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馬冰河入夢來
——我所認識的總師馮益柏

朱童/文

最早聽到馮總的大名，還是很多年前的事。聽了很多很多次。

那時候兵器工業(yè)集團負責新聞宣傳工作的姜彬同志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推薦，說我們包頭一機有位老帥哥，形象口才都特別好，貢獻也很大，是VT-4 外貿(mào)坦克和8×8 輪式步戰(zhàn)車的總設計師，這兩型裝備涉密級別低，非常適合宣傳，你啥時候去見見？

念叨得久了，搞得我也很好奇：老帥哥，能帥成啥樣？

要說兵器工業(yè)的牛人，我還是見過不少的，從死皮賴臉磨下來99 坦克總師祝榆生老爺子平生接受的第一次采訪開始，王哲榮、楊紹卿、蘇哲子、王興治、毛明……。接觸多了，感覺這些總師們身上既有軍工報國、潛心科研的共性，也有各不相同的鮮明個性，即便同樣是從事坦克設計，不同時代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幾代人，也是風格迥異。

那么傳說中的馮總，又是一位怎樣的人物呢？

初見馮總，是在2014 年的珠海航展上，那次還真不是特別安排的，算是巧遇。

我當時還是第一次去航展看熱鬧，跟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但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難得在人群中遇見個把熟人，能高興夠嗆。約了姜彬同志在他們集團的展臺見面，結果他一見到我，先忙不迭地說：“你來得正好，我們馮總在呢，走走走，我?guī)憧磶浉缛?！?/p>

就這樣被硬拉過去，看見了正站在VT-4 坦克前接受采訪的馮總，身材高大，氣宇軒昂，滔滔不絕，神采飛揚——你別說，所謂“帥哥”，果然名副其實，讓人眼前一亮，而且哪里有半點兒顯老?。?/p>

那年馮總61 歲，倘若是普通人的話，應該正好剛退休，準備頤養(yǎng)天年，但身為一位優(yōu)秀的型號總師，他可沒到歸隱的時候，如果一應條件具備的話，還能在未來的很多年里，繼續(xù)為國家的軍工事業(yè)貢獻力量。

找機會報題吧，沒啥可猶豫的了，對于找馮總好好采訪一下他擔綱設計的坦克和步戰(zhàn)車的這件事，我充滿了期待。

但我沒有想到的是，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健康的馮總。

差不多就是在那次珠海航展之后，馮總的身體莫名其妙出了問題，走路會突然摔跤，面部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說話也不像以前那么利索了…… 家人陪著他四處奔走就醫(yī)，很長時間都沒找到原因所在，后來一度說是重癥肌無力——“漸凍癥”

輾轉從姜彬同志那里聽到消息的時候，我還沒有真正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這么多年來做《大家》欄目，接觸的很多都是耄耋之年的老先生，趁著嘉賓狀態(tài)比較好，“趕早不趕晚”抓緊拍攝的意識，是刻在骨子里的。

但究竟什么時候啟動采訪馮總這件事，還是要在不影響他工作和治療的前提下，等待時機。

2016 年年初，我擔任總策劃的《總師傳奇》系列特別節(jié)目播出后，受到了領導表揚和廣泛好評，直接催生了第二季的報題，而且還是“主題主線”重點項目。在策劃新一批嘉賓人選的時候，我提議、經(jīng)集團正式推薦并獲得科工局批準拍攝的總師之一，就是馮總。

不過，這樣的大項目，整個周期會比較長，真正啟動，還得等些時候。

在那一年的珠海航展上，第一次設置了地面裝備動態(tài)展示的項目，馮總主持設計的VT-4 坦克和8×8 輪式步戰(zhàn)車跟其它多型裝甲車輛一起，現(xiàn)場表演了爬縱坡、過壕溝、涉水池、蛇形機動等項目，展示了高度的機動靈活性和強大的越野能力。

而頭回看見這般精彩場景的我，在拿著新買的相機咔咔拍照的同時，心里想的是：可惜馮總這次沒來，最近他的身體怎么樣了？

2017 年夏天，央視財經(jīng)頻道推出了《威武之師背后的財經(jīng)密碼》系列特別節(jié)目，其中《陸戰(zhàn)之王：坦克裝甲篇》那集里面采訪和拍攝了馮總，我還專門看了好幾遍。

畫面中的他似乎比我2014 年初見時虛胖了一些，說話時口齒已經(jīng)不甚清晰，但還能演奏小提琴，那優(yōu)美的音色聽起來讓人格外心酸。

想想曾經(jīng)風度翩翩、多才多藝的他，竟然病魔纏身一至于此，真是不由惻然。

而在馮總的幾段訪談里，雖然明顯能感覺到說話有點兒困難，但他的雄心壯志卻絲毫不減，如何在相對薄弱的工業(yè)基礎上攻克國產(chǎn)坦克動力艙的研制難題，如何讓中國的軍貿(mào)產(chǎn)品不僅僅“物美價廉”，更在世界舞臺上大放異彩，是他多年來念念不忘、堅持不懈的事業(yè)，也是他一直希望能夠繼續(xù)為之奮斗的夢想——或許，也是他健康受損的一個重要原因。

要實現(xiàn)這樣的目標，談何容易，和國防軍工戰(zhàn)線上的很多人一樣，他承受了太多，也付出了太多。

那一年秋天，《總師傳奇》（第二季）終于正式立項并啟動前采工作，9 月20 日，我作為執(zhí)行總導演，第一次去馮總北京的家里拜訪，跟他簡單聊了聊采訪拍攝的計劃，算是有個初步的接觸。

那時候的他，狀態(tài)跟之前節(jié)目里看到的差不多，略微消瘦了些，說話時有點兒控制不住眼淚和口水。

那天他跟我聊的內容，我大概能聽懂70%，除了說說這莫名襲來、纏綿不去的病情，主要還都是坦克和裝甲車的事兒，而且能感覺到他心里那份極其強烈的盼著趕緊康復、回到工作崗位上的愿望。

在那天的朋友圈里，我寫了這樣一句：“上次見到VT-4 坦克總師馮益柏，還是在2014 年的珠海航展上。三年彈指，令人感慨?！?/p>

無論如何，抓緊拍吧。

負責馮總這集片子的分集導演楊曄同志是資深軍迷了，對坦克和裝甲車比我了解得多得多，在后來的整個拍攝過程中，他被馮總的故事深深打動，每次聊起來，都能看出他對“馮先生”的深厚感情。

我們共同的愿望，是制作出對得起他老人家的高質量節(jié)目，我們努力了。

2018 年1 月22 日，我們跟拍了一次馮總去天壇醫(yī)院就醫(yī)的過程，聽大夫講他病情的復雜，記得好像是說會一步下一個臺階，有些東西基本不可逆，如果治療得當，能在某個臺階上維持很長時間，就是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了。

4 個月不見，馮總瘦了不少，陪他看病的夫人對他體重驟減這個問題很是有些擔憂，而我看著他在大夫要求下并不輕松地做若干動作，也實在心情沉重。

后來大夫跟馮總的夫人在門診室里溝通治療方案，我和他坐在門外的椅子上等著，氣氛多少有些凝滯。

“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這句話在我腦海中盤旋著。

他忽然問我去沒去過包頭，有沒有去看過他工作了一輩子的一機，那座巨大的坦克工廠，那些威風凜凜的裝甲車輛……我說還沒有，然后開玩笑說不敢去，怕到那兒他們灌我酒。

馮總聞此，眉頭一挑，說：“你去，去包頭！我告訴他們，不許讓你喝酒，我說的，他們不敢不聽！”

在那一個瞬間，他整張臉都突然明亮起來，身板也坐直了，憔悴的病容竟悄然隱去，這樣不經(jīng)意間的霸氣外露，讓我不由得想起《笑傲江湖》中的一段：

“令狐沖見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飾寒酸，哪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門？偶爾眼光一掃，鋒銳如刀，但這霸悍之色一露即隱，又成為一個久困風塵的潦倒?jié)h子?！?/p>

心念及此，用現(xiàn)在還比較流行的一個詞來形容：瞬間破防。

2018 年3 月，我和楊導去包頭前采，聽一機的同志們講了他們對馮總的印象和很多型號研制過程中的鮮活細節(jié)，記得其中唯一的一位女性邢曉紅同志，講得尤其生動，說著說著還掉了眼淚。

別說她了，我聽著都有些淚目。

回顧他們搞8×8 的時候是怎樣艱難（畢竟是從搞履帶式坦克轉到搞輪式步戰(zhàn)車，很多難題都是前所未遇），特別是寒區(qū)試驗時，第一次去，故障頻出，明知道要失敗，還是咬牙硬挺著要把試驗做完。

團隊在冰天雪地里心凍得拔涼，眼瞅著都快扛不下去了，一直遠程指揮的馮總在元旦前夕專程從包頭趕過去看大家，過新年時一起吃飯，給他們唱《真心英雄》，唱得在場很多人痛哭失聲……

“不經(jīng)歷風雨，怎么見彩虹，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在熬過那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后，他們回到包頭，又在馮總的帶領下奮戰(zhàn)了一整年，此前發(fā)現(xiàn)的問題逐一得到解決，第二年再去寒區(qū)，試驗進行得十分順利。

到了過新年的時候，馮總又趕去跟團隊一起聚餐，同一家酒店，一樣的房間，這回他唱的是《愛拼才會贏》，同志們想想去年的慘敗和如今的勝利，很多人又哭了，不過這一回，是寬慰和自豪的眼淚。

要能聽聽馮總本人唱歌該多好啊，我無限向往地想著。

想看到他英雄含淚，更想看到他意氣風發(fā)，那么擅長拉小提琴的他，唱歌應該也很好聽吧。

可惜這個心愿，直到今天都沒能實現(xiàn)，恐怕，也沒法實現(xiàn)了。

前采結束后，我忙著折騰自己負責的兩集片子，奔走于上海、武漢、西安之間，沒能參與馮總這集節(jié)目的后續(xù)拍攝，但他們攝制組每次傳回來的消息，包括后來在寫稿審稿、一起熬機房剪后期和多次審片修改過程中了解的故事和看到的畫面，都讓我牽掛和動容。

那時候聊起來，或許是因為同在歷史悠久、飽經(jīng)風雨的老國企工作的緣故，我們對于馮總父子兩代人扎根包頭一機，為這座老牌坦克廠貢獻聰明才智和畢生心血，無論遇到重重困境還是機遇誘惑，都矢志不渝、奮力前行的經(jīng)歷特別能夠共情，并深感欽敬。

當然，對他能夠身兼履帶式坦克和輪式步戰(zhàn)車兩種不同裝備的總師，并帶領團隊排除萬難，研制出性能優(yōu)越的型號這件事，也佩服不已。

所以，在那一年的珠海航展上，當我再次看到VT-4 坦克和8×8 輪式步戰(zhàn)車的時候，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威武雄壯的坦克和裝甲車啊，你們的總師要是除了具備鋼鐵一樣的意志之外，還能擁有你們這樣的鋼筋鐵骨，該多好。

說起來特別遺憾的是，在我們那年拍攝的時候，馮總已經(jīng)不能親自拉小提琴了，不過攝制組運氣很好，趕上那天正好有位老朋友、知音去他家里探望，為他演奏了一曲《梁?！?，樂聲悠揚中，馮總目光濕潤。

要知道他和夫人當年就是一起演文藝節(jié)目的時候認識的，她跳舞，他拉琴，天作之合，至今伉儷情深。

整個片子里，馮總最燦爛的笑容，就是在講述他們的愛情露出的，他說：“郎才女貌”。

10 月中旬，把不久前在今年珠海航展上拍到的幾張照片微信發(fā)給了他，他很快回復：“小朱，這是VT-4 主戰(zhàn)坦克。”

我說：“是啊，您的杰作，這次在珠海看到，特別激動?！?/p>

后來在頒獎儀式錄制現(xiàn)場見到代替馮總去領獎的他兒子時，才知道他已經(jīng)在包頭住院兩年，一直插著管，基本不太能說話了。

頭腦還是特別清楚的，在手機上文字溝通沒有什么問題——而且，在我的印象里，近年來他雖然身體狀態(tài)下滑，卻始終沒有主動提及。

心氣兒還在，依然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啊。

由衷地希望這種意志力能讓馮總在與病魔的戰(zhàn)斗中，贏得更多次的勝利。更希望中國的坦克和裝甲車輛，能夠如他一向所盼望的那樣，在未來的戰(zhàn)場上，在世界的舞臺上，威風八面，所向披靡。再次祝賀馮益柏總師榮獲“2021 最美科技工作者”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