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遍天下,不如回家。
《紅樓夢》第五十八回吃晚飯時,晴雯布菜時一面擺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卻有一碗火腿鮮筍湯,忙端了放在寶玉跟前。寶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說:“好燙!”襲人笑道:“菩薩,能兒日不見葷,饞的這樣起來?!?/p>
能讓賈寶玉饞成這樣的“火腿鮮筍湯”,到底何許物也?這是一道時令江南佳肴,在上海、蘇州一帶喚作“腌篤鮮”。汪曾祺在《肉食者不鄙》一文中提到“腌篤鮮”:“上海菜。鮮肉和咸肉同燉,加扁尖筍?!纭奔措邕^的咸肉,“鮮”即新鮮五花或蹄膀、小排,一個“篤”字,傳神勾勒出一幅文火慢燉、鍋中發(fā)出湯水輕沸“篤篤篤篤”的畫面。
不得不佩服江南人給菜取名之玄妙,“腌篤鮮”全名無一字提到“筍”,但春筍卻是這道菜當仁不讓的靈魂。每年三、四月份,大量上市的春筍,帶著新鮮泥土味,散發(fā)清新的氣息。倘若沒了春筍,便成就不了“腌篤鮮”,畢竟,這一鍋鮮的靈氣全在那水嫩的鮮筍中。
李漁在《論蔬》中夸春筍“清,潔,芳馥,松脆”,把它推上“蔬食中第一品”神壇。李漁是個糾結之人,一方而覺得肉俗、筍雅,另一方而又覺得肉、筍乃“黃金搭檔”,且以肥肉為佳:“以之伴葷,則牛羊雞鴨等物,皆非所宜,獨宜于豕,又獨宜于肥?!本科渚売桑胺史怯淠佉?,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筍,則不見其甘而但覺其鮮之至也”。
眾所周知,“味道的調和”乃中華料理精髓之所在,腌篤鮮的完美在于這一鍋湯料能出奇制勝地相互滲透,咸肉晶瑩剔透,臘香四溢;蹄膀酥爛有度,肥美鮮糯;春筍鮮嫩爽脆,水靈靈、甜津津,算得上筍中珍品。這一鍋肉綿筍脆、滾燙香鮮的奶白湯頭,啜上一口,用上海人的話來說:鮮得來眉毛也要落脫勒!
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家里燒腌篤鮮,咸肉用的是吃剩下的肥多瘦少的邊角料,鮮肉則是菜場買的“夾心肉”。用家里長輩的話來說,“小時候吃肉要憑票,有肉吃就很開心了,到菜場買肉,師傅一刃下去,給你啥肉就啥肉”。可即便如此,一鍋腌篤鮮還是會讓全家人聞到就淌口水,幸福感爆增。
腌篤鮮地道的做法,是咸肉、鮮肉加大量春筍,文火慢煮上兩三個小時,沒有什么技術難度,唯一需要的就是耐心等候。沒有一塊好咸肉絕無可能成就一鍋好腌篤鮮。過去的咸肉都是自家腌制,現(xiàn)在要吃一塊上好的咸肉,須提前去鄉(xiāng)下人家預訂。鮮肉可選用五花、小排,而吳地人家大多用蹄膀,蹄膀皮厚脂厚,瘦肉部分又是栗子肉,較之五花更耐燉,肘骨與咸肉一起燉更香。筍則是用來提鮮、吸油、吸味。
我的父親“篤”得一手好“腌篤鮮”,記得少年時,每到開春,我都會陪在他身邊看篤“腌篤鮮”。今天,傳統(tǒng)的煤爐、柴灶早已“淡出汀湖”,這是比較惋惜的。雖說新燃氣便捷省時,可它的軟肋也是顯而易見,比如,開大火時,火力太強;用小火則受熱不勻。要燒出老煤爐、柴灶那種弱火慢燉、白湯醇香的滋味,實在是難上加難。
為保證食材原味,父親堅持用老砂鍋燉制。下鍋前,將春筍剝開,滾刀切塊,焯水去澀,撈出后過冷水備用,再把鮮蹄膀和咸肉分別焯水斷生,去除血沫雜質,洗凈咸肉切成小塊。先將蹄髈放入砂鍋內,加足量清水淹沒并高出少許,用大火煮沸,加上料酒,轉小火,加蓋燜煮個把鐘頭。隨即放入咸肉、筍,竊以為,一道菜肴、一鍋湯水的好壞,主要取決于吃客的心意?,F(xiàn)在條件好了,自家腌篤鮮想吃什么就放什么,比如百葉結、萵苣、魚圓、香菇、蛋餃、木耳……所謂“法章之內,名正言順,章法之外,各顯神通”。
用文火慢慢“篤”上兩個鐘頭。在這段冗長等候中,父親或翻書看或找鄰居大爺下圍棋消遣時光。漸漸地,從砂鍋內傳來“咕嘟咕嘟”聲,撓得人心癢難耐,無數(shù)條饞蟲似被從肚里勾了出來,每“咕嘟”一聲,意味著湯又鮮美了一分?!昂V”到水汽從鍋蓋小孔里徐徐冒出,灶問仙霧繚繞,俄頃即滿室彌香,接著飄滿整個樓道,鄰居大媽開玩笑說道:“哦喲,又在燒腌篤鮮啊,饞得口水要流下來了?!?/p>
腌篤鮮一開鍋,但見玉白的春筍、翠綠的萵苣、紅白相間的咸肉濟濟一堂。忽地想起東坡先生有詩:“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彼坪踔衽c肉的關系,非此即彼,水火不容;而平常生活中,簡簡單單一道菜,就讓兩者水乳交融。肉吸飽了筍的鮮爽,濯去油膩,筍則融合了肉的脂香。舉箸初嘗,蹄膀酥肥、咸肉厚腴,作為靈魂的提鮮之物春筍更是脆嫩清甜,味道勝過肉。當然,最驚艷的莫過于觸動口舌的一鍋湯,舀一口,鮮中帶香,腴中見清,連萵苣和百葉結都吸收了肉、筍鮮香,真是欲說還休!
腌篤鮮,對于我而言,“篤”出了一鍋開春的滋味,也“篤”出了一鍋家鄉(xiāng)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