nèi)心徹底接受她存于海底的事實,她卻在另一個國度活了過來,仿佛春風(fēng)吹又生那樣重生?在我們苦苦尋找她生的跡象的日子里,她是離開的,毅然決絕的那種離開,而后,她卻又存在了,我們見不到的那種存在。我能感覺那一剎那,被報復(fù)或是戲弄的苦楚自胸腔生起。在那個夏天,那片海面上消失的女孩到底是誰呢?
這是我最后一回來找你,我想我已經(jīng)說得太多。
七
我把業(yè)已完成的安安的故事存入筆記本電腦里的安安文件夾內(nèi),文檔的標(biāo)題用了個問號,我實在沒能想出取什么篇名合適。就在我合上筆記本的剎那,QQ郵箱提示有封剛剛收到的未讀郵件。我于是登錄QQ進入郵箱,收件箱里有一封水印發(fā)來的郵件。(天知道她是怎么弄到我的QQ號的,或者在幾百人的好友里她早已身列其中?)她在正文里說她找到了那版刊有墜樓事件的報紙,并掃描下來作為附件發(fā)給我。我想我們都應(yīng)該接受這個事實。她在信的最后這么寫道。我立刻點擊了郵箱頁面右上方的叉,隨后猛地按下筆記本屏幕,我把它塞入了書柜最深處。如今我早已失去虛構(gòu)的興趣與能力。夏存最后一回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如此宣布。我甚至認(rèn)為只要我伸出手指就能觸摸得到他那被雨水洇濕的外套,他見到一個男人跳了下來,然而水印說是他跳了下來。在我筆下,安安的姐姐消失在海面,若干年之后,人們告訴安安她活在另一個地方。到底誰消失了,誰又繼續(xù)存在?那個迎風(fēng)墜落的人是誰,躺在我上鋪的夏存此刻究竟是在哪里?是他的腦漿迸裂并且四處流溢?所有這些隨著水印郵件的到來愈顯凌亂,且令人無法琢磨。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個聽聞姐姐失蹤的消息后掙扎在哭泣邊緣的安安即是此刻的我,我就像是誤入熱帶森林的人,在潮濕與灼熱的叢林里沉沉睡去,醒來時周身的一切風(fēng)景都變了。我于是學(xué)著電影里那些渴望遠離煩惱的人那樣吞下了一顆安定片。
黑夜滔滔不盡的河水里盛著一張木床,我躺在那床上面,木床擱淺在黑夜的正中央,我睡在黑夜的正中央。波光皎皎閃爍,水流得很快,相當(dāng)快。河水漲過床角,朝著我漫上來,先是床單,再是我的后背,最后覆沒整個身體。河水完全包裹住了我,我被突然而至、洶涌的力量攝住。轉(zhuǎn)眼我又戴著嬰兒戴的那種圓形針織帽,頭發(fā)全部藏在里面,坐在窗臺。寒風(fēng)一個勁要把我的藏青睡袍吹散,我用右手緊緊捂住衣帶。睡袍上的云朵、星星、狐貍、倉鼠、貓頭鷹……隨風(fēng)跳舞。風(fēng)帶來的細(xì)沙迎面吹進了我的眼睛,我想向站在面前的人求助,想讓對方幫我把細(xì)沙吹出來,或者飛快地用舌尖舔一下。是個女人,我只能看清模糊的五官與身形輪廓,她不是那部電影里達洛維夫人一般的女人,不是暗含劇烈抗?fàn)幘竦呐?。她穿鵝黃短T恤,長至小腿肚的裙子下擺異常蓬松,腳踝纏著柳枝一般的凌亂細(xì)帶,曲曲繞繞,好像快要纏到我的心臟。我想對她說,幫我把細(xì)沙弄出來吧?風(fēng)刮擦窗格的噪音把我的說話聲丟入了更遠的風(fēng)中,我看著面前這個遙不可及的女人,心底彌漫出一種再無可續(xù)的絕望心情。我明明沒有活夠,卻感到一切都失敗了,我失敗了。我的右手依然捂著睡袍帶子。我不能松開我的右手,但我的左手已經(jīng)扶住木框過久,變得麻木而疲憊。我對那個很像一株向日葵的女人說,夜晚是深藍色的,就和我的睡袍顏色差不多,請你告訴見到的每一個人,我恐怕無法做到了。我像個孩子抱住抵在胸口的雙膝,風(fēng)終于把我的睡袍吹了開來,裸露的皮膚泛出冷峻的青色?,F(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在乎去捂住什么了,包括我的睡袍。我側(cè)身翻落下去,流暢冷靜的鋼琴伴奏隨之響起來。我把那個向日葵般的女人留在了窗內(nèi),留在了那個我不存在的世界。
我夢見自己變成電影里那個憂郁病態(tài)的男詩人那樣跳了下去,抱著自己,宛如一個嬰兒,蜷縮成一個半圓狀。睡袍被風(fēng)撐開,像一面流動的風(fēng)箏,很快在地面上停住。沒有擺開的雙臂,甚至沒有殷紅血流,我見到自己的腦漿猶如融化的白巧克力靜靜流淌。
我要你專門為我寫個故事。安安渾身濕漉漉,顫抖著朝我懇求。你會寫,你會寫完然后把它印在復(fù)印紙上,紙角裁成齊整的直角疊在一起,散發(fā)出寂寞潮濕的味道。你會把它寄給我,當(dāng)作禮物送給我,快對我說,你會寫,一定會寫。
好,我會,我會寫,再把它寄給你。懇求與急切差點從安安的瞳仁里掉出來。我抱著她瑟瑟發(fā)抖的身體,跟著她一起顫抖。我在夢魘中看著自己與她纏綿,安安的頭發(fā)有點脆黃,身軀瘦弱的弧度像極了水印。我們的身體連成一團曲線,四肢也連成某種難分解的扣狀。身體摩擦的聲音與她的呻吟都極其輕微,仿佛輕輕撕開花瓣的那種。她在我的懷里大笑起來,含混不清地說請寄給我你的故事。我驚恐地看著她扭曲的面部,她顫抖的身體在湛藍的夜色里淡下去,T恤、裙子、臉頰、頭發(fā)……愈來愈透明。隨后我發(fā)覺自己抱著的其實是一株向日葵,一株巨大的葵花。
我猛然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眼前唯有夏存所說的深藍色的黑夜,水印的郵件、龐大的向日葵都不見了。一粒幽綠浮在枕頭的不遠處,那應(yīng)該是床頭柜上座機的顯示燈。夏存的手機號碼如同被清晰復(fù)印出來顯示在我的腦海,我無法抗拒這種啟示,它引導(dǎo)著我握住話筒,在數(shù)字鍵上按下號碼。無人接聽的那種嘟嘟嘟宛如一串接一串的泡沫慢慢漲大直至破碎。夏存沒有接聽,也有可能是再也無法接。我這才意識到要獲取確鑿的證據(jù)是極為艱難的事情,我們有時根本無能為力,追逐它找尋它,它偏偏往遠處逃離,我們根本束手無策。
我決定走出家門去尋找安安,她從北極圈回來了嗎?假如再也無法擁有過去,唯一能做的自然是保留能夠回味的那份記憶。盡管我明白最終我們所知道的情況與我們試圖相信的事物之間有些許開放的空間,而我們無能為力。
我把安安的故事打印出來塞入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隨后啟動車子,循著綠色紙條上的地址出發(fā)。車子駛過夾道栽滿夾竹桃的路面,這種長出灰綠色枝條、綻滿深紅粉紅花朵的常綠灌木極具毒素,據(jù)說是最毒的植物之一。它們就那樣明目張膽地在太陽底下開得濃烈至極,我意識到自己沒有合上車窗,它們正潛入我的眼耳鼻喉,鉆入我的皮膚,會有什么反應(yīng),起初我有點驚恐與擔(dān)憂,但夾竹桃漸漸淡出視線,這種思慮便隨之消散。我想起我在夢中抱著的安安居然變成了一株葵花,愈是回想腦中愈發(fā)混亂不堪。我穿過城市中心地帶,把車子停在地鐵站附近大廈的地下停車場,而后隨地鐵呼嘯過城市的心臟,來至一處公寓樓。遠遠望見公寓的那刻,雨忽然落了下來,一滴兩滴,下墜的速度隨著我走近公寓而變得頻密,雨滴不住砸在額頭,令人疑心是鳥糞之類的東西。那公寓樓異常高,簡直高聳入云,潮濕渾濁的霧氣在它周圍彌漫著,很濃,很難散開的樣子。公寓旁幾乎空無一物,一些散碎的石塊被凌亂堆積著。我走近公寓,站在門禁處再次抬頭看它。它看上去有點怪異,很像某種想不起來的事物。B棟14層404室。我展開紙條再次確認(rèn)地址。在電梯按鈕上按下14,微風(fēng)從門縫颼颼溜進來,涼意侵人,我在一瞬間不寒而栗。電梯內(nèi)十分干凈,光亮的不銹鋼把電梯四壁圍成通透明亮的鏡面墻,期間沒有人進來,電梯一路順暢載著我抵達14層。我的黑色皮鞋在鑲金邊鴿灰色大理石上敲出一陣悚然孤寂的腳步聲。我走到404門前,連續(xù)按了三次門鈴,沒有人開門,也沒有任何回應(yīng)。我于是湊上前,用一只眼睛透過貓眼觀察。滿目的深藍色宛如巨大的浮游生物緩慢涌動,毫無空隙。我感到夢中那下墜的快感再次回到我的身體。幾乎在同時,耳畔傳來說話聲:夜的顏色是深藍,是散發(fā)腐朽氣息的深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