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襪街郵電總局這個拐角,區(qū)區(qū)彈丸之地,卻是一個魚龍混雜的江湖。
我是簡陽蘆葭橋人,1972年生,家在建設(shè)中的天府機(jī)場邊上。初中畢業(yè),我就到成都打工,飯店、商鋪,鹽市口西南影都(之前叫“人民電影院”)二樓的皮鞋城,都干過。1995年,我來到暑襪街北一街一家火鍋店打工,當(dāng)?shù)晷《芴?,認(rèn)識了朱哥。
暑襪,是用針織機(jī)生產(chǎn)出來的棉紗襪,又叫“洋襪子”。朱哥說,早些年,成都分為華陽和成都兩個縣,暑襪街就是兩個縣的分界線。街上有好幾家賣布襪和鞋帽的店鋪,最早的暑襪店也在這里開張,因此得名。
朱哥是有文化的人,不過好像沒有什么正經(jīng)工作,一天到晚不是泡茶館就是打臺球。到我們火鍋店來,排場闊綽,手面大方,店小二們都愿抽著他發(fā)的“紅塔山”,聽他吹殼子,有時也任他支派跑腿。
當(dāng)時暑襪街的鞋襪店鋪已杳無蹤跡,在成都市郵政總局周邊階沿上,都是琳瑯滿目的郵品錢幣攤點,我不懂,但據(jù)說朱哥是那個行道里的高手。
有一天下午,火鍋店沒有生意。朱哥拋一根煙給我,然后拿出一本破塑面舊書,翻出里面夾的一張面值8分的郵票,是孫悟空躺在蟠桃樹叢中飽啖仙桃的圖案。朱哥說:“你敢不敢拿到郵政總局那邊賣了?賣價1000元,賣了給你5塊工錢。你也可以喊高一點的價,多的錢歸你?!?/p>
我有些猶豫。我想掙錢,也不缺兜售的膽量。我猶豫的是,我一個月的工錢才400元,這張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8分郵票,怎么敢要價1000元。朱哥不會是捉弄我,讓我去出洋相?但是,一看朱哥撇起下唇的鄙夷,我接過破書本就去了。
我到市場問了幾個販子,有的出價900元,有的出950元,最高的出1000元。我心里有底了。我要價1200元,咬緊牙關(guān)不松口。后來,越來越多的販子圍在我身邊,七嘴八舌,說我太貪心,指點郵票品相差,責(zé)怪我不懂行情,就是沒有人再加價。我費勁抽身逃出包圍圈,還有一個年輕人尾隨著我,一路跟到熊貓廣場邊。最后,他出1080元,買下了這枚吃仙桃的孫悟空。
果然,朱哥只收1000元,另外付給我5元工錢。我的心怦怦跳,不到半小時,我就掙了85元。這種感覺,如此神奇,就像喝了美酒,醺醺然如列仙班。
朱哥告訴我,這是一枚錯體票。朱哥問我讀過《西游記》沒有。我搖搖頭。我說看過電視劇。朱哥說,孫悟空被如來壓在五指山下,是唐僧念咒解放了他。后來他打死一只猛虎,剝下虎皮,唐僧連夜親手給他縫了一件虎皮裙。
原來的國家郵電部,于1979年12月1日發(fā)行了一套以孫晤空為主角的T43《西游記》郵票,全套8枚,分別為“水簾洞”“戰(zhàn)哪吒”“蟠桃園”“八卦爐”“打白骨”“芭蕉扇”“盤絲洞”和“取經(jīng)路”。發(fā)行后,有人指出,“戰(zhàn)哪吒”“蟠桃園”和“八卦爐”三張郵票里的孫悟空故事,都發(fā)生在皈依唐僧以前,還沒有穿虎皮裙。這三張郵票圖案里的孫悟空,卻提前穿上了虎皮裙,與原著情節(jié)不符,是設(shè)計上出了問題。原郵電部發(fā)現(xiàn)錯誤,但已經(jīng)無法悉數(shù)回收,因此存世量較多,貼近集郵愛好者,很容易在市場上買到,是錯體票中的“布衣”票。不過,這套郵票一共8枚,集齊也不容易,所以還算值錢。
朱哥后來又使喚我跑了幾次腿,每次都給他搞得巴巴適適,錢貨兩訖,他對我比較放心。有一次,我叫他師傅,他呸了一聲,算是默認(rèn)了我這個徒弟。
我寫信給我爸爸,說了我想做郵票錢幣這門生意。我爸特意從鄉(xiāng)下趕到成都,把我叫到他住宿的東大街曙光旅館,掏出10元面值的一沓錢,說:你哥結(jié)婚,花了2000元;你現(xiàn)在要做生意,我也給你2000元起本。我就這樣開始混跡在暑襪街了。
我給朱哥跑路,大都是出貨,這很容易。做生意,關(guān)鍵還是進(jìn)貨。要了解郵品錢幣的種類、型號、品相和市場價格,要有豐富的知識和經(jīng)驗。我不笨,一是經(jīng)歷時多留個心眼,二是支起耳朵聽,聽完就記在心里。
有天是周末,一個女學(xué)生在暑襪街繞了兒圈,問我“這張郵票賣多少錢”。我看她的錢夾透明窗里,有一張“飛天”小型張,品相齊整,馬上出價150元。小姑娘合上錢夾,轉(zhuǎn)身就走。我緊隨不舍,一直跟到春熙路。小姑娘怨恨道:別人出200元,我都不賣,你出價最低,還死纏爛打,別跟了,我要去買皮鞋。我說我是皮鞋專家,把她帶到西南影都二樓上,找到過去的伙伴,提供最熱情的服務(wù),讓她買到了心儀的皮鞋,并且?guī)退犊?0元。走出大樓,她就按我的價格,把票賣給了我。這張票,我后來轉(zhuǎn)手,賣了四五百元。
小姑娘在雙橋子讀技校,媽媽是上海人,爸爸是資陽一個監(jiān)獄的法警,家住資陽,父母的共同愛好是集郵。暑假里,她讓我到她家去看郵票。我置辦了一個精致的狗籠,買了一只漂亮的小白狗,就去了她家。她對我的禮物愛不釋手,向父母介紹我是她師哥,偷偷讓我選她家的郵冊。我選了徐悲鴻的“奔馬”和一套“紅樓十二釵”,塞給她800元錢。干哪一行,都要觀察人,研究人,投其所好,務(wù)求投緣。小姑娘這種人,單純又虛榮,“二兩鹽巴就腌咸了”。
有一次,一個自稱是西昌銀行行長的人,問我第三套1分紙幣的收購價。我出價5分。他問我敢不敢去西昌收購;如果去,他有十萬張。還有其他紀(jì)念幣要出手。我答應(yīng)去,留下了他的BB機(jī)號。
過些天,我?guī)Я藘扇f塊錢去西昌,聯(lián)系好在一個茶樓交易。那人來了,改口要價6分一張。討價還價糾纏了一陣,我人都來了,不能空手而歸,只好遷就同意。他打一個電話,不一會兒,一個女人提來一個銀行金庫的專業(yè)麻袋,四塊紅磚大小,綁扎齊整,標(biāo)簽封條完好的紙幣送到。我連開封驗貨點數(shù)都免了,直接付他六千元錢?;氐匠啥?,我加價3分,馬上脫手,小賺一筆。這人肯定是銀行小職員,損公肥私揩點油。真正的行長,才不會瞧上這點蠅頭小利。
郵票和紙幣中,有一些變體票和錯體票。變體票的缺陷是印刷造成的,錯體票的缺陷是設(shè)計造成的。由于它們都是法定有價汪券,卻又異常珍稀,一經(jīng)面世,立即身價百倍,一票難求。朱哥吹的那些“貴族”高價票,我大多沒有見識過,比如“祖國山河一片紅”“臨城大劫案”“小龍票”等。不過,我有幸經(jīng)手過一張“蔡倫票”。
那天,一個穿中山服的老者來到我的攤位前,啪地扔下來一本郵冊,問收不收。我翻開郵冊,發(fā)現(xiàn)里面的空票位很多,估計好一些的票,都已經(jīng)陸續(xù)出手。稀稀拉拉剩下的,都很一般,沒有什么升值空間。翻到后面,我突然看見郵資4分的“蔡倫票”。我飛快地瞄一眼,不動聲色地翻過篇,便與他講價。老者意興蕭索,無心戀戰(zhàn),幾個回合后,拿到六百元錢走了。
這“蔡倫票”,就是“紀(jì)92《中國古代科學(xué)家》”套票中的一枚錯體票,1962年12月1日發(fā)行。蔡倫是東漢時期我國著名的科學(xué)家,他發(fā)明了造紙術(shù),這種紙享有“蔡侯紙”之稱。他的生年難以考證,故在郵票上寫為“蔡倫(公元?-一二一)漢”。而設(shè)汁者卻在郵票圖稿上寫成了“蔡倫(公元前?~一二一)漢”。這個錯誤直到印刷打樣時才被發(fā)現(xiàn)。印刷工人只好在印版上將“前”字一個一個改掉。因一時疏忽,第16號票位的“前”字沒有改掉,從而使得全張第16號票位形成錯體,出售時被一些幸運的集郵者意外發(fā)現(xiàn)。郵票發(fā)行部門將錯體票收回,仍有數(shù)千枚流入社會,十分珍貴。
我拿到這張票去見朱哥。朱哥拍拍我的肩膀,甩給我兩萬五千塊錢,不由分說,收繳了我的戰(zhàn)利品。后來,聽說他把這張票賣了五六萬。
最精彩的,是“綠背一角”的故事。
一天,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在市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來到我的攤位,摸出一張壹角的紙幣,問這種多少錢一張。我接過來一看,紙幣背面是綠色的,就出價150元。婦女說她有很多,連號的,又是什么價。我出價180元。婦女說,她的弟弟住院手術(shù),急需用錢。家里值錢的東西,就是這個,只有變賣了。500張,要十萬塊錢。她留了一個電話號碼,說家住綿陽,可以去家里付錢取貨。
我急忙去找朱哥。朱哥哂笑,說:“天上掉餡餅,砸到你頭上啦!10張連號的都少見,還500張?沒有見識的東西!誆你到哪個旮旯角落,一棒子敲昏你,只劫你的財,不要你的命。哈戳戳貪財要背時!”
這種“綠背一角”,是第三套人民幣里的異數(shù)。它是1962年版,1966年發(fā)行。不過,短時間內(nèi)就發(fā)現(xiàn),它與同期發(fā)行的貳角人民幣顏色相似,不易區(qū)別,所以,這種人民幣僅僅發(fā)行一年就被緊急叫停,并且強(qiáng)力回收了。原來“綠背一角”的顏色變成了醬紫色。也正是因為這枚人民幣發(fā)行時間十分短暫,所以它的存世量,少得可憐,可以用鳳毛麟角來形容,很多的收藏者有錢也難睹其真容。
我不死心,聯(lián)絡(luò)市場上的李三哥夫婦,湊夠十萬元錢,第二天一早,就花三百多元,打的到了綿陽。李三嫂提錢在遠(yuǎn)處等,我和李三哥進(jìn)了那個婦女家門。
那個婦女的老公也在,是個穿制服的老警察。他說,他以前在拉薩當(dāng)兵,管后勤,經(jīng)手現(xiàn)金。這五札角票,放在保險柜里沒動,后來聽說發(fā)行叫停了,就用現(xiàn)金置換下來,自己收藏。退伍到了綿陽,保存至今。如果不是急需要錢,哪里舍得割愛。
五札角票,齊整整、新嶄嶄號碼相連。我們點數(shù),發(fā)現(xiàn)每一扎都缺三四張,一共缺了16張。按他們的要價,16張價值3200元;何況,還在十幾個地方造成缺號中斷,影響了連號。
老警察惱怒地瞪著婦女。婦女無辜地攤攤手。老警察嘟囔道:居然出了家賊……婦女臉上露出訝異和心疼的表情。老警察心情惡劣,容忍度收窄,霸道地對我們說,十萬塊錢,就這個價!要,就給錢;不要,馬上滾出去!
李三哥與我對視一眼,說,要,要!我們到銀行取錢去。我們會合李三嫂,在一起商量。要,每張成本增加六七元,缺號的損失尚不可計;不要,那肉在嘴邊晃來晃去,聞著香,吃不進(jìn)嘴,實在心有不甘!
李三嫂是個重慶女人,快人怏語,說,無非是少賺點,咋個不要!
這時,我的BB機(jī)嘰嘰響了,是朱哥。我給他回電話,報告情況。朱哥罵道:你瓜呀,咋個不要!
我們立刻回到老警察家,完成了這樁買賣。
回去的路上,我們既興奮又忐忑。車出了成綿高速鵝公包收費站,讓我們目瞪口呆的是,暑襪街有頭有臉的同行都來迎接我們了,還有朱哥,懶懶靠在車邊,笑瞇瞇地抽著煙,不動聲色。
檢視過我們的戰(zhàn)利品,有人出價11萬收購。馬上就有人叫12萬,然后,以“萬”遞增,13萬、14萬、15萬、16萬……
朱哥打開座駕桑塔納2000的車門,拎出一個背包,往地上扔了17沓百元大鈔,然后將五札“綠背一角”收入囊中。那些沒有帶夠現(xiàn)金的朋友,只好望洋興嘆。
暑襪街郵電總局這個拐角,區(qū)區(qū)彈丸之地,卻是一個魚龍混雜的江湖。
朱哥說,郵電總局這棟大樓,是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建造的,是成都最早、保存最好、使用時間最長的西式建筑之一。它的前身,是大清郵政成都分局,創(chuàng)建于清光緒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當(dāng)收藏?zé)崤d起,這里就是郵品錢幣交易的重要市場,許多其貌不揚的人雜處其中,神龍見首不見尾。
有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胡子拉碴,邋邋遢遢。他每天提一個布袋,裝一只馬夾和兩本郵冊,搖一柄破紙扇,佝僂著緩步走到攤位。支好馬夾,坐下,面前鋪一張骯臟卷角的牛皮紙,把兩本郵冊攤開,然后,從中山服口袋里,掏出有塑料線編織杯套的玻璃茶杯,不時啜兩口茶水。他的郵品,基本都是民國題材,有好些珍稀品種。他經(jīng)常枯坐終日,很難開張。但是,他只要成交一筆生意,就是幾百幾千的收益。他不主動與人交往,也不參與大家哄搶和分利,總是靜默無聲。大家叫他“民國先生”,傳說他家饒有資產(chǎn)。
千禧之年到來之前不久,忽然聽說,“民國先生”被人敲了黑棍,人被砸得頭破血流,布袋里的兩萬塊現(xiàn)金和價值三四萬的郵品,也被洗劫一空。他的攤位迅速被人接替,他的身影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暑襪街有一個江湖規(guī)矩,只要有外人來出讓郵品錢幣,大家伙圍上去,完成交易,在場的每個人都可以分享利潤。這個規(guī)矩的初衷,是為了防范大家一哄而上,互相加價,搞到最后沒有利潤;或者害怕驚嚇了出貨人,人家不賣了。這種“上山打獵,見者有份”的叢林規(guī)則,維系了市場從業(yè)者的表面和睦。
有一次,一個小伙子拿一本郵冊來賣,我們五個人合作買下來。沒兩天就隨手賣出去,賺了240元,人均分了48元錢。買郵冊的人臨走前,又翻翻郵冊,在一個紙封里,翻出來三張銀行存款單,共計四千多元。存款人名叫葛馬雄,是川棉廠的職工。李三嫂堅持要把存款單給葛馬雄送回去,我們就以拾金不昧的仗義姿態(tài),在川棉廠宿舍區(qū),找到葛馬雄,送還了存款單,得到葛馬雄的千恩萬謝。哪知第二天,我們被鼓樓派出所傳訊,去了那兒,才知道,葛馬雄報了案,派出所偵察出是他鄰居的兒子偷了葛馬雄的存款單。鄰居的兒子被追究刑事責(zé)任,我們涉嫌收購贓物,領(lǐng)受民警一通教育,每個人還被罰款1000元。
我們?nèi)巳诵睦锓核釕Y氣,有人說,把葛馬雄的存款單撕了、燒了、丟了,反而屁事沒有。李三嫂卻說,挨罰款活該,做好事積德。
有一個小屁孩,提著一根金項鏈,大約二十來克,要賣200元錢。問他是哪里拿來的,他說是他媽媽的。圍上來的五六個從業(yè)者,虎視眈眈,饞涎欲滴。當(dāng)時金價是138元/克,這根金項鏈價值2000多元。我制止了大家,給小屁孩200元錢,聲明是借款,并出具一張字據(jù),寫明金項鏈?zhǔn)墙杩?00元的抵押物,不計利息,還款即可贖回。幾個月后,一個婦女拉扯著這個小屁孩來找我,我收回200元錢,把金項鏈還給了他們。我不掙昧心錢。
但“民國先生”被敲黑棍后不久,我被親戚勾到廣東肇慶去做傳銷。為了發(fā)展下線,我又勾了幾個暑襪街郵票市場的伙伴下水。后來,大家都大敗虧輸。我無顏見江東父老,再也沒有臉在暑襪街露面,從此脫離了這個行業(yè)、遠(yuǎn)離了這個街區(qū)。
我現(xiàn)在的業(yè)務(wù)跟郵品錢幣全然無關(guān),記錄下浪跡暑襪街的故事,猶如記錄下我的那段青春歲月!